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榮里
我對泰山石情有獨鐘。泰山石做成石敢當,可避邪。一位朋友蓋的房子正沖著大路,朋友按風俗讓人刻了“石敢當”三個字在石頭上,軟石頭,看上去就軟綿綿的,不如泰山石。人類有對自然物的崇拜,中國人信奉的龍,也是多種動物的組合。所以,民間結(jié)婚有選取好日子、寫吉祥話的習俗。只是這泰山石的靈氣,因為拜物者的喜好,讓泰山石散落在世界各地。我不需要泰山石壓宅子。我喜歡泰山石的紋路。那上面的清風感覺,寫著歲月哪!
喜歡石頭可能源自從小生活在沂蒙山區(qū)的緣故吧!那時,漫山遍野的石頭,一個個可以作為坐標系,來標明自然存在的一切。如描述去哪一塊地就說“去黑石嶺吧!”或“去大青石吧!”。一塊石頭,成為童年最堅實的標牌。在大青石上,幾個小屁孩,以水當酒,抽著干絲瓜蔓當煙,吞云吐霧中模仿著大人的姿勢。沒有大青石,土地的綿軟就沒有這番穩(wěn)定。若干年后回家,看到大青石已蕩然無存,多少有些失望。
對石頭的喜好,還源于這份特產(chǎn),曾給了鄉(xiāng)下人生活居住的希望。鐵路工人退休的父親,不識字,但有一手挖石塘的手藝。那年冬天,在寒風中,父親清晨外出,傍晚回家,石塘就是他的戰(zhàn)場。日積月累中,幾間屋的石頭就開掘出來了。父親那一代人的吃苦精神,我繼承了不多,對下一代而言,更像是做夢??萍?,為人提供了節(jié)省力氣的各種可能性,面對石塘,我無話可說。
愛石頭,不只因為我是山里人,猶如我愛吃地瓜一樣;也有一些鄉(xiāng)下人不愛吃地瓜,因為吃后會燒心,離家遠遠的,就是為了躲避地瓜;山里人也有不愛石頭的,認為愛石頭是土氣的象征。幾輩子在城市生活的居民,卻有偏愛石頭的,讓鄉(xiāng)下的奇石怪材成了觀賞的物品。有時回家,家鄉(xiāng)就有專門賣石頭而致富的鄉(xiāng)親。
在鐵路工程隊施工,走南闖北之余,喜歡各地的河水,河水流動的樣子很美,蕩滌砂石的感覺也很好。河水中摸起一塊石頭,石頭剛出水的感覺醉人,是幼兒歡快的蹦跳聲,石頭好像向你敘述著往昔它所走過的歲月。說著曾有過的激流和淺水的感覺,說著魚蝦繞著它周圍而轉(zhuǎn)的優(yōu)越,說著青蛙和癩蛤蟆圍繞著它捉迷藏的故事……如今,這一切都匆然而去,它被你捏在手里,好像被你扼住了咽喉的一條生命。它眼巴巴地看著這條縱橫流淌的河流,依依不舍地向河流告白……有時,我真不忍心把這些富含生命信息的石頭帶走,只好把它們輕輕地放回原地,掃興而回。我知道,石頭也是有生命的……
在泰山腳下生活了大半生,我對泰山石的認可也是源于山中的數(shù)條河流或小溪。爬山涉水的習慣,讓我對泰山石有了清晰的認識。和其他地區(qū)的石頭不同,泰山石的美在于:越是經(jīng)過風吹雨打,它內(nèi)在的紋路越是呈現(xiàn)出無限豐富性。泰山石,寫著泰山的聲音?。憹M歲月的故事,也鐫刻著風雨的痕跡。有一次,我在山中核桃樹上摘核桃,一步踏空,摔在一塊泰山石上,所幸,石頭是平整的,我猜,它一定是前世的善人變的,屁股微疼,我依偎著這塊青石坐了好大一會兒,這塊救命石啊,猶如沉默的朋友。我想起曾有一個聾啞朋友,對我很好,經(jīng)常給我買好吃的,見到我,他就滿臉歡笑。他的笑,好像太陽光一樣。我喜歡在泰山山脈周圍無人的小山峰上奔跑,那份放松,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人所能體驗的。記得有一次為了爬到一塊巨大的泰山石上面去玩,我小心翼翼地攀登,但還是讓凸起的石峰劃破了肚皮;那次下山,一步滑脫,也是一塊泰山石,把我從懸崖邊擋住,正如一個老友,關(guān)鍵時默默地伸出一雙手。這個世界上,石頭和人一樣有靈性?!妒^記》,我一共讀了八遍,那通靈寶玉算是一種象征吧!冥冥中,感覺泰山石更有靈性。是泰山石救了我的兩次小命,我對泰山石充滿了無限感激之情。
爹媽離開了這個世界,感覺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鄉(xiāng)。到北京生活,這種感覺有了很大的改變。喧囂,如混淆起來的河水,讓你看不到清流;匆忙,又讓你失去了思考的空間和時間。我又想到夏日洪水沖洗過的泰山石,靜靜地躺在那里,寂然如歌。在我進京的第三年秋天,就懷著十二分的虔誠,把一大一小兩塊泰山石請到了家里。生活在北京,有了這兩塊泰山石,就像有了兩位親人。寫作累了,和石頭說說;心里煩躁了,向石頭傾訴傾訴。我時常把它們擦洗一遍,讓它們在互相對望之中,回想在泰山深處的自由歲月。依稀從其外貌上看到它們在泰山生活過千萬年的痕跡,也能看到它們在屋子里居住的那份不甘,它們畢竟是屬于大自然啊;新疆的朋友曾郵寄過一段胡楊木來,沒有及時進行防腐處理,一夏天過去,被蟲子掏空了身體,擦洗過后的泰山石對胡楊木露出鄙夷的神情。托舉泰山石的木架子,早有點搖搖欲墜了,我知道,歲月把過多的水流滋潤給泰山石后,也洇壞了木架子。僅有經(jīng)常性擦拭,對泰山石是不夠的,它需要風,風給了泰山石以生命,而我把它請到家中來,擦拭畢竟代替不了雨的沖刷、暢快,而無風,則讓石頭定格在過去的歲月里無法自由地生長,磨煉出該有的棱角……
那一年去邊疆,最遺憾的是沒有拿回從南宛河取出的石頭。那石頭,雖沒有泰山石剛正,卻也呈千姿百態(tài)。有大有小不說,還有軟的、紅的、多孔的、曲線的……多了層次、格局的韻致。別人喜歡寶石,我就喜歡這河水中的普通石頭??!它們陪伴著這南宛河水成長了千萬年??!雨季,它們沉浸在河水里,旱季就與河道風親密接觸,被歲月打平的表面,向世人展示著圓潤、平滑的答卷。我想,這邊疆的石頭,原本是那樣自然、無邪。倘若有一塊放在家里,與兩塊泰山石對話,它一定是幸福的石頭……
每次出門,我都會摸一摸泰山石,它們的踏實感,驟然帶給我無窮的力量。只是辦公室沒法擺放它們。只有在家里,當我和泰山石對望時,陡然感覺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完美的事物,充滿了信任、堅定和默然成長的力量……
河邊轉(zhuǎn)圈
一
周末的陽光真好,曬在臉上,暖在心里。沒有風,蠓蟲的立體感很強。麻雀,一群群驚起又落下??拷哆叄铀譂q了起來,水影晃動,可直接看到水底;鐵塔倒映在水中,是硬漢柔弱的過程;魚兒們成群結(jié)隊,學(xué)著麻雀奔跑,我依然照例要連走四圈,一步步地行走,如果單純?yōu)榱诵凶?,就會勞?而邊走邊聽課,或邊打電話,則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鍛煉好像成了副業(yè),聽課又像上大學(xué)。譬如今天,報告文學(xué)作家李朝全老師講課,他自己的體驗,獨特的經(jīng)歷,構(gòu)成寫作的現(xiàn)身說法。朝全老師的經(jīng)驗,真是實在而又超脫。他講到莫言,說鄉(xiāng)下人的健康,可以通過一坨屎來判斷。莫言說健康人那屎的金黃,看上去如像貼了標簽的香蕉,我就笑了。前面正有一只狗在拉屎,屎的顏色是黑色的;眾多的遛狗人,行走在運河兩岸,一早一晚我都會碰到他們。遛狗者的眼光很有意思,不離開狗,話題也不離開狗。我見到體型大的狗,一般繞開它走。走一圈,從河岸這邊到河岸那邊,兩頭有橋,正好兩千五百多步。沿河而行,你會看到水的影子,樹的神采。今天早晨,看到了一只老鼠,賊頭賊腦的樣子,看我走過來,就飛快地跑開了。
蜻蜓依然有,也許是陽光的召喚,我看到一只紅蜻蜓,一只藍蜻蜓,不像別處蜻蜓的樣子,等我調(diào)好鏡頭準備拍攝時,它們好像有感知,飛速離開了,我的鏡頭拍攝不到它們迅捷的小身子;倒是一只青蛙和一只癩蛤蟆還很配合,在陽光下的水影里,聽到我的腳步聲,慢吞吞地游向河深處,我的鏡頭正好追蹤到它們。秋涼了,癩蛤蟆和青蛙也都老了,它們老了的膚色都變成了金黃色;行走緩慢的不僅是它們,水中的小魚,好像也沒有夏天歡快了。
要走一段水泥路,再走一段油漆路,行過兩座橋,就是一段青石板路了。修路人故意把這一段青石板路修得參差不齊,走在上面,雙足頓生不平衡感。我喜歡在這樣的路上行走。猶如回到了少時的路,走不完的崎嶇感。
風一點也不吹,但秋涼依然能感受出來,終于還是脫了外衣,白襯衫是我最喜歡穿的。在這日日的轉(zhuǎn)圈里,白襯衫映著陽光,心里潔爽。一位朋友來電話說起好多往事——其中,對日漸增多的奇異事件,保持沉靜的口氣,似乎別人沒有他超脫;我自然不好說他什么,真是不好說……
人到橋頭,有一對夫婦在敲打一棵樹上的果實,一問,說是海棠果。果實紅黃相間,我看著河水的清澈,采摘了一顆,吃在嘴里,酸掉了牙齒,一扭頭,看到了滿地的黃土。萬物都在水與土的滋養(yǎng)里成長,猶如這海棠的酸酸甜甜。
陽光畢竟給人力量,就像少時曬了一天的被子可以讓人溫暖一個晚上,天一涼,太陽就變得可愛起來。我想起在泰山側(cè)峰上的狂奔,那是怎樣的一種舒服??!
畢竟不同于十年前了。我剛搬到翠城來時,這里是臭水溝。沒有人到河邊走。現(xiàn)在,上午的陽光真好。一個老大爺和他的兩條狗,在河邊的躺椅上曬太陽。一條狗貪婪地讓大爺梳著黑發(fā),一條狗在遠處,用舌頭舔著純白色的狗毛,狗毛的顏色和我的上衣一樣白;擇菜的老太太已經(jīng)把一大捆韭菜擇好,她收拾好黃葉子丟在路邊,搖搖晃晃地走開;周末的河邊,公園一樣,人漸漸多起來了……
二
夜晚,我一般出來的較晚。上午一萬步,晚上也要走一萬步。今夜卻走了兩萬步。
夜晚高樓上的窗,黃色的燈光和白色的燈光,映照在水面上,像魚兒在水面上跑。的確有魚兒在跳躍,飛起的樣子,隱約像雨滴下到空中。王陽明的故事,酈波教授講得不錯。他把古老的故事翻新,用現(xiàn)代人的語言,嫁接五百年前的故事,功夫不淺;風在晚上悄悄溜出來。青蛙發(fā)出最后的悲鳴,像深山里蒼老的老人。
銅幫鐵底的運河傳說著蕭太后的故事,有勘測者的鐵證如山。寫在鐵牌上的記載,栩栩如生,暗夜里發(fā)出歷史的光芒。湊近了看,就像一個考古隊員膜拜一個出土文物。
有夜晚出來被主人遛的狗,發(fā)出仗勢欺人的吼叫,它們或牽拽著主人跑,或在主人的后面踮著碎花小步。微弱的燈光遮蓋了它們的丑陋。我在黑夜里,幾乎是一個人行走,遛狗者或夫妻相伴,或母女同行,或一群人評點著狗這狗那的行走。我只一個人,從河岸這邊,走到河岸那邊。兩岸中間的過河天橋,修成一條曲線,不時有男女過來擁吻。晚上早出來,這橋還能走兩次,晚了就有點打擾人家的意味。一個陌生電話打過來,原來是熟悉的朋友,酒氣隔空竄過來,酈波教授營造的陽明心學(xué)氣氛,頃刻化為烏有。自從遠離酒桌,散步的數(shù)量就多了起來。晚上迎來一個個遛彎的,最終只剩下幾人。河岸像永遠開放的公園,我無語而行。狗們在叫喚,發(fā)現(xiàn)了同伴就掐架,夜色可以讓叫聲狂放者成為英雄。
我盡管從下午兩點就開始整理書籍,一直沒停,略有些累,但我還是有心勁走下去。夜晚再走多遠,也會感到很平靜。越來越?jīng)龅目諝鉁囟?,恰巧平衡了運動產(chǎn)生的熱量。腳終于感覺到有些疼痛,我只好走走停停。片刻的休息,也能帶來很好的體能恢復(fù)。河對岸的村口保安,加大了對過往人員和車輛的檢查力度,高音喇叭反復(fù)播送著相同的通知,像單調(diào)的知了。
據(jù)報載,今年冬天將是最冷的季節(jié),我對冬日里自己能否像今天這樣行走,還是有些顧慮。但今夜不冷,趁著冬天還沒來,多走幾圈吧!微信步數(shù)已然超過三萬三千步,我開始往家轉(zhuǎn)。
鐵塔的黑影和青蛙的叫聲被我甩在身后,很快淹沒在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