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父親來了。
他來不打招呼,去無聲無息。還是老樣子,20年沒變。父親是來我的夢里,在我的夢里走來走去,只能如此。都去世20年了,一直丟不下,他心里裝著我,我們互相裝著。掏不出,扔不掉。我是他的兒子,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其實,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交流并不好。是一種彼此不滿,又無法疏離的狀態(tài)。
父親是一個對人類社會做出巨大貢獻的人,他一口氣生下了我們兄妹8人。但是,生是一回事,養(yǎng)是另一回事。以他的能力,養(yǎng)活我們實在吃力,為此他煩惱至極。
他非??释覀兌汲蔀樗慕影嗳?。他把大哥大姐培養(yǎng)得非常出色。大哥大姐在十四五歲的年紀,就能使喚小毛驢去麥后的田野耕地,給一望無際的棉田打農(nóng)藥,獨當一面。
我家有頭小毛驢,打我出生它就幫家里耕田拉載,任勞任怨。父親指責我不如一頭驢。大概是拿我和這頭驢相比較了。
有一天父親開始培養(yǎng)我了,他說你把西北地的瓜窯盤好。他給我下達完任務,自己朝西南地去了。他培養(yǎng)我的方式就這么簡略而粗糙。太陽都掉落地平線了,我還在琢磨,瓜窯是個什么鬼呀。黃昏的光線里父親來了,看到地里一個瓜窯也沒成型,就用一根粗壯的鐮把教訓了我。父親大叫,你真的不如一頭驢。
那天他用鐮把敲擊我的頭部,出了血。村醫(yī)章留哆哆嗦嗦的手弄了半天才縫好15針。章留說,掉一塊頭皮,腦子壞不壞還不好說。
父親一直感嘆沒有把我培養(yǎng)好。他習慣坐在門檻上埋頭抽煙,抽一口就咳嗽一陣,又咳嗽一陣。
后來,我的傷好了,那一塊頭皮亮著,一毛不長。
我的頭發(fā)是全村男人中最長的,三奶奶見面就說,留長發(fā),像個流氓。三奶奶見了父親的面也說,讓他剃了吧,跟個流氓似的。父親只說,“廢了,廢了”。
父親懷著無限的遺憾死在了冬季。朝夕相處的,一下子沒了,那一刻,我也隨著吊喪的人群大哭。傷心是真實的。
我當然希望父親永遠活著。兒子和父親是建立不起仇恨的。多少年之后,我認為他仍然活著,只是成了一棵樹,一陣風,甚至是,一聲嘆息。
到最后,我也沒有和家里那頭溫順的小毛驢建立起勞動友誼。分給我的一畝地,在荒了多年之后,長成了弟弟的莊稼。
我的長發(fā)飄蕩在羊各莊彎彎的小路上,好多的日子我望著天空發(fā)呆。28歲的頭發(fā)飄蕩出遲暮青春的氣息,有一個姑娘和我談戀愛。她在撫摸我的長發(fā)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那塊傷疤。她說你不是一個誠實的人。她說一個知道隱藏的人,是危險的。
我望著姑娘遠去的背影下定決心,必須離開村子。
一個打井隊在羊各莊西頭打了幾個干窟窿之后都疲憊不堪,我過去給他們幫忙。村里人都當笑話一樣看著我滿身泥水,他們說我像個打井的人呢。后來打井隊的隊長認真地跟我說,把長發(fā)剪了,跟著我們打井吧。我把長發(fā)剪去就后悔了,沒有了遮擋,頭上的大疤一覽無余。打井隊第3小組的一個瘸腿老龐喊我“禿子”,有幾回他和我一個夜班,我老想著把他摁進打廢的機井窟窿,再用土填上。
每當我看到季節(jié)變換的田野,都會想到家里的那頭小毛驢。它估計早就不在世間了。我本可以喊一聲“喔喔”,它就前進;喊一聲“吁——”,就停下。多簡單。但是,那時候,我的青春里全是破壞的力量。每想起它是我無能的參照,直想把它殺了,拉到市場賣肉,或者干脆,放到一口八印大鍋里燉了。就算你是勞動模范,你耕種出了什么名堂,多少人連肚子都吃不飽。
后來,瘸腿老龐走了,他回老家種地去了。一批又一批的老打井人走了,又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
我堅持沒走,成了打井隊第28任隊長。
我又長發(fā)飄飄了。它們一直處于自由生長的狀態(tài),恣意盎然。無意間長成一顆藝術化的腦袋。陌生人見到我都猜,是藝術家吧。村里人從不認為藝術家有什么了不起,他們手捏著我散出的煙,都說好煙啊,好煙。他們把好煙一起點燃,煙霧走街串巷,既美麗又迷茫。
我不得不提早給父親上墳了。
在墳頭,我努力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圈,把一堆鉑紙做的金銀財寶熊熊點燃。忽的一陣強風,把我的長發(fā)吹散。風繞過我的頭,又將燃燒著的鉑紙吹得干干凈凈。
是父親不收,還是神靈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