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在畫展看到一幅風格蒼涼的駿馬油畫時,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那匹棗紅馬的黃昏。那一年我十二歲。
一個秋天的傍晚,一輛馬車挨近了我家的院子,一個男人下了馬車,伸著脖子向院子里張望,直到母親出來,那人才笑了起來。
我仔細打量著這個看上去有點陌生的男人,他有一張端正的臉,滿面風霜。那匹棗紅馬和他一樣,端正而疲憊。一人一馬都是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的模樣。
那是我離家快兩年的父親回來了。那幾年,父親處于人生的最低谷。他先是生了一場重病,臥床一年。大病初愈,家境愈加窘迫,他不得不出門打工掙錢。他在陜西幫人家種地、拉車,靠做苦力活掙錢養(yǎng)著一家老小。
現(xiàn)在,父親終于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匹遠道而來的棗紅馬。
父親回來的那天晚上,我覺得村子格外寧靜,夜晚格外安然。后半夜的時候,棗紅馬突然嘶鳴了起來,全家人都被驚醒了,只有父親,像是縮在那聲音的懷抱里,睡得格外沉。
父親和棗紅馬回來之后,一直沒有再離開。棗紅馬經(jīng)常在夜里嘶鳴,我們漸漸習慣了,如果哪天馬沒叫,我竟然睡不踏實,不得不爬起來去馬棚看一下,才能安然入睡。
棗紅馬成了我家的勞動力。農(nóng)忙的時候,父親用棗紅馬套著車拉莊稼;農(nóng)閑的時候,父親拉著馬到村南的沙崗上拉回幾車沙土,修葺院子。我最喜歡和父親一起拉高粱稈,一捆又一捆的高粱稈被裝上車,父親趕著馬走在前頭,我躺在厚厚的高粱稈上,仰著頭,看著月亮,月亮彎彎的,很好看。走著走著,父親突然有了興致,問我:“月亮里除了嫦娥,還有誰?”“還有吳剛和玉兔,吳剛在伐桂花樹,玉兔在搗藥。”我頗為自豪地答著。棗紅馬似乎想加入我們的談話,嘶鳴了起來,那聲音在秋夜的遼闊平原里回蕩。有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在一場夢里,夢里,我躺在一張在月光里漂移的大床上。
棗紅馬在我家生活了一年。雖然這一年,它和我們家所有的成員一樣吃苦耐勞,省吃儉用,但依舊沒改變家里的窘境。父親生病時欠下的一筆債,不得不還了。棗紅馬是家徒四壁的我們唯一的財產(chǎn)。
賣棗紅馬的那天,父親舀了整整一簸箕玉米面,讓棗紅馬好好吃了一頓飽飯,走了。
棗紅馬走了之后,父親更沉默了。他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似乎只有面對棗紅馬時,才會說說笑笑。長大后,我明白了父親,一個人處于人生低谷時,與人相處是艱難的,這或許是父親會和一匹馬無言交流的緣由。
父親常常獨自在空蕩蕩的馬棚前站很久。我們也是漸漸地才知道棗紅馬不僅僅是父親的知己。
那還是父親在陜西幫工的時候,有一回,他趕著馬車給人家拉麥子,麥子裝得像小山一樣,運到打麥場攤曬。烈日下,棗紅馬先是拉著馬車來回運麥子,后又拉著碌碡碾麥子。棗紅馬出的是大力氣,吃的卻是草??粗R累出一身皮毛汗,父親心生愛憐,揪著褂子給它擦汗。運最后一車麥子時,父親又裝了滿滿一車的麥捆個子,結果下坡時,馬車翻了,父親一下子從車上摔飛了出去,眼看就要連人帶車滾下山坡時,棗紅馬飛奔過來咬住了父親的衣衫。父親被救下來了,他驚魂未定地癱坐在地上,摸索著全身,毫發(fā)無損,只是衣衫上的一粒紐扣不見了。馬嘴動了一下,吐出了一粒紐扣。
是的,是棗紅馬救了父親一命。父親說,那之后,他與棗紅馬暗暗訂下了盟約,彼此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
父親和我講起這事的時候,淚流滿面。在陜西最寒冷的冬夜里,為了給棗紅馬取暖,父親曾經(jīng)把自己的被子披在馬的身上。但如今,生活的困窘讓父親不得不把棗紅馬給賣掉了。
有一天夜里,父親突然說:“棗紅馬回來了。”說完,他立刻起身去門外看,果然,棗紅馬正站在院門前。就像神話傳說里的馬兒一樣,它在我家門口站著。如果它會開口說話,它一定會告訴父親它在離我家非常遠的那個村子的遭遇和它對于父親的思念。父親打開屋門,棗紅馬毫不客氣,徑直走進屋里。父親輕輕撫摸著棗紅馬的耳朵和腦袋上的鬃毛,棗紅馬用它的腦袋貼著父親。
第二天早上,父親把棗紅馬送了回去。后來,棗紅馬還會隔三岔五地回來,它在我家門口站一會兒,就又原路返回。在令人憂傷的馬鳴聲里,在晨曦初露的原野上,棗紅馬漸漸遠去。
有一次,父親到鎮(zhèn)上買化肥,剛到鎮(zhèn)上,就遠遠地看見一匹馬拖著一輛沒有車輪的架子車奔跑而來,馬蹄上全是血淋淋的傷痕。父親愣住了,他聽見周圍有人吆喝:“馬驚了,馬發(fā)瘋了,快躲開!”那馬拖著架子車飛奔著,一點也不顧架子車正狠狠地撞著它的蹄子。但是,等它跑到了父親面前,卻站住了,安靜了。
是那匹棗紅馬。
原來,父親去鎮(zhèn)上時經(jīng)過的村子,正是父親賣掉棗紅馬的地方。不知是什么心靈感應,正拉著架子車的棗紅馬看到了父親,它仿佛非要見見父親的面,立刻焦躁不安起來,向它的新主人發(fā)出了信號,但是沒人能懂它,于是就出現(xiàn)了棗紅馬飛奔來找父親的場景。
棗紅馬的脾氣是很倔強的,它可以怠工,也可以接受新主人的鞭打,甚至被斷了飯食,但是,它看到父親經(jīng)過那里,它非得要跟父親見上一面。
后來,我離開了村子到縣城求學。棗紅馬回過我家?guī)状?,我都沒有見到它。但是,馬和人一樣,終究是要老去的,老了的馬,步履遲緩,牙齒也開始脫落。一個星期天晚上,我正好在家,已經(jīng)睡下的父親似乎聽到了什么,突然下床去開門。當父親打開院門時,他看到明亮的月光下,棗紅馬彎曲著前膝,長跪不起,眼里滿是閃爍的淚水。
第二天,父親去了一趟買主家。買主說,棗紅馬一天天老了,不能干重活,家里人商議,準備第二天把它賣給鄰村的屠宰戶,敏感的棗紅馬一定是感覺到了自己要面臨的血光之災,它掙脫了韁繩,回來找父親。
月光下,父親看到毛發(fā)已經(jīng)脫落了很多的棗紅馬跪在面前,脖頸里是密密麻麻的鞭子抽打的痕跡和一塊塊血痂,接著,棗紅馬對著父親,低聲悲鳴,一聲又一聲。父親說,他就像聽著自己的孩子在傷心哭泣。這就是馬的命運,老了的馬不能干重活了,就會被宰殺。對于棗紅馬來說,長年累月的耕種、拉車、呵斥、鞭打,都沒有改變它的敏感和多情,在被驅使被駕馭的日子即將結束時,它在為自己以及和它一樣命運的馬兒發(fā)出了長長的悲鳴。
父親毫不猶豫地把棗紅馬贖了回來。
不久,棗紅馬死了。
父親把棗紅馬埋在了離我家院子不遠的一處土坡上。
父親說,他常常夢見棗紅馬,它還是那個樣子。說完,他便嘆息:“我和棗紅馬說過,我和它是要不離不棄的……”
多年以后,我在畫展看到一幅風格蒼涼的駿馬油畫時,又想起了那匹棗紅馬。
王吳軍:河南省鄭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