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 莉
(安徽大學 古籍整理辦公室,安徽 合肥 230039)
陳家慶(1904-1970),湖南寧鄉(xiāng)人,清末民初知名女性作家、學者。約于1925至1929年間,求學于直隸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原天津北洋女師范學堂)、國立東南大學(后改名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國立北平大學,師從詞學名家劉毓盤、吳梅。其詩文于芊綿清麗中,時見沉痛豪健之語,得到黃侃、林損、高步瀛等師長的激賞。1927年,陳家慶與詩詞名家徐英結為伉儷,并隨之加入進步文學團體南社。夫妻綢繆,唱和不綴,先后出版了《碧湘閣集》《碧湘閣近稿》《黃山攬勝集》等作品集;1934年,于執(zhí)教安徽大學期間,又完成了研究論著《漢魏六朝詩研究》,形成了對中古文學的系統(tǒng)評述。(1)書寫與研究相結合的新取徑,使她的文學成就相較明清以來的才媛,更具有俯瞰的高度和思考的深度。同時,若不拘限于閨秀詩學的視野,而將陳家慶的詩學表達置于近現(xiàn)代文化轉型的宏觀思潮中來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她的文化認同,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雙重范型。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復雜樣態(tài),并非僅具有個人心靈史的意義,而是反映了當時進步知識分子的某種群體趨向。此一趨向,對于中國近代文化史的走向,亦具有不可忽視的牽動力量。
陳家慶籍貫湖南寧鄉(xiāng),夫君徐英籍貫湖北漢川,兩地皆屬古楚地,為湖湘文化的發(fā)源地。從一系列字號的擇取,可知陳家慶對于“湘”字的鐘情:字秀元,號麗湘,室名麗湘閣、碧湘閣,而后詩文成集,即以“碧湘閣集”命名。字詞吟哦中透顯的鄉(xiāng)梓之思,深為夫君、師友所悉,常在往來篇什中予以關合。如徐英《題碧湘閣集》:“白雪歌成第一流,曲高從古詠難稠。巴人里耳紛紛是,脫手明珠莫浪投?!盵1]491“陽春白雪”“下里巴人”,即來源于楚語典故,借以贊揚陳家慶在眾聲喧嘩的民國,不為時流裹挾,堅持古典學術理想。師長品第,更是有意凸顯湖湘文化中,忠君愛國、纏綿不息的“楚騷”精神。如林損《碧湘閣集題辭》:“預知千載下,凝碧憶衡湘。”[1]493又,黃侃《碧湘閣集題辭》:“蘭芷芬芳自古今,湘流渺渺洞庭深。楚騷哀怨知何極?要聽云山韶濩音。”[1]493陳家慶自身,也有意以屈原的追慕者自期,如《寒夜讀騷》詩:“嚴冬風物不勝愁,挾冊宵深獨倚樓。一卷《離騷》忍重讀?可憐無女怨高邱。”[1]509詩句典出《楚辭·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盵2]38寒夜孤燈,重讀《離騷》,涕淚悲慨,筆墨淋漓,可知其對湖湘文化的再三致意,并非單純的鄉(xiāng)梓之思,而是融匯了對家國命運的憂慮。如此深衷,與陳氏一門的政治抱負和坎坷境遇息息相關。
陳家慶的長兄陳家鼎、仲兄陳家鼐,早在辛亥革命前,即追隨孫中山,參與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護法運動等一系列重要事件,先后與清政府、北洋軍閥展開斗爭,為共和政體的建立立下了不朽功勛。期間,孫中山屢歷險境,陳家鼎兄弟與其他革命同仁一起,勠力同心,勉力周旋,使之化險為夷。如1922年4月,孫中山倡議北伐,“時陳炯明忽叛,炮擊觀音山。陳部驍將洪兆麟,漢元鄉(xiāng)人也,時方奉炯明命,以兵圍總統(tǒng)府,漢元聞訊,只身入洪營,責以大義。洪氏感愧,乃令兵士緩進。漢元乃得從容入告總理,遂由某同志護之登中山艦。是役也,總理安然脫離,蓋漢元實有助力也”[3]192。
然而,在清末民初多種政治勢力的混戰(zhàn)中,作為共和革命的支持者,陳氏一門也迭遭危難。1907年,因受清政府通緝,陳家鼎逃亡東京。“清吏仍日遣緹騎伺其家,(父)悔叟公幾罹不測,邑紳以百口保之,乃得免。”[3]1911913年,在袁世凱的授意下,國民黨代理理事長、黨首宋教仁被刺殺。陳家鼎在議院對袁世凱政府進行了嚴厲質詢,并親自主持追悼會;隨后,因受袁世凱迫害,再次逃亡日本?!霸嫌智踩嗣芩牌浼?,一如清廷未覆時,悔叟公赍志以沒。”[3]191流離顛躓,未能動搖陳家鼎兄弟追隨孫中山的決心。流亡期間,陳家鼎賦詩言志:“吾子獨為先覺風,眾生原是可憐蟲。除卻江東孫討虜,目無余子是群雄?!盵3]191忠貞不阿的革命信念,百折不回的堅韌意志,恰好與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zhí)著精神若合符契。
身為季妹,陳家慶自幼受到長兄如父如師的關照,對于“諸昆廿載勤勞甚,回日揮戈枉魯陽”[1]514的艱辛感同身受。二次革命(1913)以后,陳家鼎隨孫中山赴廣州,建立非常國會,與北洋政府遙相抗衡。陳家慶又作《寄懷伯兄漢元羊城非常國會》:“河山劫后意蕭然,喜說西南別有天。時局似麻家似葉,梨花如雪柳如煙。新詞錦繡爭千載,故國滄桑又一年。聞道嶺南風景好,歸來待與解吟鞭?!盵1]497“時局似麻”,難解難分;家似萍葉,風雨飄搖:這種家國一體、憂患叢生的狀況,可以說是陳家慶從幼年起就面對的生存境遇;對楚騷精神的認同,對兄長政治作為的景仰,注定會內化為她的心靈底色。
更值得注意的是,近現(xiàn)代時期,湖湘文化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符號,還是一個具有強烈號召力和現(xiàn)實指導意義的新文化系統(tǒng)。從清代嘉道年間開始,“倡導經世學風的湖湘士子、學人,不僅從傳統(tǒng)學術文化中闡釋‘通經致用’的重要性,更注重發(fā)掘其‘微言大義’,強調躬行踐履,而且隨著民族危亡的加深,他們亦從西學中吸取養(yǎng)料豐富其學術思想以求為現(xiàn)實服務。這一學風的興起與演變從一側面反映了晚清中國學術演變的理路,推動了近代湖湘乃至近代中國的學術轉型,并以其深沉的思想張力,催生了近代湖南人才群體的興起,激發(fā)了國人的奮斗精神、愛國熱情和氣節(jié)意識,影響了近代中國歷史的走向”[4]162。辛亥革命前后,陳家鼎兄弟的政治活動,也正是在與湘籍人士聲氣相通、互為應援中展開的:1898年,陳家鼎在兩湖書院學習,結識同窗好友、湖南長沙人黃興;1903年,結識湖南常德人宋教仁;1906年5月,護送為抗議《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而赴義的兩位烈士陳天華(湖南新化人)、姚宏業(yè)(湖南益陽人)之靈柩回湖南,并與實業(yè)家禹之謨(湖南雙峰人)合力召開規(guī)模宏大的公祭大會,會后成立了同盟會湖南分會;是年9月,陳家鼎逃亡上海,與寧調元(湖南醴陵人)創(chuàng)辦了革命刊物《洞庭波》(后改名《漢幟》),先后發(fā)表了《二十一世紀之湖南》《論各省宜速響應湘贛革命軍》等文章,主張愛惜湖南的革命火種,以期燎原之勢??梢?,盡管走向共和之途充滿艱辛,湖南的革命先行者們卻以自己的熱情與探索,不斷充實著湖湘文化的內涵,使之在傳統(tǒng)的堅韌忠貞之外,又具備了追求民主自主的新方向。
1925年,孫中山在廣州去世;1928年,陳家鼎在北平去世,陳氏家族隨即淡出政壇。陳家慶雖然早在學生時代就加入了同盟會,但她和夫君徐英的興趣卻主要在于學術。1929年起,夫妻二人輾轉任職于各高校,潛心教學與撰述,從此未見參與政治的跡象;而在她的文學書寫和師友題辭中,以楚騷精神為核心的湖湘文化印記依然頻繁出現(xiàn),這究竟是一種行文習套,還是別有深意呢?實際上,如果將這些文學書寫和詩文酬贈,作為分散的點來看,似乎平平無奇;而若是以近現(xiàn)代湖湘人士的群體活動為參照背景,便會觀察到散點之間的有機關聯(lián)——這些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發(fā)聲,富含密集的地域元素,如典故、暗語,通過創(chuàng)作、吟誦及傳播這些含有“密碼”的古雅詩句,湖湘人士特有的身份印記一次又一次得到確認,他們的理想、價值、信念一次又一次得以喚起。無論其職業(yè)、志趣、人生階段為何,文學書寫和互動始終是他們之間的重要聯(lián)結方式。因此,陳家慶及其夫君,以知名學者的身份,在創(chuàng)作和交游中始終貫穿對楚騷精神的吟詠,客觀上構成了近現(xiàn)代湖湘文化傳播中的一個輻射點,所引起的每一次關注和共鳴,無論范圍大小、能量強弱,都足以構成湖湘文化流布中的一道漣漪;也正是此類潛流的存在,最終構成了近現(xiàn)代湖南人士投身進步事業(yè)、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出版于1933年的《碧湘閣集》,為陳家慶自訂作品集,收錄了她早年大部分詩歌。該集中有一個引人矚目的文化現(xiàn)象,即魏晉六朝意象頻繁出現(xiàn),恰好透露了其文化認同的另一面相。
現(xiàn)代學者業(yè)已關注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學人們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體味到相似的‘南渡’情懷,對魏晉六朝學術作‘理解之同情’的探究,體現(xiàn)了他們關懷現(xiàn)實的愛國熱忱”,從而發(fā)掘出“魏晉六朝之學在抗戰(zhàn)時期作為特殊的傳統(tǒng)學術資源的文化和社會意義”[5]162。陳家慶也是這批學人中的一位。
1928年6月,“皇姑屯事件”發(fā)生,日本侵華的步伐加快,從東北到東南,戰(zhàn)線不斷南移。1932年1月28日,“一·二八事變”爆發(fā),日本大舉進攻上海,國民政府倉促撤離南京,遷往洛陽。據(jù)陳家慶自述,少年時代,她曾居住于南京6年之久,這里有她與閨中同伴一起度過的芳華歲月,六朝古都的美景與故事,贈予了她無窮詩思。她曾目睹《金陵送春》:“回首芳華何處是?六朝煙雨總傷神?!盵1]499她曾《憶玄武湖櫻花》:“如畫江山繞石頭,南朝天子總無愁。淡煙濃雨春三月,輸與湖天一放舟?!盵1]504六朝才女的典故,也常被她融入筆下,如《寄真真女士》:“微聞詠絮才人筆,亦作橫行蟹字書?!盵1]500《憶鵑影姊集梅村句》(其四):“才比左芬年更少,瑯玕字刻玉釵寒?!盵1]506以兩晉才女左棻和謝道韞來喻指閨中友朋,不僅懷人,也暗含著對人文昌盛的承平年代的追憶。
正因為有如此豐厚的情感積淀,南京局勢的告急及失守,才引起了她更為深沉的感憤,寫下多首詩作。如《甲子秋興》(1924)其三:“國破何人號莫愁?無雙顏色待封侯。果然成敗關天命,誰使衣冠附濁流?縱有南風終不競,可憐西帝若為秋。中原此日皆荊棘,把酒難消萬斛憂。”[1]501《乙丑孝陵春望》(1925)其三:“燕麥風輕春雨肥,石城潮打浪花飛。十三陵樹今何似?回首燕云已式微。”[1]503其五:“青山一發(fā)指神京,望帝春深動客情。正自看看胡運盡,東南今又壞長城?!盵1]503《壬申感事》(1932)其一:“聞道東都佳氣濃,過江名士喜相逢。獨憐入洛紛紛者,誰似云間陸士龍?”[1]531其二:“靈氣消沉剩古城,六年回首不勝情。龍盤虎踞終何益?輸與將軍一擲輕?!盵1]532當日情形,恰似西晉、東晉之交,異族入侵,朝廷倉皇遷徙避難,此際的憤慨與愁緒,構成了陳家慶詩詞中的商徵之音。
“魂兮歸來哀江南?!眮y離中的學人,開始重新思索魏晉六朝人物的功過。1929年至1933年之間,陳家慶連續(xù)書寫了48篇六朝人物贊,評點其生平、氣節(jié),見載于《漢魏南北朝詩研究》。其中有兩篇,她將其納入了自訂文集《碧湘閣文》,即《晉二俊贊》和《庾開府贊》。前者的傳主為陸機、陸云兄弟,后者為庾信,他們均為魏晉六朝亡國之際,流落他鄉(xiāng)、羈旅不歸的文士。與以往史臣習慣性地給予道德批判不同,陳家慶的贊語,包含濃重的悲憫色彩。如《庾開府贊》,先是贊許其為“百代詞宗,卓哉開府。健筆凌云,風流自詡”[1]571。隨即以大量篇幅感慨其流亡之痛:“吁嗟先生,生不逢辰。子卿漢節(jié),明視累臣。巢覆卵傾,瓶罄曇恥。兆見橫流,幾瀕九死。臣心一寸,君門九重。臺城既陷,遘此奇兇。霸圖奚用?忠烈無多。關門白狄,城影黃河。山岳崩頹,春秋迭代。故國徒存,家山安在?……悠悠何極,飲恨千秋?!盵1]571考慮到這兩篇作品撰寫之時,陳家慶因躲避戰(zhàn)火,已從上海遷居長江中游的安慶,這份“理解之同情”便不難體會。但除了情緒的沖擊與反應之外,陳家慶對魏晉南朝的這份追慕,有無更深層次的原因呢?以下兩個因素或不可忽略。
首先,民國初年,軍閥橫行,北方長期被張作霖為首的奉系和吳佩孚為首的直系所占據(jù),山西等地被閻錫山占據(jù),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進步力量,影響力主要體現(xiàn)在長江下游以南的南京、上海、廣州一帶。1920年代后期的國民黨,圍繞著北平、南京、廣州三個政治中心,各自為政,攻訐不休,在內耗中錯失了強國御辱的時機,最終造成1933年之后的大面積潰敗與流亡。這與西晉末期,“八王之亂”導致民族矛盾爆發(fā),洛陽淪陷,王室被迫南渡的情形幾乎如出一轍。
其次,“20世紀20-30年代的南京中央大學,活躍著一批崇尚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的學者與學生,逐漸形成中央大學—金陵大學詩群。”[6]207其中的倡議者,即“禊社”的組織者黃侃,與“潛社”的組織者吳梅。這一師生群體,“一直低調地堅持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被視為堅持‘舊學’的‘學派’,與北京大學的新文學勢力抗衡”[6]207。所謂“新”“舊”,難稱高下,只能說是當時學界在吸收新知、創(chuàng)設新體與堅守傳統(tǒng)、光大舊學之間的取徑分歧。陳家慶雖然在北京有過近三年的求學生活,但師友圈都集中在南京;她和家族成員的文學趣味,也都傾向于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研討。到30年代,在南京高校界,又出現(xiàn)了女性專屬的詩詞社——梅社,主要成員有中央大學文學院學生尉素秋、王嘉懿、曾昭燏、龍芷芬、沈祖棻五人。該社“造就出代表當代一流水平的詩人,并成為在當代能傳承詩詞技藝的學者群”[6]207。從陳氏姐妹等人的活躍,到梅社詩群光耀文壇,可以稱之為中國傳統(tǒng)的閨秀文學在現(xiàn)代學制新變背景下出現(xiàn)的新征象。
在這樣的政、學局勢之下,有關“南北”的文學書寫,便帶有了現(xiàn)實的隱喻。親歷喪亂,撫今追昔;追懷傳統(tǒng),研治舊學,構成了陳家慶魏晉六朝文化認同的第一層內涵。
陳家慶與其長兄陳家鼎、仲兄陳家鼐、長姐陳家英、仲姐陳家杰、夫君徐英均為進步文學團體南社成員,擁有相通的文學志趣。特別是長兄陳家鼎,不僅在政界多所建樹,還“喜為詩,嘗與其同游之章炳麟、劉光漢、黃侃等,效漢魏人詩體,尤非近人所能及”[3]193。他負威望,喜交游,頗有號召力,在北京、武漢等地,均組織過大規(guī)模的雅集活動:“癸丑(1913)上巳,集舊京名賢修禊于宣南法源寺,賦詩賞花,到者千人,觴詠竟日,為數(shù)百年來未有之盛舉。……又嘗于丙寅(1926)上巳,觴客于武昌之黃鶴樓,文酒之樂,盛極千古。嘗謂叔季之世,風雅道衰,必欲力挽頹風,為大雅扶輪之舉,須從本人起,其抱負如此?!盵3]193-194上巳雅集,是中國古代傳延不衰的文雅風俗,其中最為著名者,即東晉王羲之等人的“蘭亭會”??紤]到民國初年新文學蓬勃發(fā)展、舊體文學日漸式微的文化態(tài)勢,陳家鼎不止一次地擇取“上巳”這個文化積淀深厚的節(jié)點,舉辦規(guī)模浩大的聚會,其呼喚同道、保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用心豁然可見。
長兄的風雅開明,也給陳家慶姐妹提供了寬松開放的文藝環(huán)境。1928年陳家鼎去世后,陳家慶撰《擬刊寧鄉(xiāng)陳氏棠棣集啟》,披露了她和姐妹們長期受益于長兄教諭的情形:“余同懷九人,兄居長而余居季,讀父書者唯兄與適蕭氏姊定元。余不敏,齒稚好弄,雖得兄訓迪,然魯鈍如故。而兄友于情篤,平居課余姊妹頗嚴,春秋佳日,輒攜余與定姊登臨閑眺,即事分題,蓋至樂也?!盵1]582-583陳家鼎主盟的兩次盛大雅集,陳府女眷亦有預焉之榮:“癸亥三月,兄賞丁香于京師法源寺,延客三千,開筵坐花,飛觴醉月,文酒之樂,盛極長安。時余以病,僅定姊與女侄日生與座。丙寅上巳,兄復觴客黃鶴樓,聯(lián)吟禊集,追蹤昔賢, 余與姊躬逢其盛,曾作長句以紀其事?!奔热魂惣覒c姐妹的文學成長,與長兄的著意培育分不開,在文學趣味的養(yǎng)成和文化身份的定位上,陳氏兄妹便也呈現(xiàn)出天然的一致性。除了吟詠唱和、共赴雅集這些活動外,他們還有意凸顯自身“闔門風雅”的文化形態(tài),并在歷史中找到了可供比擬的鏡像,那就是魏晉六朝的文化家族;而在文學書寫中,援用相關意象、典故以自喻,則是他們自我形塑的一個重要手段。
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為“大雷”意象。南朝宋文士鮑照,其妹即著名才媛鮑令暉,鐘嶸《詩品》稱其歌詩“嶄絕清巧,擬古尤勝”[7]444。鮑照曾作《登大雷岸與妹書》一札,向鮑令暉描述途中見聞,抒發(fā)羈旅之情,辭情并茂,古今稱頌,“大雷”一語也因此被賦予了“兄妹并秀,稱敘雅懷”的意味。在陳家兄妹的唱和中,相關詞句多次出現(xiàn)。如陳家慶《和伯兄漢元寒韻》:“筆硯安排添秀句,大雷明日有書看?!盵1]498再如《丙寅人日與伯兄漢元長姊定元集于漢上分韻》:“詩話雨樓賡棣萼,書傳雷岸訊家鄉(xiāng)。”[1]513《上巳觴詠詩》(其三):“山川雷岸書中憶,冠蓋春江畫里過?!盵1]517陳家鼎亦欣然應和,如《漢上人日分得題字一首》:“難得大雷傳雁訊,無端小集認鴻泥。座中親友依金谷,海內才華孰玉溪?”[1]515在姐妹酬答中,此一比擬也時常出現(xiàn),如長姐陳家英為《碧湘閣集》題辭,即稱妹妹“《香茗》曾傳賦,清才獨辨琴”[1]493。“香茗”,據(jù)《小名錄》記載:“鮑照,字明遠。妹字令暉,有才思,亞于明遠。著《香茗賦集》,行于世?!盵8]135出現(xiàn)的頻次之高、化用的嫻熟自然,均可見陳氏兄妹心中,對此一文學典范的著意效仿。
其他類似典故,也常見諸陳氏兄妹及其師友的筆下,如東晉謝安家族的才媛謝道韞,便常在稱引之列。又,據(jù)《陳家鼎傳略》:“漢元生前最喜課其兩妹詩書,嘗有‘眉山蘇女江東謝,都作吾家姊妹行’”[3]193之句。“姊妹行”,指南朝梁文士劉孝標,其家有三位姐妹,皆負盛名。清末廬江詩叟陳詩為陳家慶《漢魏六朝詩研究》撰序,亦稱:“媲昔賢之徐淑,踵家范于孝標;摛華擷秀,吐鳳雕龍;辭必鏗鏘,言皆藴籍;斯文載道,好句欲仙。”[9]1又,吳梅《碧湘閣集題辭》:“狂游南北,眼底云山歸妙筆;一事奇談,三妹劉家盡不凡?!盵1]493以今喻古,意義顯豁。
陳家鼎去世以后,陳家慶編纂其遺集,并作《擬刊寧鄉(xiāng)陳氏棠棣集啟》(2),鄭重追述長兄的學問惠澤:“余姊妹之略識之無,庭訓以及就傅而外,皆余兄之所賜也?!盵1]583長兄的去世,沉痛之余,也給予陳氏姐妹們一個契機,對家庭整體文化定位進行確認,對家庭文化積累進行整理:“今日者,雁行折翼,伯氏新喪,痛念前塵,肝腸寸斷。才慚幼婦,空傳道韞之詩;學愧大家,敢續(xù)孟堅之史?茲擬將先兄詩稿,略加比次,并合刊余姊妹所為詩文,為《寧鄉(xiāng)陳氏棠棣集》,亦敝帚自珍之意也?!盵1]583“棠棣”者,語出《詩經·小雅·棠棣》,詩云“兄弟既翕,和樂且湛”[10]261,旨在申述手足情誼。以編撰兄妹合稿的方式,表達對棠棣之情的珍重,其精神實質,則在于對魏晉六朝士族雍睦文明之家庭氛圍的崇尚和仿擬。陳氏兄妹所面對的中原逐鹿、滄海橫流的政治局勢,一如魏晉六朝;而魏晉六朝時期,中原人士為保存寶貴的傳統(tǒng)文化,特重家族內部的學問傳遞、研討和衍生。參之陳氏一貫的政治主張,陳家慶對于六朝文化體認的第二重、也是更為深刻的內涵,即凸顯家族在文化保存與傳承中的主體性和主動性,使之成為動蕩局勢中一個生生不息的“原點”,最終達到凝心聚力,護惜傳統(tǒng)文化,提振民族自信之目的。
陳家慶的雙重文化認同及其內涵已如上述,然而,在名士如林的近代,這一針對個人理念進行的分析,對于學術史的進展,有無一定的普適意義呢?實際上,此一個案,恰好包含了民國文化、文學史中尚未得到充分關注的若干話題,展現(xiàn)出進一步討論的空間。
首先,“發(fā)現(xiàn)魏晉六朝”與近代家庭倫理的重塑。
現(xiàn)代學者業(yè)已關注到,魏晉六朝在民國時期已成為重要的學術思想資源,這與當時“思想之自由與深刻”“士人之獨立精神與敦尚氣節(jié)”“雅麗自然的文章形式”[11]127-135息息相關。但不可忽略的是,近代時期同樣是中國女性自覺追求自由平等的起點。這一階段的知識女性,通過對歷史文化資源的盤點,也經歷了一個“發(fā)現(xiàn)魏晉六朝”的過程。魏晉六朝士族家庭雍睦文明的人際相處范式,是傳統(tǒng)社會女性所能獲得的最佳安頓方式;這些家庭對于女性習文的寬容乃至贊許,也是她們獲得文學成長的極佳機遇。那些溫馨的庭院往事、優(yōu)雅的文學事象,曾經給予中古才媛紓解憂慮、坦率表達的機會,同樣也會給予近現(xiàn)代新女性們較為理想的參考范式和情感支撐。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階段家庭倫理的重塑,契機也在于政治局勢的急轉直下。
中國的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在1930年以后進入一個引人矚目的高潮,相關著作對于當時家族的風范,多有闡發(fā)。1930年起,陳寅恪將研究重心從佛教轉移至中國中古史,在著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及著作《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崔浩與寇謙之》中,他一再申述在魏晉南北朝的持續(xù)喪亂之中,特定地域與家族對于文化傳承的重要功績。1939年,錢穆在西南聯(lián)大寫就《國史大綱》一書,對家國關系展開深刻思考,認為經歷喪亂的魏晉高門子弟,“經動亂艱苦之磨勵,而精神轉新轉健”[12]267;提倡國人經歷抗日戰(zhàn)爭一役,當反思自省,樹立更為穩(wěn)健的家風、學風。1943年,王伊同在金陵大學文化研習所刊布《五朝門第》一書,以典雅之駢文,縱論晉、宋、齊、梁、陳五代“高門之風范”[13]196“高門之習俗”[13]249:表面上看,民國時期的才媛們不過是延續(xù)了清代以來閨秀文學蓬勃發(fā)展的趨勢,然而其內在的倫理支撐、情感邏輯和復雜內涵,卻有待進一步探討。
其次,政學混融的近代文化態(tài)勢,呼喚更為通透的研究視角。
民國人士對于魏晉六朝文化資源的再認識與再利用,就目前的研究來看,主要聚集于學術界,如章太炎、魯迅、黃侃、劉師培等大師的著述、言論上。但考慮到晚清民國的社會實態(tài),可知當時的政界和學界人士,呈現(xiàn)一種身份的混融:進則參政議政,退則著書讜議,共享人際網絡和信息傳播渠道。
以陳家鼎為例,據(jù)《擬刊寧鄉(xiāng)陳氏棠棣集啟》記述,他“生平不慕榮利,惟好詞翰,雖公務鞅掌,恒手一編,午夜不輟也。避地扶桑時,與余杭章太炎、儀征劉申叔、薪州黃季剛、芮城景太昭時相過從,共事吟哦。一時體制,力崇西京,下焉且在黃初、典午之際。揚大漢之天聲,振風騷之墜緒。徒以于役頻年,稿均亡佚。迄入共和,益多造述,不言六代,遑及三唐。而國會播遷,南北流轉,調高響逸之作,亦泰半散失靡存”[1]582。可見,陳家鼎平生深交者,恰恰就是學界矚目的這批學術大師,只是由于遷播不斷,著述湮沒,治學觀點也難以尋繹。那么,作為長期處于政治旋渦中心的陳家鼎、陳家鼐的至親,本人和夫君又是聲譽卓著的學界英才,陳家慶對于文化認同的表述,就遠遠不是私人領域的一己之見,而體現(xiàn)了政界和學界觀點的深度融通,可以說是輿論場中一種極具代表性的聲音,值得傾聽、探討。
第三,近代士人對魏晉六朝資源的汲取,可能呈現(xiàn)多樣化路徑,值得重新探討。
在整理陳家鼎的遺集時,陳家慶曾作《校勘先伯兄汗園代議遺詩,集梅村句哭之》一詩,追摹長兄的生前風貌,其中有句云:“文章座上驚黃絹,把卷無人意惘然?!保ㄆ湟唬1]531“最是風流揮玉麈,一官詩酒亂離年?!保ㄆ涠1]531“修禊只今添俯仰,鹡鸰原上使人愁?!保ㄆ淙1]531黃絹捷才,揮麈清談,臨流修禊,詩酒不倦,儼然神似魏晉名士。三首絕句,意境相通,可見長兄給她留下的印象穩(wěn)定篤實。
而業(yè)已引起學界關注,被廣泛認為具有魏晉風度的民國文人們,又是何種面貌呢?就目前的資料來看,他們當中具有代表性的,章太炎、劉師培、魯迅、黃侃、陳寅恪、聞一多等人,大都以狂狷的面貌出現(xiàn)。這種狂態(tài),卻又不同于魏晉六朝名士遺落世事、究心《老》《莊》,而恰恰是因為他們對時局感到痛心,將楚騷哀怨糅合入魏晉六朝的放達,才出現(xiàn)了一種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一旦有機會,這種狂狷之態(tài)便會轉化為奮不顧身的獻身姿態(tài)。如汪曾祺回憶,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聞一多先生上課,開場總是吟誦:“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可為名士?!盵14]58而聞一多最終正是以烈士的形象被載入史冊的。
那么,陳家慶描述的兄長形象,和現(xiàn)代學者所關注的民國學人,都富有魏晉六朝遺風,而行為舉止上卻又有不小的差異:前者內斂莊重,后者則跌宕多姿。這一差異,與個人性情、身份自然有關,但更為重要的是,魏晉六朝文化,本身就包容了多種歧見,具備不同的面相。從曹魏正始年間開始,以對于儒學的不同態(tài)度為界,名士群體便分為兩大集群:一注重入世、尊重禮法者,如何晏、夏侯玄、裴頠以及東晉的王謝家族;二是崇尚出世、蔑棄禮法者,如竹林七賢及其仿效者。這一固有分界,為后來者也提供了選擇的余地:民國的布衣文士,因其在野的身份和特立獨行的性情,更多延續(xù)了狂狷的一派;而陳家鼎一生,參與了民國肇造的一系列政治實務,包括議會籌建、法律擬就、宣傳機構創(chuàng)設等,在名士風度之外,還體現(xiàn)出嚴謹端祥的名臣風范。具體到家庭生活,他對弟妹、子女的教育傾注了更多心血,既重視友于之愛,也注重雍穆有序、禮法嚴謹?shù)募绎L培育?!扒鍢嗽橇恕盵1]513,是陳家慶的文化自述,其內涵頗為復雜多元。而清末民國時期,與陳氏發(fā)展軌跡相似的家族并不少見,要深入探討當時士人對于魏晉六朝文化的接受與升華,此一路徑似不應忽略。
綜上,陳家慶著作中的雙重文化認同,包括以楚騷精神為內核的湖湘文化與魏晉六朝情結,二者并非簡單的并列,而是存在著微妙的關系:從時間上來說,湖湘文化是陳家慶從幼年時期即浸潤的原生文化情境,魏晉六朝文化則是她成年后、在師友圈中開始逐步關注到的一種思想資源;從空間上來說,湖湘文化源于鄉(xiāng)梓,魏晉六朝格調則一般被認為屬于江南;從情感邏輯上來說,湖湘文化是忠君愛國、憂國憂民的象征,而魏晉六朝的家族格局,可以視之為在亂世之中,文化重塑與守護的堡壘:前者形成了她的精神底色,后者構成了陳氏個人及其家族的生存、文化策略,相輔相成,不可偏廢。而這樣的個案觀察,又能夠為近代史中的性別議題、政學一體的文化態(tài)勢、士人的思想資源構成等問題,提供寬廣的討論空間。
注釋:
1.《碧湘閣集》,安徽大學出版組1933年鉛印本,包括詩(238首)、詞(122首)、文(14篇)三部分?!侗滔骈w近稿》,安徽大學出版組石印本,出版時間不詳,包括《黃山記游詞》(收詞21闕)和詩集(收詩38首)兩部分。《黃山攬勝集》,與徐英合著,中華書局(上海)1937年版。《漢魏六朝詩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組1934年鉛印。
2.《寧鄉(xiāng)陳氏棠棣集》為陳家慶兄妹九人合撰之詩文集,出版時間約為1934年,見1934年《新文化》第1卷,雙齡所撰《近人詩詞曲鈔》一文介紹,未見藏本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