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中國作協(xié)會員,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2009年開始練習小說,自由投稿,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清明》《長江文藝》《安徽文學》《天津文學》《四川文學》《朔方》《雨花》等刊物。曾參加首屆魯迅文學院浙江高級作家研修班,首屆魯迅文學院河南作家研修班。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青煙》《蝸牛》《裂瓷》。
1
暢暢的笛子袋靜掛在壁上,已有兩年了。拿到省藝術特長A級證書后,他很少再去碰它。那個袋子鼓著肚子,一聲不響地貼著墻壁。袋子邊緣起了褶皺,開始脫皮,露出里面的滌綸布。
葉華去文化館“百姓課堂”學二胡就是暢暢慫恿的。他說,老媽學會拉二胡,就能與他合奏,以后遇上什么災難要出去流浪,就可以母子搭檔了。葉華被逗笑了,拍了幾下兒子的屁股。兒子的屁股變結實了。這小子長得像他父親,瘦身板,大長腿,但臀部很顯力量。
“你家暢暢發(fā)育了沒有?”那日學二胡回來,葉華搭了月姐的車。月姐說她發(fā)現她家小子在偷看小黃片。“你怎么知道的?”葉華很驚訝。月姐撇撇嘴道:“自己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F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像話,這種事讓大人怎么開口教育。”葉華笑著說去年夏天暢暢還沒發(fā)育,洗澡時還常常喚她幫他拿浴巾,就那樣光著小屁股……
可現在,這小子的屁股已露出性感跡象了,洗澡關緊門也快一年了。忘拿浴巾還是常有的事,但他只開一點點門,勉強伸出細長的胳膊。淋浴房里的水流聲卻越來越長,長到幾乎可以生個孩子出來了?!斑@么久在里面干什么?”“洗澡呀……”“洗澡要這么長時間嗎?”“不花時間,能洗干凈嗎?”都是不容質疑的理由。
那日,葉華打掃暢暢房間,一個激靈,用掃把在床底下鉤出一個舊鞋盒子來。鞋盒里塞滿了暢暢初中后的日記本,這是她一年前收拾房間時無意發(fā)現的。第一次翻閱貼滿TFBOYS頭像的小本子,葉華也呼吸緊張。盡管家里只有她一人,葉華還是下意識地鎖住門。暢暢的日記里,大多用了灑脫的狂草,葉華的近視眼端詳老半天,才辨認出他寫的是關于TFBOYS的一些演出訊息。什么三小只,四葉草,什么小凱,源源,什么十年相約……偶爾也有相對工整的,大概在罵任課老師,大熊貓,勇哥,毒販王,平時飯桌上沒少聽到他噼里啪啦地批斗,其實葉華始終沒搞清楚那些綽號對應哪個老師。
葉華最好奇的是小兒女狗兒貓兒似的感情,談不上戀愛,更多的是朦朧的喜歡。由此滋生的愁緒呀醋意呀,日記里也填得滿滿的。讓她驚詫的是,兒子喜歡的女孩子好像也不固定,時而小雙,時而阿姐,時而YY……臭小子簡直像賈寶玉,要把大觀園里的姑娘全愛一遍。葉華一屁股歪在床上。床上的三件套是博洋家紡的兒童款。床單和被套上的小熊,憨態(tài)可掬地趴在青草地里戲耍。想象一下,夜晚裹在小熊被子里的傻小子,用正在發(fā)育的身體,寫下對小女孩們的思戀,
歷經山水 幽居山野
有一段時間,我去文化館的“百姓課堂”學二胡,總是坐5路公交車。那個時點的5路車幾乎沒什么人,常常我一人“包車”。有好幾次,司掀一位中年男子,喜歡循自環(huán)放一首歌曲,《遠走高飛》呀,《鬼迷心竅》呀,都是很入心的曲子。注視他的背影,我感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剛巧也在那時候,幾個女友向我訴說她們的故事(我歷來是很好的傾聽者),一女友為她兒子的青春期而苦惱,一女友邂逅了初戀正情不自已。那個深秋的黃昏,我在公交車上揣摩著她們的心事,那個中年司機循環(huán)了王俊雄的《山野幽居》。那段音樂我非常熟悉了,因為彼時我剛好在聽《蔣勛細說紅樓夢》,《山野幽居》正是其背景音樂……
我決定寫這個小說。我感慨青春是一場劫難,需要救贖,中年何嘗不是如此。青春的騷動需要成年人的引導,中年人更需要抱團取暖與自我慰藉。如果說青春很迷茫,那么中年更為絕望。懷揣著少年心的中年人,手指揉觸著青春的余溫,卻不得不迫使自己成長,迫使自己放下、放棄、原諒,學會淡然,歸于理性。
《山野幽居》就是想表達這種淡然與隱忍。小說女主人公在處理與前夫、初戀和司機的關系時,都表現出一種內斂與克制,就像一個人經歷了情感的山水之后幽居山野。小說里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葉華卻覺得自己像深居在某個僻遠小鎮(zhèn)的老婦人,坐在火爐前,撥弄著燃燒的木柴,回憶自己平淡卻難以言說的一生?!痹谖覀冞@座小城里,絕大多數人都這樣平淡地度過一生,但是無論青春情感還是婚姻,都有著太多的難以言說。也許,所有生命的波瀾最后都會化作一首曲子,歸于寧靜,深藏內心。實在好笑……用“思戀”也許過頭了吧。葉華偷看另一本日記時,發(fā)現小子胡亂涂鴉的“詩詞”。什么“閑夢江南梅熟日,夜風吹笛雨瀟瀟”,什么“到霸陵,半曲陽關。嘆庾郎,十里西湖。暫把筆,留住風骨,吹作水袖?!币粋€見縫插針抱起籃球橫沖直撞的痘痘男生,何來的惆悵與閑愁……
可這一次,葉華卻看到了完全超出她想象的文字?!?月9日,今天居然Lu了兩次……”“2月11日,今天沒Lu……怎么搞得,我居然又開始了……”“2月12日,作業(yè)快做完了,今天看了片……”“2月14日,我懷疑源可能跟我一樣的,凱也可能這樣,璽子哥就很難說了吧……”
耳朵一陣轟鳴,不像蜜蜂從頭頂飛過,而是大批小蝌蚪從水渠里瘋狂游來。葉華感覺自己像沉到水底,連耳膜都被蝌蚪群沖擊得要碎裂了。
“你下次關注一下兒子,要是荷爾蒙雄起來,那可是擋不住的……”月姐的話果然得以印證。
2
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時點的9路公交車總是空無一人。
葉華背著二胡上車,剛坐穩(wěn),汽車已飛馳到下一站。9路車的行車路線離縣城鬧市區(qū)有一段距離,起止站都在郊外,即便白天,也很少滿座的。葉華時常在這個點享受“包車”待遇。車內的音樂和窗外閃過的景致,讓她感覺猶如獨自置身于被人遺忘的老咖啡館里。
關注司機播放的音樂,完全是潛意識的。大多數司機喜歡聽小城經典電臺節(jié)目,那兩個男女主播以呢喃之聲俘虜了很多司機的耳朵。也有司機不愛聽電臺節(jié)目,滿車廂的放流行歌曲。葉華平時不玩抖音,那些聽著耳熟的抖音神曲大多是公交車里聽來的。記得有個黃昏,她上車后,司機一直在循環(huán)《遠走高飛》,金志文和徐佳瑩富有彈性的對唱鬧了一路。下車時,葉華瞥了一眼司機,黑T恤,粗壯的胳臂鼓起肌腱,茶色眼鏡在橘色的日光中映出幽藍的影子。葉華一下車,迎頭撞見著了金裝的夕陽。
這位司機的口味與眾不同。音響里流出來的是二胡曲,旋律古樸清雅,好似明月夜溪水在山野樹林間緩緩流淌,一直淌入夢境。有個男聲插播進來,音色清澈醇厚,帶著磁性。“我們教科書里的“情”太少,人應該從青春期開始喚醒發(fā)展‘情……如果一個人年輕時沒在花底下讀過禁書,他成年以后抓的東西可能會非常教條……我覺得一個人少年時代如果沒釋放很私密的情感,直接灌輸那種家國情懷,其實是蠻空洞的……”當初第一次聽這段,葉華就像被吸入了磁場。那慢調子的聲音,像法國梧桐葉在夕照里滑落,又像古寺鐘聲在深谷里回蕩。葉華聽出了,那個男聲在講紅樓夢。她查了一下百度,講《紅樓夢》的學者叫蔣勛,一位嗓音極富感染力的文化教父。那段二胡曲叫《山野幽居》,是臺灣音樂家王俊雄創(chuàng)作的。
車子駛過一個個站臺。偌大的車廂里,只有蔣勛在講述賈寶玉的青春王國。葉華沒有注意過司機的臉。她能看到的只有他剃著平頭的后腦勺和穿著藏藍工作服的背影。有好幾次,葉華偷偷站起身。后視鏡里,只能看到他寬闊的前額,卻無法看到他的眼睛。
《山野幽居》的旋律又開始流淌。葉華很想與司機交流一下聽蔣勛細說紅樓的感受,每次都在開口的那一刻,放棄了念頭。對于一個習慣于自我陶醉的人,大概任何打擾都會令他討厭,何況司機也不曾關注過葉華。每周這個時間段的“兩人世界”,司機從未跟她搭過話,甚至連她上車時都沒瞟過她一眼。大概在他眼里,她猶如空氣,只是多了自動車門開關的砰砰聲。
然而那日,葉華有些失魂落魄。耳朵里,蔣勛翻來覆去地在講賈瑞無法自制的情欲——她突然發(fā)現司機聽的內容竟然跳回前面章節(jié)去了。腦海里卻一直閃現暢暢日記里的“Lu”……擼串,羊肉,烤魚,紅腸,街頭攤販邊的新疆人,撒滿辣鼻的胡椒粉,咧著血紅的嘴唇,泛白的舌頭上躥下跳……她努力不讓自己去想另一層意思,努力讓自己的耳朵專注聽蔣勛,但她還是沒聽仔細這個要調戲王熙鳳的賈瑞到底有多可憐。她只記得當年讀《紅樓夢》時,最惡心賈瑞。這個不思悔改的家伙,拿著道士給他的那面救命鏡子,偏偏要去看正面,幻想與王熙鳳云雨,最后落得個命喪黃泉。而此時,蔣勛卻在講王熙鳳的毒辣,賈瑞這個“乖孩子”無法掙脫情欲的痛苦,癡情太過的悲劇……
車子像在慢慢靠近一個站臺。司機開了一下門,又砰地關上。深秋的夜霧甚是濃密。有那么一瞬間,葉華茫然地看了一下車頭頂部的電子屏,發(fā)現自己已坐過了站。原來剛才司機停下的站臺,就是“文化中心”,只是自己錯過了。她站起身,攀著扶手走向車門按車鈴。猛地一個急剎車,肩頭的二胡殼甩在“愛心座”背上,晃得她差點跌倒。
汽車終于停在了下一站。葉華跳下車,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寒風中,踩著地上黑熊似的影子,她想起暢暢的最新一篇日記:“不要命了,兩天四次,腿發(fā)虛……”
3
帶著暢暢獨自生活,葉華還不到三十五歲。房曉軒留給她兒子、房子,外加三十萬,離開了他們共同生活八年的“葉萼小筑”。
那個深秋的午后,他們從民政局出來,房曉軒抱起了暢暢,使勁蹭他的小臉。葉華沒去看房曉軒瘦削的背脊。她只望了一眼他停在銀杏樹下的奧迪車,擔心車門會突然打開,那個聲音甜美的包老師裊裊婷婷地走出來。她從沒見過包老師,唯一看到的幾張照片還是從度娘那里搜腸刮肚找來的。從照片上看,包老師除了年輕,實在看不出有多漂亮。圓嘟嘟的包子臉,寬到耳朵下的嘴巴。因是半身照,看不出身材。讓葉華驚訝的是她的聲音。葉華第一次在房曉軒的朋友圈里聽到她的歌聲,就深感魔力。房曉軒說,那是他的朋友自己作詞作曲并吟唱的?!安排健比~華戲謔了一句。房曉軒的眼睛笑得彎成月牙。之后,平時很少發(fā)朋友圈的房曉軒時不時轉發(fā)包老師的歌曲。對于下面的評論,他也是每條必回,猶如一向疏于政務的皇帝夜以繼日地批閱奏章。這跟他以前說發(fā)朋友圈浪費時間,判若兩人。
有一段日子,房曉軒也擺弄起蒙上灰塵的吉他。一個人關在書房里,彈撥著艱澀的樂音。暢暢找他一起去遛狗,他也不太情愿。直到有一日,他們橋城官方發(fā)布的文藝微信公眾號里,頭條發(fā)布了房曉軒的一組歌曲,葉華才知道原來包老師唱的歌曲,有一大半是房曉軒譜的曲……暢暢如是說。
房曉軒放下暢暢,打開奧迪車的門。暢暢跑過來說:“爸爸剛才哭了。爸爸說,以后想他,就給他打電話……”葉華點點頭,摸摸暢暢的腦袋說:“爸爸還是你爸爸……”她拉著暢暢往外走。民政局門口的那棵銀杏樹一片金黃,蝴蝶狀的葉子很詩意地翻飛飄落。葉華眼睛模糊了,耳朵里竟然響起那位包老師唱的歌:“葉的翅膀,飛在天空,看過世界,感受過你的愛。為愛飛翔,沒有方向,為愛飛翔,消亡在天涯……”那歌曲,旋律纏綿輕盈,音色清澈,讓人聽了感覺空中有什么東西飄落,又有什么東西浮起,一時駐足難以離開。葉華始終沒有問房曉軒怎么愛上包老師的,只要聽這首歌,就知道自己的男人難敵誘惑。就像很多中年男子,在交際場上疲于應酬。某夜,客盡人散杯盤狼藉后,一個乖巧的女孩拉他去陽臺外看空中的流星,他轉身擁住女孩熱吻……
奧迪車從后面緩緩駛上來。房曉軒拉下車窗,問要不要送他們回去。葉華搖搖頭。奧迪車就快速駛出民政局。葉華攔了一輛出租車。
那日晚上,葉華在哄睡暢暢后,看到了房曉軒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銀杏照,正是民政局的那棵銀杏樹。他只寫了三個字“銀杏落”。下面沒有什么人點贊,只有他們小區(qū)超市的老板娘用方言評了一句:“天哥郎哉”。(天氣冷了)這種不明就里的戲謔,讓葉華笑出淚來。
之前,葉華總是自作多情地以為,如果他們的婚姻散繃了,一定是她的緣故。這些年,她與房曉軒一直過著不咸不淡的生活。葉華在辦證中心上班,基本遵循著早九晚五的作息。房曉軒在一個家電企業(yè)里任副總,天天身陷于各種雜事各式應酬中。他半夜進門,葉華早已摟著暢暢熟睡了。有一晚,房曉軒喝醉酒,上不了樓梯,大著舌頭打電話給葉華。葉華裹著睡衣下樓,拖著酒氣熏天的房曉軒爬樓梯。房曉軒摸著葉華的頭發(fā),嗡著鼻子道:“我醉成這副樣子,你怎么不罵我?”葉華沒有理睬他,自顧扛住他的肩,仿佛扛著沉重的米袋般,步履艱難地上樓。房曉軒磕磕碰碰走進門,突然手勢輕薄地伸向葉華的內衣。葉華使勁推開,他又撲上來,嘴里叫著“小央”還是“小丫”的名字……葉華掙扎著,一個耳光扇過去。房曉軒晃著頭,倒在沙發(fā)里。等他緩過勁,竟恬不知恥地笑起來:“我以為你不在乎,看來,你還是在乎的?!?/p>
那是葉華唯一一次向房曉軒動粗。
4
那個周末,暢暢被房曉軒接走了。房曉軒說,包老師去省里培訓,他們爺倆正好開心度假。他問葉華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吃飯。葉華拒絕了。房曉軒帶暢暢離開后,她又有些后悔。她本來想跟房曉軒說說暢暢的問題,但她實在說不出口。當然,在微信里跟房曉軒說同樣艱難,她害怕“Lu”這個字。
天氣有些陰濕。橋城的初冬,陰雨綿綿,冷風席卷著銀杏葉,沾在柏油路上,被過往的車輛一次次碾過。葉華仍然按時去上二胡課。這一次,司機沒等她招手,就放慢車速?!昂美溲健比~華跳上車,坐到永不變更的愛心座上?!都t樓夢》已講到了寶玉挨打。為了寬慰黛玉,寶玉讓晴雯送兩條舊帕子去。黛玉深感知己之情,在舊帕子上題了三首詩。第二日,黛玉在怡紅院門口,遠遠看著一撥撥人進去看望寶玉,自己就是沒進去。“也許,真正的愛是孤獨的,寂寞的,甚至帶著自負與矜持。黛玉愛寶玉,根本不需要讓寶玉知道,那是她內心的自我完成。那些大喊大叫的愛,反而多了表演的成份……”蔣勛的聲音里透出多情與慈悲。
葉華靜靜聽著。窗玻璃上的雨絲密起來,淚痕般蜿蜒著滑落。耳邊似乎飄過一聲嘆息。她轉身看整個車廂,沒有其他人。只有司機鐵塔似的端坐著,右手握著手動擋把。葉華低頭刷微信,下意識地尋找一個頭像。那個“閑云野鶴”的頭像已經沉到很下面了。
最后一次與“閑云野鶴”見面,是在秋日午后。那次重逢,是他主動找上門來的。彼時,他正遭遇著婚姻危機,像一只墜落枯井的可憐蟲,祈求她的拯救。那日,他約葉華見個面。葉華哆嗦著在鏡子前換了一套又一套衣服。旗袍太嫵媚,衛(wèi)衣太幼稚,職業(yè)裝簡直是公事公辦。最后,她穿了一條藕色棉麻長裙,腳蹬米色中跟皮鞋,出了門。
他們在橋城的巫山公園見面。二十多年前,他們通了十來封信后,也是相約在這個公園見面。當時,彼此說了什么,葉華已經淡忘。只記得頭頂有一棵碩大的銀杏樹,好多銀杏葉在空中飄舞,落在石凳上,也落在他們身上。而后,他們跟許多少男少女一樣,一次次相約來這個公園玩。有一日黃昏,他們走過山頂的風雨長廊時,他突然摟住她,貼住她的唇,用舌頭打開她的嘴吮吸著,幾乎要把她的魂都吸進去。彼時,夕陽在長廊外的櫻花上燃燒,紫藤蘿垂掛著,每一朵花盞里都盛滿了香醇的蜜。多年后,葉華一直記得他舌尖上的津甜,那種令人銷魂令人眩暈的津甜,以至于與房曉軒同床共枕時偶爾午夜夢醒,都會莫名其妙地泉水般涌上來。
或許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那次見面,“閑云野鶴”毫無尷尬之意。仿佛這中間的十年時光,二十年時光,都已經省略,好像這些年他們本來就天天在一起。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捏著一把波斯菊,一片片撕著菊瓣。葉華望著他高起的發(fā)際線和頭頂處的一圈薄發(fā),一陣悵然。十年前,她離婚后,曾經約他在茶館見面,彼時他的眉眼里還剩有少年情態(tài)。葉華望著他猶如彎月的明眸,淡淡地說著這些年來,她的靈魂常與他的影子相伴?!澳悴灰@樣說……”記得當時,他慌亂地打翻了茶杯。葉華用紙巾擦去茶桌上的水跡?!澳惴判模@事與你無關,是我一個人的事?!蹦鞘侨~華結婚后,第一次與他見面,見面只是為了告訴他,她已離婚……
他撕著菊瓣,全然忘卻了他們十年前的那次會面。他只是顛來倒去地控訴著老婆的各種瘋狂,中年婚姻的恣睢疲乏與寥落。葉華嘆息著勸慰他,老婆再怎么“作”,也不能忘記當初她與他的同甘共苦?!拔矣浀媚憬Y婚前給我說過,你是你老婆的一片天……”葉華道,“二十年前,你就那么一個窮小子,要不是你老婆奮不顧身要嫁給你,說不定你還在某個車間里擰螺絲呢……你可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喲……”她笑謔道?!八且恢睈畚业模晌野l(fā)現自己從來沒有愛過她…一”他孩子似的望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全是酒精澆灌的渾濁。她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但她忍住沒問不該問的那些話,只是勸他少喝酒,少應酬,回家多陪陪妻子?!耙湎а健弧彼褚粋€鐵哥們拍拍他的肩站起身……
《山野幽居》的音樂又在車廂里響起。葉華靜靜聽著,倒沒有山野的空曠感,而是身處某個雪日的午后,窩在書房里的沙發(fā)上,捏一本閑書,落寞地想著心事。葉華望著車窗外黑漆漆的田野,世界像墜入了一個深井。
5
家長會結束后,葉華被暢暢的班主任李老師單獨約談了。
李老師跟葉華年紀相仿。聽暢暢說她的兒子也在橋城二中,原本在李老師自己班里。只因母子倆天天斗成烏雞眼,李老師只好把兒子放到別班讓同事去教訓?!艾F在,李娘娘白天收拾我們,晚上回家收拾她的小畜生……”
此時,葉華坐在辦公室里,跟這位操碎了心的“李娘娘”交流暢暢的問題?!袄钅锬铩笨瓷先ビ悬c老相。剛才坐在后排時,只看到她的大波浪,這會兒才看清她微凸的顴骨和密集的抬頭紋。或許是長年操勞的緣故,她的臉上涌動著疲憊與抑郁,因著粉底霜的覆蓋,使臉色混沌一片,讓人難以琢磨隱藏在下面的情緒。
“做老師累,做母親更累……”“李娘娘”一開口,葉華發(fā)緊的喉嚨就放松了。她沒想到李老師不講暢暢,先訴說自己做母親的辛苦。她說她兒子懶,不愛學習不愛勞動,只想著玩游戲,還說她兒子已經叛逆了,她一絮叨,這小子就要反抗。她又說要不是親生的,她連放棄的心思都有了?!皶硶尺€是乖的……”她漸漸轉入正題,說暢暢熱情開朗懂事,真看不出是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葉華忙解釋說,她與暢暢爸爸離婚,但并沒有徹底決裂,只是覺得大家已經不適合一起過日子了。李老師點點頭,給葉華續(xù)了一次茶。葉華望著李老師瘦削發(fā)白的手指,有一種想握住它的沖動。
李老師接下來說的話題,讓葉華的喉嚨再次發(fā)緊。她說暢暢的臉色有些難看,好像不是健康男孩有的臉色。她用了“又白又黃”這個詞。“我猜想著是……青春期的男孩……”她意味深長地看了葉華一眼,艱難地說,“就是那種放縱……”葉華紅著臉點點頭,說自己懂的?!八瑢W特別要好,好幾次與女同學打鬧,一直追到女廁所里。當然,他肯定沒進去,但旁人看來,他好像是從女廁所里跑出來的……”李老師不知碰了哪個按鈕,辦公桌上的小日光燈咣咣跳了幾下,亮了。葉華一陣心悸。
從學校出來,已近黃昏。解放街上,砍掉枝條的梧桐樹像一群嶙峋的老人。葉華獨自走著,被一個個炫目的廣告牌晃得頭暈。幾個化濃妝的女孩,穿著包臀裙和皮靴迎面走來,她們只穿絲襪的大腿搖擺著,白花花的肉感。
想到肉感,葉華腦子里又跳出“Lu”字。三十年前,葉華讀初中時,同班一個男生跳樓了。葉華已忘記那個男生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大家都叫他“阿森”。阿森跳樓前,曾與鄰班的一個女生糾纏不清。葉華還記得阿森媽媽被叫到學校后,班主任質問她:“難道你洗兒子短褲時都沒發(fā)現?”在一旁分試卷的葉華覺得班主任好惡心,怎么可以對家長說這么下流的話。
阿森似乎并沒有被班主任嚇倒,一如既往地追求隔壁班的女孩。他的臉色越來越差,是姚鎮(zhèn)老人說的那種又白又黃的“晦氣色”。他常常在上課時嗚嗚哭出聲來,有時還用拳頭揍自己的鼻子,搞得滿課桌都是鼻血。有男生說,阿森的左臂上刻著鄰班女孩的名字,葉華沒有親眼見過。
阿森跳樓的那個傍晚,天色昏暗。放晚學前,幾個課代表在黑板上布置作業(yè)。鄰班阿森的“小情人”跑了過來。在一陣喧嚷后,葉華聽到一聲吼叫:“你不信,我立馬死給你看……”等她回過頭去,阿森已躍上窗臺,一拳打破北窗玻璃,在同學們的“哎喲”聲中,縱身跳了下去……
阿森沒有摔死。落在自行車篷上,又滑到水泥地。送阿森上醫(yī)院的同學回來說,這家伙只是摔裂了小腿。
此后,直到畢業(yè),阿森都沒有回學校。二十年后同學聚會,阿森也沒有參加。同學們說起當年阿森的故事,都唏噓不已——不知道為了青春,還是為了愛情。而葉華卻無端想起了“閑云野鶴”,那銀杏樹下凝固得如雕塑的身影,還有舌頭上殘留的津甜。
此刻,想起阿森,葉華的腦殼開始發(fā)漲。她相信暢暢不會落到阿森這一步,但暢暢的放縱實在讓她無語。一陣冷風迎頭而來,也帶來烤番薯的香味。再往前走,一個戴白帽子的新疆人,用生硬的普通話吆喝著:“擼串了,正宗新疆烤羊肉,五塊一串……”
6
大雪日的那節(jié)二胡課,葉華又跑著趕公交車。天色墨黑,寒風里已有刀子的鋒利。公交車剛到??空?,葉華就沖上去。車門砰的一下開了,一股暖氣撲過來——車里已開了暖空調。
葉華坐定后,車子立即駛動。瞥了一眼穿深藍棉工作服的司機,葉華感覺哪里不對勁。原來司機沒有聽蔣勛說《紅樓夢》,葉華有些不安。車廂里只亮了一盞燈,所照面積很小,車廂似乎陷入一種難以描述的混沌狀態(tài)。
突然,汽車停了下來。司機按了幾下喇叭,罵了一聲。葉華往前望去,街燈下,私家車密密匝匝地壓滿馬路。
“堵車了……”司機嘟囔了一聲,回過頭來說,“離你下車的地方還很遠……”葉華嗯了一聲。這是近三個月來,司機第一次跟她說話。他的聲音不清澈,但也不像一般中年男人那樣渾濁?!斑@會兒,你下了車也沒法過去……”他咳嗽了一聲,說不清是挽留還是阻止。葉華撩了撩長發(fā),拉拉羽絨衣的后襟,說應該不會堵很久吧?!昂茈y說,這個時間點,沒半個鐘頭,估計不會動?!比~華沒有接話,她在糾結用怎樣的措詞跟二胡老師解釋遲到的原因。最后她拍了一張堵車的照片,發(fā)到二胡群里。
“你去文化館學二胡?”司機問?!班?,百姓課堂?!倍豪?,老師在回話了,讓葉華不要著急。司機卻像打開了河蚌嘴,說自己讀書時也會拉幾段,現在全忘光了?!拔依掀拍贻p時很喜歡玩弄樂器,會彈琵琶……”他吸著鼻子說,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大學畢業(yè)后,跟著老婆來這里,在一家企業(yè)里干了十多年,后來企業(yè)不景氣,他就開了公交車。葉華嗯嗯應著,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能低頭劃手機。
沉默再次降臨。因為沒有了蔣勛的聲音,車廂里流動著奇怪的氣流,好像一個巨大的氣球,里面灌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氣體。葉華有點煩躁,拼命刷微信。每一次都在潛意識中尋找那個熟悉的頭像。
前一次與“閑云野鶴”聊天,已過去一個多月了。那個周末,臨近半夜時,他突然在微信里發(fā)來當年的日記。那些塵封已久的文字,隔著二十年的時光,紙頁竟一點也不曾泛黃,字跡也很清晰,幾乎像昨日剛寫上去的?!叭~子,我這輩子最難忘的,大概只有你了?!薄叭~子,這輩子最了解我最懂我的,也只有你了?!薄叭~子,我喜歡你,但我們回不去了……”
“你瘋了,你發(fā)我這些做什么……”葉華在朦朧中回過去。其實,自從與他見面后,她晚上的睡眠也成障礙,常常感覺睡意像浮在水面上。即使在做夢,也能感受到大腦的清醒。“閑云野鶴”終于在五分鐘后發(fā)來一句話:“原來當年我這么喜歡你,只是這些往事像一場舊夢,我居然想不起來了……”
“哈哈哈”,葉華在微信里發(fā)去這樣一個表情,臉上的淚水已洶涌成河?!叭~子,照這么推測,我年輕時肯定也愛過我老婆的,否則再窮也不會與她結婚,你說對吧……”他又不依不饒地發(fā)來一條,似乎在祈求她做一回見證人。“是的,那肯定的!”她堅定地發(fā)過去?!芭?,我明白了,謝謝!”對方客氣后,再也沒有說話。葉華沉默了十分鐘,又打了一句話:“好好待你老婆……”臨發(fā)送時,卻又刪掉了。
“你在學什么曲子,反正閑著,不妨來一段……”寂靜還是被司機打破了。他說這話時,非常隨意,好像他們老早就是很要好的朋友。葉華吃了一驚,搓著手猶豫了片刻,還是打開二胡殼,拎起二胡豎在腿上。試了幾聲后,她拉開了弓。幾乎是潛意識的,她拉出了這幾日自學的《山野幽居》?!笆Y勛講《紅樓夢》的音樂……”司機驚叫道。葉華微微點頭,自顧拉弓:鳥兒脆鳴,小溪潺潺,古道小橋,茅屋依依……這是網上的二胡老師說的意境,葉華卻覺得自己像深居在某個僻遠小鎮(zhèn)的老婦人,坐在火爐前,撥弄著燃燒的木柴,回憶自己平淡卻難以言說的一生。
一曲終了。司機沒有拍手,只是說好聽?!拔业拿锥紡堥_了?!彼f了一句玩笑話。葉華感覺手心里都是汗。她把二胡裝進盒子,輕聲道:“你常常聽的《蔣勛細說(紅樓夢)》,真是好呀。蔣勛說《紅樓夢》是一本寫青春的書,好像是這么回事……”司機沒有應聲。車窗外有喇叭傳來,車子慢慢駛動了。
“我們可以鈿個微信?!彼剡^頭來道。
7
圣誕節(jié)是年底最后的狂歡,又恰逢雙休日。
葉華忙完家務,坐在書房里拉二胡?!渡揭坝木印返那{搖漾著鋪散開來,好似整間書房都在晃動,感覺自己就像坐在公交車上。那個堅持聽蔣勛的司機,自從跟她加了微信后,只聯系過她一次。他發(fā)微信來,問她是誰。大概他當初忘記了備注。葉華說自己是他的乘客。他發(fā)來了一個笑臉,就沒有下文了。沒有聯系,自然是最好的。要是他時常發(fā)來微信,葉華真不知該怎么辦了。雖然那日在車上,葉華也很想把心頭的抑郁訴于他聽,到底只停留在想象中。一對不算陌生的陌生人,初次交流就講那些話,總歸是尷尬的。前不久,葉華又乘過一次他的公交車,她向他打著招呼,他輕笑著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再說話。
房曉軒來接暢暢時,天色已晚。他一進門,葉華就叫住了他?!澳愕鹊取比~華壓低聲音,雙手緊握在前胸,說起了暢暢的問題。足足有五分鐘,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的憂慮,還不斷提起初中同學阿森,腦子里卻莫名地閃現“閑云野鶴”的面容。房曉軒倚在沙發(fā)上瞪大眼望著她,手里翻來覆去地揉著車鑰匙。終于,他放下車鑰匙走過來,張開雙臂抱住她。驚愕,一瞬間的驚愕。眼淚奪眶而出。她能感覺到那寬大的胸膛,結實的胳膊,有著胡茬的下巴。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扭了一下身子擺脫出來?!安徊弧彼皖^抹著眼淚,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客廳里,燈光暗淡,頭頂的筒燈近乎一半沒有亮光。書房里傳來跺腳聲,暢暢趕作業(yè)時,總是喜歡制造各種噪音。
“筒燈都壞了,下次我買幾個新的?!狈繒攒庪S意地說道,她卻始終低著頭,雙手捂住臉。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斑@事,我會提醒他,但不是我們可以解決的…一當然,男孩子嘛,也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嚴重……”他壓低聲音道。葉華想挪開一點點,聽他強調了“我們”,她又釘在沙發(fā)上不動了。
“有一件事,你恐怕一直誤解著……”他突然轉了話題,說起離婚前一年他倆的關系。“其實,男人很需要這方面的安撫……但你總是不配合,總是說自己很累……”他輕笑著,艱難地選擇著合適的措辭。葉華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抬頭驚訝地望著他。她突然發(fā)現這些年他也老了,發(fā)際線退到了頭頂上,絳紅的臉松弛得像一個熟過頭的柿子,原本玻璃球似的眼睛,因兩個下垂的眼袋失去了光澤。
暢暢跑出來,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沖到衛(wèi)生間。頓時,衛(wèi)生間里傳來激射尿液的聲音。一個激靈,葉華記起那時她在衛(wèi)生間里撞見房曉軒,他背對著她,他的肩膀有節(jié)奏地聳動著,呼吸急促,喉嚨里發(fā)出讓人惡心的嗚咽聲。盡管在黑暗里,但她知道他在做什么。是的,衛(wèi)生間的鎖壞了,他一直不肯換,那次之后他立馬換好了。分房似乎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分房之后,有一次他跑過來,死皮賴臉地鉆進她的被窩,她卻側過身,抱住暢暢,任憑他怎么蹂躪她的后背與臀部,死活不肯轉過身來。
衛(wèi)生間里傳來抽水馬桶的聲音,暢暢像只藏羚羊快速跳回自己的書房?!澳愕囊馑际悄菚r你還不認識包老師?”葉華吸了吸鼻子,她的眼淚再一次涌出來,房曉軒抽了幾張紙巾遞到她手里?!笆俏也缓谩沂莻€男人,我們暢暢也是男人,有些東西,不是說說可以解決的……”
沉默像一堆熄滅的火,只留下燃燒的灰燼。房曉軒起身拍拍她的背,悄然走向暢暢的書房。十來分鐘后,他走出來告訴葉華,他跟暢暢說好了,今晚不接他走了,明天帶他一起去玩?!八x了巫山公園,我們以前經常帶他去玩的地方,你也一起去吧……我們好好散一回心……”他這樣說著,帶著不容拒絕的口氣。
她跟著他走出門,一起下樓。“別去想那么多,都會過去的……”他發(fā)動汽車后,拉下車窗叮嚀了她幾句。隨即,車子駛入黑暗,只瞥見車尾燈的亮光越來越遠。葉華佇立在門口,感覺胸口似乎輕松了一些,好像雨水將淤積多目的河道沖刷了一遍。
也許,不加干涉,一切交給孩子自己去解決是最好的辦法,就像“閑云野鶴”的淡忘也許是對她最好的拯救——讓時光去沖洗那個痛苦的執(zhí)念吧。那夜,她躺在床上這樣想。
8
第二天八點左右,房曉軒的奧迪車已到了小區(qū)。像多年前帶著暢暢去公園玩一樣,葉華背了一個碩大的包,里面塞滿了各類零食。他走上來,從她肩上扒下背包,扛在自己肩上,那么自然,好像多年前的某一次出門。
車子很順暢地跑出鬧市,直奔巫山公園。太陽暖融融的,沿路的白楊樹落盡葉子,默默挺立著。坐在后排,葉華幾次從后視鏡里偷看房曉軒的神情,都沒發(fā)現他有什么異樣。他與副駕座的暢暢正聊著關于NBA的話題,他們的嘴里暴出“科比”“詹姆斯”“杜蘭特”的名字,這些名字對于葉華就像游戲里的“王者榮耀”那么陌生。
他們很快到了目的地。房曉軒與暢暢各自背著包從車上下來,葉華給手機裝上套子,也斜挎著,似乎這樣更貼心踏實。他們穿過大門的蟠龍石柱,沿著鯉子湖走向去山頂的石階。兩邊的雪松上掛著很多彩帶和小鈴鐺。房曉軒問暢暢,還記得五歲那年抓了小鈴鐺劃破手指哭鬧的事嗎,暢暢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還記得。他們嬉笑著,三步并兩步爬上臺階。在山頂城門處,父子倆大聲喊著葉華?!拜p點輕點……”她抓下脖頸上的絲巾揮舞著。她自然不擔心暢暢,只是房曉軒像往日那樣叫著她的小名,她有點不適應。
等她跑到山頂,父子倆已跑向東邊的游樂園。冬天的游樂園生意比較清淡,因為圣誕節(jié),還是有一些年輕人在玩。暢暢說,他想與爸爸媽媽一起坐過山車。葉華擺擺手,說自己怕頭暈。房曉軒推了推葉華,葉華就不說話了。房曉軒買了三張票,三個人坐在同一排座位上。一開始暢暢坐在中間,房曉軒提醒暢暢讓葉華坐在中間。過山車啟動了,機器劇烈震動,葉華感覺自己像一只失去平衡的鳥,上下左右地翻騰著。因為摘掉了眼鏡,她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只感覺頭顱,胸口,背部,臀部……身體的每個零件都在翻騰中散架?!皨寢?,不要怕!”暢暢在一旁鼓勵著。她的右手被握住了,那分明是右邊那個男人的手,那手里傳遞過來的似乎是溫熱與力量。
從過山車上下來,葉華有點反胃。房曉軒從包里翻出一小袋姜糖遞過來,她剝了一粒含在嘴里,惡心感很快過去了。
父子倆意猶未盡,又跑去玩自由落體。葉華坐在石凳上,仰望他們從高空墜落,忍不住哇哇驚叫。當他們安全回來時,她拍著胸脯反復叫嚷:“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暢暢擰開一瓶“激活”,說他小時候很想玩,卻什么也不能玩,現在終于爽了一把。為了照顧葉華,房曉軒提議去騎旋轉木馬。他們三個人交叉坐在木馬上,與那些小孩子一起,慢慢地旋轉起來。葉華發(fā)現坐在她前面的房曉軒總是跟自己不同節(jié)奏。當她上浮時,他總是沉下去。他鼓脹的深棕色亮皮羽絨服,像一個剛剛出爐的咖啡面包。葉華有一種想偷拍他的沖動。這種奇怪的感覺,只有當初與他談戀愛時才有。“老媽,耶!”對面的暢暢在叫她,她的右手擺出“V”的手勢,前排的房曉軒也轉過身來舉起了右手……
游樂場出來,他們又去了植物園。植物園是最近幾年開辟出來的,就在那幾棵銀杏樹的位置。這個時節(jié)的銀杏葉大多已凋零,只有枝椏頂端還殘留著幾片。風過后,它們飄零的樣子,猶如這些年葉華在長夜里的嘆息。葉華注視著它們煙塵一樣在眼際滑過,耳畔響起了《山野幽居》的曲調,緩慢悠長。她在那條熟悉的石凳上坐下來,望著房曉軒和暢暢拿手機拍一大片非洲菊,心頭異常平靜。她甚至淡忘了兩個多月前與“閑云野鶴”一起坐在這條石凳上,聽他講他與他老婆的糾纏與痛苦。她甚至也淡忘了十年前,房曉軒開著奧迪車駛出民政局門口,彼時的銀杏葉如化療者的頭發(fā),大把大把脫落。她想起第一次在公交車上聽蔣勛講《紅樓夢》,說這世上有些緣分就是“一清如水,不受后有”,突然覺得這八個字很有意味。
9
他們的晚飯安排在巫山公園的雅樂簡餐,那已經到了晚上六點。餐廳里,大多數游客舔著嘴角的殘汁,紛紛離開。暢暢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舒舒爽爽地坐下。
菜都是暢暢點的,有凍鵝肝,泡椒雞爪,蛋黃南瓜,清蒸基圍蝦,娃娃菜燉火腿肉,韭芽雞胗糊……房曉軒哈哈笑著,說暢暢真會點菜,這些菜他都愛吃的?!皨寢屢捕紣鄢浴睍硶逞a充了一句。葉華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許是餓過頭了,一開吃就比較狼狽。暢暢與房曉軒聊著馬爾克斯的小說,問他有沒有讀過《禮拜二午睡時刻》,葉華默默地剝著基圍蝦,聽他們嘴里暴出一些陌生的名字。有那么片刻,父子倆停止了討論,房曉軒問葉華是不是還在學二胡,最近在拉什么曲子。“《山野幽居》……”暢暢替他母親報出了曲目。房曉軒輕笑道,說他已經好久沒玩吉他了?!芭丁蠋熯€在寫歌曲嗎?”她脫口而出,語調上揚,但沒有嘲諷的意味。“沒有沒有,都忙工作,哪有這等閑心呀……”房曉軒夾了一塊凍鵝肝,快到嘴邊的時候,掉了下來……
車子駛出巫山公園,夜已降臨。暢暢還與房曉軒興奮地聊著搖滾樂隊。等到家后,小家伙卻倒在沙發(fā)上,不想動彈了。葉華燒了一壺茶,又去衛(wèi)生間按了熱水器燒洗澡水。走到客廳,她發(fā)現燈光很暗,暢暢身上蓋著一條厚毛毯,房曉軒坐在另一把沙發(fā)上。他擺著手低聲說兒子睡著了?!皟鹤咏裉旌荛_心,看得出來,他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他起身走向暢暢的房間,葉華也跟了過去。他說他已經委婉地提醒過他了?!斑@種事,關鍵還是靠他自己……只要不過度,不用太擔心……”他搓著手,欲言又止的樣子。葉華的手指糾纏著圍裙下擺,終于憋出一句話來:“要不,你去洗個澡吧,我都準備好了……”她的聲音很輕,蚊子似的,只在喉嚨里嗡的一聲。他像似沒聽見,也沒有看她。她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已經穿過門簾,到達了她的臥房。她的臥房還保持著當年婚房的模樣,床鋪干凈,兩個枕頭整齊地靠在床板上。她的臉有些發(fā)燙,卻仍然若無其事地走向隔壁廚房。在廚房里,她偷偷看到他走進衛(wèi)生間,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正當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時,傳來馬桶的抽水聲。他出來了,衣冠整齊,稀疏的頭發(fā)像剛剛梳理過。
“我累了,想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吧。”他背上自己的挎包對她說?!芭杜丁彼笾ú?,抹了幾下餐桌又放下?!敖裉煺骈_心,但我確實累了……”他打了一個哈欠,“下周末,我還會來接兒子的?!彼f著,走出門去。葉華聽見他漸漸下樓的腳步,也跟了出去。在三樓的休息平臺上,她往后窗望去,發(fā)現房曉軒在路燈下走路的樣子一如當年。
“爸爸回去了,你回房間睡去吧……”她關了門,回到客廳,輕輕推了推兒子。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