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燕
四方,這個在外地人眼里似乎波瀾不驚的詞語,在青島人的心底,卻是一個令人百感交集的地理語境,那么遠又那么近。
四方,四通八達通向五湖四海。四,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有方正、大氣、伸展、圓滿的寓意,被賦予了海納百川、聲名遠播、意氣風發(fā)的蓬勃力量感。在青島,四方曾是一個蘊藉城市人文根基的青島古村落之名。此后經(jīng)年,青島亦從此延展出一個名為“四方區(qū)”的地域。
這里,有興于500多年前,被評為“中國十大民俗節(jié)”的四方糖球會。在20多年間,以“最青島”的煙火俗世,把城市的情緒調(diào)到活色生香的波段,使平淡的日子有了起伏。這里,曾是青島近代工業(yè)的發(fā)祥地,誕生了全國第一輛火車機車的四方機廠、為青島贏得“上青天”美譽的棉紡織廠、中國第一個化學染料廠、海爾集團前身的電冰箱廠……
如今,在城市的地理版圖上,“四方”這個名字已經(jīng)成為歷史煙云,不復(fù)存在。但是在許多青島土著的記憶里,四方的背影如同老玉包漿,煥發(fā)著樸素而渾厚的光芒,貌似流逝在風輕云淡里,其實卻如同初戀,永遠隱秘地蟄伏于心中的某個青春角落。
這種情緒的留存,就好像很多四方的老男孩老女孩,永遠把時下的66中叫做鐵中。仿佛只有這種名字的深情代入,才會讓諸多的少年不羈,更加刻骨銘心。盡管,這些高齡的男孩女孩,實際分明已是老當益壯的大姨和大姨父,但是一點不妨礙他們回想起鐵中和四方,就仿佛坐上一趟時間列車,迅疾投入芳華的懷抱。
66中和鐵中,不過是時間意義的等量交換。類似保兒、湖島、河西、雙山、吳家村、錯埠嶺、沙嶺莊這些老地方,已經(jīng)變成漸行漸遠的時間暗語,僅存于公交車站和地鐵站的站牌上。
本土的年輕人和外地移民對這些地名,沒有地緣意義的親近,更多習慣把這里叫做新都心和歡樂濱海城。其實,他們對這些地方?jīng)]有與生俱來的熱絡(luò),也就沒有某些老青島人傳統(tǒng)暗示下的疏離,或者說偏見。他們根本不在乎這些叫做xx之都、xx馨苑、xx國際城的地方,曾經(jīng)擁有多么鄉(xiāng)土的名稱。他們看中的是新都心和濱海歡樂城交通語義的四面通達,以及成長空間頗大的房價升值。沒辦法,在買房這事兒上,任何一個城市的新區(qū),幾乎都是外地人先知先覺拉動起來的。
山東路是青島歷史上第一條貫通市內(nèi)三區(qū)的四車道。曾經(jīng),四方的新興旅社就是山東路上著名的知名地標之一,地位堪比時下的五星級酒店。1980年,新興旅社的開門納客,可以說是該年度青島一大新聞。因為,這家旅社同時擁有兩個第一:這是第一家由農(nóng)民開設(shè)的大型旅社;床位數(shù)在當時青島市的旅社中排名第一。那年頭,一棟7層的樓房旅社不僅擁有1500張床位,而且還可以同時提供2500人的食宿和一個可以同時停放二百余輛大中型貨車的大型停車場。其遠識卓見,直到當下,依舊令人佩服。知道嗎,新興旅社的建設(shè)者即來自四方的西吳家村。
有關(guān)新興旅社、西吳家村還有老四方的種種,已經(jīng)成為一個個歷史代碼。許多青島本地人在僅存不多的四方印跡中穿梭,來獲得打開舊時光的正確姿勢,去觸摸四方萬象,搜索心底最柔軟的久違記憶,然后體恤地將它們一一還原、打包,使得幾代人的精神鄉(xiāng)愁有所安放。
青島本土作家王開生是土生土長的四方人,他的祖籍為原四方區(qū)的湖島村,他本人的成長生活軌跡亦在老四方的地界跳躍。他的著作《四方往事》正是依據(jù)個人成長的印記,娓娓道來散淡家常、少年趣事、城市塵封,躍然紙上的仿佛一張張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生活浮世繪。清澈簡潔的語言,看似不動聲色,卻深含珍惜和情感。他的歲月行色洋洋灑灑又絲絲入扣,老四方的方言、民俗、節(jié)慶、學校、大雜院、四合院、飲食店……貌似是一場個人記憶的文字狂歡,實則用自由穿行的文學力量,以帶有普遍性的記憶規(guī)則,執(zhí)著掘進時代深處的斑斕圖景。
“四方”對許多人而言,不僅是空間意義上的,更是時間和情感意義上的。這是一個溫暖的私人化記憶段落,更是一次對過去的那個時代的集體回歸。在王開生的書中,有一篇半是炫耀半是吐槽的《我的老家》,講的就是他小時候只需要騎上十多分鐘的自行車,就可以回到所謂的故鄉(xiāng)。為此,他曾經(jīng)狠狠地羨慕過可以舟車勞頓回到故里的同學。其實,對于很多青島本地人而言,他的經(jīng)歷非常尋常,因為青島曾經(jīng)遍布“城中村”,“千山外流水長”的桑梓之地,其實就在不遠處的地方。這對于很多背井離鄉(xiāng)的移民來說,似乎“沒有出息”,但個中由老輩人傳遞而來的執(zhí)念密碼,是只有青島土著才能詮解的意味深長。
城市的過往里,恰好處于青島中心腹地的四方,就像一位洞若觀火的智者,又像是一位歷史人文價值的拓荒者。站在時間的維度,這個被時間隱去的名字,靜靜地注視著一年年的花開花落。
大時代當前,我們常常站在時間的河流前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四方這樣逝去的城市地標,就像是一個等待迷路者的擺渡人,用一種溫暖、飽和、感人的力量,攜我們抵達那些清澈生動的時光彼岸。
那是回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