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端
1932年,德國學者史圖博第二次進入黎區(qū)。他事前應有計劃,在白沙峒重點考察打空、海猛(即今白沙縣方香村西北及向民村,筆者已另文考據(jù))之后不走老路,而是大轉(zhuǎn)向西行,翻過“那邦山”進入馮虛峒,然后一直向西,沿著昌化江支流石碌河的狹長河谷,行走七坊峒南部,再次大轉(zhuǎn)向南,翻越雞心嶺,至霸王嶺西南麓的昌化江邊。
史圖博在本區(qū)總共考察了10個居民點,翻越三條山梁,沿行一條支流,接觸一條大江,觀察一座大嶺。這個區(qū)域被群山重重包圍,內(nèi)部又有眾多小山脈割裂為一系列相互封閉的小盆地,包括石碌河谷盆地、雞心盆地、烏烈盆地、七差盆地等,族群呈文化色彩各異的斑塊狀分布。如他所說,這一路從未有外來學者進入,從人類學考察的意義上說,是真正的處女地。
由于1942年的日本學者岡田謙等在《黎族三峒調(diào)查》一書中,提供了詳盡的區(qū)域地圖,史氏原著中的街站(雞心)村、七差村、重合村及燕窩嶺,位置都很清晰,當代論者亦已正確表述。本文僅考據(jù)當代論者尚不甚清晰的其余部分。
由于史圖博的英國海圖未盡精確,加上若干筆誤,他翻越“那邦山”的敘述,線路撲朔迷離,甚難判定,卻事關重大,必須厘清。
海猛是處在從東南向西北延伸的海南島中部山脈北坡的主峰那邦之東(高4070米,英國海圖標作尖峰Shaip pcak——原注)(12頁。本文史圖博著作頁碼,均指2001年海南翻印的1964年中科院廣東民族研究所編印之《海南島民族志》頁碼,下文不另加注)。
據(jù)我所知,在貫串東西方向的海南島中央山脈的南邊西部住有本地黎。1932年由白沙峒越過這中央山脈到海南島的西南部旅行的時候,我才多少了解到這西部本地黎村莊的一些情況(115頁)。
史圖博所謂“從東南向西北延伸的海南島中部山脈”,考其為地質(zhì)學上“昌江-瓊海東西向深大斷裂”的一段。在白沙縣境,顯示為從元門鄉(xiāng)至邦溪鎮(zhèn)延綿達46公里的峰巒,包括東起黃猄角嶺、瓦禾嶺、仙婆嶺,在那來村南面的“馬嶺”過渡一下,再西延至白打嶺、三分嶺、至石碌鎮(zhèn)東北的牙營嶺為止。這些山嶺,有的民國以來已有固定名稱,有的未有,不同的地圖至今還在各說各話。
史圖博所記的主峰“尖峰”,即仙婆嶺,海拔1347米,折約4420呎。英國海圖標注其海拔為4070(該圖五指山標高為6800,可見所有山高都以英尺),與當代技術測繪誤差不超過10%,算是很準確。中譯本正文顯然誤譯為公尺,那差距大了。
仙婆嶺,同時也是另一條山脈的主峰,即自西南至東北延綿白沙縣中部、地質(zhì)學稱為“臨高-望樓斷裂山系”的一段,山巒延綿剛好也接近46公里。仙婆嶺正是該斷裂與昌江-瓊海構造帶“反接”的觸點,兩條構造線疊加,在這里形成小型山結(jié),海拔為方圓數(shù)十里諸峰之首,在全島,高度大概也能進入前二十名。
臨高-望樓斷裂,是南渡江流域與珠碧、昌化流域的分水嶺,明清海南史料泛稱為“狗革嶺”,是白沙黎區(qū)著名險隘,今九架(粵語與“狗革”諧音)嶺及九架村地名仍存。兩山脈交接處有個山坳,南叉河由此東流牙叉鎮(zhèn),河谷上游有那放村,與史氏所載“那邦”海南話同音。“主峰那邦”顯然是土名,因那邦村而起。
8月1日,我們越過那邦東南約510米(無液氣壓計——原注)高的山頂?shù)竭_那來(12頁)。
在那邦東面的山頂上,可以眺望西面很遠的廣大地區(qū),在那里,可以看到陸地逐漸消失在海里,除了孤立的圓錐形的山夾(頂)之外是相當平坦的。縱目鳥瞰,看不見村落和草原,全都給森林復蓋著。在水平線上,可斷斷續(xù)續(xù)地看見西海岸的砂丘和海洋(13頁)。
所以,史氏記述“由白沙峒越過這中央山脈到海南島的西南部旅行”,不確。他翻越的其實是“臨高-望樓斷裂”(見示意圖),否則是看不到西海岸的。
史圖博的翻山高度記述,也有問題。當代地圖可見,從九架嶺至鉑隨嶺延綿十幾公里都沒有海拔510米這么矮的山坳,即使那邦村與那來村本身,海拔都超過300米。他肯定是沿南叉河上溯一段,然后翻過南高嶺與仙婆嶺之間的山坳去那來村,這是最合理的路線,也才可以稱為“山頂”,并“可以眺望西面很遠的廣大地方”直至海岸線。這個山坳,海拔是830多米。未必是氣壓計的錯,只是記述文字欠準,如果表述為與翻山前后兩村“相對高差510米”就很貼切。
同時,“在那邦東面的山頂上”這句,是將“那來”誤寫成“那邦”了。因為既然這個“那邦”不指山頂,就只能指村,而那來村之東才有“山頂”,那邦村之東,只有河谷低地。
此外,原譯本12頁的“尖峰”的英文“Shaip pcak”有誤,115頁英文正確,但是“那來”方位描述又有錯誤,將“九格嶺”誤作“尖峰”了:
即在那邦【英國海軍部海圖的尖峰(Sharp Peak)(原注)】西南10公里的那來……
大大小小的誤差,足致迷糊,不再一一列舉。
目前能看到的史圖博中譯本是1960年代由日文版重譯,限于當時的社會條件,譯本難免粗疏,這類錯誤有多少屬原文,多少屬譯文問題,就不知道了。
即使譯文都對,都是原文的錯,只要設想,史圖博憑著粗略地圖、一只指南針和一支氣壓計,加上事前備課,在環(huán)境完全陌生、溝通全靠翻譯、毫無技術助理的情況下跟隨向?qū)с@深山老林,櫛風沐雨,一個腦袋既要設計盡可能高效的考察線路,又要隨時判斷方位應對不測之險,還要忙于考察作業(yè)和記錄,而且完全沒有“復盤”訂正的機會……出現(xiàn)類似細節(jié)錯誤,太難免了!這類錯誤一旦代入當時場景,就會反過來,讓我們深感其學養(yǎng)之精深。
史圖博有可能從海猛村沿南美河谷西行,直至鉑隨嶺南麓的牙擴村,才翻過該村西面的山坳進入“南或”(河流名,參看追溯圖)河谷,再北上那來嗎?這山坳海拔約570米,比較接近其記載。但這樣就繞遠多了,而且所翻的山坳被周邊諸山圍繞,相當于谷底,西面更被近千米的東崩嶺-霸王嶺山系遮擋,全線都無法遠眺。因此,他肯定沒走該線。
史圖博翻越“那邦山”的大環(huán)境,至此可以清晰判定,不存在更多選擇。
在史圖博行走海南前后,廣東省國民政府一直在進行國土測繪。1937年編制出白沙地區(qū)的五萬分之一地形圖,仙婆嶺主峰即被標注為1348米,可謂相當準確,日本人《黎族三峒調(diào)查》地圖即據(jù)此類編繪。如果史氏能有這類地圖,肯定大有幫助并可免去很多筆誤。
因此可以肯定,史圖博是從白沙峒橫跨惟妙惟肖的“仙婆”下腹部,進入昌化江流域的。
……到達那來。這個村子住著比白沙峒黎已遠遠失去原有風習的黎族,他們與南豐附近的黎族一樣已相當漢化了……此地有黎族與臨高人雜居的村落(12-13頁)。
那來村是史圖博進入馮虛峒的第一個落腳點,那邦與那來兩村間并無現(xiàn)成通道,翻越如此高的叢林山脊,艱險疲勞可想而知。筆者踏勘時請教那來村民,都知道有小路能翻山到白沙,近年走的人很少了,隨著國家封山育林措施越來越強,即使有愿探險者也甚難進入。
那來村位于昌化江支流石碌河源頭區(qū),其東北方向地形比較開闊,不遠就是另一條河合水河的源頭。合水河往北注入珠碧江,河谷不久就進入臨高-儋州人文化為主的淺丘區(qū),與廣闊的瓊北低地再無阻隔。所以那來村村民與“南豐附近的黎族一樣已相當漢化”,史圖博自然不會將這里作為考察重點,而是沿群山環(huán)抱的石碌河谷西行。
8月2日,我們穿過美麗的森林,向西面的配大部落前進,這個地方已經(jīng)被開發(fā)了,高地種有旱稻,山谷間則有水田……
此地干燥貧瘠(砂地),不宜開水田,居民甚苦于瘧疾。(13頁)
……以及那來以西18公里,七坊峒的配大(115頁)。配大約70戶(118頁)。
配大,通常譯作“白打”,今金波鄉(xiāng)街內(nèi)稍北有白打村,地圖量得距那來15公里,比對民國地圖,這正是老白打。金波鄉(xiāng)西面兩公里左右亦有“白打村”,實地考察已被“玉華”村名取代。史圖博記載準確,方向里程都接近。
又西行不遠,8月3日抵牙維村。此村住有美孚黎,去年我完全沒有接觸過。(13頁)
牙維即今牙營村,位置清晰,其北有牙營嶺,是“昌江-瓊海斷裂”最西端一座大嶺。至此,史圖博把石碌河谷盆地走完了。白打村與牙營村之間有一列小山,是當代白沙、昌江兩縣的界山,當年史圖博沿河谷而行的路線,部分已被石碌水庫淹沒。
牙營村西北是石碌鎮(zhèn),這里有個寬達3公里的山口,直通濱海平原,地理及民風都不再封閉。當代牙營村很大,我發(fā)現(xiàn)村民不少能講粵語,問起來又都是黎族,自豪地笑說“會講粵語濕濕碎啦”,足見多元文化融合程度之高。
史圖博考察完牙維,便再次轉(zhuǎn)南,繼續(xù)尋找地理封閉區(qū),顯示出明確的專業(yè)目的性。
那來村西北,有山名白打嶺,白打嶺北也有配大(白打)村與與牙維(圍)村,“白打嶺”亦因這個“配大”得名。但這只是簡單的同名,黎村常以環(huán)境命名,同名并不罕見。按白沙本地黎方言,“白”含義大概是“地形復雜”,“打”意指水田,“牙”意為靠山腳。史圖博不會到地形開闊、漢化程度更高的白打嶺以北考察。
史圖博行走本區(qū)的同時,陳漢光接任瓊崖最高軍政首腦,著手調(diào)查黎區(qū)人文地理,重劃峒界,“七坊峒”被縮小,南界僅至牙營嶺-白打嶺一線。此前的七坊峒,是包括整個石碌河谷的。
那邦嶺西南10公里的那來,6公里的大屯……(115頁)。
大屯的一部分婦女已經(jīng)穿漢族上衣和褲子,另一部分人是穿青布做的只有少數(shù)花紋的裙子……(116頁)
大屯,與道光《瓊州府志》所載龍頭峒的“打敦”近音。當代地圖這一塊都搜不到類似發(fā)音的點,但1937年的地形圖“白打”圖幅,在那來(標注為“那留”)東南方小路上有“打東”村,村南的山頭亦因名“打東山”?!按驏|”與“大屯”近音,里程方位亦吻合,可以確認。該村海拔較高生存條件艱難,當代已移民消失。
在大屯、配大以及那老(No-fau)的本地黎是住棟梁高約3米、茅草屋頂?shù)男》孔印?17頁)
在那來至配大的半路上,今有“牙佬村”,方位路程最接近,應該就是當年那老村,民國地圖相應位置亦有“雅□(字跡不清)”。粵語“牙”聲母為后顎音,與普通話大異,或勉強與西江粵語“那”相近。
史圖博從那來西行那老,地理上才真的越過了“貫串東西方向的海南島中央山脈”。
6(8)月7日,自西南方向繼續(xù)前進,越過了把本島西部山系隔開的約300米高的山頂。在這里舉目遠望,可以看見從被森林覆蓋著的低丘陵地到廣闊的沙地海岸線和海洋。在山系腳下,有一個全部是美孚黎的大村子荷樂(武烈——原注)。(15頁)
這個武烈不是離海邊昌化鎮(zhèn)不遠的烏烈鎮(zhèn),而是在今七差鄉(xiāng)紅峰大村北緣,一個叫烏烈的村,東北距雞心村約6公里,村頭有幾株大樹,相當壯觀。
石碌鎮(zhèn)街以南,是南北走向的金牛嶺-雞心嶺-烏烈?guī)X,金牛嶺主峰613米。這是史圖博此次考察翻過的第二道山梁,山坳海拔約330米,他記載準確,與雞心相對高差200米,下到烏烈盆地,海拔就只有30余米了。這列山不通公路,從雞心到烏烈必須繞道石碌鎮(zhèn)、水尾村。
然后,史圖博進入七差盆地的七差村、重合村,再往南經(jīng)過燕窩嶺,線路清晰,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