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兀
作者有話說:也許是因為我的高中生活乏善可陳,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過程尤為痛苦。所幸艱難寫完后,它可以順利和大家見面。我最早想寫一個愛而不得的故事,但寫到最后,發(fā)現(xiàn)比起愛而不得,它更像一個釋懷的故事。青春時代難免留下遺憾,但隨著時間流逝,釋懷后的遺憾也能勾起別樣的懷念。
沒能說出口的回答,像當年那場失約的風笛演奏,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一
傍晚時分剛下過一場雨,涼意未至,暑氣已然卷土重來。季青臨所在的畫室傍著一方池塘,此刻更是潮濕悶熱,站在樓下的宋灼鶯時而揮手驅(qū)趕蚊子,時而用手扇風,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季青臨匆匆趕下來。
他跑得急,額間掛滿了汗:“只是缺了幾個顏料,你怎么連夜送來了?等很久了嗎?”
“剛來不久?!彼龑㈩伭辖唤o他,蚊子在她的手腕內(nèi)側(cè)叮了好幾個包,她忍了忍,沒有去抓。
畫室人雜,季青臨沒有帶她上去,而是走向了附近的自動販賣機,他嘴上還問著她想喝什么,下一刻慣性使然,沒等宋灼鶯說出她的答案,一瓶椰汁已經(jīng)滾了出來。
他只好帶著歉意地將那罐椰汁遞給她:“不好意思,手快了。”
宋灼鶯笑著搖搖頭,伸手接過了它。兩人在臺階上坐下,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季青臨的話題一直繞著老師的嚴苛打轉(zhuǎn)。
為期一個月的暑期培訓,季青臨幾乎每天泡在畫室,如果不是這次老師的臨時要求,宋灼鶯恐怕也不能借送顏料的名義見上他一面。只是說笑歸說笑,宋灼鶯明白,如果不是他自己做了決定,誰也強迫不了他,果不其然,聊天接近尾聲的時候,季青臨自顧自地輕笑起來:“嚴苛一些也好,只有我學有所成,才能更好地教會眠眠?!?/p>
“你以為我是為什么來?你如果不好好學,我第一個替眠眠收拾你。”宋灼鶯壓下心底的苦澀,佯裝坦然地朝他放狠話。接著沒等他折返回去上課,她先一步提出了道別。
去往公交車站的途中,她還沒消化完內(nèi)心的情緒,就被驟降的夜雨澆了個猝不及防。她的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察覺到季青臨撐傘走到她身旁時,又使勁憋了回去:“你怎么跟來了?”
“剛剛上去跟老師請了假,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我怎么能放心?”他將大半傘面朝她那邊傾斜,后知后覺地看出她的不對勁,“你眼眶怎么紅紅的?”
宋灼鶯揉揉眼睛:“雨水濺的,回去沖沖就好了?!?/p>
這場及時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季青臨送她坐上公交車,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公交車駛過寂靜的街道,厚重的云層透出兩三顆星,隔著一道玻璃窗被宋灼鶯納入眼底。
她忽然偏頭看向一旁的季青臨,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今天?”她看見季青臨的眼神由迷茫逐漸轉(zhuǎn)變?yōu)榱巳唬€沒來得及高興,就聽見他補全了下半句,“你想提醒我下周的今天是眠眠的復(fù)診日期吧?你放心,我會和老師請假去陪同的?!?/p>
宋灼鶯的表情有片刻凝滯,最終抿唇道:“知道就好?!彼辉僮穯枺谑侵钡椒謩e,她都沒能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這次的會面太過短暫,等宋灼鶯回過神,她已經(jīng)站在了自己家門前,但好在不是毫無所獲。
宋灼鶯舉起了手中那罐椰汁:“生日快樂?!彼谛睦飳ψ约赫f,盡管那罐椰汁,她并不愛喝。
二
季青臨轉(zhuǎn)來宋灼鶯所在的A中,是在高二那年,簡短的自我介紹過后,他在宋灼鶯前面的空座坐下。無視宋灼鶯快要埋進桌肚里的頭,他朝她打招呼:“好巧,又遇見了?!?/p>
宋灼鶯一抬頭,看見的就是他纏滿繃帶的手腕,她扯了扯嘴角:“好、好巧。”
再也沒有比這更巧的事情了,昨天傍晚被宋灼鶯抱摔過的人,今天成了她的前桌。
整個烏龍事件的核心人物是蘇眠,她因為某次事故喪失了聽力,長久的失聰又使得她難以辨別自己的語音語調(diào),這導(dǎo)致她漸漸不再開口說話。作為蘇眠的同桌兼好友,宋灼鶯一直負責陪同她上下學。昨天放學后宋灼鶯被老師臨時派遣了任務(wù),便囑托蘇眠在校門口等她,她忙完事情跑去校門口,不遠處的季青臨正攔著面色為難的蘇眠。
宋灼鶯沒來得及細看,就將他認作了糾纏蘇眠的不良少年,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抱摔了他。兩人因為重心不穩(wěn)同時栽倒在地,還是季青臨以手傷的代價護住了她的頭,宋灼鶯這才有機會看清蘇眠慌忙在本子上寫下的話。原來蘇眠認識季青臨,兩人甚至還算得上青梅竹馬。
“對不起?!彼巫弃L別扭地從地上爬起來認錯。
“晚了,”季青臨半開玩笑地晃了晃自己的手,“得走法律流程了。”他的分神點到即止,沒等宋灼鶯反應(yīng),便起身上前往蘇眠手里塞了沓東西,他似乎還想拍拍蘇眠的肩,可蘇眠躲避得太生硬,那只落空的手低低垂了下來,有些喪氣地向她們揮手道別。
由于蘇眠今天有事請假不在,簡單的寒暄過后,季青臨轉(zhuǎn)過去就沒再回頭。一天很快過去,負責值日的宋灼鶯做完掃除工作后,教室里已經(jīng)沒剩下幾個人了。
“忙完了嗎?”季青臨等在她座位前,單手掂了掂書包,“忙完了一起走?!?/p>
宋灼鶯不解:“眠眠今天請假了。”
“就是因為她請假,才要麻煩你帶我熟悉校園環(huán)境?!奔厩嗯R故技重施地將傷手湊到她跟前,“誰讓我是個人生地不熟的病患呢?”
“你傷的是手又不是腿!”宋灼鶯憤憤道,可她到底理虧,只好認命地帶著他熟悉校園。從一食堂走到四食堂,整個學校算是大致走完,宋灼鶯在小賣部買了兩根烤腸,和季青臨在林蔭小道上坐著分吃。
烤腸很燙,宋灼鶯正吃得狼狽,一旁的季青臨在這時問:“你是怎么認識的眠眠?”
“我和她家住得近,上學路上認識的?!彼詢烧Z帶過,腦海卻不自覺上浮現(xiàn)起與蘇眠的初見,那本是上學的必經(jīng)之地,卻因為危樓倒塌,臨時成了封閉路段,警示牌還沒來得及掛上,工人便拿著喇叭在路口提醒。
可偏偏靠手語和唇語識別的蘇眠聽不見,誤打誤撞地走了進去。宋灼鶯路過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訓斥了好一會兒。蘇眠紅著雙眼不斷鞠躬致歉的模樣讓宋灼鶯看得心疼,宋灼鶯替她解圍后,二人才逐漸熟悉起來。
即便宋灼鶯沒說透,季青臨也依然向她道謝:“感謝你這段時間對眠眠的照顧?!彼乱豢诳灸c,“她是內(nèi)向的性子,很少主動交朋友,認準了誰,就一直跟著誰。她從前小尾巴似的總跟在我的身后?!?/p>
按照聊天順序,或許宋灼鶯此刻該問上一句:“那后來呢?”
可她發(fā)覺季青臨的目光已經(jīng)落在了悠遠的天際,那里堆滿了片狀的云,像極了他昨天遞給蘇眠,又被蘇眠盡數(shù)扔進垃圾桶里的信紙。
宋灼鶯什么都沒有問出口。
三
蘇眠不是親近人的性格,但也絕對稱得上溫和,唯獨面對舊識季青臨時,態(tài)度冷硬得出奇。
季青臨最初熱衷于給蘇眠帶早餐,旁人需要排上半小時買的早點,他周一到周五不重樣地給蘇眠帶。蘇眠沒松口,那些飽含心意的早點就盡數(shù)進了宋灼鶯的肚子里。
久而久之,季青臨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他拜托宋灼鶯每天早起十分鐘,提前在路口接過他排隊買來的早餐后,在上學路上分給蘇眠吃。
“方法的確可行。”蘇眠不在的體育課間,宋灼鶯和季青臨并排坐在看臺上,他剛打完籃球,汗珠流過漂亮的眉眼,被他撩起衣擺隨意擦掉,宋灼鶯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別開目光,“可我為什么要配合你呢?”
“俗話說吃人嘴軟!你吃了我這么多天的早餐,怎么也得付出些代價的!”季青臨嘴硬了沒兩分鐘,很快又敗下陣來,“那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和你交易?!?/p>
“什么都可以?”
季青臨睨她一眼:“不得違反道德和法律標準。”
“要你啰唆!”宋灼鶯推搡了他一把,玩鬧夠了,她才點頭應(yīng)下,“不過愿望這種事情得好好考慮,等我想出來了,再告訴你?!?/p>
交易達成的翌日清晨,宋灼鶯打著哈欠在路口等季青臨。有飛鳥自天空掠過,信號燈轉(zhuǎn)變的一剎那,他踩著單車朝她駛來,臉上帶著明朗的笑,燦爛得不像話。
“猜猜我手里有什么?”停下單車后,季青臨把手背在身后問她。
“早餐。”宋灼鶯沒好氣地回答他。
“是你的校牌!”他把校牌提出來晃蕩了幾下,又高高舉起,“昨天放學后在校門口撿到的,宋灼鶯同學,你實在有些丟三落四?!?/p>
宋灼鶯跳起身一把搶回校牌時,聽見季青臨感嘆道:“宋灼鶯,怎么以前沒發(fā)現(xiàn)你的名字這么好聽。”
她愣了愣:“以前也有人這樣夸過我的名字?!?/p>
“后來呢?”季青臨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目光炯炯地追問。
“后來……后來他放了我的鴿子,我們再也沒見過。”宋灼鶯斂起眸子,接過那袋早餐時,被沉甸甸的分量嚇了一跳,“眠眠胃口小,你買這么多容易浪費?!?/p>
“誰說只給眠眠,我麻煩你早起,當然要把你的份一起買上?!彼恼Z氣理所當然,恍惚中竟讓宋灼鶯生出一股他是為她送早餐來的錯覺。
宋灼鶯只好低頭查看起早餐種類,在看到兩罐椰汁的時候,她皺起眉:“這個牌子的椰汁甜到齁嗓子?!?/p>
“可眠眠愛喝?!奔厩嗯R摸摸后腦勺,“她小時候身體不好,總要吃藥,蘇伯伯就拿這個椰汁哄她,她也從來沒喝膩?!?/p>
只可惜椰汁還沒停產(chǎn),那個從前送椰汁給她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季青臨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看了一眼手表,說道:“眠眠該來了,我們學校見?!?/p>
他踩著單車朝反方向駛?cè)?,上衣被風鼓動,像一朵翩躚的云。
宋灼鶯知道,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這朵云都會等候在這個路口,即便這朵云的好意像對待超市里綁定銷售的物品,而她只是那一個趕上好運的附屬品。
四
宋灼鶯第一次沒有遵守早餐約定,是在某次月考過后,她成績波動得厲害,在家長會上被老師重點關(guān)注。宋灼鶯的父母本就嚴格,聞言厲聲呵斥了她一頓,她焦慮的同時心里憋氣,便稱病沒去上周五的課。
她躺到父母去上班,才從被窩里爬出來,那陣石子敲打窗戶的聲音就是在這時傳來的。宋灼鶯推開窗去看,樓下的季青臨好整以暇地說:“你沒來上課,眠眠很擔心你。”
“只是有點不舒服。”宋灼鶯搪塞過去,挑眉反問,“你呢,為什么現(xiàn)在跑過來,現(xiàn)在不是上課時間嗎?”
“體育課,我跟老師請假出來買水?!彼麚P了揚手里礦泉水,“可我沒說到哪里買水?!?/p>
宋灼鶯笑著團了一張草稿紙去扔他,他卻一把接住,反問道:“身體不舒服就別老悶在家里,正好下節(jié)是自習課,你有興趣跟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嗎?”
一直等坐上了季青臨的車后座,宋灼鶯都沒想通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輕易答應(yīng)他,只好轉(zhuǎn)移話題道:“你真的翹課了?”
他的回答灌滿了風聲:“當然是假的,我和班主任請假來的?!?/p>
他的單車在港口處停下,漁船已經(jīng)出海,岸邊只余下幾只小船,大海映著天空,一眼望過去,美不勝收。
季青臨坐在岸邊,就著拂面的海風輕聲說:“這次的模擬題超綱了,對比意義不大,沒必要太過憂心。”
“我才沒擔心?!彼巫弃L朝他扮了個鬼臉,挨在他身邊坐下,寬大的衣擺被海風一吹,他們就像兩朵緊挨的蓬松的云。
季青臨不是安分的人,坐下沒多久,就鼓動她下去撿貝殼,貝殼沒撿幾個,不知道是誰先潑起的水,局面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海岸追擊戰(zhàn)。累到再也跑不動,宋灼鶯雙手撐著膝蓋站立,聽見季青臨氣喘吁吁地說:“心情好些了嗎?”
她抬眼,那頭的季青臨正逆著光,眉眼都看不清。宋灼鶯的心底卻仿佛盛了個汽水罐,一揭開蓋子,里面就咕嘟冒出歡快的氣泡,“托你的福,心情很好?!?/p>
“那就好?!奔厩嗯R脫力地坐在地上,說出了他此行的最終目的,“很快就是眠眠的生日了,你有什么送禮推薦嗎?”
宋灼鶯瞇了瞇眼睛,指向了港口不遠處的流浪歌手:“如果我沒看錯,他表演的樂器是風笛,你要是能借它演奏一首曲子,我就告訴你眠眠生日送什么最好?!?/p>
“那可不是大眾樂器?!奔厩嗯R揚眉,“可你找對了人,我剛好會。”他是實干派,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跑向了歌手所在的地點,等宋灼鶯慢慢悠悠地走到時,他已經(jīng)做好了交涉工作,詢問起她想聽的曲子。
“《友誼地久天長》,”宋灼鶯定定地望著風笛,露出一個有些釋然的笑容,“我想聽這首曲子?!?/p>
這架風笛上了年頭,音色非常獨特,仿佛神圣又古老的吟唱,季青臨演奏過一半的時候,已經(jīng)吸引了數(shù)人駐足圍觀。宋灼鶯聽著聽著,思緒就飄到了從前的某個午后,在廣場上提著這樣一架風笛的季青臨對她說:“等我旅游回來,想聽什么隨你挑,但最好是《友誼地久天長》,因為這首曲子我從小練,最拿手?!?/p>
“旅游要多久?”宋灼鶯記得自己這樣問過,當時的季青臨的回答是半個月左右??珊髞淼恼麄€暑假,她都沒有再遇見他。
“騙子?!彼巫弃L在風笛聲里吸了吸鼻子,輕輕嘟囔著。
五
蘇眠生日到來那天,她和季青臨的關(guān)系終于有所松動。盡管季青臨什么貴重的禮物都沒準備,唯一拿出手的畫展門票,還是宋灼鶯替他找來的。
那是一場私人畫展,受眾并不多。季青臨把門票遞給蘇眠時,她驚喜得不行,甚至得知門票只有兩張,宋灼鶯不會陪同后,她也沒有立刻拒絕,而是仔細思考了一晚上,才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蘇眠的運氣很好,在逛完畫展后,剛巧遇到畫家來做訪談,她連夜仔細寫下的畫作見解得到了畫家的認可,畫家甚至直言愿意每月?lián)艹鲆欢〞r間,與她探討相應(yīng)的畫作技法。
蘇眠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下來,因為她交流不便,季青臨在此次溝通中起到了橋梁作用。蘇眠感激的同時,默許了他往后的陪同,二人算是勉強破冰。
季青臨高興,回來把宋灼鶯夸得天花亂墜,她無奈道:“這個畫家是眠眠相中的,我也只是剛好從朋友那里得到了票?!?/p>
“那你也是功臣,等你今年過生日,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說?!奔厩嗯R手托著下巴,“說來也奇妙,眠眠從前對畫畫并沒有多大興趣。”
“失聰?shù)氖澜缣^孤獨,或許畫作為她帶來了不一樣的視覺療愈。”宋灼鶯脫口而出,說完才發(fā)覺這是季青臨不愿觸及的話題,又小聲添上一句“對不起”。
“沒關(guān)系。”季青臨搖搖頭,半天才笑著說,“差點忘記告訴你,眠眠已經(jīng)答應(yīng)讓我給她帶早餐了。以后就不用麻煩你提早在路口等我啦!”
“求之不得?!彼巫弃L面上不顯,雙手卻忽然攥在了一起,無數(shù)個信號燈變換的等待時刻里,她都預(yù)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宋灼鶯拒絕了季青臨順便為她帶早餐的提議,看著身邊的蘇眠逐漸接受他笨拙的好意。他們雖然是前后桌,交集卻不多,宋灼鶯有心回避,等她在某次放學時看著季青臨騎車載蘇眠去畫展時,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怎么和他說話了,而車后座的蘇眠,已經(jīng)能夠坦然地朝季青臨微笑。
宋灼鶯的腳步一頓,賭氣似的跑去了廣場喂鴿子,直到口袋里的零錢因為買面包花光,她沒有沒辦法乘坐公交車,才在逐漸降臨的夜幕里徒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宋灼鶯聽到身后傳來季青臨的聲音:“怎么這么晚還沒回家?”
“只是想散步?!彼仡^看他,暖黃的路燈懸在頭頂,季青臨正推著車,在光里溫柔地笑笑:“終于肯跟我說話了?”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宋灼鶯的眼眶卻有些發(fā)熱。
接下來的一段路,都是季青臨陪著她回家,他一路聊了很多,譬如蘇眠在畫畫方面有別樣的天賦,得到了畫家的贊賞,又譬如蘇眠在課后報名了學習班,開始惡補起基礎(chǔ)知識,或?qū)⒓觼砟甑拿佬g(shù)集訓??斓郊议T口的時候,季青臨問起了她對即將到來的暑假有什么安排。
“查缺補漏,備戰(zhàn)高三?”宋灼鶯答他。
“如果我沒記錯,你的生日在暑假,到時候記得分出時間讓我和眠眠替你慶祝?!奔厩嗯R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腦袋,還沒來得及看她臉上展露的喜色,就在道別后轉(zhuǎn)身隱沒進了沉沉夜色。
六
而季青臨的暑假卻比想象中更忙碌,蘇眠突發(fā)耳鳴,需要留院觀察,沒有辦法去參加已報名的暑期畫畫培訓。那位老師又極其注重上課質(zhì)量,開班次數(shù)少,錯過一次就要等上半年。季青臨見狀便自告奮勇地去替她上課,他把課上要點總結(jié)歸納成文字,又全程錄下老師的作畫過程,努力方便蘇眠的學習。
在這個忙碌的暑假里,他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宋灼鶯的生日,直到開學才想起。他向宋灼鶯道歉,試圖以禮物彌補,宋灼鶯被他問得沒轍,只好說:“你家里還有風笛吧?如果可以,就麻煩你用它錄一首曲子當作我的生日禮物。”
季青臨一口答應(yīng)下來,末了才不無疑惑地問:“你怎么連我有風笛都知道?”
她含糊回應(yīng):“你以前說過的?!奔幢隳鞘窃趦赡曛傲?。
宋灼鶯遇見季青臨,是在中考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恰好她的父母有事出差,她被送去B市的親戚家照顧。親戚人很好,可住在別人家里的感受總歸別扭,她白天便時常一個人在外消磨時間,最常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中心廣場。
第一次和季青臨交流的那天,是宋灼鶯的生日,她的父母忙于工作,連賀生電話都沒有打,她有些落寞地漫步在中心廣場,一抬頭,看見的就是在不遠處演奏風笛的季青臨。
宋灼鶯其實早在幾天前就見過他,少年人在落日余暉中演奏的畫面,只需一眼,就能引人動容。她也在這幾天的觀察中,從他和旅客的日常聊天里得知他很快要去旅游,希望通過表演攢夠錢給鄰居家的妹妹買禮物。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季青臨面前,拿出零花錢想要點上一首曲子。
那時的他趕著收工整理行裝,并沒有收下,只是許諾自己半個月后會再次回來表演。
“你叫宋灼鶯?真是好聽的名字?!奔厩嗯R把收到的捧花轉(zhuǎn)贈給她,笑著說,“我們半個月后見?!?/p>
那是她在生日當天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她把那捧鮮花帶回家,每天更換清水供養(yǎng)。
只是一直等到花束枯萎,季青臨都沒再出現(xiàn)過。
收到季青臨視頻的那個晚上,宋灼鶯甚至有股想追問他那個暑假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事的沖動,可她手打的話語再三斟酌與刪改,最終什么都沒有發(fā)出去。
高三那年,季青臨忽然和班主任提出要去參加美術(shù)集訓,他的成績不差,根本不必冒險去走本就不擅長的藝術(shù)道路,可無論班主任怎么勸他,他都鐵了心不回頭。
宋灼鶯受班主任所托來勸季青臨時,在心里打了一堆腹稿,臨出口,卻變成了干巴巴的一句:“你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嗎?”
“決定了?!奔厩嗯R點點頭,“眠眠的狀態(tài)不適合完全封閉的集訓,有我在的話,起碼還能幫幫她。而且我也旁聽過這么久的美術(shù)課,也有一定的底子,如果能和眠眠考上同一所大學,就再好不過了。欸,你哭什么?”
季青臨看到宋灼鶯掉眼淚,嚇得不停地往外抽紙,宋灼鶯哽咽的同時依然嘴硬:“我哭是因為你的畫太難看,你以后開畫展千萬不要叫我?!?/p>
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權(quán)衡利弊的事情根本不用旁人提點,所以宋灼鶯明白,她無論如何也勸不了他的。
七
季青臨參加美術(shù)集訓的事情塵埃落定后,蘇眠才知道這件事情,宋灼鶯第一次看她發(fā)這樣大的火,整個書桌的東西都被她掃蕩在地上。
也許是藝考帶來的巨大壓力,也許是失去聽力讓她在學習過程中連連受挫,蘇眠回想起最早失聰?shù)哪嵌螘r間,她沒日沒夜地跟著視頻艱難地學習手語、學習辨別唇語的方法,悲哀又惶恐,豆大的淚水不斷從她的眼中滴落。她扶著書桌,仍然止不住地顫抖:“我不需要你可憐我?!睍r隔兩年多,她終于沙啞著嗓子開口,季青臨的眼眶一下子紅透了。
等安撫好蘇眠的情緒后,宋灼鶯才從季青臨口中得知了蘇眠抵觸他的始末。那本是中考結(jié)束后的暑假,蘇眠和季青臨兩家相約出去旅游,由于兩個小輩話多,就被安排在同一輛車,季青臨在途中得了急性腸胃炎,旅游臨時作罷,由蘇父轉(zhuǎn)向送他去附近的醫(yī)院。
誰也沒有想到蘇父安置好季青臨后,會在送蘇眠回家的途中遭遇車禍,他當場喪生,存活下來的蘇眠也飽受并發(fā)癥帶來的痛苦,最后失去了聽力。
這的確不是季青臨的過錯,可活著的人難免愧疚,想著若是他的腸胃炎發(fā)生得早一些或晚一些,興許都不會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甚至連他本人都是這樣想的。
蘇家無法苛責,也不能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能舉家搬遷到別的城市生活。
季青臨把這段過往草草帶過,甚至不敢多做回想,他拜托宋灼鶯替他照顧蘇眠,自己則去辦公室請了一次長假。
于是直到他離開,宋灼鶯安慰的話語都沒能說出口。安慰的力量太薄弱,而來自局外人的隨意評價,最終也只會轉(zhuǎn)化成二次傷人的利劍。
宋灼鶯也終于明白那個之所以會無疾而終的夏天,是因為季青臨太過痛苦,所以將記憶存放在了角落,她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自然也沒有例外。她只是忽然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天真地拿著那個未兌現(xiàn)的愿望,去換取他放下一切,遵從本心。
有些東西背負了太久,放下反而才成了一種痛苦。
宋灼鶯沒有辜負季青臨的囑托,她不僅盡力照顧蘇眠,還在美術(shù)集訓開始前,好好替她惡補了文化課中的薄弱項目,確保她只要美術(shù)發(fā)揮正常,就能沒有后顧之憂地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學。
季青臨的長假結(jié)束的前一天,私下拜托宋灼鶯替他借下學校板報的使用權(quán)。宋灼鶯雖然困惑,但也依言去做。于是翌日和蘇眠一起上學的清晨,她們一同在校門口的板報處,收獲了整整一墻署名為季青臨的畫作。
技術(shù)雖然算不上多成熟,卻也勉強應(yīng)付得了考試,而季青臨本人也已經(jīng)在一旁等待了很久,他用不太流暢的手語告訴蘇眠:“我沒有可憐你,我同樣愛好畫畫,想和你一起加油?!?/p>
這件事在當時的高中轟動一時,關(guān)于友情和愛情的各種版本層出不窮,只有一旁的宋灼鶯知道,事件的主題出自陪伴,男主人公想陪伴女主人公的夢想,女主人公也沒有像傳聞中那般感動落淚,她只是看了他很久,像追憶過往回憶那樣,輕輕點了點頭。
八
季青臨和蘇眠都去參加美術(shù)集訓后,宋灼鶯的高三時光像是按下了加速鍵一樣過得飛快,幾乎每次模擬考過后,她都能收到來自季青臨的好消息。
美術(shù)集訓效果良好,他們對待藝考也沒有怯場,雙雙發(fā)揮穩(wěn)定,之后留在了培訓機構(gòu)安心備戰(zhàn)高考。甚至在高考過后三人聚在一起估分,他們的成績也沒有遜色多少。
分數(shù)出來,填報志愿那段兵荒馬亂的時間過去,三人才在錄取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重聚,宋灼鶯考上了心儀的大學,蘇眠順利被第一志愿錄取,季青臨則接受了調(diào)劑,最終和蘇眠分在了同一所學校。
談天過半,宋灼鶯打趣道:“早知道我也應(yīng)該和你們一起學美術(shù),這樣大學還能一起做三劍客?!?/p>
季青臨也撓頭笑笑:“不管在哪里,我們都是三劍客。”
聚會的時間不長,他們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分別,季青臨和蘇眠往左,宋灼鶯往右,綠燈亮起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從前和季青臨的對話。
“大家都喜歡看綠燈亮起,那綠燈亮起的時候,你在想什么?”她問。
“在想很快就能出發(fā)了,你呢?”
宋灼鶯記得自己當時并沒有回答,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答案太多。綠燈亮起的時候,她會想季青臨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下一個路口,會想季青臨是為什么把她遺忘在腦后,還會想自己埋藏了很久的少女心事,要選在什么時候?qū)厩嗯R說出口。
可他對蘇眠的感情有憐愛,有愧疚,種種感情雜糅在一起,導(dǎo)致他沒有能力再把別人放入眼中。
宋灼鶯沒能說出口的回答,像當年那場失約的風笛演奏,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編輯/代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