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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火車

2021-03-11 11:32:26陳融
星火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海洋

陳融

1

從窗邊望出去,天空陰沉著臉,雪斜斜飄下。東南西北都是高樓,只在東面稍遠點能看到一條小路,然而路那邊還是高樓。樓前的這方空地因此看上去像個大天井,我這只青蛙的心情并未因飄雪而輕盈。從云南回來四天,那只紅色的旅行箱還在墻角豎著。當(dāng)時心血來潮買的牛角梳、滇紅茶、銀飾品及小攤紀念品,至今還堆在箱子里,懶得收拾,更想不起來可以送給誰。這是十一月的第二個周六,踩在地板上的兩腳冰涼,又一個凜冬已降。

在我決定去云南之前,絕不會知道這趟遠途會發(fā)生什么,遇到什么人。這就像我們一生中遇到的所有意外,之前都沒有預(yù)警,發(fā)生了就是終局。

試想一下,一個你從生下來就認識,門對門一起玩了二十四年的閨蜜,大婚前突然逃婚失蹤,從此音訊杳茫。二十年后深秋的某天,在瀘沽湖畔,一個高個子中年女人,從對面一步步走向你,走到你身邊停下來,對著你左耳小聲說:“卡卡,真的是你啊?!?/p>

接下來的更怪異,當(dāng)年那副讓男人看了動心、讓女人羨慕妒忌的美麗面孔,換成了眼前一副完全陌生的臉,顯然,令它消失的并不是時間。你只能依稀從她的嗓音中辨別,但要不是喊出你小名,連那嗓音也不足以證明她就是曼琳。

說出曼琳的故事,就像說出我自己的故事一樣需要點勇氣。

我們安樂巷里但凡上點年紀的人,都不會不記得這三個女孩子:曼琳,玲瓏,卡卡。當(dāng)然,這是很多年前了。安樂巷二〇〇一年拆遷,距今十七年,此后規(guī)劃為安一路。巷子里的人們大都分散住進二十多層的高樓,過去那種伸出頭來,從對面人家廚房飄出的香味里,即能判斷他家做了什么飯菜的日子,或者一家夫妻吵架便會有數(shù)家去勸解的舊事,早被埋進他們記憶的余燼。不僅是安樂巷,好多有年歲的老巷子如百歲巷、青羊巷都被開發(fā)成高層住宅區(qū)。如今在浮城中心城區(qū),怕是很難再有小巷的存在。自然,曼琳、玲瓏、卡卡這三個青春女孩的名字,由于大家能聚在一起共同提及、加深印記的機會近乎為零,年深日久,在他們心頭更是相當(dāng)模糊了,乃至被一些人徹底遺忘。而那些雖在安樂巷出生,實則在高樓里長大的年輕一輩,即使父母偶爾提及這幾個名字,他們也全然不在意,那于他們畢竟太遙遠了。

安樂巷在我心理上消亡的時間,其實比二〇〇一提早好幾年。一九九八年四月末的一個午夜,巷子里最美的女孩曼琳遽然失蹤,那天距離她的婚期還有四天。我在那年的秋天,跟一個成熟男人離開安樂巷。爸媽離婚大戰(zhàn)升級,一待我結(jié)婚,兩人便快速辦了離婚手續(xù)。這給了我一種若我再不走,就是耽誤他們離婚的感覺。將安樂巷的老房子賣掉后,兩人各分一半財產(chǎn),沒我的份,我只認領(lǐng)回自己的書籍相冊CD。隨后,我媽高調(diào)和她廠里的廠長戀愛結(jié)婚,在這之前,她是怎樣將廠長搞掂并為她離婚的,我毫無所知??梢哉f,我身上繼承到她的基因有限得可憐,她又白又美,而我又黑又瘦;最為重要的是,我缺乏她搞掂男人的情商和智商。即便讓我重新從她身體里誕生一回,也未必能繼承到。六年后我重返單身。在我無處可去的那些日子里,我肯定想到過安樂巷,但安樂巷早已空掉,它和我沒了半點關(guān)系。

沒錯,有人已知道我是誰了,卡卡就是我??ㄟ@個名字很多年沒人叫過了,我媽直接喊我大名“鄒萬卡”,我爸稱呼我“鄒同志”,有時叫“妹妹”,癡呆嚴重時,他眼神空茫,對著我不搖頭也不說話。

2

快中午時,有篤篤敲門聲響起。聲音很輕,應(yīng)該不是麥輝,沒有我的應(yīng)許,他不敢貿(mào)然上樓。我打開房門,是對面鄰居家的小姑娘,兩只小手捧著一塊巧克力蛋糕。她不笑,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嚴肅表情說:“今天是我六歲生日,媽媽讓我送一塊蛋糕給你?!?/p>

接過蛋糕,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對女孩說:“你等著,阿姨去給你拿生日禮物?!蔽覐穆眯邢淅锟焖俜鲆粋€還算精致的民族風(fēng)小包,伸手遞給她。

女孩連連后退,擺擺小手說:“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然后一轉(zhuǎn)身就鉆進自家房門。

我有些尷尬地對著門笑笑,同時知道,她母親應(yīng)該就在門后面默默注視著。這是一個單親媽媽,我從來沒見過孩子爸爸。母女倆都是安靜輕柔的人,但給人感覺是過于克制嚴肅,有失活潑靈動。上個月有次小區(qū)停水,我讓店里送盒飯,順便給母女倆也送了兩盒,只是順手人情,今天的蛋糕想必就是還禮了。自然,孩子的母親也一定知道,在她對面住著的是個單身中年女人。她不難窺見我早出晚歸的孤單身影。

我把蛋糕放到一個小瓷盤上,準備當(dāng)午飯。吃了一半,我把它推到一邊,太甜膩了。我在想自己的六歲生日,同我一起分享蛋糕的還有曼琳和玲瓏。只有過生日才會吃上的奶油蛋糕,香甜四溢,三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緊挨在一起,三張笑臉如花如夢。曼琳、玲瓏和我,三家都在巷子中間部位,靠得很近。玲瓏出生在一九七四年的年初,曼琳在六月,我生在年末。從我生下來,除了爸媽、奶奶,我見面最多的就是玲瓏和曼琳。不記得從幾歲開始了,每次其中一個過生日,都邀請其他兩個女孩一起來見證、分享,這樣,在那些物資匱乏的日子,我們一年至少可以吃上三次生日蛋糕。上學(xué)、放學(xué)也都是一起去,一起回。在一起就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后來,玲瓏有了兩個弟弟,曼琳她媽也生下一個弟弟,我爸雖然也想要個兒子,無奈我媽不想再生,他絲毫沒辦法。

轉(zhuǎn)眼間,三個女孩都到了豆蔻年華。曼琳身材修長,美得不可方物,我覺得所有贊美放她身上都是恰切的。不光我覺得她美,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美。我又黑又瘦,沒發(fā)育開似的,而玲瓏雖比我皮膚白,卻是又矮又胖。三人一起走時,面對巷子里各種表情的目光,玲瓏有時會自嘲一句:“看來,我倆都是曼琳的陪襯?!笨晌也辉谝猓矣X得做曼琳的陪襯沒什么不好。

玲瓏最先過十八歲生日,我和曼琳都提前給她準備了禮物。點上生日蠟燭,我們安靜下來,看玲瓏閉目許愿祈禱。切下第一塊蛋糕,玲瓏正要給姥姥,從旁邊突然伸過一只手把蛋糕截去了。是玲瓏的大弟弟金龍。她白了一眼金龍,繼續(xù)切蛋糕。

玲瓏的姥姥接過蛋糕時咧嘴問道:“剛才許的什么愿啊?”

玲瓏微微一笑,“許愿都是放在心里的,哪能隨便說出來呢?!?/p>

她剛說完,金龍伸頭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說:“她許愿自己找個好看的小白臉。要我說啊,你們仨,也就是曼琳能嫁個好的,你和卡卡,能嫁出去就不錯了?!?/p>

他話剛出口,所有人都驚呆了,玲瓏的臉頓時變了顏色,咬住下唇?jīng)]作聲。玲瓏她媽看看玲瓏,用腳踢了金龍一下說:“瞧瞧你這張臭嘴巴,滾回自己屋去?!?/p>

我倒沒覺得這玩笑有什么,可是曼琳看上去非常尷尬,滿臉通紅,不知怎么說好,她艱難地吃著面前的蛋糕。我哈哈笑了幾聲說:“沒事,沒事,童言無忌,誰會當(dāng)真嘛。”氣氛漸漸緩和,大家紛紛說著祝福的話,玲瓏的表情還是不太開心。勉強吃完蛋糕,我和曼琳告辭離去。

我很快就忘了這事,可是等曼琳過生日,邀請玲瓏參加時,她聲稱復(fù)習(xí)緊張不參加了。的確,高考在即,分享生日蛋糕這樣的事對誰好像都不再重要。自此,三個人一同參加的生日宴再沒聚齊過。高考結(jié)束,玲瓏考到另外一個地區(qū)的財稅中專,我考到省城的一所??圃盒?,曼琳考取省外一所藝術(shù)院校。

玲瓏明顯躲著我和曼琳。她媽有一次對我媽說:“我家玲瓏本來也可以考上大學(xué)的,哪想到第一天考試就趕上來例假,肚子疼了半天,還能不受影響嗎!”

我媽勸道:“玲瓏上的這所財稅中專,性價比最高,以后比大學(xué)生都吃香,你就等著看好吧?!绷岘囁龐屵谘佬α?。

我跟曼琳說起這事,曼琳說:“她媽對我媽也說過相同的話,難怪呢?!?/p>

我說:“越是自尊心強的人越容易自卑,玲瓏就屬于這類型,可我也沒覺得考上大學(xué)有啥了不起啊,再說我倆又不會因為這看低她?!?/p>

曼琳皺皺眉頭說:“因為你是卡卡,不是玲瓏。她是敏感了些,不過也正常。不管怎樣,我們都別冷落她,下午叫她一起去看電影。”

大家各奔一片新天地,只有寒暑假才可以相聚。雖然有了新同學(xué)新朋友,一待放假,我還是馬上扎進曼琳家。我們聊各種話題,也經(jīng)常會緬懷一下幼時的快樂。

高中時偷偷追曼琳的鐘海洋,這時期膽子變大了,竟毫不畏懼巷子里伸頭伸腦的老人們,和曼琳肩并肩走在巷子的石板路上。曼琳的表情更加嬌羞,臉頰上的紅云也更鮮艷。把曼琳送到家門口,他倆還得說上一會話,然后鐘海洋再沿原路返回。鐘海洋家住另一條巷子,和我們?nèi)硕际歉咧型瑢W(xué)。鐘家是改革開放縣城里最早做批發(fā)生意的人家之一,他爸早就有“鐘百萬”之稱。

一天下午,我和玲瓏在門口說話時,曼琳和鐘海洋背對著夕陽向我們這邊走過來。夕陽在他們身上投下濃重的色彩,一個婀娜多姿、裊裊婷婷,一個挺拔俊美、玉樹臨風(fēng),像是走在鍍滿光的油畫中。我看呆了,直到他們快走到我們面前,我才用胳膊肘碰下玲瓏說:“他倆,真是一對璧人,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你怎么看?”

玲瓏眼中比我更癡醉,她沒看我,緩緩說了三個字:“真好看?!?/p>

我粗枝大葉不改,忙起來就經(jīng)常忘了曼琳的生日,可每到我生日,曼琳都給我寄來精美禮物,從沒漏過。有時是女孩時興的發(fā)卡、小絲巾,有時是精致的筆記本。一直持續(xù)到她失蹤前。

同我認定的一樣,一九九七年年末,曼琳家和鐘海洋家達成了訂婚協(xié)議,商定第二年五一舉辦婚禮。一九九八年四月,我被單位派到杭州學(xué)習(xí)半個月。學(xué)習(xí)結(jié)束,也到月底了,我興沖沖地回到浮城安樂巷。

我媽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馬上舉辦婚禮,曼琳卻不見了,這幾天我們都急死了?!?/p>

我不以為然地說:“什么不見了,我還等著當(dāng)伴娘呢?!?/p>

我媽一臉肅然,“是真的,曼琳,失蹤了。怕影響你學(xué)習(xí),沒敢告訴你?!?/p>

我朝我媽瞪大了眼說:“開什么玩笑,他倆那么好,曼琳去哪了鐘海洋能不知道?再說曼琳怎么會失蹤?她的甜蜜生活還沒開始呢?!?/p>

我媽沒吭聲,過了一會說:“鐘海洋,他證實了是曼琳逃婚。”

震驚過后,我搖著頭大聲說:“我不信,我得自己問問他?!?/p>

我撥了三次才撥通鐘海洋的電話,他說:“曼琳不想結(jié)婚,逃走了。”

我說:“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真難以置信。她曾對我說過非你不嫁,怎會逃婚呢?!?/p>

鐘海洋說:“事實就是如此?!?/p>

我問:“曼琳去哪了?”

他說:“不知道??赡苋ツ线吜恕!?/p>

我用苛責(zé)語氣說:“在我外出期間,你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否則她怎么會——”喉頭哽咽,我說不出來了。

9月26日上午,國際灌排委員會主辦可持續(xù)水資源利用與糧食安全專題會議,水利部副部長李國英出席會議并致辭。

鐘海洋重重嘆口氣,“我心情也很差。就這樣吧?!蔽疫€要說話,他已掛掉了。

鐘家對外宣布取消婚禮。一周后,曼琳還是沒出現(xiàn),可是有關(guān)她的流言紛紛飄進我的耳中。有說曼琳看上了更有錢的人,嫌鐘百萬家不夠有錢。有說紅顏禍水哪,看這女子妖精似的,就讓人不放心。還有的說,等著瞧吧,過段時間要是領(lǐng)個男的或領(lǐng)個孩子回來,看她爸媽臉往哪里放。我聽著閑言走進走出巷子,每天被焦躁啃噬,真想把傳謠的人痛罵一頓。

又過了幾天,我媽在廚房說:“今天聽到一個壞消息,說是曼琳失貞,被鐘海洋發(fā)現(xiàn)。曼琳羞于見人,逃走了。”

我渾身顫抖,問她從哪聽來的,她用手指指東邊,低聲說:“是玲瓏她媽說的,不知她哪來的消息?!?/p>

我騰地站起來,“那我得問問玲瓏去?!?/p>

媽媽一把拉住了我,“這時候你別添亂了。清者自清,也許很快就會水落石出。還有件事啊,周末,你楊阿姨給張羅了一場見面。對方是個工程師,你不是想找個成熟的嗎,這個工程師就挺成熟,比你大七歲?!?/p>

第二天,我在巷子口碰到玲瓏,把她拉到一邊,單刀直入,“我從杭州回來曼琳就失蹤了,那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媽說曼琳失貞,被鐘海洋發(fā)現(xiàn),她羞于見人,所以逃走。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別人朝她潑臟水,你怎么能?”

玲瓏也朝我瞪起眼,“你從小就是這副火爆脾氣,到現(xiàn)在也改不了,幸虧是我能忍。我當(dāng)然是聽鐘海洋的同學(xué)說的啊,這種事誰敢隨便編造。你也動腦子細想下,曼琳會無緣無故逃婚嗎?出了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我不難過?”說著,她聲音嗚咽。

無論我信還是不信,曼琳真的失蹤,從人間蒸發(fā)了。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事實上,僅僅半年后,已很少再有人談?wù)撍?,即便她貌美如花,也同樣會被人迅速遺忘。我一度恨她,恨她不把我當(dāng)朋友,除此之外,更多的是疑惑。一個人內(nèi)心得有多大的恨意和決絕,才能和自己的親人永訣?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陌生異鄉(xiāng)活著?或者果真如她母親所言,曼琳受害于一場陰謀?

最初幾年,我經(jīng)常去看望曼琳的母親。那可憐的老婦人自從女兒失蹤,就變得瘋瘋癲癲,本來不好的眼睛很快哭瞎了一只。每次去,她媽都用一雙干瘦的手抓住我胳膊,警覺地瞪著其實什么都看不見的眼睛?!爸绬幔帐潜魂幹\害死的。你等著,我遲早會抓到奸人,為曼琳報仇的?!?/p>

我心里發(fā)瘆,極力安撫她,“曼琳沒死,只是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換一種活法活著。說不定哪天她想家了就突然回來了呢?!?/p>

用玲瓏的話說,“曼琳她媽都成祥林嫂了?!闭f這話時她臉上有種奇怪表情,讓我十分不悅,我說:“你瞎說什么呢,曼琳可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

曼琳她媽總是重復(fù)那些瘋話,可我覺得不合邏輯。如果遇到歹人,曼琳不會不去報案,這點法律意識我不信她沒有。再說她深夜一點乘火車獨自離開浮城,有火車站檢票員可以作證,那是一位可以讓人信賴的中年女士。女士當(dāng)時還關(guān)切地問了曼琳一句話:“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出門有急事嗎?”但是曼琳戴著一只大口罩,嘴里回復(fù)了一句什么女士沒聽清。女士之所以認得曼琳,是看過總工會組織的文藝演出,曼琳是主持人,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回憶說,曼琳的火車票好像是到徐州站,后來她又說是到南京站,反正是向南方走了。

我既安撫不了曼琳她媽,也無法搜索到關(guān)于曼琳的信息,漸漸去得少了,最近好幾年沒見過老太太。

去年春,我在超市偶遇曼琳的弟弟。曼琳消失時他才十五,現(xiàn)在他的兒子都10歲了。我們自然又提到曼琳,他說:“我相信她生活得不錯,只是我們找不到她而已。我表哥在廣州打工時,見過一女的跟曼琳很像,他認定就是曼琳,一路追著,可惜最后還是追丟了。還有一個熟人,也說在廣州好像見到了曼琳?!?/p>

我對他點點頭說:“這總歸是個不賴的消息,她聰明又漂亮,應(yīng)該過得不會差??墒?,你就從沒想過去尋找她嗎?”

他有點意外的表情,“可惜我那時還太小,媽媽又瘋掉了。應(yīng)該考慮去找找她。”

我知道自己說多了,“我原來不相信,一個人怎么可以離家二十年不跟親人聯(lián)系,現(xiàn)在我相信,有的人就能做到。”

“如今還念著她的人,已經(jīng)沒幾個了,你是一個。”他兒子在一邊催他去結(jié)賬,長得和他小時候幾乎一樣。他靦腆一笑說:“時間過得可真快?!?/p>

“很快大家都老了?!蔽页麚]手道別,走向前面的調(diào)味品貨架。

曼琳弟弟嘴里說出廣州,和我猜測的一樣。至于為何是廣州,我是基于從前聊天時,曼琳和我對它的共同向往做出的判斷。

我開始想象,有一天自己也能在廣州街頭邂逅曼琳,如果有那一刻,我不會讓她從我身邊再溜走。

3

傍晚,雪似乎停了。那其實是我的視覺誤差,雪花只是變成細小的粉末。沒多久,雪末重新壯大起來,比之前更大更密,斜斜地從天上罩下一張白色大網(wǎng)。世間的網(wǎng)各種各樣,我們無一例外都是在網(wǎng)中的人。

電話聲響起,很有耐心地響了一大會。是麥輝,問我吃飯了嗎。我不想說謊,對他說沒食欲。

他似乎并不意外,“估計中午你也沒怎么吃吧。”

我懶懶地笑了,“猜得挺準,吃了對面鄰居給送的半塊蛋糕。”

他說:“我現(xiàn)在就開車接你去吃飯。”

“還是別來,來了我也不想下樓,也不會請你上樓?!?/p>

“別任性,你等著,我這就過去?!?/p>

大半個小時后,電話再次響起,麥輝已到樓下。我趴在窗邊,看見了他那輛藍車,襯著滿天滿地的白雪,車子在暮色中幽藍如魅。

我不得不重復(fù)了剛才的話,他說:“要不,我去買了給你送上去?”

“冰箱里有東西。別管我,你該干嗎干嗎去。”

“抽兩根煙再走,這總行吧?”我聽出他的無奈。

我說:“我心情不太好,但跟你沒關(guān)系?!?/p>

他說:“我明白。”

我說:“可能你并不真明白?!?/p>

過了會,收到條微信:“我回了?!钡任蚁虼斑吷祛^時,藍車不見了。

我和麥輝認識已兩年。他開一家平價蔬果超市,我做盒飯外賣。自打原來的工作單位織布廠倒閉,我先后開過多個小店,音像店、果茶店、美甲店、服飾店,每個都沒開長,直到選定了盒飯外賣,小生意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做食品,新鮮衛(wèi)生是第一,再就是營養(yǎng)搭配合理,價格適中。我用心做,得到的回報也算公道。開始只是服務(wù)于零散顧客,后來承接了幾家公司定制的午餐盒飯。固定顧客越來越多,生意忙碌起來,我招了幾個干活利索的女工。算起來,餐飲店開有七年了??吹礁粢粭l街上麥輝店里的蔬果品相好,價格還低,我便同他商量合作,由他給我店配送新鮮蔬果,這樣省卻了店員去集市采買的精力,價格基本持平。他欣然同意,每天早晨親自給送來。清洗后的蔬果鮮亮清新,叫人看著就歡喜。

麥輝第一次約我看電影,是在一年前。記得那晚看了一個大片《星球大戰(zhàn)8》。看完電影去吃火鍋。比我尚小兩歲,這個一米八的大個子第一次和我吃飯竟很緊張,不停地勸我吃菜。那天我說話很少。第二次見面,他問我上次說話少是不是討厭他,我撲哧一聲笑了,對他說:“我就是討厭你也不會告訴你的呀?!?/p>

他愈加摸不著頭腦,靦腆地說:“我文化不高,但打心眼敬佩有文化高智商的女性,你就屬于我敬佩的這種類型?!比缓笏驼f不出話來了。憨厚爽直是麥輝的優(yōu)點,也是他的缺點。后來我才知道他媳婦幾年前跟鎮(zhèn)上一個煤老板跑了,跑到內(nèi)蒙古當(dāng)起洗煤廠的老板娘。麥輝的店這兩年有了起色,他在兒子教育上舍得投入,就想讓孩子考個好大學(xué),以后別活得像他這么卑微艱難。

我對麥輝并無反感,慢慢就處了下來。既然對婚姻早已沒了急躁心,就讓這鍋情感湯慢慢熬煮,什么時候熬得火候恰好,再談婚嫁。離婚那年我剛滿三十,現(xiàn)在回想也很年輕了。我給一個男人生下了兒子,卻因忍受不了他的大男人主義而逃離。對愛情的向往在一度破滅后又蘇醒,我先后交了數(shù)個男友,其中一個交往兩年,曾經(jīng)都商量過婚禮事宜準備領(lǐng)證了,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百忙中同時劈腿一個有夫之婦。我對男女情愛感到徹骨寒涼,幾年中不參加任何相親,直到和麥輝認識。

兒子今年讀大學(xué)了,在京城一所著名高校,盛產(chǎn)成功人士的搖籃。但我和他的關(guān)系,好像只剩下一種金錢供給和接受的關(guān)系。他爸爸因投資受挫,已到破產(chǎn)邊緣。這是前夫第一次低下頭,主動跟我提起孩子的教育費,問我是否可以負擔(dān)兒子的學(xué)費。我說當(dāng)然沒問題。我們分開那會,孩子四歲多。在他六歲時,前夫去另外一座城市工作,把兒子也帶走了。他很快有了新媽媽,年幼的小人已經(jīng)懂得如何讓一個陌生女人喜歡他。他們相處得不錯,因為沒有受到太多委屈,所以也就沒有和生母分離的巨大傷痛。我沒有絲毫責(zé)怪的意思,在他的成長歲月我并沒在場盡責(zé),又怎么能要求他在情感上依戀我呢。在我們很有限的交流中,我可以感覺到,兒子也滿足于這種大家都能自由選擇個人生活的狀態(tài)。

我曾多次獨自在午夜坐上火車,去往異地探望兒子,或者為小店進貨。每當(dāng)這個時刻,是我最想念曼琳的時候?;蛘?,為了嘗試理解她逃離的心情,我才刻意選擇這個時間出門?反正在我這都差不多。

濃黑厚重的夜色中,火車帶我駛出熟悉的軌道,奔向陌生和未知,只有孤獨才是最貼心的伴侶。隨著列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哐當(dāng)聲,窗外撲來連綿不斷的黑暗,周圍有夢囈聲響起,而我在心里問,曼琳,你在哪里?可是,從來沒有一次,我能夠成功理解一個逃跑準新娘的心境。在想念兒子時,我也會偷偷把眼淚灑在火車的某個角落里,但那不是曼琳的悲傷。后來我對“感同身受”這個詞生發(fā)出巨大的質(zhì)疑,這是一個虛假命題,一個人永遠無法完全體驗別人的創(chuàng)痛,同理,別人也無法準確感受你的感受。

在浪漫派作家那里,火車象征遠方和詩意,但對那時的我而言,火車只代表一趟孤獨、無力甚至悲傷的旅途。某次,最合適的一趟車次沒票了,而我想見孩子心切,到了前夫的那座城市才凌晨五點,天還黑著。出了車站沒多久,我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一個尾巴。我快步走,不敢走小路,專走大街。行人稀少,路邊沒有開門的店鋪可以讓我停留。我出了一身汗,用余光發(fā)現(xiàn)后面的影子還在,見前面不遠有微弱燈光,就拼命跑了起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跟前發(fā)現(xiàn)是個早點鋪。我坐下來,吃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頓早餐。八點鐘,我給前夫打電話說自己剛到,現(xiàn)在就去他那看兒子。那個上午,我跟孩子在一起只待了一個多小時,前夫就把他領(lǐng)走了,說周末得上圍棋課。和兒子相擁告別后,我轉(zhuǎn)過身,流著眼淚走向火車站。明知道短暫相聚后是更漫長的分離,在火車慢慢啟動的那一刻,卻又迫不及待地謀劃下一次相聚的時間?;疖嚱o予一個單身女人的似乎不全是孤獨,那一息尚存的念想也可等同于希望。

外出給小店進貨的遭遇更是難以盡數(shù)。坐夜車的好處是白天到達不耽誤事,壞處是既累又不安全。路上被扒手偷竊過數(shù)次,其中一次最慘,身上的財物全被盜盡,幸而一張車票還在貼身的褲兜里。差點回不了家。還有一次,上了夜車的臥鋪車廂,大約一小時后,我剛迷糊,對面的男人就伸過手來猥褻。我馬上清醒,伸腿用力向他踢去,并大聲喊來乘警,調(diào)換了床位。

后來,經(jīng)銷商直接發(fā)貨過來,進貨不用去人了,省卻了我的夜車奔波。后來,我看望兒子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幾個月,一年,兩年,我已習(xí)慣了和兒子的距離越拉越長。午夜火車于我越來越陌生,最近數(shù)年一次沒坐過,即使出門也都乘高鐵。高鐵很容易把一個單身中年女人包裝得淡定自若,但午夜綠皮車是一個抹不去的烙印,它就嵌在我的生命中,成為自身最清冷孤立的一部分。

4

去云南是我的主意,而發(fā)起這趟旅行的是麥輝。十月末的一天,他去店里接我。當(dāng)車開上本市一座剛落成的大橋,麥輝冷不丁地說了句:“我這幾天就在尋思著,人不能總是忙著賺錢和勞動,還得會生活,否則賺錢也沒啥意義?!?/p>

我瞥了他一眼,調(diào)侃說:“看來你不僅有眼前的累和茍且,還有詩和遠方?!?/p>

他倒是很認真,“有了遠方就有了詩,你覺得呢?”

我笑了,“有長進。請問麥總的遠方在哪?”

“你來定,你想去哪就去哪?!?/p>

我歪著頭想了想,“去云南吧?!蔽业挠媱澥窍热ピ颇贤?,然后乘飛機轉(zhuǎn)到廣州待兩天。

云南之行的前七天玩得很自在。說起來,我好幾年沒出過遠門了,麥輝不比我走得更遠。兩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女,終于有了瘋一把的自由。有一瞬間,我們儼然一對少年情侶,當(dāng)然只是我的剎那感覺。雖然在內(nèi)心我并不認為麥輝是理想伴侶,但有一點不用懷疑,在他面前我是完全真實的,不用藏不用裝。我甚至不考慮我們有沒有未來,讓兩人的關(guān)系全憑自然發(fā)展。

第七天傍晚到了瀘沽湖。晚飯后,我們圍著湖岸慢慢散步,湖山的影子即使在晚上也嵯峨多姿,星辰近得伸手可摘。實在不舍得如此良辰美景,遛到很晚才回房間。

第八天是正式游覽瀘沽湖。游人不多,正合我意,又兼天公作美,晴空澄碧,我們這才將瀘沽湖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麥輝一邊走一邊贊嘆人間仙境,最后實在找不出不重復(fù)的贊詞,我大口呼吸的同時,間或揶揄一下他。

就在快到著名的里格觀景臺時,從觀景臺上走下來一對男女。兩人個子都挺高,女人穿一套湖水藍長裙,和眼前的湖景很搭,男人看上去比她略年輕些。女人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眼睛直直盯著我,向這邊走過來。我側(cè)身向一邊閃了閃,女人卻在我身邊停住了。陌生的她眼睛里混雜著驚喜、顧慮甚至不敢相信等多種表情,“卡卡,真的是你啊??ǎ沂恰彼穆曇艨ㄗ×?。

更震驚的是我,聽到她發(fā)出這句話,我腦子里猛然跳出一個名字,卻還是不敢相信。女人已經(jīng)抓住了我的手,讓我恐懼的是,當(dāng)年那副美麗面孔,徹底消失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副做夢也夢不到的陌生面容。我只能依稀從她的嗓音中辨別,但要不是喊出我名字,那嗓音也不足以證明她就是曼琳。我喉頭凝噎,說不出話來。

麥輝見狀,拍下我肩膀,自己走向觀景臺,曼琳身邊的男人也走開了。

還是曼琳打破沉默,“是你家先生嗎?”

我搖頭,“男朋友。你走的那年秋天我結(jié)婚,六年后離婚,一直單身。為什么?曼琳,我有太多疑問?!?/p>

曼琳看了一眼走遠的男人說:“和他在一起有幾年了,是在三亞打工時認識的,現(xiàn)在他自己做個小廠?!?/p>

“你沒去廣州?我們都以為……”

“我從沒去過廣州,那年坐火車先到南京,從南京去了??凇!?/p>

想起和曼琳弟弟的那次對話,我的心不覺抽緊了,“你可憐的弟弟還以為你在廣州,據(jù)說有人在那見到過你?!蔽姨ь^看看她,又趕緊移開目光,“你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曼琳以前高我半頭,現(xiàn)在依然是。她微微低下頭,盯著我的眼睛說:“我在安樂巷身敗名裂,沒有人相信我,我也無法洗白自己。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如果不想繼續(xù)受辱,就只能逃離?!?/p>

曼琳的語氣并不像我想象中憤懣,也許她經(jīng)歷了太多煎熬苦痛已經(jīng)漠然了,可我還是不明白。“最初,我經(jīng)常去看你媽,后來多年沒見她。她曾說過,你是被人陰謀算計了。如果是真的,為何還沒反抗就逃走?”

曼琳把臉側(cè)過去,我終于在她臉上看到以前熟悉的側(cè)影?!拔曳纯沽耍皇怯昧艘环N極端的行為。那個時候,我在意的只有鐘海洋的態(tài)度,他可以決定我生,也能決定我死。我只要他相信我,可是他說,事情不都擺在這嗎,再說相信不相信還有什么意義呢。當(dāng)然,我不會絕情到跟你提出退婚,但要是‘被迷奸’兩字傳到爸媽耳朵里,比殺死他們還可怕?!?/p>

她停下來,喘了幾口氣。我掏出瓶礦泉水遞給她,她握在手里,并沒喝?!拔乙讶唤^望,心既死,留著這張美麗面皮還有何用。轉(zhuǎn)過身,我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在自己臉上一刀刀劃過??吹轿覞M臉血污,鐘海洋從椅子里癱到地上。他說:‘你這是干什么,你太可怕了,我會做噩夢的。馬上成婚,可新娘又失貞又毀容,我鐘海洋怎么這么倒霉呢?!艺f:‘我以毀容為代價,只是讓你相信我被人害了,這很可怕嗎?’我說完他哇哇大哭起來。這時我反倒冷靜了,對他說:‘你不會倒霉太久了,送我去醫(yī)院?!以诔俏鞯囊患裔t(yī)院待了四五天,鐘海洋去過幾次。我高燒不止,神志混亂,幻覺中好像自己隨時都會死掉。退燒后,對他的恨意竟沒那么強烈了。我打電話,讓鐘海洋給我買張夜里去南京的火車票,準備少許現(xiàn)金。他照做了,拿來兩萬,我只帶走一萬。我說:‘咱倆緣分已盡,我要走了,從此再無瓜葛。’他問我要去哪里,我說還沒想好,走一程算一程。然后他又問我走后他怎么解釋,我說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也可以什么都不說,或者就說新娘逃婚失蹤了。他哭著說,就說新娘逃婚失蹤了吧?!?/p>

曼琳說完這些,臉上掛著凄然的微笑,好像她在講著別人的故事。我抑制著自己的語調(diào):“曼琳,你以為逃走了,就不再有漫天謠言和滿城風(fēng)雨?你把憾恨痛苦留給家人,卻讓薄情寡義者得意張狂?!?/p>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二日下午,玲瓏給我打電話說晚上小聚一下。她有個廣東客商明天離開浮城,今晚想約她吃飯聊天,了解下當(dāng)?shù)氐臍v史文化。她覺得自己這方面不行,便叫上我。我本來準備跟鐘海洋一起拜會一位長輩的,不好拒絕玲瓏,便讓鐘海洋九點去接我。餐館在一家隱蔽的私人會所。期間先是玲瓏出去了一會,后來那客商也出去了一會。玲瓏回來后,說剛接爸爸電話,她姥姥又犯病了,叫她趕緊回去。我站起來說,正好咱倆一起走。玲瓏說,你不用急著回去,反正鐘海洋九點來接你,你再跟夏老板聊會。我勉強地坐下,夏老板給我倒了果汁,開始向我了解浮城的歷史。但是只過了一小會,我覺得自己頭暈得厲害,睜不開眼。我趴在桌上,后來就沒有了知覺。鐘海洋找到我把我晃醒時,我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墻邊的沙發(fā)上。我明白過來,哭泣不止。鐘海洋給玲瓏家打電話,問那個狗日的客商在哪住,玲瓏說她剛才打他手機關(guān)機了,她也不知道客商住哪,她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鐘海洋陰沉著臉,掛掉手機。把我送到我們的新房,他抱頭蹲在地上,一句話不說。沒多久他走了,扔下我在新房哭了一夜。第二天,我自己毀容。心既死,只想馬上逃離,逃到天涯海角。后來我果然到了天涯海角。在??诖蚬ひ荒旰?,我做了整容手術(shù)。每天早晨睡醒后看到一張陌生面孔,一度讓我獲得安全感?!?/p>

我轉(zhuǎn)過臉,強忍著一些什么,心里卻在叫喊著:“曼琳,你這個傻瓜,傻瓜?!?/p>

一雙手輕輕放在了我右肩,她似乎聽到了我心里的呼號,“玲瓏向我保證,她絕對不知那客商生此歹心。不論她是無心的還是跟客商合謀,我都無法揭穿她,因為她救過我弟弟。弟弟七歲那年冬天,和幾個男孩到巷子?xùn)|頭的河溝滑冰,冰面斷裂,他和另外一個小孩半個身子掉進冰窟窿里,大聲哭喊,命懸一線。正好玲瓏來找她小弟弟,見狀趕緊叫來附近的大人,救了弟弟一條小命。我后來的生活,是之前做出的所有決定的延續(xù),可我這個人卻不是過去的延續(xù)了,我和從前的一切全部斷裂,就是要變成一個自己的陌生人?!?/p>

我閉上了眼睛,停了會說:“我無數(shù)次在午夜坐上火車,去外地看兒子,給小店進貨。我想知道你在那個午夜逃遁的心情,可是從來都不行。有時我也罵你,罵著罵著就哭了。當(dāng)然,我也很久沒哭過了?!?/p>

她垂下眼瞼,沒回應(yīng),我們倆陷進一團膠著的沉默中,感覺連周圍的空氣都靜止了。

過了好一會,曼琳輕聲說:“卡卡,你的性格一如從前爽直,我今天很高興。剛才第一眼看見你,就忍不住大聲叫出你的名字?!?/p>

我在心里想,曼琳,你做不到,如果真和過去完全斷裂,剛才你就不會叫出我了。

一輛白車開到了我們旁邊,車窗搖下,曼琳的男伴坐在車上等候。

關(guān)于安樂巷,我告訴她的極少,那是一條早已消亡的巷子。那個春天,隨曼琳一起很快消失了。為了打破心底的死氣,我開始跟一個成熟男人約會。夏天到來時,玲瓏一口氣買了十來條裙子,又是美容又是減肥的,天天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淑女,這時距離曼琳失蹤也就兩個月,她跟我關(guān)系不冷不熱。我經(jīng)??匆娝姾Q蟮拿妹苗姾O家黄鸸浣帧⒖措娪?,我媽也見過多次,說“玲瓏舞劍,意在沛公”。我問啥意思,她說:“你和曼琳、玲瓏三人中,曼琳最善良,你最沒城府,玲瓏心機最重。啥意思,你以后等著看吧。”我不以為然,我媽不再說什么,對著鏡子一邊化妝一邊哼她最愛的徐小鳳。

小城雖小,算起來我已六七年沒見過玲瓏了,她已是個身家上千萬的富婆,人也越來越胖。曼琳逃離一年后鐘海洋做了真正的新郎,兒子剛滿兩歲時,女方從他生活中消失了,用了幾乎和曼琳一樣的方式,具體原因不得而知。又兩年,聽到玲瓏嫁給鐘海洋的消息后,我只是有一點點奇怪沒人給我送喜帖。玲瓏先后給鐘海洋生下兩個兒子,生意越做越大。各種跡象表明,她才是鐘海洋遲到的福星。二〇一七年秋,玲瓏所在的干雜海鮮市場倉庫發(fā)生大火,火燒了半夜,玲瓏家受災(zāi)最嚴重,損失達百分之七十。她和鐘海洋未老先衰,聽人說看著如同六十歲老人。

這些事情我都沒對曼琳說,一來她不會感興趣,二來曼琳并非幸災(zāi)樂禍之人,即便知道這些事也不會讓她快樂。

“卡卡,再見?!甭兆M汽車,將揮動的手臂收回車內(nèi)。車窗并沒搖上,她最后看我一眼的神色似乎是平靜的。她在那輛白車上的湖水藍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模糊到完全不見。

曼琳,你再一次逃匿出我的世界,逃匿出我的中年。我知道,這一次別后,我們今生可能永不會再見了。同時明白,這一聲“卡卡”,以后沒人會再叫出口。可在剛才,我和她都沒在對方面前流淚,都沒提出留下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更沒想過一起拍張合照,好像這是荒謬、羞恥的事情,事實上,我們早已過了為自己為命運感到羞恥的年齡。

我站著一動沒動。在我上方,一大片云團快速變幻形狀,它習(xí)以為常地忽略著這人間的一幕,在我面前的地上投下古怪陰影。瀘沽湖在身邊消隱了所有喧囂,我連一絲湖水的波聲都聽不到。眼睛里滾出幾滴淚,我覺察到了,立即擦干。這世界上有誰不是孤獨著老去并被遺忘呢。

麥輝從湖邊向我走來,他好奇地問:“她這么快就走了,你們難道不想聚個餐慶祝下重逢嗎?”

我看看他胸前曬黑的一塊皮膚,把眼光投向看不見的遠處說:“是二十四歲之前的一個密友,那是很久以前了。今晚我們吃什么?烤魚嗎?”

當(dāng)晚,我決定結(jié)束旅程。麥輝問:“還去廣州嗎?”

我說:“回家?!?/p>

5

午夜時分,茫茫大雪將天地粉飾一新,太多的白色好像要昭示點什么,其實也不會有什么,就是一場雪而已。當(dāng)它化盡后,一切又回到之前的樣子:土地裸露出深色皮膚,陷進泥里的枯枝敗葉,竭力回憶在枝頭搖曳的日子。

不太費力地從抽屜最深處翻出一個日記本,里面夾著兩封信,一封是我寫給玲瓏的絕交信,理由是我不想再跟她做朋友;另一封是給曼琳的絕交信,理由是她任性地消失,不把我當(dāng)朋友。時間為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這兩封信,一封不需投寄就自動斷絕,另一封無從投寄。我用火機點著了二十年前的舊時光。

在云南遇到曼琳的事,我想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將獨守一個秘密,直至終老。但我會和她虛擬對話,并一定要以玩笑調(diào)侃的口吻,談起年輕時發(fā)生在對方身上不堪的事,倒霉的事,生不如死的事。

遠處隱約有熟悉的汽笛聲響起,片刻之后,夜晚重歸靜寂。是的,在午夜,總會有一列記憶或現(xiàn)實中的火車,駛過暗黑歲月。

我以為火車距離自己很遙遠了,然而在微光中,我不覺摸過手機發(fā)了條微信:能陪我去看看午夜的火車嗎?很久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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