歐陽晨煜

“人們急于攀住踏實的東西，從而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p>

很多年前，我打開村上先生的短篇集，像是開啟了萬花筒這種神奇之物，我看到了他稀有的關于年輕時期貧窮生活的描寫，“我們年輕，新婚不久，陽光免費?！?這句匱乏時期不屈于經(jīng)濟苦難，和女友抱著貓到路軌上曬太陽，安靜得像坐在湖底的浪漫意境，不知道還留在多少人的紀念日里。

而現(xiàn)在，打開綠色圖標的社交軟件，在任意分享區(qū)域，會看到更多標記時代特征且不切實際的“美好”。像從以生活為模具的烤箱里取出新鮮朋友圈的奶酪蛋糕一樣，用鋸齒刀橫豎切成三角塊狀，這些日常的三角地帶演繹著不同味道的經(jīng)濟狀況，部分甜度真實，部分過分油膩，而夾在中間特別且尷尬的，是表面美好的水果部分，一個屬于“隱形貧困人口”居住的醒目三角地帶。

隱形貧困人口，百度百科的標準定義是“指一部分看起來每天有吃有喝但實際上非常窮的人”。它是繼“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后最張牙舞爪在“月光族”之中的幽默網(wǎng)絡流行語，也是網(wǎng)民對于貧窮最新的領悟和自我“認領”。它像長在部分人經(jīng)濟中心的白色潰瘍，伸展四肢盡情戳弄網(wǎng)友嘴邊的痛點和自嘲，是隱形人口獨有的病癥，需要時代開出積極療愈的藥方。而即使共同居住在三角地帶，導致痛點的原因也不大相同，于是衍生出了“隱形貧困社交、隱形貧困戀愛、隱形貧困運動、隱形貧困孤獨”等令人唏噓的兄弟詞匯。這種在社交媒體和現(xiàn)實中判若兩人的狀況，像是把虛無的欲望填塞在奶酪蛋糕里，卻以入不敷出的現(xiàn)狀為其形狀裱花，然后拍照上傳到社交媒體，假意躋身于眾人羨慕的上流社會。而一旦某天，蛋糕出爐，奶油外溢，就會戳破這個滿足自我幻想的謊言，打翻我們呈奶酪蛋糕形狀的貧窮。

用消費來安慰苦難的人生是隱形貧困人口的核心心理，他們不追求財富積累，而選擇在現(xiàn)階段追求看起來更好的生活。在這種只飽腹在朋友圈的思想背后，其實隱藏了難以理解的爆炸式消費文化。不愿在每個當下虧欠生活和自我，逃避壓力用來緩和在貧窮和富有之間的夾縫地位，然后以一種新的方式去融入繁弦急管的城市，用超越能力的物質(zhì)滿足去追求某種程度上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從而形成帶有文化景觀效應的新群體。而這類人群，同時與大量初入社會，在現(xiàn)狀和經(jīng)濟之間搖擺的矛盾青年群體相重合，演化為人們眼中缺乏財商，理應縮減欲望的“空巢青年”或者“新時代留守青年”。

而社會作為唯一有大量臨床經(jīng)驗的療愈“醫(yī)生”，是否應該容納多元化的生活方式，理性對待不合理的消費升級，然后把鼓勵藥片塞在這些年輕人的口袋里？對于社會的輿論嘲諷，一些年輕人卻有自己所堅定的積極樂觀的金錢態(tài)度?！安慌伦约焊F得隱形，只是害怕自己窮到無處遁形?！弊约夯ㄗ约簰陙淼幕蛘咭院侠淼姆绞降脕淼腻X，花的時候覺得舒心而又暢快?！案改感列量嗫嘁惠呑?，得來的錢也舍不得花，自己必須不能和他們一樣，畢竟錢是可以再賺的，而時間卻一去不復返?！?他們以年輕的無限可能性為資本，大力宣揚活在當下且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費態(tài)度，用與上一輩生活現(xiàn)狀的對比，來巧妙掩飾自己對于物質(zhì)僅存的虛榮心。時代在反省的同時亦在高速發(fā)展，衍生出各類方便的借貸服務以實現(xiàn)理想中的“超前經(jīng)濟模式”，這也無疑滋生了隱形貧困人口的比例增長，使其越來越成為社會消費模式中重要的一部分。

其實，社會即是那個最原始的廚師，用發(fā)展和理性兩個模具，烘焙這世界上人人可得的奶酪蛋糕，只是獲得蛋糕的標準不同。理性主義選擇歲月不斷地積累果仁，年邁時長久地安心享用。隱形貧困人口們則選擇每天一口甜蜜，享受的同時亦付出艱辛代價。這位廚師尊重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食客們迥異的吃法，它遠觀著他們的幸福，源源不斷地改良廚藝，以求得更好的平衡。

到那時，我們呈奶酪形狀的貧窮，也開始慢慢縮小。

【原載《知識窗》】

插圖 / 貧富差距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