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母親和大媽在窗外的廊檐下曬太陽,她們邊織毛衣邊聊天。我在窗內(nèi),在床上,生著病。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至今憶起那情景,仿佛只是昨天。
那時(shí),窗外已經(jīng)是春天。透過半掩的窗戶,風(fēng)軟軟的身子游進(jìn)來,微涼的。若是趴在窗檐邊,能看到遠(yuǎn)處的田野,綠色厚起來,我猜那是紫云英們從舊年的稻茬間抬起了身子。
我翻了個身,繼續(xù)躺著,目光烙屋頂,仿佛從遠(yuǎn)古洪荒年代一直凝望到今,屋頂始終沒有變化。有變化的是窗外,于是我拼命豎起耳朵,聽著窗外的一切動靜,然后在腦子里,將這些聲音轉(zhuǎn)換成畫面。我感覺我的耳朵像一只無限伸長的手,伸到窗外,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唯恐自己在疾馳的春天里搖搖欲墜一般脫落,就像努力爬到巖石上的一粒螺螄,卻在一個兇狠浪頭的搖撼下又墜入淤泥。
在媽媽絮絮的說話聲里,我似乎還聽到匍匐在低聲部的花貓的呼嚕聲——花貓一定是依偎在母親的腳邊或者母親坐的椅子腿邊瞇縫著眼睛。貓也喜歡趕熱鬧場子,它晚上總是悄悄躥上我的床,在我的腳邊伏下,我都一直不告訴媽媽??墒乾F(xiàn)在,它不陪我啦,它也在窗外曬太陽睡大覺。
我也聽到大媽家的黑狗偶爾的一兩聲輕吠,像是它的自言自語。門前門后的大路上,此刻應(yīng)該沒有陌生的路人,所以它不必拿出兇惡的架勢來。我猜想,那黑狗也許是看見門前池塘里自己的倒影,翹起的尾巴上絨毛被風(fēng)吹拂,像擎著一束蘆花。黑狗輕吠,沒有回應(yīng),于是它悵悵然離去,跟著小孩子的屁股轉(zhuǎn)悠。
簌簌咯咯的聲音,很有質(zhì)感,似乎有人在翻動什么,那聲音是從篾質(zhì)的器具上發(fā)出來的。大約是草垛上晾曬著一篩子豆腐干,春天,奶奶喜歡這么干。春天太陽又白又稠,奶奶端下篩子來,環(huán)在腰間,給篩子上的豆腐干們翻身。
所有能曬的,大約都在外面曬。
我的棉襖也被母親放在外面曬,我猜要么曬在草垛上,要么搭在椅子背上曬。棉布的經(jīng)緯之間織滿陽光。
母雞偶爾發(fā)出咯咯的叫聲,似乎呼喚它的同類,也許是奶奶的篩子里面漏下的碎豆腐干成了它們的下午茶點(diǎn)心。躲過年劫的母雞僥幸生存下來,叫聲有了混濁的滄桑感,不似小雞仔的叫聲那般清脆稚嫩。它們安然吃食、下蛋,就快要蹲窩孵小雞。
廊檐下傳來板凳椅子輕輕移動的聲音,似乎有人在伸懶腰,有人在揭身上的襖子,坐得腰背酸了,曬得人出春汗了。我掃眼看了看我的房間,沒有被陽光直射到的那些角落,好像還沉淀在舊年的光陰里,隱約有陰冷意。墻里墻外,真是兩個世界??!我感覺生病的自己也是這樣尷尬地卡在殘冬和初春之間,我的腿上沒有力氣,像陷在冰冷的淤泥里,邁步不得,困守殘冬??墒?,我的脖子,我的眼睛,已經(jīng)拼命迎向春天的陽光,像石縫里探身出來的一截孱弱的蔓兒。
我聽到姐姐和堂弟的笑聲,有六七張床那么遠(yuǎn)的距離。他們肯定在玩!
“媽媽,我要喝水?!蔽腋糁欢聣?,隔著半掩的窗子,對廊檐下的母親喊。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母親推開半掩的房門,端著一杯水,扶我坐起來喝。我半依著母親,感受到風(fēng)和陽光的味道隨母親一道進(jìn)了房間,這味道又親切,又像家中忽然來的客人一般明媚又尊貴。我喝過水,躺下,母親給我掖好被子,依舊半掩上房門離去。
弟弟和堂姐的笑聲依舊不時(shí)傳來,他們像是一直在穩(wěn)步推進(jìn)著哪個好玩的游戲。他們的笑聲經(jīng)過我的耳朵,輾轉(zhuǎn)到我的心上,化作一只只驚蟄后翻身蠕動的蟲子,在我心里四面八方地亂爬,然后又爬回來,幾乎要掀翻我軟綿綿的身體。
咚咚咚咚——咚咚——父親的腳步聲,我老遠(yuǎn)就聽出來。他走起路來,總像是用腳掌砸地,鏗鏘如鼓點(diǎn)。父親停在了門前的場地上,因?yàn)樗恼f話聲在我聽來方向不變,距離不變。“油菜起薹了,年前追的那一趟肥,現(xiàn)在得勁了!”父親說,語氣里有明朗的歡喜。我在墻里,似乎看見父親沐著陽光,像一棵粗壯的莊稼,他的布鞋沿上大約沾染了油菜葉子的綠汁,他一定是穿過油菜地回家來的。他的略顯凌亂的頭發(fā)里,大約還殘有田野上的風(fēng)和莊稼生長發(fā)散出來的清氣。
“媽媽,我想起來!”我在床上又喊。母親站在房門口,沒有進(jìn)來,像個剪影。
“媽媽,我要起來?!蔽彝赣H懇求道。
母親轉(zhuǎn)身出去,捧來我的毛衣和棉襖之類,然后幫我穿。我的頭發(fā)沒有梳,辮子落魄地歪倒在一邊,待我出了屋子站在門外時(shí),母親復(fù)又進(jìn)屋取來梳子。
屋外到處都是陽光,刺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淚都滲出來了。我搖搖擺擺晃著身子,在大門前艱難站住了。
大媽似乎在看我,問,還燒嗎?
母親用握梳子的那只手的手背貼了貼我的額頭,仿佛心里在撈什么東西似的,半晌說,還有點(diǎn)熱。
我的眼睛依舊不大能完全睜開,淚也沒干,只好摸索著跟著母親走,在她腿邊蹲下,她坐在椅子上給我梳頭。我被屋外這明亮暖和的世界照耀著,心里反生出無限委屈,覺得自己像是從幽暗冰涼的地底下爬出來的,又丑陋又疲憊,孤孤單單沒有同類。桃花在枝上打著蕾,水渠里的春水脈脈流動,這些景致他們看得比我要清楚明白,他們眼里的春天比我眼里的肯定要鮮活,要鮮艷,要廣大邈遠(yuǎn)。
我的辮子梳好了,我偷偷出力,攥了攥拳頭,想把手臂上的力氣都統(tǒng)統(tǒng)集中擠向腿腳,我想要快快地走起來,甚至還可以輕松地跑動。我心懷壯闊理想,想要像大媽家的黑狗一樣動作敏捷,動輒縱身跳躍。
弟弟和堂姐站在大媽家的廊檐下面壁躬身,小心謹(jǐn)慎的樣子,不時(shí)爆出笑聲。我走到他們身后,探頭看,一只胖胖的野蜜蜂被弟弟從墻縫里掏出來。野蜜蜂嗡嗡地叫,似乎在睡覺卻被弟弟強(qiáng)行拖起來,很不情愿的樣子,一轉(zhuǎn)身,滾進(jìn)了弟弟左手上的小玻璃瓶里,翻身打滾之后,開始撲扇翅膀。
他們在掏蜜蜂,年年春天玩的游戲。油菜花還沒開,野蜜蜂們還都在墻縫里曬太陽。
我便也找來一根小棍,順著墻沿走,一個一個墻縫地趴著窺探找蜜蜂。我握著小棍的手虛弱得想發(fā)抖,可是,我努力堅(jiān)持著,掏著一只睡思懵懂的蜜蜂,像是在掏著懨懨無力的自己。
肥胖的野蜜蜂,在我的瓶子里嗡嗡了一下午,黃昏我上床時(shí),打開瓶子放走了它。過幾天油菜花就要開了,我心里想,那時(shí)我上學(xué)時(shí)路過花叢,大約能遇上它。
初春,是大地醒來、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一切都欣欣然張開了眼,而在一個生了病躺在屋里、將愈未愈的女孩眼里,這個初春更有一番別樣的滋味——作者先是自我感受和想象:透過半掩的窗戶,風(fēng)軟軟的身子游進(jìn)來,若是趴在窗檐邊,能看到遠(yuǎn)處一點(diǎn)點(diǎn)田野的綠色厚起來,那是紫云英們從舊年的稻茬間抬起了身子;然后作者調(diào)動了自己的聽覺:媽媽絮絮的說話聲里,似乎還有匍匐在低聲部的花貓的呼嚕聲,大媽家的黑狗偶爾的一兩聲輕吠,母雞偶爾發(fā)出咯咯的叫聲,似乎呼喚它的同類;最讓作者心動而向往的聲音,則是弟弟和堂姐的笑聲,這也是作者最后起身的動力:他們像是一直在穩(wěn)步推進(jìn)著哪個好玩的游戲,他們的笑聲經(jīng)過作者的耳朵又輾轉(zhuǎn)到心上,讓作者走到他們身后探頭去看,原來是一只胖胖的野蜜蜂被弟弟從墻縫里掏出來……
掏蜜蜂,這個孩子們年年春天玩的游戲,最終讓作者從病榻上起來并走出去,而放走那只在瓶子里嗡嗡了一下午的野蜜蜂,是作者對春天充滿希冀和欣喜的最好的迎接儀式……
【文題延伸】春天的氣息;蘇醒;傾聽春天……(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