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薇
倪瓚的《江亭山色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被作為“國寶級古物”多次展出,如參加2017年“國寶的形成——書畫菁華特展”等,但另有一件《江亭山色圖》為私人收藏,與臺北本筆墨、構(gòu)圖相近,即書畫鑒定中常見的“雙胞胎”。對于這種情況,應(yīng)進一步探討以區(qū)分真?zhèn)?。本文從倪瓚的繪畫特點切入,進而對兩件作品的畫面、題跋、印鑒、著錄等方面進行分析,在判斷真?zhèn)蔚耐瑫r,以期對倪瓚的繪畫有更深入的解讀。
倪瓚及其藝術(shù)
倪瓚,字元鎮(zhèn),號云林,江蘇無錫人,“元四家”之一。他的畫風天真幽淡,書風冷意荒率,曾在《清閟閣集》中說自己作畫“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也”。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評價他“獨云林古淡天然,米癡后一人而已”。
因倪瓚性格孤高,又是隱逸高士,其作品風格獨特,后人對其大多有較為執(zhí)著的偏愛。許多畫家都喜歡學(xué)習(xí)模仿倪瓚的畫法,但都難得其神邃。沈周曾說:“江南人家以有無云林畫為其清濁。”人們對倪瓚的追捧也由此導(dǎo)致了其偽作的盛行。目前倪瓚有大量作品存世,但真?zhèn)坞s糅。
前人對倪瓚的研究成果非常豐富,許多著作都有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如徐邦達的《古書畫偽訛考辨》、楊仁愷的《中國書畫鑒定學(xué)稿》、周克文的《中國書畫鑒定》、方聞的《心印》等,不同程度上剖析了倪瓚作品的特征及其辨?zhèn)我c,并給出了部分作品的鑒定意見;容庚在《倪瓚畫真?zhèn)未尕肌分?,較為詳細地列舉了目前所存的倪瓚作品及其真?zhèn)?。還有許多研究成果散見于期刊及碩博學(xué)位論文,也有學(xué)者以專題形式整理了倪瓚研究的相關(guān)文章,如2005年盧輔圣在《朵云》第六十二集推出的《倪瓚研究》,共收錄了17篇相關(guān)論文,大致梳理了當時的學(xué)者們在倪瓚生平、畫論、作品等方面的主要研究成果。此外,各類中國藝術(shù)史、美術(shù)史通論中也有論述倪瓚及其作品的篇章。
倪瓚的繪畫大致可分為三期:早期(1345年前)、中期(1345—1368)、晚期(1369—1374)。他早年畫法董源,但“不獨師北苑”,也學(xué)習(xí)荊浩、關(guān)仝、李成等多家筆法。目前流傳的倪瓚款作品中,屬于早期的作品并不多,有《秋林野興圖》(1339)、《水竹居圖》(1343)等。結(jié)合文獻記載和傳世作品看,這一階段其作品的主要特征是清潤詳整,構(gòu)圖上前后景距離較近,與后期特色的一河兩岸式構(gòu)圖還有很大的差距;坡石多用披麻皴,橫筆點苔,較濕,山氣氤氳;有設(shè)色作品,且較為精細溫潤。以《六君子圖》為轉(zhuǎn)折點,倪瓚的畫風逐漸成熟,進入了中期階段。這一階段的畫風特點為蕭疏簡淡,一河兩岸的構(gòu)圖形式,側(cè)峰用筆,多折帶皴。主要作品有《六君子圖》(1345)、《漁莊秋霽圖》(1354)、《竹石喬柯圖》(1357)、《溪山圖》(1364)等。進入晚期,其畫風更趨平淡自然,追求“逸筆草草”,用筆干中帶濕,蒼潤松秀。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評倪瓚晚年:“聚精于畫,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毕奈膹秷D繪寶鑒》形容說:“晚年率略酬應(yīng),似出二手?!笨梢娺@個階段的風格與之前不同,畫面用筆上都更加天真古拙。晚期的主要作品有《虞山林壑圖》(1371)、《容膝齋圖》(1372)等。
總體上,倪瓚的繪畫風格經(jīng)歷了清潤詳整、蕭疏簡淡、平淡自然這三個階段,但基本的繪畫思想沒有太大變化,無論是最初的師法自然、學(xué)法諸家,中期形成鮮明的個人風格,還是晚年的率意天真、逸筆草草,總是在追求繪畫的“神達”。隨著經(jīng)驗的累積、畫技的提升,他的用筆可以越來越不拘泥于技法的層面,畫作也能夠越來越充分地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
兩圖的畫面分析
倪瓚的《江亭山色圖》,一本為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收藏(下文簡稱“甲本”,圖1),據(jù)《王季遷讀畫筆記》,王季遷將其定為“神品上上”,可以與《虞山林壑圖》相比,認為是“故宮藏倪畫之最佳者”;另一本為私人藏品(下文簡稱“乙本”,圖2)。雙胞胎作品可能一真一偽,也有可能兩本都是偽作。
兩圖畫面內(nèi)容基本一致,據(jù)右上倪瓚年款可知,該畫完成于1372年(壬子),屬于其晚期作品,這一時期的整體風格特征是平淡自然,一河兩岸式構(gòu)圖,多干筆皴擦,枯中帶潤,折帶皴的使用減少,天真簡率,逸筆草草。下文選取同為晚期作品的《虞山林壑圖》(1371)、《容膝齋圖》(1372)進行比對分析。
兩本《江亭山色圖》的畫面構(gòu)圖是一河兩岸,河岸的具體分布較為分散凌亂。底部有兩處河岸,右側(cè)河岸以石坡為主,其上有五棵樹,相映排布,左側(cè)河岸為平地,畫有三棵樹與一座涼亭。河中有小洲,遠山錯落分布。
董其昌說倪瓚畫山,是“皆依側(cè)邊起勢,不用兩邊合成”。此兩本《江亭山色圖》遠山部分,都是自左而起,延伸至右側(cè)。甲本的山體較為溫潤,勾皴交替進行,干筆中兼有濕筆,但虛實遠近的層次感不強,點苔與山體墨色融為一體。另外,左側(cè)山體上方的礬頭部分顯得有些方而雜亂。乙本較甲本更加干硬一些,山體以勾為主,線條有些猶豫,點苔生硬。兩幅畫的山體形態(tài)基本一致,都偏圓,接近《虞山林壑圖》的山體形態(tài):《虞山林壑圖》中的山體以勾帶皴,線條流暢,披麻皴比較清晰,點苔濃淡結(jié)合,錯落有致(圖3)。相比之下,《容膝齋圖》的山體較矮,輪廓方而有角,線條流暢有力(圖4)。
在石塊的表現(xiàn)上,倪瓚認為要“隨手寫去”,不能用勾法,石腳畫小石塊為輔助,不可太多點苔,皴法則兼用古今。他早期的作品受董源影響較大,畫石偏圓潤;中期開始多用折帶皴,石頭變得方而有角起來;而到后期,折帶皴的使用則變少,用筆更加隨意自然。甲本的石塊表現(xiàn)較為圓潤柔軟,輪廓用干筆勾勒而成,點苔不完全是橫點,略顯凌亂。乙本的石塊則較為枯瘦扁硬。而同年完成的《容膝齋圖》用筆自然飄逸,表現(xiàn)線的地方側(cè)峰用筆,輕輕帶出,表現(xiàn)面的地方則將筆墨層層積染,生動描繪出石塊的立體感,隨意自然的點苔又進一步完善了這種立體感,使其富有生命力。通過對比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甲乙兩本《江亭山色圖》的石塊畫法更接近《虞山林壑圖》,干筆皴擦,濃墨點苔。
河岸也是體現(xiàn)畫技的重要部分,甲本和乙本的河岸處理方式與《虞山林壑圖》接近,都是一個小切面,但《虞山林壑圖》的河岸明暗關(guān)系更加生動,地面有起伏,走勢也更自然。《容膝齋圖》的河岸較為圓潤,與以上三本不同?!队萆搅舟謭D》和《容膝齋圖》在河岸處理上的共同點是雖然水面留白,但岸水之間的分界線仍給予了細節(jié)上的關(guān)注,如惲壽平所言,“苔法、皴法,多于人所不見處著意”,細微之處見精神。
倪瓚在《云林畫譜》中對畫樹時的用筆、用墨、布置等進行了討論,他認為:“用墨隨意,始見天真;用筆遒勁,乃是得法?!碑嫎鋾r要布置得宜,有將有佐,正側(cè)夾雜,根據(jù)布景的不同來斟酌樹木的疏密濃淡;通過用筆的老弱來反映樹木的嫩古,通過用墨的濃淡疏密來反映樹葉的四季變化。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也說,“云林樹法,分明如指上螺,四面俱有?!薄督ど缴珗D》甲本中的樹,主要分布在右側(cè)河岸與左側(cè)河岸兩處。右側(cè)河岸的樹看似有所分離錯落,但實際觀感是它們似乎處于同一平面,沒有錯落有致的感覺。樹根浮在石面上,缺乏生長感。樹干僅以兩條線條描繪,不具有立體感。而左側(cè)河岸的三棵樹堆簇在一起,略顯局促擁擠。乙本的樹在位置和形態(tài)上與甲本是一致的,存在著和甲本相似的問題,用筆上又不如甲本。
這兩本《江亭山色圖》的樹與《虞山林壑圖》的樹叢形態(tài)十分接近,位置經(jīng)營也比較相似。而《虞山林壑圖》的樹前后距離對比更大,空間的縱深感更強。葉片與枝干的處理上疏密有致,疏的地方枝葉伸展,密的地方葉片重疊但不模糊,每棵樹都各自表現(xiàn)。從細節(jié)上看,這四幅圖的點葉方式都較為豐富,有橫點、圓點、介字點葉等。《江亭山色圖》甲本點葉自然,但有幾處缺乏墨色的濃淡對比,而乙本有部分較濃的墨點堆積在了一起?!队萆搅舟謭D》的點葉層層堆積,層次感分明;《容膝齋圖》的點葉瘦勁有力,與其他三本較為不同。
通過上文對畫面內(nèi)容的分析,可知甲本筆墨較好,但比同期真跡稍弱一些,暫時存疑;乙本的用筆較差,應(yīng)是偽作。
題跋與書法分析
兩本《江亭山色圖》的倪瓚題款內(nèi)容相同,斷句換行、字體的間距行距也都基本一致,倪瓚的《清閟閣全集》中未收錄這段題款內(nèi)容。由題款可知這幅畫是倪瓚在婁江畫給“煥伯高士”的,據(jù)《倪瓚年譜》可知壬子年春天倪瓚確實在婁東(今江蘇太倉),夏季返回笠澤(今江蘇吳江一帶)。但煥伯高士具體為何人,筆者未能找到明確的文獻資料,很有可能確實如題所說,“不求知于人”。
倪瓚早年書風較為挺拔,晚年小楷精致蒼潤,用筆遒勁,結(jié)字略扁,隸意濃厚。徐渭曾評價他的書法“古而媚,密而疏”,何良俊說是“無一點俗塵”。對比兩本《江亭山色圖》的題款字跡不難發(fā)現(xiàn),甲本通篇較自然流暢,乙本有些過于工整,呆板笨拙,一些字的連筆處也較為拖沓。
再將兩本《江亭山色圖》與寫于同年的《容膝齋圖》《漁莊秋霽圖》自題比較(圖5),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字形區(qū)別,例如“瓚”字的“貝”、“寫”字的“灬”等;還有用筆習(xí)慣上的不同,例如“云”最后一筆的收勢、“江”字右半“工”的結(jié)構(gòu)、“風”字中“?”的點和橫折鉤的寫法等,不過這些細節(jié)寫法并不能完全作為判斷依據(jù)。整體上看,《容膝齋圖》《漁莊秋霽圖》的題款結(jié)字較扁,重心向右傾,左低右高,兩本《江亭山色圖》的題款右傾則不明顯,且《容膝齋圖》《漁莊秋霽圖》題款非常遒勁有力,相比之下兩本《江亭山色圖》都顯得有些孱弱。尤其是乙本,更為僵硬無力。
著錄、印鑒與流傳問題
《江亭山色圖》見著錄于《書畫記》卷六、《石渠寶笈》卷十七、《故宮書畫錄》卷五。《石渠寶笈》的記載題款文字與甲乙兩本一致,其中所錄的印鑒情況及畫幅大小與甲本一致。
吳其貞《書畫記》記載該畫“畫法秀嫩,為云林上等妙畫。惜紙張暗黑,墨色慘淡,了無精神,望去不見有遠近之分。題有歌行一首,識曰:煥伯高士,嗜學(xué)尚義,篤于友道,于醫(yī)尤精,隱居養(yǎng)親,不求知于人也。余過婁江踰月,與仆甚相好,戲作江亭山色并作長歌以留別。二月廿五瓚壬子。詩塘上有徐髯仙題跋,語言不切,宜汰之。”吳其貞所錄自識部分的文字內(nèi)容與甲乙兩本《江亭山色圖》一致,但落款有一些區(qū)別,《書畫記》記載為“二月廿五瓚壬子”,而甲乙兩本畫作的落款有兩處,自識后落款時間和名款“二月廿五日瓚”,相差一“日”字,題詩后落年款“壬子”。且就其描述而言,該畫紙張暗黑、墨色慘淡,有徐髯仙題跋,這與甲乙兩本的情況均不相符,甲乙兩本的紙張保存情況較好,甲本紙張偏黃,乙本偏白,畫面墨色都比較清晰。顯然,甲乙兩本《江亭山色圖》均非吳其貞《書畫記》中所記載的那本《江亭山色圖》。
另外,《書畫記》所錄《江亭山色圖》的詩塘有徐髯仙題跋,徐髯仙是明代的戲曲作家,工書法,兼善繪畫,吳其貞說此則題跋“語言不切,宜汰之”,那么顯然不是他為這幅作品寫的題跋,應(yīng)當是時人偽造或配湊,由此可知明代就已經(jīng)有原跡的摹本了。
結(jié)合著錄情況來看,甲本最早見于清代著錄,曾入清內(nèi)府收藏,乙本流傳不明,除甲乙兩本外,明代已有其他摹本,且有至少一本筆墨較好而保存情況差的《江亭山色圖》流傳至清代,即吳其貞《書畫記》中所錄的這一本。
《江亭山色圖》甲本共有鑒藏印25枚,主要來自于耿昭忠父子、索額圖以及清內(nèi)府收藏。結(jié)合《石渠寶笈》的記錄可知,甲本經(jīng)耿昭忠、索額圖收藏,后入清內(nèi)府,收錄至《石渠寶笈》。但清代以前流傳情況不明,不僅沒有印鑒,也不見于清以前的著錄,來歷較為可疑。乙本共有鑒藏印5枚,主要為梁清標和王鴻緒的印,沒有清以前的流傳依據(jù),從這一本較拙劣的用筆來看,應(yīng)是假托梁清標與王鴻緒之名。
結(jié)論
通過上文對畫面內(nèi)容、題跋與書法、印鑒與著錄等方面的分析可知,《江亭山色圖》甲本的筆墨和書法較乙本好,但比倪瓚真跡稍弱些,經(jīng)耿昭忠、索爾圖收藏,后入清內(nèi)府,但不具備清代以前的流傳依據(jù),因此存疑。乙本的內(nèi)容與甲本基本一致,筆墨較差,書法也更差一些。由吳其貞《書畫記》可知明代已有《江亭山色圖》的摹本出現(xiàn),結(jié)合乙本《江亭山色圖》的筆墨表現(xiàn)和印鑒情況,推測可能為明清之人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