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王敏接到立叔打來的電話時,正在美容店給一位老姐做按摩。
立叔說,小敏,你媽好像來病了,你回家看看吧!
放下電話,王敏跟老姐說了不少好話,老姐勉強同意了。王敏這才讓小靜接她的手做活兒,自己趕緊往車站趕。
去年霜降的時候,王敏的父親得了腦梗,雖然命保住了,人卻殘了。現(xiàn)在,父親右邊半個身子全不會動,走路得母親扶著,吃飯得母親喂,說話卻沒人能幫上忙,連母親都聽不懂。
好在母親身板硬朗,能夠照顧父親,王敏才能上縣城打工陪讀。
母親這要是來病了,可咋整!
王敏心亂如麻,急急忙忙趕到車站。
今天,往娘家方向去的車好像特別少,終于等來了一輛小客,乘務(wù)員又是查人又是登記,不知道為啥那么磨嘰。車開出站,司機半道還老停車撿人,王敏的心都要熟了。
連跟頭帶趔趄地趕到娘家,王敏推開門,只見母親正在喂父親吃梨。
王敏一愣,母親也一驚。
你咋來了?班上能撒開手嗎?母親問。
王敏說,我立叔打電話,說你病了!
母親嘆了口氣,說,一早,你立叔來,看我和你爸正哭呢,就問我咋的了。我說有點兒不自在,他就回家給我找藥,又給你打了電話。
父親看著王敏,“嗚嗚”哭了起來。
母親的眼睛像爛桃似的,外邊紅腫,里邊血紅。
哭啥呀?王敏問。
母親指了指屋地中間放著的兩筐梨,又哭了起來。
昨后晌,延恩給我送來這兩筐梨,我就心難受,一宿沒睡著覺,越想越揪心!
這是從咱果園摘的嗎?王敏問。
母親拍手打掌,可惜了我的心思啊,可惜了我那一大片果園!
去年春節(jié),王敏和在省城打工的弟弟王鎖回家,母親和她姐弟倆商量,你爸有毛病,咱家南溝的果園兒可咋整?我想自個兒侍弄呢。
王鎖說,剪枝、刨樹坑、打藥……你一個人干得了?得了吧!
王敏也說,你去果園,把我爸?jǐn)R家,你能放心?你一個人上果園干活兒,我們能放心?
母親說,我尋思不添斤添兩,自個兒的樹,出倆錢兒,省得累贅你們,還落個吃梨。
王鎖說,我爸這一場病,把咱家老底兒都打掃光了,我還給出了一多半兒錢。你就讓我省點兒心,我一天多送幾趟快遞就啥都有了。
王敏也說,現(xiàn)在的水果也不值錢……
那你們說咋辦?母親本來眼里閃著的光,一下子暗了下來。
王鎖說,誰要包,就包誰。
母親說,屯子里稍有把力氣的,都上城里打工去了。我們這個年紀(jì),是村里干活的主力。年前我就叫你立叔幫著搭咕,可多少錢都沒人包??!
王敏和王鎖說,我倆找延恩哥去,讓他給想法兒。
延恩是王敏大伯的兒子。王敏姐弟倆和延恩哥一說,延恩皺眉晃腦,這可真不好辦,這幾年,水果不值錢,多少人家不是砍樹,就是撂荒了。我都上鎮(zhèn)上干豆腐廠打工去了。今年我的果樹就沒刨樹坑,也沒打藥,樂意長啥樣長啥樣兒,要不,投的錢和人工收不回來,倒鬧心。
王敏說,我家的樹,你就侍弄得了,一只羊放,兩只羊也是放。
王鎖說,你給照看點兒就行,樹別叫人給砍了,叫牲口禍害了。
延恩說,侍弄不好可別怪我。
姐倆回家,跟母親一說。母親說,秋下,咋地也得給咱幾包梨??!
王敏理解母親的心。她給延恩打電話,大哥,秋下,梨下來,挑大的好的先給你叔和嬸送兩筐!
秋下,延恩沒有失信,把梨送來了。一筐安果,一筐京白。
母親拿出幾只梨,哽咽著說,這梨從上到底,不是蟲子窟,就是疤瘌眼兒,哪兒有好的。我和你爸侍弄的梨,扔的,都比這個強!
難怪母親委屈。王敏氣都頂嗓子了,她掏出電話,打給延恩。
大哥,我想上我家果園摘點梨,帶回去。王敏說。
延恩遲疑了一下,說,那你來吧!
王敏騎著電動車,穿溝過嶺,好不容易到了溝里,憑印象,找到自己家的果園,她一看,都不敢往里邁。
地下草沒過小腿,樹上枝杈橫生,枝頭的梨左一嘟嚕,右一嘟嚕,哪有一個順眼的?。?/p>
你咋來了?延恩過來問。
我媽病了。
咋了?
心??!王敏說。這樹到你手兒,長成這德行,她能不來病嗎!
正說話,立叔打來電話,村上第一書記找呢,說要商量成立水果專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你媽出不去,你聽聽去吧!
王敏撂下電話,跟延恩說,大哥,走吧,上村上討個方子,興許能治好我媽的心??!
按摩
從美容院出來,王敏就著急忙慌地往家趕。
不知燒對了哪炷香,今天來店美容的顧客一波接一波。王敏一天手腳沒住閑兒,都忙昏了頭。
終于盼到下班點兒了,又來了位姐。別看姐挺老,要趕上王敏母親的歲數(shù)了,還挺矯情,非點王敏給做臉。做完臉,又說腰疼腿疼,叫她再給按按摩。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老姐侍候走,王敏連跑帶顛往出租屋趕。
進(jìn)家門,女兒已經(jīng)回來了。
王敏貼臥室門縫兒一看,女兒蜷縮在床上,像只懶貓。
王敏蹺腳進(jìn)廚房,搟面條,打蛋鹵。冰箱里有兩個西紅柿,切了,灑上白糖,端上餐桌。
面煮好了,她扒著門輕聲叫:“麗穎,吃飯了?!迸畠阂还缮碜饋恚欀?,問:“咋回來這么晚啊?”王敏說:“店里活兒多?!彼⒘嗣鏃l,又往碗里夾西紅柿,女兒狼吞虎咽,看來是真餓了。
女兒吃完面,放下碗,問:“你咋不吃飯,發(fā)啥呆?”王敏說:“我歇會兒,你學(xué)習(xí)去吧!我先給你姥打個電話?!?/p>
“天天打電話,不知道有啥可嘮的!”女兒翻了個白眼,走進(jìn)臥室。
這孩子,學(xué)習(xí)壓力大,還逆反。王敏想過去跟女兒嘮嘮,手機鈴響了,是母親。
她趕緊接電話:“媽,有事?”
“沒事兒,我尋思都過點兒了,你咋沒來電話呢?”母親問。
每天晚上六點半,她都要給母親打電話。王敏看了一下表,六點三十一分。
“剛要打,您吃飯了?”王敏問?!俺酝炅??!蹦赣H說。
“給我爸按摩完了?”王敏又問?!鞍赐炅?,”母親嘆息說,“我上輩子欠他的!”
“我爸不挺好嗎?”王敏問。
電話里卻傳來了啜泣聲。
三個月前,父親得了腦梗,幸虧搶救及時,保住了命,人卻殘了,話不會說,右半邊身子不會動。母親本來眼窩兒就淺,這回,也落了毛病,動不動就哭。
王敏也習(xí)慣了,就問:“咋又哭了?”母親抽泣著說:“他咋不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睡覺之前我還得給按摩。剛才睡覺,被沒掖好,還踹了我一腳?!蓖趺粽f:“我爸有病,拿人!您就得躲著點兒?!蹦赣H說:“我啥命啊!年輕時,侍候老的,接著侍候小的。等把老的侍候走,把你們都侍候出閣成家了,我也老了,該享享福了吧?還得侍候他!啥時候是個頭兒?。∶鞲嬖V你,我死的心都有!”王敏說:“媽,您可不能這樣想,那就把我和你兒子都坑了?!?/p>
母親嘆息一聲:“不是差你姐弟倆,我早就走了。”王敏說:“媽,您這么想就對了。您活著,為我爸,也為兒女??!”
“兒女又能咋樣!”母親幽幽地說。
王敏說:“弟剛成家,在城里打工,孩子小,得掙奶粉錢,還租房住。我爸住院,五百多里地,他連夜趕回來。住院半個月,他沒睡過一晚上好覺。我爸住院花的兩萬多塊錢,他出了一多半。弟還說,攢夠首付,就買樓,然后把你和我爸接過去,他就能早晚侍候了,我弟這是心里有你們?。 ?/p>
母親不吭聲了。
王敏又說:“倒是我,做得不到。我現(xiàn)在陪麗穎,抽不開身。不在城里打個工,她這學(xué)擱啥供??!”
“你也不易啊,麗穎他爸出車禍走得早。你們孤兒寡母,這些年,全靠你。事兒都讓咱家攤上了,都有一攤子推不開的事兒!我沒說你們兒女不好,我……就是心里憋屈?!?/p>
“跟前有個病人,推不開搡不開,擱誰都難受。您不用憋屈,等過完年,麗穎高考完,我回家,就侍候我爸,替替您!”王敏說。
“陪完讀,你也該找個伴兒了!到老了沒伴兒不行。別看你爸有病,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母親說,“你爸不會說話了,媽有話跟誰說?就天天這時候,跟你說說,心里才痛快痛快!”
“今兒回來晚了,有空我就準(zhǔn)時給您打電話!”王敏說。
“都幾點了,還嘮啊,吃飯吧!”不知什么時候,女兒站在了王敏身后。
王敏放下電話,說:“ 你姥姥侍候你姥爺不容易,媽給她做做按摩?!?/p>
“按摩?這老遠(yuǎn)咋按摩?”女兒不解地問。
“心理按摩!”王敏摸著胸口說。
女兒望著疲憊不堪的母親,淚水突然從眼里涌出。
她一把摟住母親,哽咽著說:“媽,您也不容易,我也給您按按摩吧!”
作者簡介:張鳳凱,男,1968年生于葫蘆島,系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小小說作品散見于《今古傳奇》《天池小小說》《鴨綠江》等刊物。有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選載?,F(xiàn)供職于國網(wǎng)遼寧葫蘆島供電公司虹螺峴供電所。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