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畫像(羅雪村繪)
我的一生,說起來很簡單。我出生在一個小商人家庭,獨生子,十四歲以前嬌生慣養(yǎng),十五歲離家自食其力,十六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一輩子做出版工作,六十四歲退休。
在家里,對我最有影響的兩個人,是外婆和父親。
外婆是個能干的人,遇事有主見,有魄力。在那個時代,像她這樣的女性不多見。她年輕時,跟著外公到鎮(zhèn)江,先在洋浮橋開豆腐坊,之后又開酒店、染坊,最后在西門大街開了爿百貨店,還有幾部縫紉機,做洋服、學(xué)生裝。如果是現(xiàn)在,她就是很會做生意的個體戶。
她愛交朋友,從銀樓、醬園、自來水廠老板,到茶樓跑堂、錫箔莊師傅、賣菜的、倒馬桶的,都有她的朋友。
我的父親正好相反,沒本事,沒主意,從小到鎮(zhèn)江當(dāng)學(xué)徒。外婆看他人老實,要他做上門女婿,又把百貨店交給他,讓他當(dāng)老板??墒撬粫錾?,年年虧本,把本錢蝕光了,還欠了不少債。他覺得對不起外婆,兩次自殺未遂,一九三六年一病不起,給他看病的名醫(yī)葉子丹大夫?qū)ξ艺f:“你爸爸是急死的?!?/p>
幾十年后,看電影《林家鋪子》,它把我?guī)Щ氐椒都忆佔?。不同的是,林老板出門躲債,我父親躲不了債,死了。他一死,債主拍賣了范家鋪子。
外婆和父親,兩個人的性格完全相反:外婆很堅強,我沒見她嘆過氣;父親卻非常軟弱,成天唉聲嘆氣,我沒見他臉上有過笑容。后來在困難的時候、倒霉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外婆,告訴自己要做一個堅強的人。我也有軟弱的一面,怕出頭,老是躲這個、防那個,就像父親躲債一樣。大概是現(xiàn)在生活好了,又怕失去什么,有包袱,不像年輕時毫無顧慮。
母親對我可以說沒有什么影響。她是個舊式家庭婦女,一個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的人。她打年輕時起,守了三十幾年寡,一九六九年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我這個做兒子的總覺得欠她什么。我一生只對她說過一次謊,那一年去干校沒有告訴她,只說出差去了,就此永別。
父親死了,家里破產(chǎn)了,一家人的生活成了問題。我開始嘗到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上了人生的第一課,知道了什么叫“勢利眼”。
第二年我小學(xué)畢業(yè),外婆說就算借債也要讓我上學(xué),她就是什么都要爭口氣。好不容易湊錢把我送進了省立鎮(zhèn)江中學(xué),開學(xué)不到兩個月,日本人打來了,學(xué)校解散,學(xué)費全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上過學(xué),以后做事填表,學(xué)歷一直寫的是“小學(xué)畢業(yè)”,為了好看一點,有時就寫“中學(xué)肄業(yè)”。要是現(xiàn)在,我是沒資格進出版社大門的。一九三七年十月底,外婆給我八塊銀圓,讓我外出逃難。我到漢口找到舅公,沒想到三個月后他也病死了,吃飯又成了問題。
舅公做事的書局,二樓租給一家出版社辦公,就是讀書生活出版社,我每天都到這家出版社玩,跟那里的先生們混得很熟,尤其是幾個青年人,像大哥哥一樣待我。出版社經(jīng)理黃洛峰先生看我手腳靈活,便收我當(dāng)練習(xí)生。我有了一個飯碗,說不出的高興。當(dāng)時我不知道這家出版社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只覺得這里非常自由,人人平等相待。我常常一面做事一面唱歌,唱得同事孫家林先生求我:“小老子,你不要唱好不好!”你看,夠淘氣吧。我第一次領(lǐng)到八塊錢薪水,真想交給外婆和媽媽!
在出版社,起先我做收發(fā)工作,每天收信、寄信、送貨,給幾千個訂戶寄雜志——黨的公開刊物《群眾》周刊。我的字寫得不好,七歪八倒。黃先生訂了個本子親自教我練字、寫信。后來我才知道黃先生是一九二七年入黨的老黨員。打算盤我是跟新知書店的華應(yīng)申先生學(xué)的,他也是老黨員。就這樣,邊干邊學(xué),我在讀書生活出版社工作了十一年,學(xué)習(xí)了十一年,算是有了點辦事能力。出版社就是我的家,出版社就是我的學(xué)校。
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六年,我在重慶、桂林工作,出版社的所有工作我都干過:打包、送信、雜務(wù)、郵購、批發(fā)、門市、會計、出版、編輯,有時我還設(shè)計書的封面。沒有人叫我干,我是出于個人愛好自己要干的。我喜歡把書印得像樣一些,打扮得漂亮一點。一九六六年,我在人民出版社又學(xué)會打掃修理廁所、燒鍋爐,也有用處,后來家里這兩樣活都歸我干。
一九三八年春天,出版社同事趙子誠(又名劉大明)介紹我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一九三九年秘密宣誓的時候,生活書店的華風(fēng)夏監(jiān)誓,后來他去延安參加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回來路過成都被捕犧牲。他是一個好黨員,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給我監(jiān)誓的情形,更不會忘記自己的誓詞。
1949年,范用回家探望外婆、母親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一九四六年我被調(diào)到上海工作。不久,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出版社不能公開活動,轉(zhuǎn)入地下,同事有的進入解放區(qū),有的轉(zhuǎn)移到香港。我和幾個同志留在上海,除了出版社的工作,還有黨組織安排的一些別的任務(wù),為解放上海做準(zhǔn)備。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再也不用東躲西藏,我被調(diào)到軍管會工作,穿上了軍裝。我高高興興到鎮(zhèn)江看望外婆和母親,穿著這套軍裝同她們照了張相。她們一生只照了這一張相,我一直將它掛在我的床頭。八月,我調(diào)到北京工作,直至退休。
就這樣,我做了五十年出版工作,雖然是平凡的工作,但很有意義。我們有明確的目標(biāo):過去是為了推翻壓在中國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現(xiàn)在是為了振興中華,也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能夠生活在一個理想的、幸福的社會。我熱愛這份工作,看重這份工作。倘若有人問我:你的樂趣是什么?我會說:是把一部稿子印成漂亮的書送到作者、讀者的手中,使他們感到滿意。
我最大的毛病是性子急,脾氣不好,常常得罪人。如果說我有什么長處,我想,做事勤快、為人坦直,可以算兩條。我厭惡說假話,厭惡勢利眼。我最大的愛好是讀書看報,一天不看,難過得要命,這大概跟我干出版這一行有關(guān)。此外,我喜歡唱歌,聽音樂,是個“漫畫迷”,還喜歡游泳,喜歡交朋友。跟年長的人在一起,我可以學(xué)到不少東西;跟年輕人在一起,我這個老年人也變得年輕了。
我的老伴是我年輕時的同事,我們沒有媒人,沒有花一分錢,自己結(jié)的婚,生了一男一女,如今又有了孫女、外孫女。如果我能再活幾年,說不定就做太爺爺了。
(止 泊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書香處處》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