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我以前很少照相，總覺得留影、留手稿、留交往記錄，是作家自戀和自大的壞毛病，無非是哪個家伙一心要進入文學(xué)史和博物館，時刻準備著捏住下巴或目光深沉的姿態(tài)——累不累呵？因此，我總是年少氣盛地一再避開鏡頭，無意積攢那種狗狗撒尿“到此一游”式的到處留痕。

近一二十年來，電子數(shù)碼技術(shù)使攝影的成本大降，全民攝影蔚然成風(fēng)，一個讀圖時代悄然到來。影像的五光十色琳瑯滿目，重塑了人們對生活的感受，其巨大的沖擊力、感染力、影響力非同小可。好幾次，我給學(xué)生們上課，發(fā)現(xiàn)自己哪怕講出了滿堂的驚呼或大笑，但他們并未記下多少。倒是PPT的一些影像更能在他們那里入腦入心，引來一次次議論和回味。

所謂有內(nèi)必有外，有品必有相，有義理必有聲色?；赝约憾嗄甑奈淖稚模蚁嘈弄氉鹞淖值膽B(tài)度無異于半盲，差一點后悔自己大大辜負了相機，暗想自己若能年輕十歲，恐怕會從頭開始，去兼任一個“讀圖”的影像工作者?？上ё约阂芽覆粍幽敲炊鄶z影器材了，很多事只能留給年輕人去干。

沒想到的是，承蒙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誠邀，這一次我倉促應(yīng)召，不得不臨時找?guī)孜慌笥褞兔?，好歹收集一些零落舊照，勉強編印一本影冊。我想起多年前去拉薩一朋友家，未見他家有任何已故親人的舊照。那位藏族朋友說，按照他們的習(xí)俗，銷毀亡人舊照以及所有遺物，有利于轉(zhuǎn)世輪回，讓他們回到一個干干凈凈的陌生世界。

好吧，就這一輩子吧，我其實并未打算日后再來。是的，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所有牽掛的世間生命，我曾在20世紀和21世紀到此人世間一游，陪伴了你們這些歲月，幸福已經(jīng)足夠。

（余娟摘自《山花》2020年第8期）

【素材運用】對世界的真切認知，必是記憶中有關(guān)影像鮮活與豐饒的認知，絕不止于文字。“我”雖然年輕時鄙薄攝影，年長時懂得其中韻味，不過，在“讀圖時代”，“我”作為一個作家，仍然是用文字記錄自己的情思。這告誡我們不能忘卻文字的溫暖和力量，圖與文字，不必非此即彼。

【適用話題】成長；攝影；圖片與文字；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