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父親通話，不知不覺聊到以后買房的問題。父親似乎很理所應當?shù)卣f道：“到時候我把房子賣了，給你付首付，我回老家住去。”

我一直很逃避這類現(xiàn)實問題，卻沒想到父親早有打算，一時間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道：“你賣了干什么啊，那房子，好歹，媽以前住在里面……對啊，媽住過，你賣掉干什么?！痹拕偝隹冢劭艟陀行窳?。父親可能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一時間，電話兩頭盡是沉默。我急忙岔開話題，然后匆匆掛斷了電話。

“那房子，媽曾住過?！蔽彝巴獾囊股刂貜椭@句話，目光不自覺地低垂了下來，垂到了黑夜最寂靜的深處。

母親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和父親相依為命，習慣了沒有母親的家庭和生活，但那份思念只是退避到一隅，不曾凋謝。

它就像是傷口上的痂一般，平日里顯出枯樹皮的模樣，讓日子從上面安然地路過，但一旦被撕開，累積的思念就會噴薄而出，讓人先是沉默，然后哭出聲來。即使隨著年齡的增長，心越來越硬，淚腺越來越不敏感，但在那一刻，我也只是一個思念媽媽的孩子。

我從來沒有動過賣房子的念頭。

家，本來就已經(jīng)散了，只剩下兩個人。房子是家的物化，也是原來那個完整的家最后的痕跡與守望。

所有和母親有關的記憶，都在這個房子里發(fā)生。因為殘疾，母親幾乎不出門，每一個房間的每一塊地板磚上，都有母親的腳印。也只有在這個房子里，母親還一瘸一拐地行走、生活，在過去，在光的上方，在時間的鏡像里。

人的記憶很大程度上是要靠聯(lián)想的。正所謂觸景生情，有一些深埋在歲月中的回憶，一些簡單、微小，卻足以讓心臟重重一跳的細節(jié)，只有在我們重回到那些地方時，才能解鎖，才能透過灰塵，摸到鑰匙。

只有這個房子還在，我才能讓自己相信，母親始終陪伴著我。那份我只擁有過十幾年的母愛，那份我還沒握緊便失去的母愛，只有在這個房子里，我才能觸摸到它的余溫和輪廓。如果我連這個房子都失去了，那我就真正地、永遠地失去了母親。

我們終究要在一些事情上妥協(xié)和抉擇。我很難想象，如果我失去這個房子，等我再回到這里時，該是什么心情。我連母親留給我的最后的回憶和痕跡，留給我的最后一份饋贈，都沒有守住，多年之后，我拿什么去見黃泉下的母親。

可能，我這一輩子都買不起新房子吧。但至少，在我年老的時候，不會望著用老宅換來的新房子空流淚?；蛟S我會一生潦倒，但我不是一無所有。

那房子，媽曾住過。再大的傷痛，在房子里睡一覺，都會得到治愈。那房子，簡陋卻溫暖，它記得我們在里面流過的或酸楚或幸福的淚水，然后倔強地站在時光的隧道里，成為我心靈永遠的港灣。

仇士鵬：江蘇省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編輯?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