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
作者有話說:今年的夏天好像格外漫長,下課時路過操場,刺鼻的塑膠味瞬間把我?guī)Щ貏側(cè)雽W的那年九月。軍訓的過程確實很“痛苦”,但十四天后一起舉杯說出“六連最棒”時,我腦子里卻又只剩下那些快樂的、胡鬧的回憶了。時光在一個個夏天中走遠,那就選一種獨特的方式留住它一下吧。
在你的世界里,他從來都不是一場來去匆匆的季風。
(一)
九月已至,C城的秋老虎依舊威風凜凜,頂著炎炎的烈日,C大的新生軍訓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彼時正值休息時間,五、六連隊分坐在同一片樹蔭之下,幾縷微風拂過,不少同學的手機里都傳出了同一段背景音樂。
那是C大官博最新發(fā)布的熱門內(nèi)容,視頻中身著迷彩服的高馬尾女生正在跳一支民族舞,身段婀娜多姿,颯爽間不失柔情,惹得彈幕連連飄過“小姐姐仙女下凡”之類的溢美之詞。
等到播放進度過半,頂部卻突然飄過幾條彩色彈幕——“別光夸舞蹈啊,我看這攝影師的運鏡也很不錯,妥妥加分?!贝搜砸怀觯q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還相安無事的兩支連隊忽然就變得劍拔弩張了起來。
這主要還是因為兩支連隊的教官——C大有一個軍事愛好者協(xié)會,素來以嚴苛的軍事化管理聞名,每年的軍訓教官也是由其中的優(yōu)秀學員擔任。剛剛視頻里那名高馬尾女生是五連的教官江明月,而那位被稱贊運鏡技術(shù)的攝影師則是一旁六連的教官周朗。
到底是哪個教官讓這條視頻沖上了熱門榜,本就是競爭關(guān)系的兩支連隊各執(zhí)一詞,只是這個問題就好比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zhí)起來,寧靜的樹蔭下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吵成一團。
江明月和周朗剛從總教官那里領(lǐng)回下午的訓練計劃,抬眼就看見了吵得不可開交的兩支連隊。和走高冷路線的江明月不一樣,周朗是出了名的好說話,他立刻叫出兩邊的連長,聽完匯報后回頭一笑:“咱們六連的同學還是要謙虛,這種功勞也和人家江教官搶,實在是不大氣?!?/p>
少年教官身形挺拔,一雙桃花眼里閃過狡黠的光。眼見有了他的撐腰,六連的氣勢瞬間高了一大截,一直在旁邊冷著臉不說話的江明月也看不下去了,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周教官為隔壁三連掌鏡的那套軍體拳的視頻,至今都點擊量寥寥吧?!?/p>
周朗嘴角的笑意一僵,湊近面前的女生,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用得著這么揭老底嗎?江明月!”
江明月懶得理他,轉(zhuǎn)過頭去集合自己的連隊,綁得高高的柔順馬尾還像鞭子似的抽了周朗一下。在新生面前顏面掃地,這無疑是每個教官的大忌,周朗為了找回面子,只好在背后朝著江明月喊道:“江教官,一個視頻沒什么好爭的,要不咱們爭一爭今年的最佳連隊,看看到底花落誰家?”
面對周朗的宣戰(zhàn),捧著花名冊的江明月一個眼神都沒遞過去,她頂著C城的大太陽曬了好幾天,皮膚也依舊白皙通透,再加上本就高挑的個子,愈發(fā)顯得有距離感。一直等到點完了名,她才輕輕合上本子,挑起纖長清冷的眉眼,對著那頭已然顯得有些焦灼的周朗說道:“周教官,我勸你還是先做好認輸?shù)臏蕚浒桑 ?/p>
(二)
那晚,一個ID為“殘酷小月光”的用戶發(fā)布了一條微博——“五、六連教官許下君子之約,誰要是拿不到最佳連隊的稱號,就要無條件答應(yīng)對方一個要求。另外,我覺得他們的對視好甜??!”
文末附贈的是一張不知何時偷拍的照片——江明月長睫微垂,周朗則眉目含笑,整張照片被加了澄澈明亮的濾鏡,立刻烘托出了旖旎的寵溺氛圍,讓人絲毫聯(lián)想不到當時的他們其實是在進行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
評論區(qū)瞬間被劃分為兩個陣營,一邊是毫不知情的其他新生,他們紛紛表示:“計科系的當家門面果然名不虛傳,俊男靚女惺惺相惜,簡直就是行走的招生簡章!”
而另一邊則是負責唱衰的學長學姐,他們透過鍵盤語重心長地勸誡道:“醒醒吧,孩子,郎才女貌什么的都是假象,他們倆,豺狼配虎豹還差不多!”
據(jù)可靠人士透露,江明月和周朗早在大一入學時就已經(jīng)結(jié)下了梁子。那時的周朗剛頂著理科第一的成績?nèi)胄?,一時風頭十足,教授為了考驗他,特地給他布置了一項編程作業(yè)。
周朗絲毫沒含糊,一個人埋頭在圖書館里奮戰(zhàn)了三天,終于把黑眼圈和代碼一塊給熬了出來。只是教授那時正在外地開會,一時忙不過來,就索性把它發(fā)在了群里,讓大家觀摩學習,也順帶檢查一下bug(漏洞)。
其他同學紛紛象征性地膜拜一下大神便算完事,唯獨江明月一個人較了真,也同樣花了三天時間,不僅修改了周朗代碼里的bug,還寫出了一套更高效的進階版。
她這邊的程序倒是跑得又快又好,周朗那邊卻炸開了鍋。他其實也是第一次接觸這樣難度的題目,最初版本的程序之所以能夠運行,完全是誤打誤撞嵌套在了一個循環(huán)的bug里,如今被江明月這么一修改,他的程序已然崩潰,而且他斷然不相信,能寫出進階版代碼的江明月會看不出那幾個bug的作用。
氣勢洶洶的周朗找到江明月時,她正坐在圖書館的窗邊看書,天光明亮,映著她白皙的側(cè)臉,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內(nèi)容,她的唇邊忽然漾起一抹笑,淺淺的酒窩也莫名帶了絲清甜。
周朗看得一怔,直到身邊的同學請他讓路,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忙走上前去討要說法。彼時的江明月還沒那么高冷,一雙清麗的眸子看什么都專注,面對周朗的質(zhì)問,她淡淡開口:“我只是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wù),而且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代碼特殊,那為什么不備注一個‘本程序靠bug運行,請勿隨意修復’呢?”
周朗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竟然還覺得挺有道理,等到他想起來自己興師問罪的初衷時,面前看書的女生早已離開,只留下一個高挑又挺拔的背影,還有空氣中那抹若有似無的檸檬清香。
(三)
從圖書館回來,周朗就像是受了刺激似的狂碼代碼,等到天邊微微露出魚肚白,一聲清脆的“叮咚”提示音也終于響了起來。
教授回來時,兩份不一樣的代碼已經(jīng)躺進了他的郵箱,一時間他還真的難以分出高下,最后愣是給了兩人一個一模一樣的分數(shù)。
也就是這個一模一樣的分數(shù),讓周朗和江明月徹底杠上了。從那以后,凡是有江明月參加的活動,他即使是去打雜也要摻和一下,而學院的那些評獎評優(yōu),更是成了他們廝殺的主戰(zhàn)場。正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靠著他們兩人的不懈努力,計科系的考試和評優(yōu)難度一路攀升,他們也喜提一個新的名號——“當代內(nèi)卷CP(組合)”。
“是他非要纏著我的?!苯髟略鵁o數(shù)次撇清過她和周朗的關(guān)系,奈何CP感卻是一種神奇的玄學,他們這邊斗得越狠,那邊觀戰(zhàn)的同學們就看得越歡。江明月不知道周朗是什么態(tài)度,反正她是已經(jīng)看破,索性秉持著清者自清的想法,再也沒理會過同學們的臆想。
大二那年的冬天,江明月因為頻繁的聚餐不小心在身上囤了幾斤肉,她聽說學校軍協(xié)的訓練素來嚴苛,想想就覺得是個減肥的好法子,便咬咬牙報名參加了。等到她在寒風中堅持跑五公里時,一個熟悉的男生身影已經(jīng)搶占了前邊的跑道,始終在她前頭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讓她超不過也落不下,就連兜滿衣袖的風也充斥著他的味道。
跑到終點時,周朗那張帶著薄汗的臉愈加陽光俊朗,桃花眼里染上了點點囂張笑意,回頭朝她說道:“好巧啊,加入軍協(xié)的第一次長跑就能碰見江同學?!?/p>
剛跑完步的江明月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因為她著實沒想到,平時一向公子習氣的周朗居然也會加入紀律嚴明的軍協(xié)。她想著左右他也撐不了幾天,此刻被他氣倒才是真的輸了,便也裝著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應(yīng)道:“是挺巧的?!?/p>
只是之后的那個冬天,這樣的巧合越來越多,周朗非但沒能如江明月的愿離開軍協(xié),還多了個讓好事者津津樂道的證據(jù)——他和江明月在男女組負重跑上咬牙拼搏,分別位列第一,最終贏得本期的優(yōu)秀學員稱號,同時也贏得一張拍雙人合照的機會。
這張皮笑肉不笑的合照至今還被軍協(xié)掛在宣傳欄里,作為他們一同磨煉意志,相攜走上智能體能雙巔峰的證據(jù),同時也激勵了一代又一代平凡的計科學子——“瞧瞧人家,談個戀愛都不忘記互卷,你還有什么資格躺平?”
是的,周朗為愛追去軍協(xié)的行為已經(jīng)在校內(nèi)流傳出好幾個版本,再加上當事人雙方不否認,不辯解,每天還在跑道上你追我趕地散發(fā)著小情侶氣息,很多同學都已經(jīng)默認他們在一起了,這其中甚至還包括了和江明月朝夕相處的室友。
“怎么樣,我就說你倆有點什么吧!在軍協(xié)里拉小手感覺是不是特別不一樣?”
正在廣播室內(nèi)和室友一起準備“每周之聲”的江明月蹙了蹙秀眉,低聲問道:“誰和你說我們拉手了?”
室友被周圍突然降了幾攝氏度的凜冽氣場嚇得支支吾吾:“大家不是都那么說嗎?更何況有你在的地方就有周朗,他那么不喜歡被管束的人甚至去了軍協(xié),成天秤不離砣的,難道不是……”
室友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那句“在一起”硬是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了。江明月放下手邊材料,把她拉到一旁的擋板后,認真而嚴肅地開了口。
“第一,周朗去軍協(xié)是為了那五分的個人綜合評定;第二,我們一起去跑步只是日常訓練需要;第三,”江明月一頓,深吸一口氣后,聲音愈發(fā)冷冽,“他從始至終都不喜歡我,他只是喜歡看到我因為謠言而難堪的樣子,這種虛偽的行徑你們?yōu)槭裁催€會覺得很有趣?”
江明月一口氣說完,像是在解一道證明題,邏輯嚴密,層次清晰,最后又無情宣判——“命題為假”。
只是她也不知道,在她拉過室友在后頭解釋時,前邊剛進來的小學妹已經(jīng)打開了廣播,剛剛的那番話也就伴隨著音樂前奏傳遍了整個學院。
她當時正在氣頭上,語氣是自己也沒察覺的重,又被廣播這么沒有前因后果地公放,無異于在公眾場合當面嚴詞拒絕了一個男生,末了還要批判他的人品。饒是平時的周朗再有風度,此刻的面子也掛不住了。正在自習的他立刻走出教室,沒讓眾人察覺他眼里熄滅的光,只留下個略顯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連正在敲代碼的電腦都忘了帶走。
“內(nèi)卷CP”被拆得轟轟烈烈,付出過真情實感的圍觀同學也只好作鳥獸散,從此兩人再無過多交集,偶爾要傳遞信息也主要靠著代碼。江明月的世界像是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卻也莫名空蕩了一塊,她努力用忙碌去填充,試著寫更多的代碼,跑更久的步,可最后又無奈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徒勞。
少年留下的痕跡太過深刻,越想清除就越是清楚,伴著那些擦肩而過,融進了細小的習慣,熟悉的?,還有無數(shù)個中途陡然收回的默契對視……這一切無不在向江明月昭示——承認吧,在你的世界里,他從來都不是一場來去匆匆的季風。
(四)
江明月和周朗維持了小半年的“不熟關(guān)系”,直到最近接到軍協(xié)通知,作為上一期的優(yōu)秀學員,他們要擔任這屆新生的軍訓教官。
軍協(xié)的命令嚴格,沒給兩人留下拒絕的余地,又因為負責的兩支連隊相鄰,平日里自然少不了打交道,當年僵硬的關(guān)系竟也在此時漸漸破冰,訓練場上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兩道登對的身著迷彩服的身影,也就因此涌現(xiàn)了一批以“殘酷小月光”為首的新一代追隨者。
這時的軍訓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五、六連的平時得分差不多持平,三天后的考核會操無疑就成了最后一戰(zhàn)。兩人都不敢松懈,頂著下午毒辣的大太陽指導起了隊里同學的正步。
江明月連隊里有幾個大塊頭男生,踏起正步來總是同手同腳,僵硬得四肢仿佛忘了上油,著實令她頭疼不已。撲面而來的熱風刺激著本就煩悶的心情,到底是令人窩火,她忍不住脫口而出:“怎么就教不會呢?想當年我和周……”
后半句話隱沒在滾燙的熱浪和對面那人灼灼的目光里,江明月嘆了口氣,努力迫使自己清空腦海里有關(guān)周朗的那些畫面——挺拔如松的脊梁,還有那融在晨曦里的清俊側(cè)臉,繼續(xù)認命地教那幾個大塊頭踢正步。
三天后的會操如期而至,大塊頭們總算克服了同手同腳的毛病,但那形如AI的正步,還是讓江明月在周朗面前敗下陣來。解放了的新生們一窩蜂地沖上來和他們合影留念,江明月和周朗被簇擁在兩股人群里,一時還找不到單獨說話的機會,也就無從得知那個所謂的要求究竟會是什么。
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直到那天晚上,江明月才收到周朗的微信——“出來聊聊吧,我在操場等你?!?/p>
彼時的她剛洗完澡,也懶得再搭配衣服,隨意抓起一套新購入的運動套裝穿上,就出了門。等到了操場,她才驚覺,站在不遠處的男生從頭到腳都和她穿的是一個系列的運動套裝,就連身上挎著的包都是軍協(xié)統(tǒng)一發(fā)的,她額角抽搐,無語地走上前去。
“說吧,你要提什么要求?”江明月單刀直入,末了還不忘補充,“最好不要太過分。”
周朗倚著旁邊的一棵樹,眼里像是揉進了那晚細碎的星光,笑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保證不過分!我就想知道你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可別說是因為大一時的那個bug!”
眼見周朗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江明月自知搪塞不過去,也抬頭看他。月光流轉(zhuǎn),映出少女姣好的容貌,她一字一句認真地問道:“周朗,有女生給你寫過信嗎?”
(五)
學生時代的周朗,從不乏給他寫信的女生,那些小心翼翼地藏進桌洞的粉色信箋,往往被他一笑置之地拋諸腦后。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其實是一個叫貝貝的女生,因為他們曾你來我往地通過整整兩個月的信。
江明月的小名就叫貝貝,她出生于警察世家,自幼被一家人寵得如珠似寶,小小年紀,一張白嫩的小臉就因為幸福肥圓如滿月,一笑起來還會浮起兩個淺淺的小肉窩。
讀初中時,因為超標的體重,有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嘲笑了她,她跑回家窩進被子里哭了一場。第二天,一大家子替她撐腰的親戚就風風火火地踏進了校門。
親戚們常年在一線工作,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不過短短幾句詢問就嚇跑了所有欺負過她的同學,也讓那些想和她交朋友的人對她敬而遠之。胖乎乎的江明月整天坐在窗邊,除了看書就是數(shù)窗外的樹葉,落寞得好似一幅背景畫。初三那年,學校組織了一場心語活動,孤獨的江明月終于鼓起勇氣,悄悄用自己的小名試著寫了一封信。
回她信的是一個筆名為小月餅的男生,他偶然間提起,其實他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閃光點,就像胖胖的女孩子也可以很可愛,因為擁抱的時候就像抱著一塊軟乎乎的棉花糖。這句話讓江明月在看信時彎起嘴角,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得可愛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她和小月餅的通信越來越頻繁,聊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在知道小月餅和她一樣對數(shù)學著迷,最愛看同一部電影,甚至連喜歡的檸檬糖都是一個牌子時,江明月終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趁著心理活動室沒人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溜了進去。
僅僅用了一秒,她就在一大片名字里找到了小月餅,以及后邊跟著的備注——“初三(一)班,周朗”。
回去時路過球場,恰好趕上(一)班和(三)班的籃球賽,人群中一個小白楊似的少年格外搶眼,他以一個漂亮的三分球贏下賽點,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繞場奔跑,紅色的球服閃耀在冬日的暖陽里,明晃晃印在背后的那個名字,和江明月口中念叨的一模一樣。
江明月沒敢上前,只是遠遠地看著他,毫無察覺的少年正在收拾長椅上的零碎物件。在他準備離開時,臂彎里垂下的圍巾被椅子鉤住,刮出個不大不小的洞。
上課鈴響起,江明月和身后的少年背道而馳,可她還是記住了那條被鉤破的圍巾。放學時分,她在店里挑了幾團最好的羊絨毛線,是周朗說過喜歡的藍灰色,一路追著落日喜滋滋地跑回了家。
因為趕工織圍巾,江明月一連熬了好幾個晚上,就連中午吃飯時,她也端著餐盤昏昏欲睡,一個不小心,耷拉著眼皮的她就撞倒了班里一個瘦小的女生。
湯湯水水都澆到了人家身上,還沒等她開口道歉,對面那女生就搶了她的臺詞,扔下一句“對不起”后匆匆跑遠了。
看著那個逃命似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家里人氣勢洶洶的撐腰,也不由得嘆了口氣。之后的午休時間,她捧著織好的圍巾去樓上找周朗,卻在鬼鬼祟祟打探時聽見了他和另一個男生的對話。
“周朗,中午那胖子也太霸道了吧!明明自己撞了人,還要逼人家道歉,怪不得我聽說她在班上都沒什么朋友?!?/p>
周朗聞言,飛揚的眉宇間染上一抹略帶譏諷的冷冽,說道:“是挺胖的,也的確挺霸道。”
外頭的江明月聽得一清二楚,胖乎乎的十指掐進柔軟的圍巾里,她永遠也忘不了少年眼中的厭惡,可他明明說過不討厭胖女孩,卻又在背后中傷一個真正的胖女孩。從小就有著很強正義感的江明月,最討厭那種兩面三刀的人,在認清周朗的真面目后,她一把扔掉了手中視作珍寶的羊絨圍巾,強忍著淚水跑下了樓。
(六)
說到這里,江明月原以為周朗會有些許愧疚,卻不想他已經(jīng)氣得跳腳:“我早說現(xiàn)在的偶像劇對你們荼毒太深,一言不合扭頭就跑,連我說話的對象都沒搞清楚。我問你,和我講話那個男生長什么樣?”
這可難不倒江明月,她略一思索便脫口而出:“和我當時一樣,也是個小胖墩!
周朗看她想了起來,馬上對著空氣還原起當時的場景——他對著那男生說道:“我說的不是她,是你——你看看自己,也不比人家瘦吧?還有,你不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武斷地下結(jié)論,不是霸道又是什么?”
江明月一時啞口無言,原來他真的是在幫自己,望著眼前直呼“六月飛雪,冤似竇娥”的少年,她不禁也“撲哧”一聲地笑了出來。
晚風淺淺拂過,吹散了少女眼中的漠然與疏離,也吹散了橫亙在漫漫光陰里的誤會與隔閡。月色朦朧,兩人的神色都不甚清晰,婆娑樹影下一雙影子卻在漸漸靠近,寧靜安然之際,閃光燈卻在一旁突兀地亮起。
“糟糕,怎么忘關(guān)閃光燈了!”正打算偷拍穿“情侶裝”散步一幕的五連連長許伊伊被抓了個現(xiàn)行,“殘酷小月光”的馬甲當場掉落,而她也被端起學姐架子的江明月結(jié)結(jié)實實地訓了一頓。
許伊伊灰溜溜地跑遠后,周朗貌似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其實還挺有趣的,你沒必要那么生氣?!?/p>
江明月微微張了張嘴,錯開少年灼灼的視線,最后只輕輕說了句“你不懂”。天邊的月亮躲進云層,那晚星光些許黯淡,她自然也沒看清周朗眼里那抹欲說還休的落寞。
(七)
盡管嘴上在鐵面無私地教訓,江明月還是抽空去找了許伊伊,別扭著問了一個那晚不敢問的問題——“我和周朗的關(guān)系之前肉眼可見的僵硬,為什么你還會覺得……很甜?”
許伊伊在言情小說界浸淫多年,立刻開起了小課堂:“學姐,你知道嗎?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每當你看向他時,眼中的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溫柔。我就是在你和周學長眼里看見了這份溫柔,所以你不妨相信我的直覺,再勇敢一點??!”
江明月好似醍醐灌頂,彎起眸子,對著面前的女生說道:“謝謝你,還有,借你吉言!”
其實江明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對周朗的感覺,那些因他而起的敏感悸動,就像月球引力牽引下的潮汐,周而復始地漫過她心跳的海岸線?;蛟S是因為在他面前揮之不去的自卑,又或許是害怕面對失望的結(jié)局,她一直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認罷了。
如今有了許伊伊“旁觀者清”的鼓勵,她忽然明白,喜歡一個人并不丟臉,丟臉的是明知自己的心意還一直徘徊不前。終于,她決定趕在天氣變冷前為周朗織一件毛衣,連同那些藏在心底好久的話也一并送到他的手里。
只是她的毛衣才織到一半,一場突如其來的冷空氣就已席卷C城。周朗換上了一件胸口織著愛心的毛衣,并且一連好幾周,他都穿著同一款式和花紋的毛衣,只是換了好幾種不同的顏色。
這下連一向樂觀的許伊伊也坐不住了,一連在微博發(fā)出好幾個“裂開”的表情,畢竟很多人都知道,這一整套毛衣是一個綁著雙馬尾的小學妹在食堂送給周朗的。當時的周朗不僅收得很爽快,還請小學妹吃了一頓飯,于是很多人都認為,他這是對高嶺之花產(chǎn)生了陰影,甜美可人的女孩或許才更得他心。
其實不光別人,正在織毛衣的江明月也是這么想的。那晚誤會解開后,她和周朗除了偶爾一起去圖書館學習,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進展。這甚至讓她認真地思考起來——或許藍灰色針織物都擁有一個不幸的詛咒,因為它們最后的歸宿都會是暗無天日的垃圾桶。
緋聞過后,周朗依舊穿著那套毛衣招搖過市,原本和他一樣擁有保研名額的江明月卻突然考慮起了出國。或許是壓力過大的緣故,那段時間的江明月一直有些失眠,晚上睡不著時,便跑去走廊上織毛衣打發(fā)時間。
這樣的行為讓黑眼圈找上了門,她也因此收獲“江熊貓”的美稱。那晚的晚自習,精神恍惚的“江熊貓”奉教授之命去給大一新生的選修課答疑,好一陣嘰嘰喳喳的討論過后,她實在是頂不住了,便打開了隨身攜帶的U盤,打算讓新生們看幾段國外講座的節(jié)選視頻以求片刻寧靜。
視頻里的外國教授念著催眠曲般的專有名詞,在底下“劃水”的江明月也終究抵不住困意,輕合上眼小憩了起來。再醒來時,班里似乎陷入了一場莫名的騷動,她順著大家的視線看去,只見屏幕上侃侃而談的金發(fā)教授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周朗在陽光下的一張俊臉。
視頻背景音樂《有點甜》歡快襲來,江明月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那是許伊伊之前發(fā)來的她自己剪的江明月與周朗的情侶向視頻,剪輯取材于許伊伊軍訓時偷偷拍攝的影像,因為江明月經(jīng)常循環(huán)播放的緣故,被播放器軟件默認了排序,于是便在講座放完后自動跳了出來。
沖上講臺的江明月迅速關(guān)掉了視頻,但早已于事無補,那段存在她U盤里的視頻正以錄屏的方式在新生們的各大社交軟件上瘋狂轉(zhuǎn)播。網(wǎng)絡(luò)的觸角四通八達,不過片刻大家便紛紛奔走相告。
此起彼伏的《有點甜》回響在計科系晚修的教學樓里,此時的男主角又一次扔下電腦跑出教室,大家紛紛惋惜地猜測他或許是去找學妹解釋,自證清白。背后議論聲不休,少年快速消失的背影卻分明輕松愉悅,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也一路飄散在晚風中。
(八)
周朗是在操場找到江明月的——她正因為無地自容的羞憤,已經(jīng)在操場跑了整整五圈。眼見周朗朝她走來,她立刻加快了速度,少年也不依不饒,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身后。
又一個五圈跑完,江明月實在跑不動了,雙手撐著膝蓋喘了一會,看著眼前略帶笑意的少年,只好破罐子破摔地吼道:“周朗,你看夠笑話了嗎?我承認我愚蠢地喜歡過你,因為你,我拼命地練舞減肥,即便是現(xiàn)在還會偶爾自卑。也因為你,我試著鼓起勇氣,甚至明知道你已經(jīng)有了愛心毛衣,卻還是找各種理由織完了那件送不出去的禮物。心動這件事,我的確輸?shù)脧仡^徹尾,你滿意了嗎?”
周朗聽完這番慷慨陳詞,沒有去攔想逃跑的江明月,只是同樣在背后喊道:“江明月,喜歡從不是精準控制的算法,也不是非輸即贏的競技,兩顆心的彼此靠近,少了誰也不行。所以此時此刻,我只想告訴你,在喜歡你這件事上,你無論如何也找不出我的bug?!?/p>
心中的小鹿被魔法喚醒,江明月忽然頓住,周朗也步步朝她走來,每走一步就說一段話。
那是他歲歲年年珍藏的秘密,和江明月有關(guān)的所有秘密。
(九)
“我五歲那年就遇見了小名叫貝貝的江明月,你或許不知道,當你用那把假手槍瞞天過海騙過那群欺負我的小孩,拉著我跑過那條林蔭道時,我就在想,原來故事沒有騙人,蓋世英雄真的會從天而降。
“初三時,我再度遇見你,看見你往心理活動室送信,就偷偷請求在那里工作的小姨,讓我和你匹配為筆友。我給自己取名叫小月餅,是因為月餅為了明月而出現(xiàn),我也只為了你而出現(xiàn)。
“入學時的那條代碼,我本可以寫好,可我看見了在圖書館查資料的你,就特意留下了bug,想借此和你產(chǎn)生交集。之后你說我虛偽,就像當年被你說討厭一樣,我的心再次跌進谷底,想著以后再也不要喜歡你??捎幸惶炷愫鋈粚ξ倚α艘幌拢粻帤獾奈矣至⒖淘徚四?。
“我用全年高數(shù)輔導的條件收買你們連隊的大塊頭,就是想聽聽你為什么討厭我。誤會解開時,我不知道有多開心,可看見你因為許伊伊的玩笑那么生氣,我又恍然發(fā)覺,原來你即便不討厭我,卻也真的不曾喜歡過我。
“愛心毛衣是學妹送來的,可她也是我鄰居,那是我媽媽織好托她帶來的。我擁有很多件毛衣,但接下來的每一個冬天,我最想穿著的還是江明月送我的那件?!?/p>
一大串話說完,周朗與江明月也只有一步之遙。年少心動隨著時間軸逐漸清晰,原來每一個巧合都是我喜歡你的證明。逃跑的步伐忽然就邁不動了,江明月想起周朗許多年未曾改過的一條個性簽名。
——“我自然不會試圖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來。”
她回頭轉(zhuǎn)身,明月入懷的那一刻,周朗就知道,他已經(jīng)做到了。
月色撩人,少女輕踮腳尖,在心上人唇角落下一個吻,十指相扣的瞬間,星光也無限燦爛。
夜色中,有情人相攜漸漸走遠,不遠處的單杠邊,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也終于走了出來,那是做完運動在拉筋的許伊伊。
那晚,“殘酷小月光”再度上線,發(fā)了一條定位在操場的實時微博——“今晚的月色真美,我愛的CP全世界第一甜!”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