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我媽一向?qū)ξ以诓耸袌錾喜慌c人還價的行為深惡痛絕。她說我這是忘本,忘記了萬元戶的錢是一分一分積攢來的。菜市場在向陽街上,出大門左轉(zhuǎn),六十八步就到了。青菜、西紅柿、胡蘿卜、黃豆腐、茭白,它們水靈靈地橫豎在我行走過的攤子上。賣菜的大娘說,姑娘,怎么很久沒見你了。我拿起幾根黃瓜放在秤上,黃瓜多少錢一斤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記得我,還叫我姑娘。
那些年,“萬元戶”這三個字在村子里閃閃發(fā)光,人人都想戴上政府獎勵的大紅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向世人宣告:我家有錢了!壹分、貳分、伍分的鎳幣在買菜賣菜的人手里流轉(zhuǎn),他們計(jì)較一個菜葉與一分錢的關(guān)系,掂量著錢與物如何等量交換的事。相宜貴賤,買賣公平。從一分錢到一角錢,一角錢到一元錢,到最大面額的十元錢,它們之間隔著糧食、母雞、土豆、白菜、西紅柿的距離。一些用來填飽肚子,一些用來填充理想。
我媽指著通向山外的路,告訴我們,為了生計(jì),她曾一次次用腳丈量至城里。沒有月亮的夜夜晚晚,腳步踏著火把,一步一步向家移動。走累了,靠在一塊石頭上歇腳,本來只是想迷糊一下眼睛的,卻一覺到天明?;仡^一看,靠的正是一塊墓碑。一聲“媽耶”,魂就掉了。摸摸口袋,錢還在。心安了一半。
我媽一遍遍地扯著我的耳朵皮講這些故事,我是聽懂了。但我媽沒有懂我的做法。如果我試圖辯解什么,我媽準(zhǔn)會嘆氣說,唉呀,你有錢了,你不得了了,為什么老娘賣菜那些年,遇不上你這樣的主兒呢?我媽的反諷刺激不了我,用她的話來說,我是一個口袋里裝著兩文錢就立即要跳將出來的人。如果再通俗一點(diǎn),套用我奶奶的話,我純粹就是一個耗子擱不住隔夜食的人。
我媽為她不能教化我而生了一小頭悶氣,隨后打發(fā)我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憨掉了,讀書讀憨掉了嘛,唉!這事就算暫告一個段落了。但如果再不巧地遇上我姨,我媽的親妹妹也在場,她肯定又要跟我講一個故事。
話說她們學(xué)校的老師們每年過冬時買蜂窩煤取暖,一對父子成了供應(yīng)商,老師們信賴他們,說好要多少煤球,拉來結(jié)賬就是。后來有一天,那對父子的對話被一個老師聽見了。大致意思是說,這些老師真是太憨了,到底怎么教學(xué)生呢?基本都不識數(shù)啊,你看連個煤球都不會點(diǎn)。他多次少給,但從來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個老師聽了很是氣憤,這話也就像春風(fēng)一樣吹遍了整個校園。
被人誤會的善良,往往顯得愚蠢。但愚蠢的方向,我一直混淆不清。每個人的認(rèn)知,都無可避免地帶著自身的偏見和成長的烙印。就像我在菜市場遇見這些賣菜的大娘、大嫂、小姐姐、小哥哥,他們隨意就翻開了我的過去。我媽說,不就是賣個菜么,有什么值得讓你心疼的,難道你忘記了你賣菜時哭過多少次鼻子了。我像是被我媽揭到了短處,連爭辯的聲音都頓時軟弱起來。
回憶于我媽,像是打開一壇新的泡菜。她嘗嘗味道說,還不夠酸。而我恰好愛上了這半透的酸菜,好歹能品出幾分生活的脆氣。
我離開這座小城才四個月的時間,眼前的這條街,和這條街上的人,都讓我覺得像菜一樣新鮮,親切。而我離開四平村已經(jīng)二十四年了。關(guān)于糧食的記憶都在田野里奔跑,唯有對蔬菜的記憶入骨入髓。它們于我,是肉糜之外用四腳四手丈量過的日子,是鐫刻在心頭上的荒涼和溫暖。
你看,我是從來不在街上買胡蘿卜的,這一生也不會。因?yàn)樵谒钠酱?,胡蘿卜是用來喂豬的。我每每看見胡蘿卜,鼻孔里就自然泛起一種豬食的氣味。我們的食物鏈?zhǔn)?,豬吃胡蘿卜,我們吃豬。豬的后腿,能生產(chǎn)出聞名天下的宣威火腿。
我在菜街上慢慢地走著,用眼睛攫取腸胃的暖意。青青白白,紅紅綠綠,它們進(jìn)入我的眸子,成為煙火的另一種意象。一時之間,像是這些菜都長出了腳桿,跟我一起跑回了四平村。
那是多么生機(jī)勃勃的昨天呀!
一村子的粗腳大棒不僅戰(zhàn)勝了人畜吃水的困難,還種出了最早上市的蔬菜。黃瓜、辣椒、茄子、西紅柿,樣樣又大又好。黑乎乎的山洞里熱鬧如菜市,從白天到夜晚,忙著挑水澆菜的人們,一趟趕著一趟。從一粒種子開始,要播撒多少汗和水,才能換成一分錢、一角錢、一元錢,從來沒有人認(rèn)真地計(jì)算過。她們只知道,這樣不停地勞作,可以讓一個家慢慢寬裕起來。
蔬菜,一年四季都有上市的。街市離村子有五公里遠(yuǎn)。背著一籃子蔬菜上路,腳力趕快一些,一個多點(diǎn)小時就到了。坐馬車,可以稍快些,但通常人們都舍不得花那兩元的冤枉錢。我背著一籃子蔬菜,眼巴巴地羨慕一架架馬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媽說,等我們到街上,脊背上的蔬菜也就到了。背不動么,前面有個大石頭,可以歇會氣。
我外婆用這句話哄大我媽我姨我舅們,我媽又用這句話來哄我們。最關(guān)鍵的是,我們不得不信,不能不信。這感覺太像我爸在牛嘴殼上套了個兜嘴籮,還故意在前面拿著一捆青草,緩緩悠悠地把牛引到山地里。當(dāng)然,到了街上,我媽有時會給我們每人八分錢。八分錢一個的雞蛋糕,一想都會讓人唇齒生香。我使勁地咽下了口水,背起籃子,身上像是長出了老黃牛的力氣。
每逢屬龍和屬狗就是趕集的日子。村子里的人叫趕街子,七天兩頭趕。人們用自家房前屋后的竹子編制成背的籃子,馱的籃子,把蔬菜運(yùn)到街市上去?;@子下面方形,上面敞口,是從山里到田地里離不開的生產(chǎn)工具。家家戶戶的男人都是篾匠,他們按生產(chǎn)勞動的需求來制作不同形狀、美觀實(shí)用的籃子,人們習(xí)慣叫籮籮。
大籮小籮花籮,各有不同的用途。不忙的時候,它們在院子里,在柴堆下曬太陽。趕街的日子來了,大籮小籮被分別安放在大人和孩子們的身上,籮里放滿了剛從地里采摘來的蔬菜?;ɑj是用來摟松毛的,后山上的松毛落了,村子里的人摟來放進(jìn)豬圈里,當(dāng)成牲口們的床鋪。
我媽像匹老馬,帶著一群小馬,白天黑夜地奔忙。把各種籮籮安在我們的背上,把耕索套在老黃牛的身上,向天空和大地討一個家庭更好的生活。種菜是她最初找到的一條小路,她說服當(dāng)村長的爺爺讓她在一小塊自留地上試驗(yàn)一年。爺爺最初是不肯答應(yīng)的,他在盤算那小塊地可以種幾塘苞谷,夠一家人吃飽幾頓飯。一年之后,爺爺同意把更多的地交到我媽手里。直到后來,村子里的婦女們頂著缺水的困難,都開始種起了蔬菜,四平村就成了賣菜的大戶,下面的村子是賣豆腐的村子,再下面一個村子,家家戶戶都會熬麥芽糖。
為了運(yùn)送蔬菜更方便,我媽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她買了輛永久牌自行車,在曬場上歪歪扭扭地學(xué)會之后,就開始解放我們的脊背。我爸編了兩個大籮筐,放在自行車的后架上。我媽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種代步工具帶來的便利,她不僅在籮筐里馱滿了東西,就連肩膀上也能背著一大籮菜騎車上路了。每一次她都能馱運(yùn)兩三百斤蔬菜,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騎行在顛簸的土路上。這大大地減輕了我們的勞動量。再后來,我也敢騎車馱菜了,但無法像我媽那樣再在背上背一籮蔬菜。
那一年,我才十三歲。又一個屬龍的街子天,我媽帶著我,雄赳赳地騎著自行車去賣菜了。我們到街上時,許多人都還沒起床。我媽的勤勞被街上居住的人看在眼里,四處傳誦,說她像豹子一樣兇猛,是個捕獵的能手,不僅如此,她還教會了小豹子們尋覓食物。其實(shí),在我心里,她比豹子還厲害。
村子里,數(shù)我媽種的菜地最多,她不僅種了自家的地,還租了別人家的地。一年四季,我媽都有忙不完的活路。一畝園,當(dāng)?shù)檬€田。更何況我媽還有好幾畝烤煙需要伺候。一挑一挑的水,一鋤一鋤的地,一畦一畦的菜。她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機(jī)器,在一粒種子和一元錢的流轉(zhuǎn)程序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高興時,我們能聽見她一邊做活計(jì),還一邊唱著歌,婉轉(zhuǎn)好聽。不高興時,我們就成了她的出氣筒,她罵我們的話很難聽,極盡農(nóng)村婦女之所能,罵著罵著就罵到了自己的頭上。
她單純地罵幾句什么偷奸躲懶,好吃懶做算是最輕微的了,還常常要附帶上我們后半生一并咒罵。不外乎就是她養(yǎng)了一個個不賢良的姑娘,以后嫁到誰家里都要遭人嫌棄,貼賠爹媽娘老子讓人痛罵,丟了幾代先祖的老臉。反抗不得,沉默不行,懟嘴更不行,無論怎樣,該你澆的那一畦地都還在等著你。有時,她鬼火一綠上來,就狠心地丟下幾句話,說一樣也不要你們做了,無非就是再苦些累些,老娘就自己做了吧,當(dāng)是養(yǎng)了些白眼狼,以后再不管了。這種像是要被她拋棄的話,只能讓我哭得更傷心,但眼淚還掛在臉上,我就得跟著她下地干活去。
偶爾,我對抗她的情緒就十分嚴(yán)重,我總懷疑她是后媽,從不對我們有溫情的時候。我越想越傷心,想得絕望時,恨不能一死了之,總想著死了干凈。但轉(zhuǎn)念又想,我死了,她也許連傷心都不得,那我不是白白死了嗎?我躲在小閣樓上一直哭,上了門閂,不肯下來吃飯。別人的媽媽也許會溫軟下來,擔(dān)心什么三長兩短,而我媽永遠(yuǎn)是堅(jiān)硬的,像我們家沒成熟的柿子,啃一口上去,連嘴巴也被綁架了似的。如果我一直對抗,她就在樓下一直指桑罵槐,連來吃食的雞也不肯放過。
忽然有一天,我媽倒下了。
那是一個夏天,正值蔬菜上市的旺季,初二的暑假剛放。天才蒙蒙亮,我媽就去趕街了,她囑咐我們在后面慢慢背著去,不用我馱菜了。我?guī)е艿苊妹脗円黄鹱?,才到半路,就從一個開拖拉機(jī)的人那里得到了不好的消息。我們哭成一窩馬蜂,丟下籮籮撒開腿奔跑著去了街上。這才知是她連人帶車從高高的河埂上摔進(jìn)了河水里,雙手手腕嚴(yán)重骨折。在人人擔(dān)心她的傷勢時,她卻還在記掛著掉進(jìn)河水里被沖走的蔬菜可惜了,罵我們不把菜背到街上賣了。
爸爸帶著她坐班車去了骨傷專科醫(yī)院,家里剩下的事就交給了我。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家祖?zhèn)鞯墓强圃\所,只有一個醫(yī)生,姓唐。
這一年,我忽然就長大了,直接從十三歲躍到了十八歲。
據(jù)爸爸說,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我媽特別漢子,咬緊牙關(guān),連哼都沒哼一聲,她的堅(jiān)毅和勇敢深深地感動了唐醫(yī)生。包扎結(jié)束,他親自下廚炒了個花生米犒賞我媽。他說,他從未見過哪個骨折了的女人有我媽這般強(qiáng)大。不,就連男人也沒見過這般強(qiáng)大的。
我見到我媽時,她像一個犯了大罪的人,被剝奪了雙手的自由。兩只被打了石膏的雙手吊在脖子上,神情郁郁,疼痛無聲。我爸說,從今以后,你媽的生活都交給你了。吃飯、穿衣、上廁所,萬事都要小心伺候。我爸要忙工作,還要定時帶我媽去找唐醫(yī)生換藥。我抖鱗殼顫地接過了這個重任。謹(jǐn)遵醫(yī)囑,我媽要忌一些豆類和辛辣刺激的食物,當(dāng)然,也包括必須要忌了我媽愛喝的那口小酒。我媽乏累時,喜歡喝上一碗酒。家里來了客人,也能豪氣地與人拼酒。我爸滴酒不沾,但他縱容我媽,并以此為自豪,高興時還要慫恿我媽多喝。
在一百天的時間里,我親眼看著我媽的十個指頭,從紅腫粗大,到寡白褪皮,再到漸漸正常。而這期間,一地的蔬菜也不能讓它們爛了。殘疾的舅舅拉著牛車,幫我們把蔬菜運(yùn)到街市,我?guī)е艿苊妹脗儽持ベu。一時之間,我成了家里最重要的勞動力,也終于深深體會了我媽忙得頭發(fā)亂飛的日子。
賣菜是一項(xiàng)技術(shù)活,若不經(jīng)歷,就無法想象它有多難。首先,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要戰(zhàn)勝自己剛剛生長出來的小虛榮,像任何普通的小商販那樣站在街上討價還價,不僅展覽商品,還要展覽自己,這實(shí)在是一樁要放得下臉面和身段的難為情之事。街市的不遠(yuǎn)處就是我們的學(xué)校,我的老師們常常要來街上買菜,遇見他們時,我的心跳加速,臉被燒得火辣辣的。如今想來,覺得那應(yīng)該是一件光榮的事,然而對于一個心智正在成長的孩子,恰恰無法坦然面對。通常,我見他們過來時,就用一把傘嚴(yán)實(shí)地遮住自己,待他們走過了,我才敢露出臉來??墒怯袝r候,他們又恰好指著我的菜問多少錢一斤,我不得不伸出羞紅的臉來,拉著他們的菜籃子,堅(jiān)持把菜送他們。這種情況,在經(jīng)歷了幾次以后,我就大方起來了,遠(yuǎn)遠(yuǎn)就叫起了“老師”。
再有,要克服與人討價還價的害羞,并琢磨買菜人的消費(fèi)心理。來買菜的人中,有工人、老師、農(nóng)民等不同身份的,通常男人買菜,不大愛計(jì)較;而女人買菜,不僅講價厲害,而且常常要把一棵大白菜剔成菜心,如果少找五分錢,她們還要多拿一把芫荽或是幾個辣椒,一點(diǎn)虧也不肯吃的樣子,扎實(shí)讓人覺得難過。那時,我就想,我有一天若能從農(nóng)民變?yōu)槌抢锶?,我絕不欺負(fù)賣菜的人。我眼巴巴地看著她們衣著光鮮地從街上走過,心巴巴地盼望著她們來買我的菜。她們穿戴齊整,妝容清爽,閑散舒心的生活,與我天天勞作的媽媽,是多么不一樣啊。
我最喜歡當(dāng)兵的人來買菜,街市的東邊,駐扎著一支部隊(duì),那些年輕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菜攤時,我總是很高興,因?yàn)樗麄兒苌僦v價,也許是看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份上,也許是我媽種出的蔬菜實(shí)在比別人家的好很多。他們不僅不講價,而且一買就是很多,我看見他們就很高興。
兩角、三角、五角一斤的菜,到了傍晚也賣得差不多了。一數(shù)那些零錢,居然湊夠一百還多出兩塊多,這讓我十分有成就感?;氐郊业牡谝患戮褪墙诲X給我媽,她似乎比我還高興,囑咐我多出的兩塊多就歸我所有了,算是我的勞動報酬。天呀,我差點(diǎn)匍匐到地上山呼萬歲。一則因?yàn)槲覌審膩頉]有這么大方過,二則因?yàn)樽约旱膭趧幽軗Q成錢了。
幾場街子下來,我居然有了好幾塊的零花錢。湊夠十塊,我就能做一條新褲子了。八分錢一個的蛋糕,我就能任性地吃了,再不用因?yàn)榻o不了小弟五角錢而被他踢哭了。那樣的夜晚,我睡得很香甜,一想到“勤勞致富”這幾個字,我就激動不已。我看看我媽的雙手,又看看我的雙手,它們的長相,那么那么相似。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我要走出去,我要做一個體面的人。尤其是去街上買菜的時候,一定要做個大方的人,堅(jiān)決不要斤斤計(jì)較,兩兩不休。
賣菜的一個又一個街市里,也曾有幾次哭鼻子的遭遇。我永遠(yuǎn)記得那個滿臉橫肉的胖婆娘,她氣勢洶洶把我擺好的蔬菜扔到一邊,說那個地點(diǎn)是她把下的。我問她拿什么把的。她說她用石頭把的,我說,滿街都是石頭,難道這一街都是你把下的嗎?見我與人爭吵,八歲的妹妹在一邊大哭了起來。我真不知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我居然把她擺下的東西也扔了。然后,就吵得不可開交。她罵的那些臟話,此生我也學(xué)不會,但我堅(jiān)持要把該是屬于我的東西爭回來。后來,她趕著馬車的丈夫也來了,幫襯著她罵我們姐妹倆。在被她罵了許多許多難聽話以后,我贏了,我要擺的菜攤擺下了。哄乖哭鼻子的妹妹,繼續(xù)賣我的菜。過了好一會兒,背著蔬菜的爸爸帶著兩個弟弟也到街上了。我一見到爸爸的那一刻,如江河的淚水奔涌而出,一頭撲進(jìn)他的懷里,哭了個夠。爸爸寬厚溫暖地笑著,一手?jǐn)埼疫M(jìn)他的懷里,拍著我說,這么大的姑娘了,別哭,再哭就害羞了。
所有委屈在爸爸懷里得到最有效的安慰之后,我擦干了眼淚,像我媽那樣,安分稱職地做一個賣菜的農(nóng)民。之后,我媽為此太心疼,她專門去找了那個女人,質(zhì)問她為何那么惡毒地罵我們姐妹倆。那女人很抱歉地對我媽說,主要是不知道我們是我媽的女兒,如果知道,斷然不會那樣。我媽說,無論是哪家的女兒,都不該這么對待小孩子的,更何況不是她們錯了。她語塞無言。如今,那個胖婆娘依舊還在街上做她的水果生意,每次我停下車要買水果,她就迎上來向我兜售她的東西,她可能不記得我了,女大十八變,但我一輩子都記得她。
再有一次,我騎單車馱著兩籮筐蔬菜,前面有一群去趕街的人,他們在大聲說話。一窩窩,一叢叢地走在前面,一會兒你上前,一會兒他上前。我心中一慌,越想避讓,就越?jīng)]避讓開。自行車前輪已撞在了一對卷起褲腳的小腿肚上,剛下過雨,泥印醒目。我一看是爸爸的表哥,就放下心來,趕緊道歉說,大爹,對不起了,我騎車不熟,撞到你了。結(jié)果我大爹高聲罵起我來,連連說我是眼睛瞎了什么的。我媽受傷這事已經(jīng)很悲劇,一個稚嫩的小姑娘扛起沉重的擔(dān)子,毛手毛腳地闖下這禍,偏還要被自己的長輩這般辱罵。所有的悲傷,在那一時刻,被風(fēng)完全放大了。我張開嘴巴大哭起來,這一哭就嚇到了我大爹。
一問二問,他才知道是我,埋怨我長得太快了,讓他都認(rèn)不出來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哄了我?guī)拙?,囑咐我路上小心些。而我的哭一直無法止住,迎著風(fēng),一路淌著眼淚往街上趕去。那個街市,也是個心碎的街市,一街的辣椒和西紅柿,降價再降價,仿佛人們都相約不來買菜了。兵哥哥們不來,往常愛買菜的身影也不見了,我很焦急,像一只被烘烤的蟲子。但我媽曾交待過我,背到街上的東西,高低貴賤一定要全部賣完。下午三點(diǎn)左右,一陣狂風(fēng)卷來,天就要下大雨了。街市上的人們忙著回去,倒是幫了我的大忙,只要有來買菜的,一稱就是好幾斤。風(fēng)雨未停,我的菜就賣光了。
回家的路仿佛很短,我痛快地淋著雨。錢,被我用油紙緊緊地包在貼身的地方。至于身體,淋濕了就淋濕了吧。到家時,重復(fù)了白天的際遇,又是一場好哭。第二日起來,我就成了失聲的姑娘,聲音嘶啞了好些日子。
好多年來,為了能食肉糜,我們奔忙在肉糜之外。風(fēng)雨和辛勞不過是皮肉之苦,睡一覺起來,就能元?dú)鉂M滿,最害怕的是遇見天災(zāi)人禍。然而,這些都沒有放過我們,為了活著,為了能活得更好,一次次地,我們一邊受傷,也一邊長大。一家人的生活在勤勞和永不喪失的希望中逐漸改變了面貌,終于,肉糜不再是我們饞巴巴的奢侈夢。
當(dāng)肉糜成為日常,肉糜之外的東西被延展得很廣闊。但終不過是這一句話:民以食為天。如今,我從一個賣菜的人變成了買菜的人,農(nóng)業(yè)科技的興起讓我們不再擔(dān)心糧食和蔬菜的產(chǎn)量了。
每次去菜市場,看著那些賣菜的大娘大姐大嫂,或是幫媽媽賣菜的孩子,我就想起那些賣菜的時光,心中一片溫暖潮熱。我從來不忍心與她們講價,遇上老人能多買時就多買些,希望她們趕緊賣完回家。我拿起兩根萵筍放在秤上,賣萵筍的大娘說,來這里買菜的人那么多,你真是不一樣,從不摳丁挖肉計(jì)較,也不擔(dān)心怕我吃了你的秤頭。說完,又多送了一根萵筍給我。她們哪里知道,我也曾經(jīng)是一個賣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