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博

中國的語言博大精深，同一個詞、一個句子會因為語言發(fā)聲不同，有不同的含義?！胺奖恪边@個詞，中國人用起來流暢自如，因場景而異，說話的人馬上就能心領神會。如果是初學漢語言的外國人聽到這個詞，真的會生不如死。

“再見松月樓”這五個字，發(fā)出語音的音調(diào)不同，含意也不同?！霸僖姟痹谶@里可以有多種理解，可以是“我很想再見到你”，可以是“我又來見你了”，可以是“希望再見到你”，可以是“永遠不再見了”。如何理解哪一句話是針對哪一種的？那要看是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景下。

松月樓是上海城隍廟附近的一個素菜館，那里以制作素菜名聞上海灘。

知道“松月樓”這個名字還是從師傅口中。師傅每當做素菜時總是不斷提起松月樓，松月樓不僅是因為靠著城隍廟出名，更是以素菜出品用葷菜名字的菜品制作聞名。

第一次吃松月樓的菜，還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條件有限，結婚不像現(xiàn)在這么隆重和排場。多數(shù)都是在家里請客招待，能到飯店辦酒席的只是少數(shù)。還有一種辦法叫旅行結婚，家里也不請客了，只有至親在一起吃個飯，小兩口出去旅行游玩一趟也就算是把婚禮辦了。當年我定在五月結婚，婚禮也是簡單之極。那時假期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還可以串休。工作多是一個負責一個崗位，所以趁春節(jié)、寒假出去游玩一趟，也算是勞逸結合。上海是大都市，是人們向往的地方，于是我想趁此機會去上海見識見識，順便買些結婚用的物品。師傅也極力贊同。師傅是江蘇無錫人，那些年師傅每年回家過春節(jié)，回來時都從上海坐船回到遼寧大連。正好過了春節(jié)去，回來時一同從上?；卮筮B。

過完春節(jié)先到了上海，在上海逛了兩天，與師傅見了面。

早上吃過早飯，師傅說今天帶你們倆去豫園、城隍廟，然后去吃松月樓的素菜。聽到師傅中午要帶著去以做素菜聞名的松月樓，同時還可以學習學習，心中還有些小激動，心想著可以吃到正宗的松月樓素菜了。

松月樓的素菜多以葷菜名字命名，好多菜做出來的樣子也很像葷菜。松月樓的素菜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它把素菜做出了葷菜的樣子和味道，但也有一些是純蔬菜炒菜。

師傅不是一個愿意游玩逛街的人，在大連這么些年，大連有名的幾個地方他都沒有去過。休息的時候也就待在宿舍，要么讓我去學校圖書館借幾本書，在宿舍里靜靜看書，這次能陪著我們倆去逛豫園和城隍廟應是破天荒了的。豫園不大，城隍廟也不大。在豫園、城隍廟里，師傅對這里也不熟絡，看樣子不常到這里來，這次能到城隍廟、豫園，也就是為了到松月樓這里，來讓我們倆見識下正宗的素菜。

松月樓的門臉在園內(nèi)一條街的拐角處，門上有一大牌匾，上面寫著“松月樓”，黑底金字，一共兩層。

正是中午吃飯的時間，又是旅游之地，餐館里人聲鼎沸，用江蘇話講“滿鬧忙的”。

到了二樓，已沒有空位置了，先是和人家拼了桌子，待人家吃完走后這才松快了一點。

菜譜是用銅版紙印刷的，上面印有菜品的照片和菜名，這在當時很是氣派的?？粗嗣麑χ掌?，我簡直想要把這些菜都深深印在腦海里。那時沒有現(xiàn)在這么先進，現(xiàn)在什么東西記不住不要緊，拿出手機一拍，所有的事情都搞定。那時也不敢用相機拍照，人家是不讓的。

“糖醋排骨”“炒鱔糊”“糖醋魚”“蟹粉獅子頭”“炒蝦仁”等等不一而足，時間久了有些記不住了，做過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們?nèi)它c的不多，一共點了四道菜，菜量都不大，只記住了“炒鱔糊”，其他的記不住了。可以說，這頓飯是我一生中難忘的一頓美饈，倒不是吃了多么珍貴的食材物料。一是師傅帶我來品嘗松月樓的素菜，為的是讓我在今后廚師生涯中能有更好的發(fā)展與提高;二是在上海以素菜聞名的松月樓;三是在有多重意義上海行的這個時間點上，師傅對我倆的精心安排。

對我倆的姻緣，師傅是滿意首肯的，要不然也不會這次特意留下來等我們倆。

用餐中，每上一道菜師傅都會給我講解這道菜的做法、所用的原料，以及在制作中為什么要加這種調(diào)味料，這些調(diào)料在這道菜里所起的作用。一邊聽師傅說著，一邊浸在情感的幸褔之中。

師傅，師父。

與師傅的感情的確情同父子，我和師傅工作、生活在一起有八年之久。當時家離工作單位很近，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平日很少回家，晚上陪師傅住在宿舍里，一日三餐、工作、生活都在一起。只有結婚后的兩年時間里沒有住在一起，這八年時間基本上陪同他在一起。

連師傅的兒女們都說，我們和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都沒有你和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多。

師傅付過了款，三人下得樓來，回頭看著金色“松月樓”三個大字。

再見松月樓，我會懷念你的，我會再來。

第二次去松月樓的時候，是在師傅去世那年。也是過了春節(jié)時間，師傅的兒子從老家打來電話說：“師傅的身體很不好，也可能就在最近一段時間?！蔽沂敲靼灼渲械囊馑嫉?，于是向單位請了假，簡單收拾下東西就坐飛機飛往上海，從上海坐火車趕往無錫。

到了師傅老家，兒女們正在忙活。師傅見我來了很是髙興，勉強起來坐了一會，彌留之際告訴我，有時間還要教我做幾道菜。聽著師傅說話，心里十分難受，硬是忍著淚水沒讓它流下來，陪伴在身邊的小兒子眼睛也是濕潤的。

給師傅送了終，道別了師傅的兒女，到上海，準備從上海坐船回大連。

再次來到了松月樓。一是過來再見識見識學習學習松月樓的素菜;二是重游此地，緬懷師傅當初帶自己到這里學習、品嘗素菜對自己的培育之情。

松月樓還是在原來的地方，但規(guī)?？s小了很多，只有一層樓。沒有了之前的熱鬧景象，與門前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形成了鮮明對比。

放在門口的蒸爐上面摞著一摞籠屜，蒸氣在空氣中繚繞著。旁邊的小黑板上寫著“香菇青菜包”，下邊一行小字“x元一個”，蒸著香菇包子卻聞不到包子的香氣味。以為走錯了地方，我站在門前好一頓辨認才進去，心里有些失望。

店里人不多，于是我找了個位置坐下，拿起菜牌看。菜牌比上次來時的那種簡單多了，雖然也是銅版紙，卻沒了那時的精美。上面多了些青蔬菜，好多原來以葷菜名做的菜品都沒有了。服務員也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這更加讓我失望。既然來了，還是吃點什么，于是看看菜譜有什么可點的，連“炒鱔糊”這么簡單的菜都沒有了。

其中的一個菜記不住名字了，看了下價格嚇了一跳，要八九十元錢，一個素菜賣到了天價，這也是自己能記住的原因。難怪會到今天這種地步。

頓時沒了心情，沒了胃口?？吹介T口籠屜上的包子，心想那就嘗嘗這里的素包子吧。素包子有點像北方的大肉包子，個頭夠大的，沒了上海南方包子的小巧。點了幾個包子、一碗湯。吃了口包子，真是素到餡里連點油腥都感覺不到，香菇丁也是能數(shù)得過來的一點點，全是青菜。

付過了款，出來站在門口有些惆悵、有些失望，回頭望了眼門上的牌匾。

再見松月樓，希望你能振作起來，不失上海世界大都會之名。

時間真快，這次來到上海，已是雙鬢染白。這次是和同事一起到上海出差，辦完了事情，準備往回走。因平日里大家都在忙，難得一聚，于是想借此行結束請大家一起吃個飯。同行兩位女同事為了減肥很注重飲食，這次出來雖然美食多多，但她們兩人還是十分克制。

和同事們說：“平時都是吃魚吃肉的，今天我請大家去吃上海很有名的松月樓素菜，正好也逛逛豫園、城隍廟?！?/p>

跟大家吹噓了一通上海松月樓的素菜，和自己學徒時師傅教自己做素菜的光景，心想社會現(xiàn)在發(fā)展這么快，上海又是走在時代前列的大都市，怎么也都會把這松月樓的素菜重新發(fā)揚光大吧。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應該發(fā)展得很好了吧，怎么說這也是飲食文化的一塊招牌。

逛完豫園、城隍廟，來到里面街市尋找松月樓餐館的匾額，在印象中的地方位置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大家已然沒有了興致，說：“隨便找個地方吃口飯算了，餐館可能不在了吧?！蔽倚南耄哼@怎么行呢。向街邊的商家打聽了一番，他們告訴我松月樓早已不在這里了，搬到另一個地方。我聽了心中一喜，這應該是發(fā)展擴大了吧。帶著同事，順著打聽到的地址找了過去，店鋪已然搬到了一個新的建筑二樓上了。

也是中午飯點時間，樓下為快餐大排檔，人聲鼎沸。豫園、城隍廟向來是到上海來游玩的人必到之地，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城中游覽之地。來游玩的人多，每條街上都是摩肩接蹱，大排檔比街上還要“鬧忙”。

樓上較清靜，應該是人們對素菜還是認識不足吧，或是知道松月樓素菜的人不多吧。

進去上了二樓，只有兩桌四人分坐在那里，服務員在另一邊無神地坐著。找了桌子坐下，長方形桌子，桌子不大，一邊兩人相對而坐。招呼服務員拿菜單點菜，服務員用手指了指桌子玻璃板下面壓著的菜單，看好了再點。一張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菜單列了幾行菜名，如果是街邊只有三五張桌子的普通小店，這么放著菜單也無可厚非，這可是鼎鼎有名的松月樓。菜單子上寫了幾種蔬菜的名字的菜，看著有幾個干貨原料做成的菜名，也還有幾個海鮮名字的菜。我把服務叫了過來，問了幾道過去比較有名的素菜，她告訴我不能做也做不了。主食只有米飯，喝的有幾種街邊的飲料。

見菜單上有“炒蝦仁”，心想能吃上這道菜也不枉來此一趟。我知道的，松月樓素菜中的“炒蝦仁”是把煮熟的菱角用小勺挖成蝦仁狀，過油，加豌豆、胡蘿卜丁清炒，勾芡打上明油，紅、白、綠分明，清清爽爽。在單位做溜蝦仁時，師傅常念叨起松月樓的素菜“炒蝦仁”。想著點個清炒蝦仁，再點一些其他的，怎么也能算是吃上頓素餐了。點其他菜的同時，問了服務員一句，蝦仁還是過去的原料嗎，她也說不明白，過去取了一袋合成的蝦仁給我看。一看是用魔芋做的，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奶茟卸璧饺绱说夭搅耍浅阅в笞龅姆挛r仁，那到你這里來干什么，哪里吃不到？事已至此，只好叫起同事起身換地方吃飯了。

這次簡直讓我失望之極。一個如此久負盛名的上海灘素菜館淪落到如此地步，可悲可嘆。

中國美食在世界的飲食文化中是占有重要一席的。隨著社會、經(jīng)濟、飲食、文化的發(fā)展，中國菜系從最初的“八大菜系”衍生出十幾種菜系。各地都把飲食文化作為推廣本地經(jīng)濟文明發(fā)展的一部分，極力把各種菜品名稱與本地飲食文化結合起來，花樣疊出、層出不窮。

松月樓這么一個久負盛名的品牌餐館，如今淪落到門可羅雀，靠著人工合成的原料充頂葷菜名字，連一些基本的葷菜名的素菜都做不了。

一個世界聞名的大都市，各種發(fā)展都讓人作為追趕目標，能匯聚起世界各地名吃名菜，卻把這么好的本國飲食文化丟棄了，沒有發(fā)揚發(fā)展起來，實在是讓人可惜可嘆。

出得門來，站在門口回望了一眼頭上的牌匾。

再見松月樓，再也不會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