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谷雨一過,布谷鳥也叫開了,秧苗一天比一天往旺處長,剛跨進(jìn)五月就要開秧門了。秧客們也就在這時進(jìn)了村,個個肩上挎著個包,往村頭的老槐樹底下一坐,只等來雇秧客的主人看準(zhǔn)了,便跟著隨家去。
秧客們是從老遠(yuǎn)的地方來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一個個有的是體力,憑一雙靈巧的手賺點辛苦錢。這些秧客大多來自貧窮偏遠(yuǎn)的地方,自家農(nóng)活少,專揀農(nóng)活稠的地區(qū)尋活兒干。插秧是個累人活兒,又要趕季節(jié),田多勞少或遇上特殊的人家一般都要雇工,因而秧客自有賣力的去處。
陳老漢家去年雇了一個秧客,壯后生,臉油光光的,胳膊腿粗粗的,挑著一擔(dān)秧,蕩得竹架子呦呦響,插起秧來,快得像一陣風(fēng)。特別是那后生脾胃好,不抽煙不沾酒,很少主動說話,眼睛也不隨便瞅人,收工回來,趕上家里有使力氣的活兒,也會不聲不響地去幫把手。那段時間,陳老漢一家是最難過的,老伴兒躺在床上起不來,媳婦成天不說一個字,就連三歲的小孫子也格外懂事,再也不哭著要爸爸了。是秧客的到來,讓陳老漢家里又有了那股透著汗香的男子漢氣,幾天后,孩子開始叫他叔叔了,秧客起初答應(yīng)得有點羞怯,慢慢也就習(xí)慣了。笑容先是出現(xiàn)在陳老漢的臉上,后來,老伴兒和媳婦的臉上也有了絲絲笑容。村子里最先插完秧的是村主任家,他家雇請的是兩個秧客,接著就是陳老漢家了。最后一頓飯,是媳婦做的,秧客從飯底里吃出了一個荷包蛋,煎得黃澄澄的。他慌亂地看了陳老漢一眼,還好,陳老漢并沒有看他,他賊也似的用飯蓋著,囫圇地吃了下去。他感覺媳婦在看他,但他不敢看她。吃完飯,秧客徑直去廂房提了自己的包裹,跟陳老漢道別,陳老漢隨手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工錢遞給他,他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退還五十給陳老漢,說,今天只能算半天。接著,又拿出一百元,塞給小孩子。陳老漢說什么也不肯收下,秧客就笑著說,他是第一個叫我叔叔的呢,再怎么著,也得給孩子一點兒念想。這是秧客來他們家說的最長的一句話,陳老漢還能說什么呢,起身送小后生,一直送到了村口,他沒有理由再送了。臨別時,陳老漢拉著秧客的手問,好后生,家里還有些什么人?秧客告訴陳老漢家里只有父子倆。陳老漢又問,明年還出來嗎?秧客說肯定要出來的。那就還來大叔家,好嗎?陳老漢望著秧客,秧客使勁兒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去上了路……
已經(jīng)有幾戶人家領(lǐng)著秧客從門前走過,陳老漢見了并不出門,他讓媳婦去村頭雇一個秧客回來,媳婦略微遲疑了一下,牽上小孩向村頭走去。
不一會兒,秧客來家了,他的懷里抱著小孫子,陳老漢老倆口一看,正是去年雇的那個秧客,都笑得合不攏嘴;媳婦落在后面,她的手里提著秧客的包裹,低著頭,去了廂房。秧客去年就在那里睡。
秧客很快融入陳老漢一家了,他換下的衣服,媳婦收去洗,他也默認(rèn)了,到底是女人的手,洗出來的衣服潔凈,還透著股香。小孩子比去年更粘他了,叔叔前叔叔后喊得甜甜的,這天晚上還拉著他的手要他去房間里看電視,他自然不好意思去,陳老漢和老伴兒見了,也邀他去看會兒電視,他就這樣揣著一顆突突跳的心,第一次走進(jìn)了媳婦的房間,第一次看見了媳婦床頭閃眼的鴛鴦?wù)?。他看了一會兒電視,便起身去睡,小孩不讓他走,嚷著要他就在房間里睡,他微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逃出了房間。這個晚上,秧客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的眼前總浮現(xiàn)出那個鴛鴦?wù)怼?/p>
接下來幾天,秧客沒有再去看電視,他要養(yǎng)好第二天插秧的精神。眼看早秧快插完了,這天吃過晚飯,秧客拉著孩子主動去媳婦房間里看電視,他同樣只看了一會兒就起身去睡,一張卡片從他的褲袋里滑出來,掉在沙發(fā)上,是身份證,他沒有覺察。
第二天秧客從折疊的衣服里,看到了他的身份證,和他的身份證一同放在衣袋里的還有一張小紙條。
布谷鳥叫得最歡的時候,秧門關(guān)上了,秧客們也要走了,只是跟來時比,一行人中少了小后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