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我住的縣城邊有個湖,不規(guī)則,看航拍,像團(tuán)老姜。
以前,這湖是個漬水窩子,后來,縣城長了塊頭,一棟棟建筑物逼近湖邊,大家伙忽然發(fā)現(xiàn)這湖是個寶貝。你根本不用大拆大建,稍加梳妝,不就是個城市公園!別人的城市花大價錢,費力勞神,去修人工湖,你這不是現(xiàn)成的水景么?
一位朋友曾受命主持修湖,時不時邀約我去長見識。
我就看見了許多“農(nóng)轉(zhuǎn)非”的柳樹、銀杏、桂花入駐湖畔。我有些麻木,說不出“搬樹進(jìn)城”的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就像當(dāng)年自己從鄉(xiāng)村到城鎮(zhèn),不歡喜也不憂傷。這個勉強(qiáng)可以稱為濕地的公園入口處,有一個原貌保持的土山包。山包一畝多一點,不壯觀,但秀美。灌木叢保持著昂首挺胸的姿態(tài)。伴它們坐一下,能夠勾連許多往事。往事像黑白電影一樣,迷離搖曳,讓人心里邊有點疼,有點癢,有點酸,有點空,有點想回家,好像又不是要回幾室?guī)讖d現(xiàn)在的家,就想著老家可能回不去了??梢匀サ牡胤皆絹碓蕉?,可以回的地方越來越少了,又想到回不去不好嗎?就想現(xiàn)在的種種之好,仿佛有點甜,于是就感嘆一聲,人間值得!
朋友說,這畢竟是個主入口,無論如何要栽一兩棵標(biāo)志性的樹。我覺得在理,但又不知道標(biāo)志性的樹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我看到了灌木叢中,有三棵鶴立雞群的樹,我真正擔(dān)憂的,是它們。我擔(dān)心它們,會不會因為它們名字中有個“苦”字,而從我、我們的視野里消失?
它們是苦楝樹!
我不敢輕易給朋友說什么,因為畢竟不是他一個人執(zhí)掌這事。每一個視角來看湖,看湖邊一花、一草、一樹、一鳥、一昆蟲,都會有不同印記,同一片槳劃過不同的水域會有不同的波紋。我,也就只能是代表我了。好像,這樣的縣城,如果大家伙要找到對應(yīng)的樹種,我也頂多就一種樹——苦楝樹!倘若我說多了,有挾私之嫌。
不過,晚上沒事的時候,我還是時常來陪朋友散步、聊天。一是為了慰問這位辛勞的城市建設(shè)者,二來,可以給他說說我眼里、心里的苦楝樹。
我們這一代人的父母,以及我們往上走的那一代人的父母,好像都不用搞計劃生育的。奇了怪了的是,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時代,生兒育女卻是高產(chǎn)季。一對夫婦,一不小心生七八上十個,不算稀奇事。他們自喻為“雞婆生蛋一樣”。生崽多的人家,必認(rèn)真栽樹。別的樹可以不栽,有一種樹必栽。這樹,一般栽在屋前。屋后則種幾棵桃,栽幾株梨,這就是所謂“先苦后甜”。這樹,就是苦楝樹!
我的父親是當(dāng)大隊書記的,別的本事沒有,能說敢說不拖泥帶水,處事能一碗水端平,左鄰右舍信得過他。大家有個家務(wù)事常請他來斷:分家!樹大分叉,崽大分家。崽要分出去,做爹的一般要給他安排一間以上像樣的住房,搭幾間雜屋給他打灶做飯,喂點雞婆鴨崽,再從自家的土倉里稱一兩擔(dān)谷,到供銷社買一口鍋幾個碗幾雙黃篾筷子,然后劃幾塊菜土。當(dāng)然,還要請當(dāng)?shù)啬窘硯煾荡蛞惶缀喓唵螁蔚募揖?。打家具,?dāng)然就離不開苦楝樹。
苦楝樹就是個鄉(xiāng)里伢子,好養(yǎng)。村口、道旁、池邊,不擇地方,甚至是長滿冬茅的小丘陵山包上,它依然能長得牛高馬大。好像它也不要你精心去栽,有幾顆樹粒落在那,不用多久,樹苗就長起來了,你不扯掉它就算是承認(rèn)它的編制了。它能見風(fēng)長,三五年就高出別的樹許多,一般長到一二十米都沒問題。我見過的苦楝樹,樹皮暗褐色,有一些細(xì)小皮孔,從沒看見過它們生病長蟲。它們好像天生就是來完成使命的,而不是添麻煩的??嚅瑯涞牟馁|(zhì),比不得金絲楠木,比不得香樟,比不得杉樹,但比泡桐樹、柳樹、喜樹強(qiáng)多了,最重要一點是,速生。給大崽做家具砍了幾十棵,等第二個崽成家時又長起來了一批。你有好多崽它就有好多樹,你崽長好快,樹就長好快。論這一點,也只有它,能夠給當(dāng)時那有些寒酸的做父親的人一點底氣了。
苦日子的苦楝樹,真的還是對農(nóng)家蠻貼心的。那時的廁所,叫茅屎屋,一口破缸,上面擱兩塊水泥板或兩根棕樹桿,人蹲上去方便時,如同玩平衡雜耍,戰(zhàn)戰(zhàn)兢兢。臭氣熏天不說,那一缸的蛆蟲涌的涌,爬的爬,足以讓人發(fā)怵。蛆蟲多得實在不行了,大人們就會扯幾把苦楝樹葉,扎一個把子丟在缸里,據(jù)說是可以殺蛆的。大熱天時候,人苦,牛也苦。蚊蟲隨手能抓上一大把,最討厭的,是一種綠頭蠅,專盯耕牛那皸裂的肩,一沾就一大片。牛肩鮮血淋漓,不忍直視。這時候,大人們準(zhǔn)會拿出煙罐,裝進(jìn)去一兩個干稻草把,再撈一把苦楝樹葉子夾一起,點燃草把,拿芭葉扇來扇煙罐,一團(tuán)嗆人的煙霧沖散開來。蚊蠅不敢戀戰(zhàn),紛紛開溜。雖然這只能抵擋一陣子,但至少面對肆虐的蚊蠅集團(tuán)沖鋒,還不至于“坐以待斃”。不管能否全殲,至少短時間也蠻“解恨”。
聽說,苦楝籽還可以入藥,我也終究沒見哪一位草藥郎中采摘過??嚅训臉幼?,像山楂果。大人們會反復(fù)交代:別當(dāng)山楂來吃了,會死人的。倒也還好,少見有頑劣的小孩子吃這東西。我沒試過,估計味道也不好,想吃也不見得吃得下。但也有一種灰尾巴鳥,我至今叫不出它們的學(xué)名,卻偏愛這苦楝籽。落葉后,滿樹枝果實累累,這些鳥就會成群結(jié)隊而來,吃得歡天喜地。那個時代的鳥,估計也只有這一點點福利了。吃禾場上的谷,是要被趕盡殺絕的,吃熟了的柿子、枇杷、桃子、李子、蔬菜都會被懲罰。唯有苦楝籽,它們可以盡情享用。這些樹籽,無意中就做了給鳥吃這一功德。若沒有苦楝籽,某一種鳥或許度不過某段日子,世上,也許又少了一個物種。
我家的苦楝樹,最大的一棵是長在屋場東北角上的高磡上。高磡上冬茅很多。冬茅是我父親有意栽的,平常,割草喂牛,省得去外面找。到了冬日,冬茅草枯萎了,苦楝樹落葉了,高磡就是登高望遠(yuǎn)的最佳點。一清早,我們兄弟姐妹被父親罵罵咧咧叫起來,一個個分配任務(wù),去茶樹山里撿茶籽,將牛欄里混雜著牛屎的草擔(dān)了堆到田角去,將燒草煮飯后的草木灰撒到草籽田里,將一家人一天要用的水灌滿水缸。各有任務(wù),不得馬虎。父親分配好事,就忙他的公事去了。母親自然起得更早,將一家大小的衣被搓、洗、晾、曬到位,將一群風(fēng)格不一的豬、雞、鴨、鵝喂好,將園子里的蔥、蒜、蘿卜、白菜澆上糞水,將沒蘸幾顆油珠的鍋、碗、瓢、盆一番操弄,炊煙就揚起了長長的手臂。待一切妥帖,母親就會到苦楝樹下的高磡,透氣、張望、呼喚,喊她的兒女回家吃飯。只要看到母親系著蘭花布衣兜、戴著遮擋草灰的黑頭巾,穩(wěn)穩(wěn)地站在結(jié)滿樹籽的苦楝樹下,或聽見她那有點急促有點一個都不能少的霸蠻的吆喝,我們都會變得乖巧,如同偎在母雞身邊的那窩毛茸茸的雞仔。
有一段時間,我做干部工作,讀許多人的檔案。我發(fā)覺成功者的軌跡里,都有一個從心酸,到辛苦,到欣慰,再到興旺的過程,這,也算是所謂“先苦后甜”吧。這么說來,許多人,在他出發(fā)的地方,都栽過某一種樹。按理,應(yīng)該是這樣。不是栽在地上,就是栽在心里。那棵樹,應(yīng)是苦楝樹吧!
關(guān)于苦楝樹,我也只是給我的朋友說說,隨便說說,就像是給我的朋友說道另一位朋友。如此而已。我的朋友聽得呵呵笑。我就明白,隨便說說,也是白說。他小了我十多歲,他的青春年少,或許是在桃紅柳綠中度過。我不能像搬大樹進(jìn)城一樣,將我的苦楝樹搬到他的意念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