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鉑
自打來到這座城市,租下一處房子,他就天天早起。早起不是為了做飯,或是打掃屋子,更不是像老頭老太太一樣晨練,而是趕早到樓下的小攤上吃一碗拌面。他穿衣服疊被子的模樣有些匆忙,連襪子都穿反了。里子有線頭支炸著,和他滾了一夜的頭發(fā)一樣。這是著急上班嗎?他笑了笑,對,就是去上班,要是遲到了,“老板”不是該生氣了嗎?
小攤說在樓下,也并不是一出樓道口就能看見,須得走幾步水泥路,穿過一條橫在草坪上的石板小徑才能走到。小區(qū)門口一大早就熱鬧,賣菜的、賣魚的、賣豬肉的,可著(北京方言)路邊的道牙子,擺一條長桌,或鋪一大塊油氈,鮮鮮的肉、菜、魚展覽一樣,就色彩紛繁、錯落有致起來了。當然,賣早餐的小車小攤是最多的,胖燒餅鼓著滿腹芝麻的胖肚子,油條梗著細脖子,豆腐花胡辣湯雞蛋湯戴著香菜和蔥花編成的“綠帽子”,饅頭包子燒麥在蒸籠里更是騰著云駕著霧,個個都是神仙。
踮著腳輕快地穿過叫賣聲和議價的吵嘴聲,他一到那個小攤前,扯出一只小凳,和賣拌面的姑娘對著面,就坐下了。他的路線是直的,目光也直,瞅著姑娘小巧的臉,在倆人視線對接的剎那,說,一碗拌面不加辣多加醋再加個雞蛋嘿!這話一連串說出來,最后又把調子長到高處,給人的感覺,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唱出來的。他也認為這是唱出來的。他喜歡唱歌,心情好了要唱,心情不好了也要唱,人一天張那么多回嘴,總是語氣平平地說話,那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唱歌呢,唱了歌,自己高興,聽到歌聲的人也高興啊。
姑娘高興起來了,笑了。可她好像又不愿讓他看見自己的笑,從身下的盆子里抓了一把面條,一掀鍋蓋,滾滾的白氣騰起來,就把自己的笑給遮住了。等白氣散去,她的笑也散了一大半??伤⒉皇?,他覺得姑娘臉上淡淡的笑更好看。
“你不上班的嗎?”因暫且只有他一個食客,姑娘問起話來。
“誰說的?”
“那你在哪兒上班呀?”
“在你這兒??!”
姑娘不理他了,低頭揭開鍋蓋,開始往外挑面。因他天天來,姑娘知道他喜歡吃硬面,三兩句話的時間就得撈出來。倘是煮過了頭,不知道他又會說出什么過頭話來呢。
既然上班,那就總有告假的時候。有時吃完拌面,他去付錢,會和姑娘說,明天不能來“上班”了,告?zhèn)€假,行不行?姑娘一開始不愿意搭理他,他是客人,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哪用得著告假呢?時間一長,姑娘就不由得接嘴,也順著他的玩笑話開起玩笑來,準了,但是后天要準時上班噢。也有時候,臨時有事,來不及告假,等第三天到了姑娘跟前,姑娘笑說,昨天怎么翹班了?要扣工資的。果然,他雖然要了拌面加蛋,可姑娘端過來的面上并沒有蛋,只細紛紛落了些蔥花。他接受這樣的懲罰,而且覺得,懲罰還有些輕,為啥不連面都不上,只給他端一碗面湯來呢?他吃面吃得很香,吃到后來,驚喜地發(fā)現(xiàn),姑娘是把蛋藏在了下面。玩笑歸玩笑,姑娘還是認真地按照客人的要求上面。
因為能開幾句玩笑,他覺得和姑娘有點熟了。但熟悉的程度還很有限,就和剛出鍋的面一樣,熟是熟了,但還不能直接吃,須得加上鹽、醬油、蔥花等調料,再用筷子拌上一拌才能端給客人。他不單單止步于吃面和玩笑了,客人多的時候,他也順手幫著往桌上端面,客人吃完了,他又幫著收碗擦桌子。姑娘自己準備有一個垃圾桶,因碗和筷子都是一次性的,用過了就得扔,所以,沒一會兒,桶就被碗筷塞滿了。眼看著桶里冒了尖兒,他就提著桶把垃圾倒掉了。就像飯店的小工一樣,手里做著洗碗刷鍋的雜活,心里卻有一個掌勺顛鍋的廚師夢。他想趁著姑娘有點累的時候,幫姑娘煮煮面,或者放放調料,切身參與到做面的關鍵步驟中去。在他眼里,姑娘手邊的鐵鍋、盛面的面盆以及裝著各式各樣調料的瓶瓶罐罐是那么有吸引力,就像姑娘的仆人一樣,配合著姑娘迎來又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讓勞累了半上午的主人能在收攤時露出滿足的微笑。它們是那么懂事那么乖順,讓人一看就想摸一摸、動一動。他猜測,要是他這個生人摸了它們,動了它們一下,它們會不會像受了驚的小狗一樣反咬他一口呢?
來吃早餐的人都不閑,吃完之后各有各事,顯得有些匆忙。雖然吃飯的間隙嘴不停,可眼睛是閑著的。這個每天來吃飯的小伙子吃了飯不走,卻要留下來幫忙,人們看出來了,他和姑娘的關系肯定不一般。年紀輕的,笑一笑接著吃面,年紀長些的,笑過不算,還要開幾句玩笑,
“小伙子,今兒在姑娘這兒當短工,過不了多久,就該去丈母娘家當長工了!”
這話是當著倆人的面說的,他和姑娘都聽見了。在這樣的玩笑面前,他很受用,也不爭辯,愿意擺出一副人傻嘴拙的模樣。他對姑娘的心意自不必說,從行動上就能看出來,可有些事是兩個人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何不趁著這機會檢驗一下姑娘的心意呢?這樣想著,他并未停下手里的活,支棱著耳朵,想聽聽姑娘會做出什么樣的回應。
姑娘沒好氣地說道:“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一聽這話,他笑起來了。姑娘急了,看來是老伯的玩笑開到姑娘不愿談及的話題,開得姑娘腦子都不會拐彎,不顧長幼,開始亂嗆人了。姑娘受了委屈,他當然要站在姑娘這邊,順著姑娘的意思講話,“老伯,快吃面吧,再不吃就坨了?!?/p>
“哈哈,好,吃面,吃面!”老伯沖他眨眨眼,十分調皮的樣子。
吃完面,他彎腰收拾碗筷,老伯又在他的耳邊說:“小伙子,差不多了,該挑明就挑明,別到時候自己養(yǎng)的花讓別人采了去,聽說她媽準備讓她相親去呢!”
他笑著點點頭。
姑娘早上六點開始賣早飯,到差不多九點鐘的時候,就該收攤回家了。雖然有喜歡睡懶覺的人向她提議十點再走,可姑娘才不聽呢,正經人都應該早睡早起,按點吃飯,她不能慣他們的壞毛??!吃過中飯,姑娘又用一下午的時間準備第二天要用的食材,檢查檢查裝調料的瓶罐是否見了底,打包用的塑料袋和飯盒夠不夠,最后再把當天賺到的整錢拿出來,放進去一些零錢。晚飯過后,姑娘就閑下來了。姑娘才二十出頭,正是活力四射花枝招展的年紀。脫下那身穿了一天的舊工作服,姑娘就把衣柜里那件嶄新的碎花裙取出來了。散步散到小區(qū)門口,小商店都亮著燈,姑娘又從里面捧了一杯冰激凌出來。大夏天的,忙活了一天,掙的錢雖然不多,可買一杯冰激凌總不過分吧。這樣想著,姑娘就從紙杯里挖了一勺放進嘴里,甜甜的微笑從嘴角悄悄爬上了姑娘的眼角。
他們是在一座小橋上遇到的。小區(qū)附近有幾條小河,有了河,自然就架了橋。相應的,既然有年輕的姑娘散步,也就有小伙子吃了飯出來遛彎。面對面走過來,姑娘一看到他,步子不知不覺就放緩了,這還不算,姑娘好像還有折返回去的意思。他給了姑娘一臉的笑,姑娘卻給了他個背,眼看著姑娘過了橋,他三兩步追上來了。他發(fā)現(xiàn),姑娘見到他一點都不開心,似乎還有點犯愁,
“你以后不要來吃面了……”姑娘說。
“那你把面做得難吃一點,我就不來了?!彼χf。
“你一來,他們就老說閑話……”
“我有個讓他們不說閑話的辦法?!?/p>
姑娘一聽這話,就有些緊張,還有點害怕。因他總說些鬼話,滿腦子都是鬼主意,攪得姑娘時常心神不寧,晚上總睡不好覺??捎植恢鲇诤畏N奇怪的心理需求,姑娘還是想聽一聽,遂問了句:“什么辦法?”
沒等姑娘把話問完,他就上前一步,把姑娘的腰摟住了,連帶著姑娘的嘴也親到了。姑娘小的時候,大人時常把她抱在懷里親上一親,親了左臉不算,還要親一親右臉,有時候還會親一親額頭,可親來親去,從小到大,姑娘的嘴從來沒被人親過。到了知事的年紀,姑娘一看到男女親嘴,人家的臉還沒紅,她的臉就紅了。男人親了女人的嘴,事先經過女人同意了嗎?她有點擔心,想替女人問問男人。要是沒同意的話,那不是在欺負人家嗎?那不是在占人家的便宜嗎?那時候姑娘就打定主意,要是將來有哪個男人親她的嘴之前,不征得她的同意,她就掐住那個男人的脖子,照臉給他一巴掌。
姑娘的想法像一枚炮仗,他一親到姑娘的嘴,火星濺到引線上,就把這枚炮仗點燃了。炮仗“咚”一聲在姑娘的腦子里炸響,除去嗡嗡聲和滿地的炮屑,什么也沒剩,姑娘想打人的想法也就不復存在。從河面上吹來了一陣夜風,姑娘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溫厚的嘴唇,和輕撫著姑娘小腿的裙擺。
過后,他笑說姑娘身上還是一股拌面味,勾得他肚子里的饞蟲老是問他要吃的。姑娘信以為真,聞了聞自己的頭發(fā),聞了聞手,還把裙子拿起來聞了聞,說不可能啊,洗了澡,換了衣服,又噴了香水,明明香噴噴的嘛。他還有話,是不是做拌面做慣了,拿豬油當了洗發(fā)膏,拿醬油當了香水?姑娘原本是不愛說話的姑娘,兩片嘴唇總是閉得緊緊的,像抹了膠水一樣。這晚經他一親,膠水好像一下子就溶開了,姑娘的嘴也就張開了。姑娘問了他很多問題,比如,家住哪里?在哪里讀的大學?為什么來這座城市,等等。當然,姑娘最想知道的還是他在哪里上班,具體是干什么的。他還是說在姑娘這兒上班。姑娘一聽這話,板起臉來,扭頭就走??刹阶舆€沒邁開,就被他一把拽了回來。
他向姑娘交代了實情,說自己是個小說作者,想讓姑娘當他下一篇小說的主人公。姑娘沒讀過小說,卻看過不少電影,一聽說讓她當主人公,覺得應該和電影里的女主角差不多,
“天哪,你是要把我捧成明星嗎?”
“差……差不多吧。”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又說:“原本以為只有你能當明星,現(xiàn)在我也能當了。”
姑娘不懂他啥意思。
“我原本的故事里,只有你,可實際情況發(fā)生得太突然,我也闖進來了呀?!彼哪抗怙@得自信而狡黠。
心細的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小伙子的位置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之前,他都是在桌子周圍轉悠,幫著端面收碗倒垃圾,鍋臺周圍對他來說始終是個禁區(qū)??蛇@天,小伙子突然站在了姑娘的旁邊,姑娘把煮好的面撈進碗里,小伙子一下拿瓶子,一下又耍勺子,負責往面里加調料。這還不算,客人吃完面付賬,接錢的不是姑娘,成了小伙子。錢盒子對于一個生意人來說多么重要啊,那里面裝的可是血汗錢啊,而姑娘卻完全信任小伙子,全權交給小伙子來管理,人們有些興奮地猜測,這兩個小年輕昨晚肯定做了什么親近事,要不然,怎么敢在大白天的,表現(xiàn)得這么默契呢?吃著拌面還嫌過不了嘴癮,他們又開起了他和姑娘的玩笑,有點到為止的委婉玩笑,也有足以讓人惱羞成怒的過分玩笑??晒媚镆稽c都不害怕,腦子靈光,巧嘴利索,一一給予回應。姑娘這時才明白,蒼蠅不叮無縫蛋,之前她之所以懼怕閑話,是因為她和小伙子之間還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距離,現(xiàn)在他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又親密無間,閑話自然就無立足之地了。
其實,站在鍋邊幫姑娘的忙,是他在那晚向姑娘提出的請求。小說雖然是虛構的,但也不是空中樓閣,瞎編瞎想就能寫出來的,需要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他對姑娘說,自己需要親自進入姑娘做面的整個過程,體驗其中的咸辣酸甜。他不說苦辣酸甜,而說成咸辣酸甜,是因為他寫作時不喜歡用現(xiàn)成的詞語,習慣通過改字來彰顯語言的新義。不想,他一改字,就讓姑娘抓住了毛病,姑娘笑說,鹽是咸的,紅油是辣的,醋是酸的,糖是甜的,想體驗咸辣酸甜,只要嘗一嘗她瓶瓶罐罐里的調料不就知道了?這他才發(fā)覺,這個詞改得并不好,連姑娘都笑他弄巧成拙了。
姑娘自然是同意了他的請求,想想也是,姑娘的嘴都讓他親過了,再碰碰那些做面的鍋碗瓢盆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下午,姑娘帶著他到姑娘家的菜地里拔蔥去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一直以為,姑娘使用的小蔥都是買來的,所以他們應該首先去菜市場才是。逛菜市場是有趣的,可比不上去菜園子。菜市場里的菜都是躺著的,有點像病人,而菜園子里的菜卻是立著的,棵棵神氣活現(xiàn)。菜市場說到底是人的地盤,擺在攤位上的菜都有些拘謹、有些害羞,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可一到菜園子,各式各樣的菜就成了主人,人就不敢亂踩亂踏,只能沿著地邊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人們都站得直直的,模樣好的菜才往袋子里放,品相差一點的就扔到一邊去了,一副挑肥揀瘦的樣子;可到了菜地里呢,無論是種菜或是摘菜,還是除草抑或澆水,人們都得謙恭地彎下腰去,像個仆人一樣,耐心地侍奉土地。春去秋來,一年四季,只要人對得起菜地,菜地就不會辜負人們的期望,只要人播下了辛勤的種子,菜地就會回報給人滿世界的綠意!他看出來了,姑娘是個勤快人,要不然,菜地里怎么會蔥是蔥、菜是菜、瓜是瓜的呢?姑娘自己勤快的同時,也不想讓菜地閑著,姑娘一邊拔蔥,一邊把帶來的青菜籽種進拔過蔥后的空地里去了。青菜吃水,只要水澆得勤一些,它三五天就能出芽,兩個禮拜就長得幫是幫、葉是葉的了。他笑著對姑娘說,剛長完蔥,又種青菜,你就不能讓菜地休息休息,不怕累著人家嗎?小心菜地一生氣,把你種下去的青菜籽都吃了。姑娘不喜歡別人動不動就喊累,遂板下臉來說,只有人會喊累,菜地從來不會。
做面是在姑娘的家里。姑娘原本是一個農村姑娘,因城市發(fā)展速度太快,姑娘所在的村莊拆掉之后蓋起了現(xiàn)在的樓區(qū)。姑娘家分到了兩套房子,一套姑娘的父母住,另一套姑娘住。這是姑娘向父母提出來的。一來,房子老是沒人住,桌子椅子上會落下灰塵,角角落落會結下蜘蛛網(wǎng),總不成個樣子;二來,姑娘覺得自己也不小了,想試試離開了父母,自己能不能照顧好自己,能不能把一座房子經營得像個家。他問姑娘,你一個人住著不害怕嗎?姑娘說怎么不害怕,遇到下雨刮風打雷的時候,一晚上都睡不著覺。下雨的時候雨點打在窗上,總感覺有人要扒窗戶進來;刮風的時候,像有很多鬼在叫;最可怕的是打雷,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一樣……他說,那后來怎么辦的呢?姑娘說自己找到了秘訣,害怕的時候,只要干點活,心思都在活里,就不怎么害怕了。果然,姑娘一開始做面,就不再講話了。他原以為可以像電視里的烹飪節(jié)目一樣,姑娘一邊做面,他一邊問問題,然后姑娘再一邊講解。可姑娘的手一挨面盆子,眼睛就跟臺燈一樣,只把目光投在案板上。直到一大盆面粉變成一束馬尾似的面條時,姑娘才長舒一口氣,抬起頭沖他笑了笑。
“我每天就是做面賣面,有可寫的東西嗎?”姑娘有點抱歉地說。
“聽說你媽不是讓你去相親嘛,你一相親,就有可寫的東西了?!彼χf。
姑娘一撇嘴,撲過來,像一只小貓,在他臉上抹了幾道爪印。
他開始著手自己的小說了。往常在寫小說之前,他都要先寫一首詩,寫詩的目的是給小說定一個基調。就像很多電影電視劇一樣,有片頭曲,有片尾曲,還有插曲。這些曲調往往是單聽不一定好聽,可一旦和故事聯(lián)系起來,就有了無限的韻味,使人一聽到曲子就想起了故事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他小說里的主人公是姑娘,可這次他并沒有寫詩,代替詩的是腦子里一曲無名的旋律。他不記得這旋律是在什么時候響起的,也不確定這旋律是他創(chuàng)造的還是他以前聽過的,反正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沖動,就是為這個旋律添上歌詞。要是懂一點音樂的話,他還能以音符的形式把旋律寫出來,可不懂音樂又有什么關系呢?宋詞不就是配樂演唱的歌詞嘛,到現(xiàn)在,旋律都失傳了,可這影響到人們領略宋詞的美了嗎?不僅不影響,后人還根據(jù)自己的想象為一些詞配上了旋律,他覺得,要是古人的旋律還流傳著,真的可以拿來比一比,指不定現(xiàn)在的曲子會更好聽呢!這樣想著,腦子里的旋律不知不覺到了嘴邊,他一邊哼著,寫下了第一句話:一個這樣的城市里,有一位這樣的姑娘……
夜深了,故事也走到了靜處;夜空中的星星一眨眼,故事也就靈動起來了。姑娘和他說,在出去賣拌面之前,她在家里做了半個月的拌面,自然而然,也就吃了半個月的拌面。她是個執(zhí)拗人,深信做生意想做得長久,就得有回頭客。她要先試一試,自己吃了拌面,會不會回頭,自己每天吃拌面,到了早飯點,會不會立馬想吃自己做的拌面。頭一次把面端給客人的時候,她的心和鍋里沸騰的熱水一樣,頂?shù)眯纳w子直跳騰。她直勾勾地瞅著準備吃面的客人,客人回瞅過來,笑問她你瞅啥呢?她沒有說話,把目光錯到別處去了。等客人吃完面過來付賬,她又迫不及待問人家,面好吃嗎?客人撇撇嘴說不好吃。一聽不好吃,她就蔫了,很生自己的氣,生自己嘴巴的氣。她氣自己真是屬豬的,長了一張豬嘴巴,人家吃著不好吃的東西,她卻覺得好吃得不行,那不是跟豬一樣嗎?只要能吃的東西,倒進食槽里,它都呱唧呱唧地吃得很香。客人大概看出來她的心思,又笑著和她說,騙你的,挺好吃的,不信你看,連碗底的蔥花我都吃光了。她一下子又興奮起來,沒把住嘴,問人家,那你明天還來吃嗎?客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來,說來,一定來!
也有過個別的情況。有一次,一個外地人點了拌面,只吃了一口,就把面端起來摔在了地上,嘴里還罵罵咧咧的。姑娘嚇壞了,一口大氣也不敢出,也不敢過去收拾地下的面。還是對面賣菜的和旁邊炸油條的兩個小伙子過來把那人趕走了,要回了面錢。那人點面的時候,渾身酒氣,想是喝了一夜酒。聽那人的口音,明顯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愛吃甜,面里常常要加滿滿一勺糖,這樣的吃法外地人是受不了的。姑娘責怪起自己來,既然聽出人家不是本地人,就應該問問人家的口味,問問人家面里要不要加糖,怎么連這個心眼兒都不長呢?平常,要是有客人吃了面稍微皺了皺眉,她都害怕是自己沒把面做好,沒合了人家的口味,人家過來付賬的時候,她都不好意思看人家的臉;現(xiàn)在,客人直接把她做的面摔在了地上,她傷心傷得好遠,眼淚嘩啦啦直往下掉。那天,姑娘早早就收了攤,晚上一個人縮在被窩里哭。
寫著寫著,他就有點心疼起姑娘來,想讓姑娘早點睡。按說寫小說是他的事,他愿意寫到幾點就寫到幾點,哪怕寫到天亮呢,也沒人管他??伤贿@樣想,他覺得小說之所以能寫得這么順暢,全是姑娘的功勞,是姑娘的魂兒飛過來幫了他的忙,別看姑娘現(xiàn)在睡著覺呢,姑娘肯定睡不安穩(wěn),老話不是常說,一個人無緣無故打了個噴嚏,是因為有人背地里說他的壞話了嗎?現(xiàn)在他就這么摁住姑娘一通亂寫,姑娘得打多少個噴嚏啊,姑娘怎么能睡好覺呢?這樣想著,他就把筆和紙收起來了,撫著胸口對自己說,不要著急,姑娘哪能經得起你這樣折騰呢,先讓姑娘好好休息,明天再寫吧。
姑娘有時難免問問他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他用的還是煮面的口氣說,剛下鍋,還沒熟呢。姑娘又問他,那什么時候寫完呢?他的回答是快了,再吃你幾碗面,就差不多了。
“那寫完之后呢?”
“就開始寫下一篇啊。”
“那下一篇的主人公是誰呢?”
“說不好,難道你知道你的下一碗拌面會賣給誰嗎?”
姑娘想了想,好像就是這么個道理,這問題放在誰身上都回答不了,姑娘所能做的,就是把下一碗拌面盡心盡力做好,除此之外,無能為力。
小說來源于生活,但快于生活。轉眼之間,在他的小說里,姑娘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這對姑娘來說可是一件大事,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大事。此時他的角色不像是一個作者,倒像是一個媒人。他得為姑娘找一個好人家,這關系到姑娘一輩子的幸福。他把將要和姑娘相親的男人寫進去了,聽老伯說,這個男人和姑娘同村,相貌平平,嘴還有點笨,一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可是男人忠厚老實,有氣有力,干起活來是一把好手。姑娘和男人見面了,男人比姑娘還要害羞,低著頭,雙手夾在兩腿之間,姑娘問他什么,他才回答什么。兩個人不像是在相親,倒像是一位女老師在盤問一個犯了錯誤的男孩子。男人把姑娘相中了,回了家,不和母親說,也不和媒人說。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姑娘樓下,把姑娘嚇了一跳。男人還是不說話,推起姑娘賣拌面的小車就往小區(qū)門口走,搞得姑娘一時手足無措。
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世界,還是在小說世界,一個人物一旦脫胎,就具有了自己獨特的性格,別人要是想輕易左右他,那要比登天還難。他嫌男人的嘴太笨了,想讓男人張張嘴,說幾個笑話,好逗姑娘開心??墒?,他做不到,他想用筆尖把男人的嘴撬開,想把自己的聰明勁分給男人一些,可男人就是不張嘴,也不稀罕他的聰明勁。他看出來了,在他為男人出謀劃策的時候,男人仿佛在斜著眼睛瞪他,一副懊惱而又輕蔑的樣子。他生氣了,我這不是在幫你嗎?你干嗎要用這種眼神看人?
他沒有幫成男人,幫了男人一把的是男人的母親。男人對姑娘的愛是堅定的,別人看不出來,當母親的一眼就看出來了。母親的眼睛笑得彎彎的,注視著兒子回家后的一舉一動。兒子以前不愛說話,現(xiàn)在還是不愛說話,可自從見到姑娘之后,兒子的勁頭就不一樣了。好比一頭牛,生病的時候不叫,健康的時候也不叫,平常的時候不叫,發(fā)情的時候還是不叫,可養(yǎng)牛人一眼就能看準牛的心思,從而設法滿足牛的需求。母親把媒人找來了,把兒子的想法說給了媒人。媒人起先還有些懷疑,可知子莫若母,人家當媽的都這么說了,她一個外人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偏偏姑娘也是個執(zhí)拗人,她可以接受男人一聲不吭地幫她推車干活,但不能容忍兒子該說的話讓母親替他說,姑娘以后是要嫁給男人當媳婦的,又不是嫁給男人的母親,一個大男人,嘴再笨,該說的話還是要自己說,該像個男子漢的時候就得像個男子漢,姑娘才不同意呢,除非男人真是個啞巴。
他放下筆,笑了起來。他向男人攤了攤手,好像在說,別看我,現(xiàn)在不是我撬你的嘴了,是姑娘在撬你的嘴。他看到,男人一得知姑娘不同意,就愁得窩在灶臺邊上,像一堆待燒的柴火。男人不僅嘴笨,腦子反應還有點慢,姑娘的意思其實是想讓他親口表達對姑娘的心意,不料他卻認為是姑娘根本就沒看上他。母親直替他著急,他倒是還和原來一樣,該吃飯吃飯,該干活干活。只是飯吃得越來越少,活卻干得越來越多了。
姑娘看出來了,男人就是一堆柴火,不給他點火星子,他就著不起來,就不能發(fā)光發(fā)熱。姑娘悄悄通過媒人,把自己下一次相親的時間和地點透漏給了男人。姑娘想好了,要是這個男人還不有所表達,那他就不是一堆干柴火,而是一堆爛了的濕柴火,即便男人對她再有心意,以后遇上什么事,也靠不住。男人沒有讓姑娘失望,姑娘正和另一個男人對著面說笑呢,男人就闖進來了,直盯著姑娘看。姑娘做得不動聲色,問男人,看不見我正忙著嗎?你進來干啥?有什么事以后再說。男人上來就把桌子掀了,沖姑娘吼道,你想跟別人,除非我死了!男人不說話就不說,一說話就說到生死的問題上去了,這讓姑娘有點震驚,還有點想笑。姑娘對另一個男人擺擺手,示意讓他出去了。其實另一個男人是姑娘的表哥,他們一直在等男人的到來。
小說寫完了。第二天,他請姑娘看了一場電影。電影是姑娘選的,里面有姑娘最喜歡的一個女明星,姑娘說這個女明星不僅漂亮,而且演電影演得很好。他看了看銀幕,這個女明星是漂亮,可演技并沒有姑娘說的那么好。女明星在電影里的角色是一個農村姑娘,他覺得女明星的眼神有點傲,還有點媚,雖然穿著和扮相到位了,但女明星看人看物總有點不耐煩。他想,要是讓姑娘去演的話,姑娘一定比女明星演得好。
回來的路上,他告訴姑娘,小說已經寫完了。趁著路燈打下來的光,姑娘瞅了瞅他,說,你怎么顯得一點都不高興呢?他勉強笑了笑說,寫小說挺累的,寫完一篇小說跟干了整整一天重活一樣,連高興的力氣都沒有了。姑娘說,那明天給你加兩個蛋,好好補一補。
把姑娘送到樓下,他又抱了抱姑娘,抱得力氣有點大,姑娘都踮起了腳尖;抱得時間也有點久,姑娘在他的懷里轉著眼珠,左看右看,生怕此時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姑娘以為,他抱完了,還會順帶親一親她,心咚咚直跳??墒牵砷_手后,就讓她回去了,讓她好好休息。姑娘的心有一點空落落的。
后記:他是受聘于一家出版社的青年作家。由出版社出資,讓他到各個城市游歷采風,在兩年之內創(chuàng)作一本名為《城市故事》的短篇小說集出來。游歷過程中,難免與人打交道,他出發(fā)之前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只交朋友,不涉感情??墒牵诘谝徽舅痛蚱屏艘?guī)矩。在悄悄離開這座城市的火車上,他愣了半天神,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四個字:下不為例。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