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李雅慧
(青海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青海西寧 810000)
葛亮在作品《朱雀》中將南京稱為“古典主義大蘿卜”[1]378,南京這座城市的“性情”,從外看是粗獷質(zhì)樸,但內(nèi)里卻是水靈靈的細膩精致,這與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中的“侘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侘寂”一詞源起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茶道中的“侘”是指茶具的粗糙質(zhì)感,是在否定了一切有形美之后對美另一種形式的追求。在《朱雀》中,作者聚焦于發(fā)生在南京城歷史中的個體故事,在歷史的更迭和血脈的延續(xù)之間搭建起書寫歷史和表達情感的渠道,在日常建構(gòu)與城市想象中譜寫人們在城市風(fēng)云變幻之際體現(xiàn)于瑣碎日常中的脈脈溫情,在粗糙的歷史環(huán)繞與細膩的日常之間形成日本美學(xué)中提倡的侘寂之美。
《朱雀》中的傳奇故事起源于戰(zhàn)爭時期的南京。南京藥材鋪“齊仁堂”家的小姐葉毓芝愛上了日本青年芥川,并且懷上了他的孩子,而戰(zhàn)爭時期,這場不被允許的愛戀讓葉毓芝成為歷史的犧牲品。在戰(zhàn)火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而他們的孩子程憶楚,在被初戀情人拋棄后生下了程囡。程囡因愛上了美國間諜而失學(xué),后來在愛上蘇格蘭青年許廷邁的同時,又和染有毒癮的雅可糾纏不清,最終在雅可死去后,又發(fā)現(xiàn)她已懷上了他的孩子。
在小說《朱雀》中,作者以脈絡(luò)梳理的方式,清晰呈現(xiàn)了南京城20世紀的風(fēng)云變幻。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對人性的摧殘在葉毓芝被日本兵侵犯時被凌厲地展現(xiàn)了出來:“士兵們從廢墟中拖出了這個衣著體面的大肚子女人,有些驚奇,但沒有猶豫……那個年輕士兵,回頭望了毓芝一眼,笑了。笑容純真無邪?!盵1]104雖然只用“純真無邪”寥寥四個字來形容士兵的笑容,但卻讓人感到極大的震撼。人性在歷史戰(zhàn)爭面前被極度地扭曲,甚至連至純至美之物也讓人觸目驚心,這種在細微處展示歷史的功力成為葛亮文字表述舉重若輕的關(guān)鍵之筆。對國內(nèi)的歷史書寫,葛亮也沒有吝嗇筆墨,陸一瑋如何被“流放”,程云和如何被妓女出賣,又如何為了保全孩子最終成為斗爭的犧牲品,作者都有細致的描摹。歷史的原貌也許并非如此,但作者依然能依據(jù)自己對歷史的想象搭建時代的脈絡(luò),這種深入肌理的刻畫力求在溫潤文字中給讀者帶來不一樣的歷史視野。20世紀末,南京步入了現(xiàn)代化發(fā)展進程中,西方的知識、技術(shù)、文化等涌入了南京城,東西方之間的交流與碰撞在不同個體身上迸發(fā)出異樣的“火花”:蘇格蘭青年許廷邁、教授芥川龍一郎、間諜泰勒都愛上了中國少女,尼日利亞學(xué)生和中國女博士陷入了不倫之戀,還有不知名的妓女出賣了與她素無瓜葛的婦女……形形色色的人涌入南京這座東方古城,帶來了極具時代特色的氣息。小說塑造主人公的交織糾纏并非情節(jié)巧合那么簡單,其情感大多以愛慕為起始、以悲劇收場,極具戲劇性。作者的刻意為之,是為了讓他們不僅僅作為穿梭在歷史縫隙中的個體而存在,而是要讓他們成為作者書寫歷史和想象歷史的重要載體,成為作者對人類普遍情感訴求的一個窗口。
作者將歷史的更迭和人物血脈的延續(xù)交織在一起。無論是戰(zhàn)亂還是革命,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故事中一代代孩子的出生,就像沒有什么能阻止歷史的前進一樣。作者將悲慘的命運附著在三代女性身上,她們都沒有得到安穩(wěn)的生活和美好的愛情婚姻,并且如出一轍地在孩子出生前就失去了孩子的父親。在傳統(tǒng)家庭中,父親缺失,女性們憑借自身的頑強代代生活,葛亮將這種氣質(zhì)精準地描摹為“這城市女人骨子里的烈,是造成葉楚生對女兒多年教育毀于一旦的根源。這份烈,不見得個個鉚足了勁兒,要血濺桃花扇。只是平日里寵辱不驚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就是極危險的洶涌暗潮”[1]79。書中男性角色的缺失,凸顯出女性對于家國的重要意義。宿命盡管不可擺脫,但也正是在這種宿命輪回中的剛烈女性和她們繁衍的一代又一代子孫復(fù)原了歷史的樣貌。
粗線條的歷史史實刻畫和歷史中的人物群像相融合,在質(zhì)樸真實的歷史書寫中始終包裹著作者對人類共同情感的探索,而歷史的不斷更迭與人物血脈的融合,讓作品在粗糙的歷史顛簸下始終有如蒲葦一般堅韌的情感在流淌。葛亮的歷史書寫不僅是有血有肉的書寫,更是一種粗糙歷史包裹著細膩情感的書寫,是一種擁有侘寂之美的書寫。
日常作為一種普遍的存在,在建構(gòu)過程中有時會被放到歷史的對立面。歷史的宏闊往往讓人感到力不從心,它仿佛是凌駕于時空之上的一段銀河,離普通人太過遙遠。人們?yōu)榱舜_立自身此時此刻的存在,往往會選擇消解歷史、凸顯自身,而日常便是解構(gòu)歷史和重塑時代的最好工具。葛亮在《朱雀》的書寫中不乏對歷史的鉤沉,但也不乏對日常煙火人家的描摹。不同于將日常和歷史對立起來的對抗性書寫,葛亮在對歷史中的日常建構(gòu)中帶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契合感。葛亮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南京,對他而言,南京早已不是當時盡顯帝王之氣的古都,也不是六朝煙水朦朧的金陵城,南京只是歷史更迭后一座褪盡了浮華的南京城,因此作者對南京風(fēng)物人情的日常描摹也只能是基于歷史和城市本身的想象。正如王德威在序言中所說:“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間,在歷史憂傷和傳奇想象之間,葛亮尋尋覓覓,寫下屬于他這一世代的南京敘事?!盵2]葛亮正是通過《朱雀》中的日常建構(gòu),完成了他對古老南京和青春南京的全部想象。
語言是文學(xué)書寫中建構(gòu)日常的核心要素之一,作者在這一層次上搭建了獨屬于南京城的日常圖景。“難得南京話里的罵人話,句句都是擲地有聲。”[1]38南京地處江南,當?shù)厝说慕丛捳Z說得最是風(fēng)趣,但南京人的日常語言卻被作者濃縮精簡成擲地有聲的臟話。這種擲地有聲的臟話又被外國學(xué)生許廷邁所熱愛,“他終于對這種語言產(chǎn)生了熱愛……觀眾萬眾一心的罵……氣勢排山倒海,幾乎讓人感動”[1]39。作者在一開始就將日常建構(gòu)深入到人們的日常語言表達中。語言是一個族群延續(xù)的關(guān)鍵,族群記憶基本都需靠語言流傳延續(xù),而在延續(xù)過程中再以地域劃分。語言發(fā)生變種,便實現(xiàn)了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的生長。許廷邁作為一位“外來者”,融入南京的一個切口就是對南京話的熟練運用。吵架時不時地冒兩句,上課時不時地說半句,就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言說,卻讓許廷邁迅速被南京人認可。這不僅是語言的魅力,更重要的是隱藏在語言更深層次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綿延千年,具有包容性,也具有排他性。一段夾雜著方言的語句,說得出就是南京人,說不出就不是南京人。這種基于語言的日常建構(gòu)毫無疑問地具有歷史延續(xù)性,其在最大限度地彰顯南京歷史和地域特征的同時,又牢牢嵌入到日常生活的方面,形成一種歷史傳承縫隙中的日常描寫。廣闊的歷史在這種鮮活的日常語言建構(gòu)中迸發(fā)出活力,而日常語言的建構(gòu)也在歷史的發(fā)展中顯示出無限的延展性和包容性。
還有一層次的日常建構(gòu),作者集中在主角程云和身上。程云和是聯(lián)系三代人的主線,也是書中作者最為精細刻畫的人物。從秦淮名妓到家庭主婦,程云和在時代風(fēng)云交匯之際恪守家國信念和善良的為人處世之道。收養(yǎng)程憶楚、掩護重傷的士兵、撫養(yǎng)兒女走過漫長艱辛的戰(zhàn)爭時期,她身上有著南京城秦淮八艷的影子,歷史的倒影在她的舉手投足之間得到了延續(xù),可步入和平時期的程云和卻褪去浮華,在歲月的打磨下成為操持家務(wù)、撫養(yǎng)兒女的好手。她因炒米、豆腐、胡蘿卜做出的素板燒,好吃得讓鄰居的大姑娘、小媳婦都佩服;包粽子用的蜜棗要在油里煎過,“這是老家的方法,講究”[1]194;即使是在面對海納要奪走程憶楚的那個冬至,程云和也不忘去市場買一塊豆腐,記著“吃了冬至面,一天長一線……”[1]244程云和身上體現(xiàn)了中國婦女的勤勞能干和體面善良。不論世事如何,吃一口熱飯是她內(nèi)心的期盼,也是她在命運橫逆時,直面命運的底氣。民以食為天,書中對南京美食的敘寫更是不計其數(shù),給蘇格蘭青年許廷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加了罌粟殼的鴨血粉絲湯,讓程囡念念不忘的是忠叔的那一屜梅花糕,讓陸一瑋攢著舍不得吃的是程云和做的桂花鴨,程云和想盡辦法買來的一尾青魚、冬至必須要吃的一碗面、端午那日嵌了蜜棗的粽子……葛亮對這些日常點滴的精細描摹又遠遠超出其本身的含義。南京這座城市從來不缺華貴,也曾風(fēng)光榮耀,但這些都轉(zhuǎn)瞬即逝。葛亮在歷史和日常之間完成了自己對南京城的想象,正是一幕幕的日常構(gòu)成了一段段的歷史,所謂的傳奇,對于這些歷史中的人們來說不僅是經(jīng)歷,而且是包裹在歷史洪流中的瑣碎日常。
在《朱雀》中,作者對南京歷史的書寫正像日本茶道中的茶具,或殘缺,或粗糙,或質(zhì)樸,沒有華麗的外表吸引人們的目光。歷史以褪去傳奇色彩后的本來樣貌展示于世人,于浮光掠影間只剩粗糲。在《朱雀》中,葛亮通過緊湊的時間線將事件串聯(lián),展現(xiàn)出一種串珠成線的歷史鋪陳方式。如在南京城陷落時,作者寫道:“八月十五日這天,日本飛機開始了對首都的轟炸……十一月二十日……發(fā)表了遷都宣言,遷往重慶……十一月二十七日……巡視南京城防工事,嘆息到南京孤城不能守,然不能不守也?!率铡黄颇暇┏浅胤谰€。”[1]85-99短短四個月多的時間內(nèi),南京城中的一件件事件不斷地發(fā)生。作者采用最原始、質(zhì)樸的方式來還原歷史,將處處彌漫著江南煙水氣的古城還原為在歷史裹挾下早已千瘡百孔的南京,給人一種虛實交雜的粗糙感。除了時間,葛亮還以截取特定歷史時期特定文化元素的方式,對歷史進行還原。如在程憶楚和陸一瑋相識時,文本中縱向的時間線被隱去,具有時代氣息的蘇聯(lián)裙裝布拉吉成為發(fā)生故事的“幕布”,映射出獨屬于那個時代的風(fēng)貌?!斑@時節(jié),滿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孩……一切關(guān)于蘇聯(lián)的舶來品,都帶著熱望和憧憬,被填充進了建國伊始荒涼稀疏的大背景中去。即使?jié)B透于中國人的日常,也都恰如其分地不可思議。”[1]154與蘇聯(lián)交好的史實、年輕女孩們的時尚觀、南京城對外來文化的包容力,這三者通過“布拉吉”這一特定時期具有的服裝文化元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筆,但對這段歷史的書寫卻是一種民族志式的記錄,質(zhì)樸且生動,勾勒出“當時的南京城”。
在葛亮的筆下,不論是縱向時間的串聯(lián),還是橫向文化元素的截取,歷史都像一個承載了過往和情感的容器,其造型千變?nèi)f化,呈現(xiàn)出一種環(huán)繞的姿態(tài),緊密地籠罩在精致的日常建構(gòu)周圍。在戰(zhàn)爭歲月里,程云和在第一次觸碰到葉毓芝的孩子時,通過裹在孩子身上的棉袍,便判斷出這個孩子的母親出身不凡,“……(她)動作著,卻突然停住,她的手指有數(shù),捻出來這碎片是上好的絲線,碎片拼接起來,她又是一驚,一眼就看出這是獅王府裕福記老許師傅的手筆。”[1]111通過“捻”“看”這種動作的描寫,作者將一位細膩精致的南京女子形象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南京人骨子里都是講究的,這種積淀在人物身上的講究和氣派,不論是在戰(zhàn)爭時期還是和平年代都是一脈相承的,而在所有女孩子都穿著“布拉吉”的歲月里,女孩們都懷有各自的心思。在舞會上,“女孩們雖然和她一樣穿著布拉吉,卻在樣貌上有著額外的心思,留著齊眉的卷燙過的劉海,又或者別致的樣式稀罕的發(fā)夾,低頭翹首,都有鋒芒閃過。每個人因此都有了個性。他們都是在裝束與審美上有主意的孩子”[1]159。從一件衣裳到一枚發(fā)卡、從一個女孩子到一群女孩子,作者精細地記錄著發(fā)生在南京城里的人和事,在緩緩流淌的歲月里留下了屬于那個時代和個性的雙重掠影。
南京作為中國的一線城市,時至今日依然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葛亮認為“南京人是不大會投機的,說好聽些,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1]378。這種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氣質(zhì)不但包容了南京城曾經(jīng)的輝煌,而且包容了南京城曾經(jīng)的血雨腥風(fēng),為現(xiàn)代人呈現(xiàn)出南京城的從容氣魄。周珉佳指出:“可以說,他(葛亮)長篇小說的主旨就是書寫南京的民國史。這其中更多更濃的部分不是鄉(xiāng)愁,而是記錄城市、回歸文化本源的責任?!盵3]南京城的記錄成為《朱雀》中歷史和日常交匯的焦點,粗糲殘破的歷史書寫包裹著瑣碎精巧的日常建構(gòu),體現(xiàn)出日本美學(xué)中的侘寂之美。
葛亮將南京形容為“一座被數(shù)次忽略又被重新提起的城市。歷史走到這里不愿繞行,總有些猶豫和不舍,于是停下腳步”[1]376。歷史何時會停下腳步?真正駐足于此的只能是葛亮本人,作為一次交織歷史與日常兩方面的城市書寫,作者從歷史的縫隙中捕捉著日常的點滴,“你所看到的沉淀,其實也都是一些光影的片段,因為薄和短促。只是這些光影積累起來,也竟就豐厚得很”[1]377。歷史的書寫承載了日常的建構(gòu),日常的建構(gòu)積淀起了歷史的書寫,二者完成葛亮在《朱雀》中對南京城市的想象書寫和對人情風(fēng)物的細致描摹,為當代文學(xué)書寫提供了新的書寫模式,同時作者也在追求質(zhì)感和精致的書寫范式中形成獨一無二的侘寂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