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嘯 天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翦伯贊(1898—1968),名象時,湖南桃源人,維吾爾族,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和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杰出教育家。1945年6月至9月,翦伯贊在重慶《中山文化季刊》第二卷第一期、第二卷第二期上先后發(fā)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和《論劉知幾的歷史學》兩篇文章,詳細論述了司馬遷和劉知幾兩位中國古代杰出史家的史學思想及史學成果。翦伯贊在兩篇文章中肯定并贊揚了兩位史家,他認為:“寫著歷史之成為一種專門的學問,即所謂歷史學,在中國,是創(chuàng)始于天才的史學大師司馬遷。”[1]349對于劉知幾,更盛贊道:“自司馬遷而后,迄于唐代,在歷史學方法論上,有新的發(fā)明者,唯劉知幾一人而已。”[1]384但是,劉知幾在《史通》中曾大力批駁《史記》的體例設置,后世史家也多以此展開探討,眾說紛呈。翦伯贊在論述兩位史家成績的同時,也不免有一番自己的論證。如今涉及翦伯贊史學研究及史學思想的相關文章,大多只將他對司馬遷、劉知幾的研究分開概述,淺嘗輒止(1)涉及翦伯贊對司馬遷、劉知幾研究的文章,諸如齊佳璐《翦伯贊對中國史家的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蘇敏《翦伯贊的史學思想研究》(廣西師范大學2004年碩士學位論文),汪妮《淺析翦伯贊的史學思想》(湘潭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等。,而將兩篇文章結合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翦伯贊在《史通》所指《史記》體例問題上,兩篇文章中的論證方式有一定差別,而兩種論證方式之間又具有內在的史學聯(lián)系,且翦伯贊在論證思想上有自己的特點,這背后又隱藏著一系列的史學因素。
有關劉知幾對《史記》體例的批評,徐興海在其《劉知幾對〈史記〉的批評》中已總結得當[2]。具體來說:劉知幾在《史通》中撰有《本紀》《世家》《列傳》《表歷》《書志》等篇,大力批駁《史記》體例。在其《二體》篇中,劉知幾肯定了編年體和紀傳體兩種體裁,又分別指出不足之處,而類如《史記》這樣的紀傳體,其最大的不足便是“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3]26,如《項羽本紀》中記有劉邦事跡,《高祖本紀》中也多有項羽事跡。在《六家》篇中,劉知幾對唐以前史書六種體裁進行一一評定,并得出結論:“《尚書》《春秋》《國語》《史記》四種史體已被時代淘汰,存留且宏揚者,唯有《漢書》《左傳》二體?!盵3]24許凌云對此曾有總結:劉知幾在主觀上并未有“抑馬揚班”的傾向,他對兩家的態(tài)度是較公正的,但客觀上其“抑馬揚班”的傾向是存在的且無法否認。[4]68劉知幾還認為《史記》缺少道德評價:“其所書之事也,皆言罕褒諱,事無黜陟,故馬遷所謂整齊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3]4不僅如此,《本紀》《世家》《列傳》三篇主要指出《史記》中歷史人物在各體例中的安排欠妥,如項羽并未稱帝,實則當時諸侯,而入本紀之中,“再三乖謬”[3]35。趙翼對此觀點也表認同:“古有《禹本紀》《尚書·世紀》等書。遷用其體以敘述帝王,惟項羽作紀,頗失當,故《漢書》改為列傳?!盵5]127此外,劉知幾認為三晉與田氏“君臣相雜,升降失序”;陳勝“起自群盜,稱王六月而死,子孫不嗣,社稷靡聞,無世可傳,無家可宅,而以世家為稱,豈當然乎?”[3]40又列傳中應以人物為主,“且《龜策》所記,全為志體,向若與八書齊列,而定以書名,庶幾物得其明,同聲相應者矣”[3]95。唐代司馬貞為《史記》作《史記索隱》時也曾指出這一類問題,并提出解決方式,如《秦本紀》可降為《秦世家》,項羽未踐天子之位,宜降為世家,補曹叔振鐸、許男、邾子、張耳、吳芮諸世家,將列傳中吳王濞升入世家,與楚元王同為一篇;將淮南、衡山王升入世家,與齊悼惠王同為一篇;將《陳涉世家》降為列傳等。[6]劉知幾雖未對《史記》全部體例言明具體的解決方式,但基本也同意對相關歷史人物的體例設置進行重新安排。
劉知幾在《表歷》篇中表現(xiàn)出對“表歷”的根本反對,認為“表歷”如同雞肋,《史記》中本紀、世家、列傳下各記有祖孫昭穆,年月職官,“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煩費,豈非繆乎?”[3]48而班固《漢書》中的《古今人表》如:“鳩居雀巢,蔦施松上,附生疣贅,不知剪截,何斷而為限乎?”[3]49然而,在外篇《雜說》中,他對“表歷”的認識已有明顯的改變,認為“表歷”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跨度極廣,“使讀者閱文便睹,舉目可詳,此其所以為快也”[3]433。在“書志”的認識上,劉知幾基本上肯定了它的作用,認為“紀傳之外,有所不盡,只字片文,于斯備錄”,但主張刪除《天文志》《藝文志》《五行志》三種志體,若必撰寫,則以當代時事為主,并增加《都邑志》,“凡為國史者,宜各撰《都邑志》,列于輿服之上”,再于《食貨》之前設《方物志》,用以記載各種方物;同時于百官紀傳之下再撰《氏族志》,這樣“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于國,可以甄別華夷”[3]68。
《史通》對于《史記》中體例的批評,引起后世學者為之辯論。朱希祖在《中國史學通論》一書中,對上述《史通》中的批判進行了細致的反駁。對于表歷,朱希祖注意到了劉知幾前后觀點的變化,他肯定了表歷的重要性,指出其重要性更在于輔助紀傳,即“通紀傳之窮,有其人已入傳而表之者,有未入傳而連類表之者,表立而紀傳之文可省,此萬斯同所以補歷代史表也”,如《宋史》表少而紀傳繁多,《遼史》表多而紀傳簡省,可見多用表歷對于紀傳的輔助效果較為顯著[7]55。朱希祖的學生傅振倫、陳功甫以及金毓黻一輩,在各自著述中也對上述問題有過研究,他們的論點既有與朱氏相合之處,也有不同于朱氏的地方(2)詳見傅振倫《劉知幾年譜》,中華書局1963年版;陳功甫《中國史學史》,參見《中國史學史未刊講義四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然而這一類研究均是根據(jù)《史通》所提諸種問題在細節(jié)上進行的探索與辯證。也有從《史記》整體體例構架上思考的,如呂思勉在《史通評》中總結道:“在后人觀之,幾于史公自亂其例,然在史公,則正以為義例宜然也?!盵8]235這其實也是對劉知幾的一種回應。當然,這些史家對于《史通》相關問題的細節(jié)分析與宏觀思考總有其交織的部分。
翦伯贊對《史通》批判《史記》體例的研究,實際上是分為兩個部分先后進行的。第一部分的研究體現(xiàn)于《論司馬遷的歷史觀》中,此時翦伯贊尚未直接聯(lián)系《史通》中諸種批判,但對于相關問題已有一定論述。第二部分的研究體現(xiàn)于《論劉知幾的歷史觀》中,此時翦伯贊直面《史通》針對《史記》的諸種批判,結合第一部分的《史記》研究成果,針對不同批判又做了一番論述。兩篇文章既可體現(xiàn)翦伯贊的論證與其他學者之間的相似性,也可體現(xiàn)其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家進行論證的獨特性和其獨具個性的研究風格。
翦伯贊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中,首先指出紀傳體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嚴謹?shù)牟渴稹保旱谝徊礁鶕?jù)歷史人物的政治社會地位分為三類,“即以帝王為一類,貴族為一類,官僚士大夫等又為一類”,并將零星破碎的史料分別歸納于這三類人物之下,使之各成系統(tǒng);第二步通過“書志”加強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第三步則以“年表”排比人與人、事與事之間的年代順序,以為附錄[1]358。翦伯贊并不是沒有看到《史記》存在的明顯缺點,但他通過對比西漢以前的史書編寫情況,認為當時“所有的古史資料,都是一盤散沙,正像一些破磚亂瓦混在一堆,需要有一個分類的歸納”,所以司馬遷所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是整理這些古史資料的“一個最好的辦法”[1]358。這一定程度上認可了劉知幾對《史記》這一方面的批評,但也給予了一個不可反駁的回答:在西漢時期,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史書編寫的確是當時所能發(fā)現(xiàn)的最好史書體裁,具有重大意義,不應在《史通》中被幾乎“一邊倒”的批評。在司馬遷和班固的比較上,翦伯贊的態(tài)度更加明確,稱班固為司馬遷的學生,且“司馬遷的學生,從班固算起,沒有一個能夠望及肩背的。中國的學者往往以《史記》《漢書》相提并論,我以為這未免太恭維班固了”[1]358。同時,翦伯贊將《史記》中各種體例的關系解釋為相互補充,互為經緯,實際認為司馬遷在創(chuàng)設紀傳體史書時分本紀、世家、列傳、表歷和書志諸體,是為了將史料進行明確的歸納,而非刻意表示高下尊卑之別。章學誠的觀點與翦伯贊相似:“紀傳之體,如方圓水火之不可相混,乃是史文體例有然,而非有關于尊卑褒貶之義法也?!盵9]135自班固《漢書》后,本紀、列傳等體例設置成為史家參與官方撰修國史的規(guī)范。而以《漢書》以后的標準去要求《史記》,翦伯贊是不贊成的。
《史通》中《二體》指出《史記》體例長處:“《史記》者,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盵3]25但根據(jù)他對《史記》整體的評價,可知其即便指出《史記》之長,《史通》在內容上還是偏向于對《史記》體例的批評。翦伯贊不同于劉知幾,他認為《史記》體現(xiàn)的紀傳體編寫不僅體系嚴謹,而且靈活多變。《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指出《史記》所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史書書寫方法的要素為歸納、演繹、排比,而表現(xiàn)形式則是紀、傳、書和表,“同時,在紀傳中,又以本紀為綱領,而以世家與列傳演繹本紀的內容,使本紀、世家與列傳,構成無形的鏈鎖。然后再以全部的紀、傳與書、表相關聯(lián)。這樣,就構成了紀傳體歷史方法之整然的體系”[1]363。緊接著,翦伯贊開始根據(jù)《史記》各體例展開一一敘述,其中涉及《史通》中所提諸問題,他也從中進行論證。翦伯贊論證的特色在于從細節(jié)上為《史記》中歷史人物的安排尋找正當性,從宏觀的構架上分析體例存在的合理性。他將《史通》中所舉出的有關人物安排上的問題都稱作是各體例設置上的“例外”,這與《史記》體例嚴謹一論并不沖突,體現(xiàn)出司馬遷在體例設置上的靈活。翦伯贊指出司馬遷作本紀,是為了追尋“王跡所興,原察始終,見盛觀衰”,雖然也有例外,如項羽、呂后并非擁有帝王名號而亦為之作本紀,而這種“例外”卻有其合理之處,因為項羽名雖為西楚霸王,實即當時天子,“天下非之”是當時世人的主觀想法,“諸侯立之”則是客觀事實;司馬遷不為惠帝而為呂后作本紀,是因為惠帝未死之前已是“虛君”,實際的“時代支配者”確是呂后[1]359。因為實際的“客觀事實”,翦伯贊為《史記》尋得了項羽、呂后等人入本紀的合理性。瞿林東也同意這種看法:“漢興以前,項羽實際上支配著當時的政治局面……劉知幾從名實出發(fā)沒有顧及歷史事實的真實情況,對司馬遷提出‘再三乖謬’的嚴厲批評,暴露了他在史識上的弱點。”[10]47對于世家,翦伯贊認為世家所錄人物都是“接近歷史動力的人物”,這些人物不是支配過某一局部的空間,便是支配過某一短期的時間。而世家中也有諸如《孔子世家》《陳涉世家》的例外,這種“例外”也有其合理性:孔子以經術達王道于當代,“在文化思想上所起的作用,至為宏大而悠遠”;陳涉首義,事同湯、武而義《春秋》,在現(xiàn)實歷史上所引起的變局劇烈且重大,司馬遷看到了革命和文化的歷史意義過于王侯卿相,所以將孔子、陳涉列入世家之中,是正當?shù)摹1]361白壽彝也對劉知幾批評陳涉被列入《史記》世家這一樁“公案”有論述:“《史記》為陳涉立《世家》,置于《孔子世家》之后,……這是把陳涉作為開辟歷史新時代的人物來看待的,這比賈誼等人的看法要更有豐富的意義。”[11]29
翦伯贊在《略論中國文獻學上的史料》一文中指出因為古代史家在撰寫史書時堅持正統(tǒng)主義的立場,故此展開“成王敗寇”的書法,“而史家遂謂司馬遷不應列項羽于本紀”,他不贊同這種史書書法,“我們應該從假神圣中去找真盜賊,從假盜賊中去找真神圣”[1]302?!妒吠ā肥莿⒅獛淄顺霎敃r史館編修國史任務卻仍以史臣身份獨自撰寫而成,寫《史通》的目的也是“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辯其指歸,殫其體統(tǒng)”[3]263。正如喬治忠所言,劉知幾主張史書編纂的規(guī)范化,這實際是官方集眾修史的客觀要求,是為史館修史規(guī)則的改進提出建議[12]184。所以劉知幾對于“名”“實”要求苛刻,也是為了規(guī)范史館修史,故在處理一些名與實的問題上,雖以史官撰史的標準進行界定,但客觀上的確出現(xiàn)“以成敗論英雄”的表述。牛致功也曾言:“確定了一定的體例,就要按照體例的要求修史……劉知幾多處批判不遵守體例原則者,就是違背體例的要求會導致事實混亂,線索不清,不易弄清歷史的本來面目。”[13]147這一點翦伯贊也是理解的,但劉知幾是否純粹就是以史官撰史標準評定史事呢?翦伯贊并不這么認為,故又在《論劉知幾的歷史學》一文中指出劉知幾反對以成敗論英雄的正統(tǒng)歷史觀,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歷史觀仍未掃除干凈,如反對項羽列入《史記》中本紀便是一例。[1]393所以這里翦伯贊對以往史家“成王敗寇”書法形式的批判,應包括劉知幾。而通過這種批判,翦伯贊對《史記》中各體例出現(xiàn)的“例外”也表以支持:司馬遷運用紀傳體,“卻能變而通之,神而化之?!麤Q不用公式來擺布歷史,而是用歷史去活用他的公式”[1]364。誠然,也有史家對《史記》中體例設置的觀點與翦伯贊相似,如趙翼認為司馬遷設孔子為世家是“以其系天下之輕重也”[14]227,曹聚仁在其著作《中國史學ABC》中指出:“(《史記》)是一種以人物為中心的史書……本身是一部極貫串聯(lián)絡的著作,本紀年表是一個縱的系統(tǒng),世家列傳是一個橫的系統(tǒng),再加以以事為中心的書,包含著紀傳、編年、紀事本末三種體裁?!盵15]22翦伯贊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史家,他的視角具有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獨特性,如他指出:“從《史記》中可以看出,被司馬遷紀傳的歷史人物,并不是毫無歷史價值的人物:而是可以從他的歷史行為中,透露出一些有關于他的歷史時代之社會內容的人物?!盵1]368也有學人有相似的意見,如清時馮景指出項羽號雖霸王,“然代秦而號令天下,則既五年矣!”“則項羽宜登本紀,宜列于漢高之前,統(tǒng)在則然,亦作史之例則然”[16]50。朱東潤則認為陳涉“有大造于漢也,列于世家,豈曰不宜?”[17]117李景星也贊同陳涉未成,“能為漢驅虜,是當時極關系事,列之世家,蓋所以重之,而不與尋常等也”[18]49。翦伯贊從客觀事實入手,細致論證《史記》中歷史人物對歷史發(fā)展的推動、進步作用,這是其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家所應有的治史態(tài)度和研究準則。
在《史記》體例的靈活性上,翦伯贊還指出司馬遷設《貨殖列傳》《刺客列傳》《游俠列傳》《滑稽列傳》《日者列傳》《龜策列傳》等,“是因為從各種各樣的人物身上,可以顯出歷史上的社會各階層的人民的活動,從而顯出歷史之各側面”[1]368。他更從列傳體裁的結構上試作說明,認為司馬遷寫列傳,更表現(xiàn)了他對方法運用的活潑,“如前所述,他首先把他所選定的列傳中的人物,不管異代同時,先依其人的性質,類而別之,為若干組。然后再次其先后,別其輕重,定其主從,或作專傳,或作合傳”[1]368。對于書志與表歷,翦伯贊也試圖從整體結構上證明其合理性:翦伯贊開始即稱《史記》的紀傳體裁是“一種嚴謹?shù)牟渴稹保謱⑹鰰r,指出八書之作能夠補紀傳之敝,“揭事為題,類聚而條分,原始而要終”,所以八書應是《史記》的總論;司馬遷作十表,是為了指示歷史事實或人物的時間性,“自十表作,于是上起‘三代’,下迄武漢之間,諸侯名臣之世系年代,遂一目了然”[1]362,所以十表是《史記》的附錄。張新科、俞樟華在《史記研究史略》中也有總結:“司馬遷思想深邃,識見不凡,他作《史記》,有自己一套書法體例,但他更注重實際需要,并不受什么條條框框的限制,有規(guī)矩也有變化,才是他作史時遵循的根本準則?!盵16]52白壽彝贊成章學誠的說法,認為《史記》是“圓而神”,《漢書》是“方以智”,即《史記》對歷史的表達不受形式的限制,很靈活,“不因拘于形式而削足適履,而是要求形式服從內容”[19]63。可見《史記》的體裁結構的確具有嚴謹與靈活兩種特點,翦伯贊在這一點上的判斷是準確的。
劉知幾對司馬遷在《史記》中的種種議論也有批評,指出史家在編寫史書時不必橫生議論。劉知幾認為史論的目的在于“辨疑惑,釋凝滯”,而“司馬遷始限以篇終,各書議論。必理有非要,則強生其文,史論之煩,實萌于此”[3]74,司馬遷這樣的行為,在劉知幾看來就是“徇私筆端,茍銜文彩,嘉辭美句,寄諸簡冊,豈知史書之大體,載削之指歸者哉?”[3]74鄭樵對“太史公曰”也持否定的態(tài)度,他直接主張廢除史書中的褒貶評論,也不承認《史記》評論有褒貶之意,稱“《史記》之有‘太史公曰’者,皆史外之事,不為褒貶也;間有及褒貶者,諸先生之徒雜之耳”[20]16。劉知幾并不認為《史記》如同《春秋》一般具有道德評價的功能,只屬于“整齊故事”,那么所謂的“太史公曰”便會顯得累贅無用。對于劉知幾和鄭樵的批判,翦伯贊顯然是不同意的,他在司馬遷于《史記》單獨作史論外又總結出三種評論的形式,即用標題、用書法以及敘述中加以批判,對“太史公曰”這一史論形式,翦伯贊更直言“這就是司馬遷設計的歷史審判的法庭”,“是司馬遷負責的批判,也是《史記》一書的靈魂”[1]371。對此,翦伯贊作出詮釋:“他敢于指斥帝王,貶抑權貴;敢于歌頌‘叛逆’,同情貧苦。一言以蔽之,他敢于揭發(fā)歷史的黑暗,抨擊人類的罪惡?!盵1]370也正是有了“太史公曰”這一史論形式,《史記》才不僅是為了敘述歷史,更是為了批判歷史,“從而也就知道司馬遷之作《史記》,不是為了清算古人,而是為了要從古史中找出一些歷史教訓,教育他同時并世的人”[1]377。學界對《史記》中史論的重要性研究亦不在少數(shù),針對《史記》是否具有道德評價功能,徐興海認為:“司馬遷對史學中應該貫穿以道德評價這一點有明確的認識,并將其滲透于各個篇目之中?!盵2]70牛運震在《史記評注》中云:“太史公論贊或隱括全篇,或偏舉一事,或考諸涉歷所親見,或征諸典記所參合,或于類傳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傳之外摭軼事以補其漏,皆有深義遠神,誠為千古絕筆?!盵21]45俞樟華也肯定了“太史公曰”的作用:司馬遷的史論繼承了《左傳》《國語》的傳統(tǒng),但“無論在使用的范圍上,深刻的程度上和形式的多樣上,都比前者大大地發(fā)展了”[22]26。不同于上述學者,翦伯贊在評價“太史公曰”時,帶有強烈的主觀情感,他對司馬遷作史論的行為是極欽佩的:“他帶著一支禿筆,走進中國歷史學的領域,用他敏銳的眼光,正義的觀感,生動的筆致,沉重的語言,縱橫古今,褒貶百代?!盵1]378
《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中,翦伯贊并沒有明確將劉知幾《史通》中針對《史記》的體例批判一一列出,但其內容無疑是對這種種批判的明確回應,其中又可見作者自身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家的治史意識及其在研究歷史人物時產生的情感色彩。翦伯贊對《史記》及司馬遷最初的完整評價是在著作《歷史哲學教程》中,書中盛贊《史記》:“雖然,司馬遷誠不愧為中國史學的開山,他開始打破帝王家譜式的歷史敘述法,不但以銳利的眼光注視著社會經濟方面而寫成其有名的《貨殖列傳》,并且同時為‘游俠’、‘日者’作列傳?!盵23]41然而在定性上,卻和《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中觀點存在區(qū)別:“可信他未能進一步地以社會經濟作為全部中國歷史事實的根基對中國歷史展開其全面的研究,也未能從社會各階層和各階級之間之相互的矛盾上去指出歷史運動的法則;依舊只從政治的表層形式去說明歷史,所以在究極上,他和杜佑等人一樣,并沒有逃出玄學史觀的漩渦,都是以儒家倫理主義,貫穿中國的歷史。”[23]41很明顯,這一區(qū)別代表著翦伯贊史學觀念上的變化:翦伯贊撰寫《歷史哲學教程》時開始初步嘗試利用馬克思主義史學原理解決歷史問題,所以評判史書是否實事求是則單以史家是否根基于社會經濟做研究為依據(jù)。到了《論司馬遷的歷史學》寫作時期,翦伯贊通過辨析,更認識到歷史人物對社會發(fā)展的推動作用以及史家通過歷史人物反映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意義,對馬克思主義史學原理的認識也更加成熟。不過這種變化更多的是翦伯贊對司馬遷及《史記》認識的增加與補充,因為在1951年《中國歷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司馬遷》一文中,翦伯贊仍舊認為司馬遷的思想屬于道家,并以儒家倫理主義貫穿歷史研究[24]514。
在《論劉知幾的歷史學》一文中,翦伯贊對上述諸問題的論證方式產生了變化。一方面,這是介紹劉知幾及其歷史學的文章,翦伯贊在論述時自然應以劉知幾為核心;另一方面,翦伯贊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中,已針對《史通》中對《史記》的體例批判作出了回應和批判。兩篇文章中翦伯贊唯一重復回應的唯有司馬遷與班固在比較上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他再次強調:“這種偉大的創(chuàng)造,是司馬遷的不朽之功,班固的《漢書》不過是《史記》的擬作而已,又安能望《史記》之肩背?”[1]398翦伯贊不再從《史記》體例的合理性角度出發(fā)去辨析《史通》中相關批判存在的問題,而是從劉知幾撰寫《史通》的邏輯出發(fā)看待《史通》在批判《史記》時出現(xiàn)的種種“自相矛盾”的情況。
首先,翦伯贊并沒將劉知幾評論《史記》的內容單獨列出,而是從《史通》對唐以前所有史書流派的評價進行總結:“劉知幾對中國歷史學各流派的批判,就史體論史體,可謂切中其弊……這從歷史學發(fā)展的觀點上看來,也是對的?!盵1]398這是對《史通》的肯定。接下來,翦伯贊才將劉知幾對于《史記》體裁的批判歸納為數(shù)種自相矛盾之處,如劉知幾論本紀,稱項羽不應列入其中,而《列傳》篇中又認為《三國志》中孫權、劉備部分的文體實為紀體,卻呼之為“傳”,這是自相矛盾者一;論世家時稱陳勝不應列入其中,《題目》篇中卻認為“平林、下江諸人列為載記”[3]85,平林、下江諸人與陳勝俱起于群盜,劉氏反對陳勝列于世家,卻贊成平林等人記入載記,這是自相矛盾者二;劉氏批評司馬遷列周、秦先世于“本紀”,列三晉、田氏先世于“世家”,但司馬遷列漢代諸侯于世家,劉氏卻作論斷:“雖得畫一之宜,詎知隨時之義?!盵3]40翦伯贊指出劉知幾有時“持規(guī)律以繩事實”,有時“據(jù)事實以反規(guī)律”,這是自相矛盾者三[1]406;劉知幾在《表歷》篇中認為“表歷”不宜列入史傳中,然而又在《雜說》篇中指出“表歷”對于史傳的益處,翦伯贊據(jù)此認為這是自相矛盾者四[1]406。
在分析完畢四種矛盾后,翦伯贊似乎沒有對這些批判再次進行發(fā)難,然而行文中依舊可見其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中的立場,如針對“言與事異篇”,翦伯贊明確提出自己的看法:“誠然把長篇大論的文章插入敘事之中,的確會打斷讀者對史實的觀察之聯(lián)系,但是有些文詞,往往與史實不能分開,而且甚至就是史實的構成部分,如項羽的烏江自刎之歌,即其一例?!盵1]414在文章結尾部分,翦伯贊更以劉知幾評價《史記》的口吻對劉知幾及其歷史學進行了評價:“論大道,則先《論衡》而后《六經》……此其所以為長也。但其論‘本紀’則貶項羽而尊吳、蜀;評‘世家’,則退陳涉而進劉玄;此其所以為短也?!盵1]422這里又是對《史通》針對《史記》體例批判的批判。
對比《論司馬遷的歷史學》和《論劉知幾的歷史學》兩篇文章,可見翦伯贊在論證《史通》中批評《史記》諸問題上的差異:前者作者旨在論證《史記》中各體裁在人物安排和結構設置上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后者作者利用《史通》中其他相關內容對比,從而發(fā)現(xiàn)劉知幾言論所出現(xiàn)的“矛盾”。兩篇文章均有對《史記》中諸體裁進行佐證的效果,不過卻有間接和直接的區(qū)別。同時,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中,翦伯贊更多是從唯物史觀的立場上出發(fā),看重《史記》中相關體例的設置與歷史發(fā)展進步性之間的關系。而在《論劉知幾的歷史學》一文中,更多地從劉氏語言和論證邏輯上討論其批判的自相矛盾之處。
值得注意的是,兩篇文章在歸納劉知幾言論中的各種矛盾時,實有值得商榷和注意的地方:
對比《史通》中《表歷》篇與《雜說》篇有關“表歷”論斷的差異,翦伯贊指出劉知幾既然看到“表歷”的用處,為何又說不宜列于史傳,認為這是劉氏在《史通》中又一自相矛盾之處。關于這一點,實要從《史通》內篇、外篇結構考慮。《四庫全書總目》認為《史通》“先有外篇,乃擷其精華以成內篇”。程千帆《史通箋記》“內篇”條按語卻認為:“內外諸篇,互有先后,及其既成,始定誰屬耳。”[25]97喬治忠曾通過考證設想出《史通》撰寫的過程:“構思好史學理論上應當論述的各方面問題,規(guī)劃內篇的理論結構,對外篇的撰寫也有初步的打算。撰著內篇,應用了原先積累的批評史書的札記資料,所余資料則寫入外篇。”[12]182可見無論《史通》內外篇孰為先后,劉知幾有關“表歷”的認識總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但卻不是同時出現(xiàn),所以說其自相矛盾,可能有待商榷。
翦伯贊歸納劉知幾評紀傳體的美中不足之處,還在于劉氏稱《天文志》《藝文志》《五行志》皆可刪。早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中他就認為“八書”是《史記》的總論,有“提綱挈領”之用,后在《論劉知幾的歷史學》中指出《天文志》所以推數(shù)之變化、《藝文志》所以溯文獻之淵源、《五行志》所以記載災異之現(xiàn)象,三種志體各有其用,故劉氏的評論有其“美中不足”。然而翦伯贊在分析《史通》中有關書志評論時,也清楚地記載了劉知幾對上述志體的處理方式,即必欲作《天文志》,“則亦只應載其當代的日月之蝕,星宿移動,而不應重復天體之概論”;必欲作《藝文志》,“則亦只應列當代撰者所撰之書,不應重復刊載前代之書目”;必欲作《五行志》,“亦只應記當代災異,不應追征前事,曲加附會”[1]404。在《史通·書志》篇中,劉知幾認為《史記》所涵蓋的域綿長,故有《天官》一篇,而班固《漢書》照搬其例,設有《天文》一篇,卻不載漢朝時事,故劉氏所論的核心在于“國史所書,宜述當時之事”[3]54,并非全部廢除。金毓黻《中國史學史》中也看到“前志已錄,后志仍舊,實嫌繁復”,所以提議“采劉氏之論,而加以折衷者,后有作者,亦不能違,此應節(jié)取者也”[26]317。金毓黻還贊同劉知幾刪削天文、符瑞、五行諸志的論斷,并嘆道:“尤為至當不易之論,而后來作者,罕能悟此,為可慨也?!盵26]317翦伯贊在文中也注意到了劉氏有關書志的處理,但卻在最終分析時只字不提,只歸納為劉氏的“美中不足”,是他對劉知幾的處理方式仍不滿意,還是根本就不同意劉知幾在天文、藝文、五行三志上的觀點,這個值得注意。
翦伯贊有關《史通》所評《史記》諸問題的論證,背后隱藏著一系列因素,正是這些因素塑造了其論證的特色,大致如下:
第一,翦伯贊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史家,能夠利用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看待歷史問題。《史通》中對《史記》的批判,歸根結底是對紀傳體史書書寫方式的批判,但內容上是以歷史人物的評價為主。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家,翦伯贊注重歷史人物或者事件對于歷史進程的實際推動作用,他有一套自己的評價歷史人物標準,在《關于歷史人物評論中的若干問題》一文中,他指出評論歷史人物并非以今天的標準為限定,“而是要嚴格地聯(lián)系到這個歷史人物所處的歷史時代和歷史條件,進行具體的分析”[24]335。所以翦伯贊對《史記》中項羽、呂后、孔子、陳涉等人物在各體例中的安排有辯證的理解。他分析出《史記》中的“太史公曰”可分為標題、書法、敘述中加以批評以及專評四種,這種史學批評“不是為了清算古人,而是為了要從古史中找出一些歷史教訓,教育他同時并世的人”,如《貨殖列傳》一篇“不但不是崇勢利,而正是貶勢利”。在他的眼里,如今歷史學已經進入了科學的階段,但中國的歷史資料大半保存在紀傳體的歷史著作中,司馬遷的歷史學可以說明紀傳體歷史方法的內容,對今天科學地研究歷史有借鑒的意義。[1]376
第二,翦伯贊在研究司馬遷、劉知幾的歷史學成就時,也與這兩位古代杰出史家產生了共鳴。翦伯贊認為司馬遷有自己的抱負,同時也希望通過史書撰寫去發(fā)揮才能,“但言之不用,道之不行,而且無罪而遭酷刑,結果,在西漢帝國大遠征的大時代中,望著千萬軍馬咆哮而過,而自己卻閉門著史,乘空文以自見,述往事,思來者,安得而不憤!”[1]355《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雖發(fā)表于1945年6月,但寫成是在1944年11月,此時中國抗戰(zhàn)事緊,作者自1940年“自湘入蜀,至于重慶”,自言“中國抗戰(zhàn),亦在艱苦中持續(xù)其發(fā)展,此正舉世瀟瀟然之際也……不知余之遺世,抑世之遺余也”[1]5。翦伯贊在國家危難時,其歷史研究中也充滿著愛國情懷。翦伯贊在序言中曾道:“然間亦涉獵其他史籍,尤喜讀明史,以其亡國覆社,感人之深且切,而其史實之足以資吾人今日之借鑒者,又至多也?!盵1]5這種真切而又相似的經歷使得翦伯贊能夠深切理解司馬遷的遭遇及其憤懣郁結的情緒,在情感上產生了共鳴。對于劉知幾,翦伯贊嘆道:“惜乎!任當其職而道不行,見用于時而志不遂,郁怏孤憤,終至貶死。賢者委棄,千古同嘆,又豈獨劉知幾為然耶?”[1]388(此處翦伯贊全集本、大家小書系列《史料與史學》本和中華書局出版的《翦伯贊中國史論集》合編本均作“任道其職道不行”,而原刊《中山文化季刊》1945年第2卷第2期所載翦伯贊文為:“任當其職道不行,見用于時志不遂?!彪m沒用《史通》原文,但與原文意義一致。故此處以《中山文化季刊》中文本為準。)這里他看到劉知幾遇時而志不得遂,卻又不止劉氏一人如此,如此感嘆,實是作者與劉氏的共鳴。
翦伯贊對司馬遷與劉知幾這兩位古代史家也極為欣賞。他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中直接稱司馬遷為“天才的史學大師”“偉大的史學家”,夸贊之意溢于言表。在研究“太史公曰”這樣的歷史批判時,他賦予了司馬遷一位“俠士”的形象:“在他的筆下,不知有若干黜廢的圣賢、失敗的英雄、俠義的豪杰、市井的浪人,放出了光彩;在他的筆下,不知有若干暴虐的帝王、荒淫的貴族、殘酷的官吏、貨殖的富豪,現(xiàn)出了原形?!盵1]370王學典認為從性格氣質看,翦伯贊“至死都是一個情感濃郁的詩人”,“在這一點上,他太像他所崇拜的司馬遷了。司馬遷堪稱中國的歷史學之父,但他本質上卻是一個浪漫的抒情詩人!”[27]14而“仗義直言,剛正不阿,寧折不彎,是伯贊性格的再一耀眼奪目之處。翦的敢寫敢說,是眾所周知,名揚學界的”[27]18,所以翦伯贊無論是對司馬遷于《史記》中設置“太史公曰”這樣的史論還是對劉知幾在《史通》中提出直書、曲筆以及對以往史家書法不端所做的批判,都深表認同與贊賞。同時,司馬遷、劉知幾也正是翦伯贊“見賢思齊”的對象,“在通史撰寫上,他想做20世紀的司馬遷”,而“從在史學批評與史學方法論方面所花費的心血看,他未嘗不想做20世紀,特別是史觀派的劉知幾”[27]28。王學典曾這樣評價翦伯贊:“著述生活中的翦伯贊充滿了熱情、激情,日常生活中的他也完全是一個性情中人。沒有矯情,沒有做作,容易沖動,十分本色,這大概就是生活中的伯贊?!盵27]16
歷史學者之間的共鳴,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學者評價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與立場,而翦伯贊依然能夠謹守史學研究的準則,從司馬遷、劉知幾兩人史學成就的實際價值上予以評判。他審視《史記》與《史通》,認為《史記》雖有循環(huán)論的觀點,但司馬遷能注重歷史人物于歷史進程的實際作用,看重文化與變革對歷史的影響,關注經濟的發(fā)展;《史通》中雖有互相矛盾之處,但劉知幾反對天命論,不以歷史人物成敗論英雄,又不主張“內中國而外夷狄”的大漢族主義的歷史觀,在翦伯贊眼里是一個“客觀主義的歷史家”[1]395。不僅如此,他更將兩位歷史學家的短處和時代聯(lián)系起來,如稱“在司馬遷的時代,正是五行說高漲的時代,他怎能不受影響呢?假如我們以歷史的循環(huán)論而責司馬遷,那就無異責備殷人不該信鬼”[1]382。論及劉知幾史學長短時,則認為“雖然亦有其短,但是只要我們想見劉知幾是7世紀末的一位歷史學家,那他的短處,就應該由時代負責了”[1]422。然而,因為翦伯贊情感上的共鳴及其主觀態(tài)度的影響,這也導致了他在撰寫兩篇文章中對待《史通》批判《史記》體例這一問題處理方式上的區(qū)別:司馬遷與劉知幾都是翦伯贊敬佩且重視的古代史家,且翦伯贊關注的是這兩位古代史家在史學傳承上的聯(lián)系,明言劉知幾是司馬遷后在歷史學方法上唯一有創(chuàng)新發(fā)明的人,所以《史通》中的相關批評與《史記》體例在他看來并非截然對立,兩者本質上都體現(xiàn)出古代史家對于史學的創(chuàng)新與批判精神,故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中,作者實質上回應了劉知幾的批判卻不將其牽入其中,在《論劉知幾的歷史學》中則從《史通》論證邏輯出發(fā)尋找其自身的矛盾。
在《論司馬遷的歷史學》一文發(fā)表后,翦伯贊曾計劃將月前在復旦大學發(fā)表的題為《史料與歷史科學》的演講分成《中國文獻學上的史料》《中國考古學上的史料》《與收集整理史料相關的各種學問》三篇寫出。其中《略論中國文獻學上的史料》一文是翦伯贊對中國古代主要史學成果的第一次梳理與評述。文中指出古代正史不可靠的原因在于:一是循環(huán)論的觀點;二是正統(tǒng)主義的立場;三是大漢族主義的傳統(tǒng);四是主觀主義的思想;五是政治的限制。[1]300觀點支撐多以《史記》為例。同時翦伯贊還指出二十四史所用的紀傳體書寫因有割碎史實的特點,“所以我們在廿四史中,只能看到許多孤立的歷史人物,看不到人與人的聯(lián)系。只能看到無數(shù)歷史的碎片,看不到一個史實的發(fā)展過程。既無時間的序列,又無相互的聯(lián)系”[1]300。而這并不能推翻翦伯贊對司馬遷的認可。1951年,翦伯贊寫下《中國歷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司馬遷》一文,依舊稱贊其不朽,認為司馬遷是中國歷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24]510可見,對于正史中體現(xiàn)的諸種主義以及紀傳體書寫方式的缺點,翦伯贊始終是承認的,但對司馬遷及《史記》在中國史學發(fā)展上的意義,他也始終持以重視。同時,《略論中國文獻學上的史料》一文在述及正史以外諸史時,基本全部依據(jù)《史通》中《雜述》的內容?!妒吠ā肥侵袊鴼v史上第一本成系統(tǒng)的史學理論類書籍,“其系統(tǒng)的理論思考和深刻的史學批評,對此后中國史學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28]1。近代以來,隨著史學史及史學概論課程的設立,《史通》《文史通義》等史著愈發(fā)受到學界的重視,如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中便存在自己對《史通》的理解以及《史通》觀點的直接利用[29];陳功甫《中國史學史》一書中唐代以前的內容基本以《史通》為依據(jù)[30]。同樣,在翦伯贊最初嘗試系統(tǒng)梳理中國史學成果時,《史通》自然也是他的重要參考。
總的來說,《論司馬遷的歷史學》和《論劉知幾的歷史學》兩篇文章可看出翦伯贊堅持唯物主義、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以及對歷史問題辯證的思考。張傳璽在為《史料與史學》一書作序時曾總結:“不過本書所收,是翦老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評論的兩個古代史學范例,即司馬遷和劉知幾的歷史學。”[31]6不僅如此,兩篇文章的文字充斥著翦伯贊做歷史研究的獨特風格。徐國利將這種風格稱之為“文史合一”,即“特別重視歷史書寫的文學性,許多著述文采飛揚和飽含激情”[32]67。這并非翦伯贊在《史記》和《史通》上的局限,相反,這種研究和書寫風格能夠使得其對兩本書的史學內涵有更深的理解。此后,除1951年《中國歷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司馬遷》一文,翦伯贊再無對《史通》或《史記》的獨立研究成果。那么,隨著翦伯贊在馬克思主義史學道路上的學習與研究不斷成熟,他對《史通》中有關《史記》體例批評的批評以及對司馬遷、劉知幾兩位史家的態(tài)度是否會發(fā)生改變?相關文章中可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1952年,翦伯贊發(fā)表《關于歷史人物評論中的若干問題》一文,堅持評價歷史人物“要嚴格的聯(lián)系到這個歷史人物所處的歷史時代和歷史條件,進行具體的分析”[24]335。1958年前后,因為政治影響,翦伯贊先后批評了“厚古薄今”“唯史料論”等觀點,但在《從北大古典文獻專業(yè)談到古籍整理問題》一文中仍在為《史記》正名:“又如《史記》這部書,學歷史的人大半都讀過,無論如何從這本書中找不到資本主義的論調?!盵24]389這里雖帶有明顯的階級斗爭色彩,但也可看出翦伯贊對《史記》依舊保持重視。20世紀60年代以后,翦伯贊逐漸被卷入政治漩渦,直至去世。所以可知,翦伯贊一直承認紀傳體史書在觀點和體例上的缺點,《史通》的矛盾也實際存在。司馬遷和劉知幾是翦伯贊一生敬佩的史家,是見賢思齊的對象,兩位古代史家也深刻影響著翦伯贊的歷史研究風格,他對《史通》所提《史記》諸問題的論證,一方面可以看到作者對兩位古代史家及其史學成就的深入體會、理解,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作者自身的治史風格與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