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恰如古人喜歡登高,他們也愛望月。
我總覺得,中國的古人,與自然有一種同心同德的關(guān)系?!巴摹保钦f他們與自然共歡欣,同悲苦;“同德”,是說他們按照自然的節(jié)律生活,從不溢出自然的軌范。而這種同心同德的關(guān)系,在他們對月亮的珍愛和穎悟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
我之所以喜歡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是因為那江水中有一汪水淋淋的月亮: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親近客子的那枚月亮,不是天上的月亮,是水中的月亮,水汪汪的月亮。伸出手,在船舷邊掬起一捧江水,那其實不是江水,是流動的月光。在月光的澄澈里,鄉(xiāng)愁也仿佛晶瑩發(fā)亮。
我之所以喜歡王子猷訪問戴安道的那個雪夜,不僅因為那夜的雪,也正因為那夜的剡溪里,有一汪冰清玉潔的月亮。魏晉人的風(fēng)骨里,含藏著雪意,也含藏著冰清玉潔的月光。想想那一夜兩岸積雪的青山,凜冽的空氣,欸乃的槳聲,靜夜里欸乃的槳聲。還有那月亮,冰清玉潔的月亮。那月亮照亮積雪的山峰,照亮清凌凌的江水,也照亮一個文人冰雪般的肺腑,繡口一吐,就是一部同樣冰清玉潔的《世說新語》。
中國古代的文人,是用腳步,在山河大地上寫詩。行走的過程,因為有了月光,而變得步態(tài)優(yōu)雅,詩意盎然:
峨眉山月半輪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
思君不見下渝州。
因為月亮,山秀麗的影子,人清寒的影子,輕輕在江水中搖曳。月亮是一個高明的畫家,勾勒出秋山的美,勾勒出秋夜的美,勾勒出秋人的美。特別是,一個顛連路途的秋人的美。
我真不敢想象,沒有月亮,中國的古代文學(xué),會是怎樣一副黑燈瞎火的狼狽相,又會是怎樣一副清湯寡水的淺薄相?我之所以喜歡那首“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也還是因為那月亮,水淋淋的月亮。我想張若虛在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面對浩渺的江水,面對一天皓月,他思索了很多,思索了很久。突然,腦袋里火花一閃,四句詩排闥而出,讓他驚喜莫名: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這樣的望月,已經(jīng)超越了審美和情感,達(dá)到哲學(xué)的澄明之境。這首詩歌的爆發(fā)力,在我看來,就集中在這四句詩中。這是怎樣的奇思妙想??!這是怎樣的神來之筆!這四句詩中,是整整一部人類的歷史。一個一個的人,在歷史的地平線上升起,跳躍,悲喜,繁衍;一個一個的人,沉沒于歷史的地平線下,化為青煙,化為露水,消散。月亮看到了這一切,不動聲色,同時心潮起伏。詩人看到了這一切,不動聲色,同時心潮起伏。
是月亮,讓我們的情感更細(xì)膩,頭腦更超然,目光更深邃。是月亮,讓我們建立起自己獨特的審美和思辨,與大自然同心同德,互相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