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主人
我很慶幸自己的童年是在鄉(xiāng)間度過的。如果說,現(xiàn)在我的身上還有一點單純與快樂,或是我所不能自知的溫和,乃至于慈悲,也總是那時的賜予。我的鄉(xiāng)間與繁華的都市比起來有著霄壤之別。但要讓我說出這繁華之處的好話兒來,也定然是沒有。我與城市,正是兩處無奈,我與鄉(xiāng)間,卻是切切的兩相遙思。
麥田,叢林,風(fēng)里搖擺的小花兒,碧綠的豆秧和翡翠色的蟈蟈兒,這些都是鄉(xiāng)間尋常的景致,它們固然使人愛惜得緊,但卻總不許我?guī)С鰜?,一道兒去世上周游。它們或是嬌氣且又孤傲的,一旦離開了那塊土地,便即刻間不復(fù)存活了。折中的辦法就是回老家的時候,弄一點兒小米,或是棒子渣兒,然后帶回來熬粥喝。這些東西未必很香甜,但這里面,大概有著一種念想,還揣著一層說不清的近似于羞怯的意思,叫人惴然。
所幸,還有月光,這柔和、寧靜的月光,它仿佛在遙隔千里的鄉(xiāng)城之間,由碧藍深遠的夜空慢灑下來時,那般素雅、潔凈。每次離開故鄉(xiāng),看著車窗外送我的人漸然遠去,心里面就會有一陣子發(fā)緊,好似那一刻還沒有分別干凈,就即刻間盼著下一回相見了。從剛才清晰可辨的形貌聲語,到它們影影綽綽地消失在暮色后又瞬間逼仄的寂靜,我正像一個放逐的游子,被人從鄉(xiāng)間的懷抱中生拉硬拽地分開。這其間本該有我的哽塞噎泣,然則在城市中習(xí)練的麻木,又將我變得靜默了,只徒然于這靜默里,喚起一聲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低吟。
正當(dāng)離別的人,不耐此間消磨,想要窮目遠眺,以遣悵悶時,便可巧兒地在東天上,望見一輪鵝黃的月兒。車子在走,路旁的楊樹也流水般向后閃隱,可這輪月,宛如系定了我的眼神,眷眷不舍地在林影間穿梭,顛簸的我,顛簸的它,一路上都是遙看相隨。那些麥田,叢林,風(fēng)里搖擺的小花兒,碧綠的豆秧和翡翠色的蟈蟈兒,在蒼茫的夜里,一樣兒一樣兒地遠我而去,及至數(shù)里之外,最終全然不見了。惟有這輪月,仿佛是從故鄉(xiāng)相跟來的一個故人,清奇靜美,皎皎可親。每當(dāng)我回到城市,在日后遙望它時,我都疑心,中天上的這一片明輝,就是那夜我從故鄉(xiāng)帶出的月色。
領(lǐng)略月光之美,須當(dāng)一個靜字,夜靜、人靜,心亦靜,惟在此時,才能覺出它的輕柔與恬淡,從這一點來說,在城市品味月色,究竟不相宜。城里的燈火太過明亮,市聲又嘈雜,它們一起鬧哄哄的,簡直把月色逼到了半空。清涼、婉美的月,就這樣浮在那層厚厚的流燈與車塵之上,降不下來,它仿佛是遺落在天外的一個輕夢,叫人相惜,又無從接近,只留它一個閃動著朧明與縹緲,略帶哀怨地俯瞰著璀璨的人間。如果能讓全城停電一天,以便釋放出夜的純黑來,叫明月也痛快朗照一回,放眼看去,滿城寂寂,只有一片微藍的、輕霜似的月色,那才有味兒。
所幸有一年秋天,得以在山中小居,才讓我在異鄉(xiāng)足足賞了一回月色。那晚入了深夜,正值月滿,我與一個半百老者,在宿地的露臺之上萍遇,四圍群山如抱,萬籟俱寂。酒闌茶興,清風(fēng)明月之時,最易勾起人的情趣,我與他也不免展襟對坐,舉聲清談一番。末了他便拿了一彎玉刀贈我。他說,忘年之交,當(dāng)以詩為記,于是口占一絕,并錄在紙上。
現(xiàn)在,那彎玉刀尚在,詩卻記不大清了,而那晚的月色,卻是分明地溶在當(dāng)時的微醉里,入了心神,至今還散著幽遠的清味。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楓林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