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民
《江西革命圣地-茅坪》粉彩瓷盤/作者:王錫良
黃山古稱黟山,素以云海、奇松、怪石、溫泉“四絕”蜚聲中外。山上,松倚石立,石滌泉急,水伴云生;山下,黟縣人自有水之清質、水之靈氣、水之韌性和水之柔情。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著名的景德鎮(zhèn)陶瓷美術家王錫良先生就是黟縣人。時適“寒雪朝來戰(zhàn)朔風,萬山開遍玉芙蓉”之際,筆者慕名再次采訪了現年百歲高齡的王老。
王老告訴我,他祖籍黟縣碧陽鎮(zhèn)榆村,是域屬徽州的一個很不起眼卻民風淳樸的地方。然而這里山多田少,謀生艱辛。“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王老的父親王大平在十四歲那年也來到了與黟縣毗鄰的景德鎮(zhèn),進了一家陶瓷作坊務工。一九二一年二月,王老就出生在這個普通陶瓷工人的家庭里。
他記得13歲時,因家境貧寒,不得不輟學求藝,拜在叔父王大凡門下為徒。王錫良說:他母親生了多個小孩,但最后只有四個孩子長大成人。在他的印象中,母親是一位十分賢惠而且特別勤勞和善良的女性。她從不打罵孩子,只是在發(fā)現小孩做錯事情時,就及時指出來,講清為人處世的道理。王錫良記得在廠前小學(現御窯廠禮堂)讀書的那一年,母親無奈地告訴他:“你父親喜歡玩牌,不理家務,家里生活十分艱難。你是家里男孩中的老大,你不能再讀書了,還是出來學門手藝,掙錢貼補家用吧?!?/p>
母親在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找到叔叔、嬸嬸,提出把小錫良送來學手藝,只在叔父家里坐位子,不吃叔父家的飯,一切開銷自理。叔父、嬸嬸聽后一口答應,并講明學徒不設時限,什么時候學會,就什么時候出來養(yǎng)家。王大凡系民國時期活躍于瓷壇畫苑中“珠山八友”的領袖人物之一,于粉彩人物繪畫造詣深邃且聲譽卓然。王錫良生性篤實,每日里除學習丹青外,更多的是灑掃庭除、挑水劈柴,干活甚是勤快。每逢“八友”相聚時,則主動沏茶遞煙,研墨展紙,隨后就靜侍一旁觀看先生們作畫。一日如是,回家甚晚,家母問究原因,他詳情告之。其母說:“看得會嗎?要練吶!光看不練,眼高手賤;多看勤練,腦瓜靈便。你要懂得這個道理。”一番話令王錫良茅塞頓開,于是他在每天操作雜務之后,得暇即伏案練習,從線描的勾勒到色彩的暈染,從臨摹冊頁到仿畫擬筆,小錫良是苦練不輟,樂此不疲。學業(yè)頗見成效。
《和靖詠梅》粉彩瓷瓶/作者:王錫良
他告訴我,學徒第二年的有一天,叔父邀“八友”中的至交們來家品茗論畫。他們見錫良彩繪的一件工筆《桃花映面》仕女粉彩瓶,覺得其運筆縱逸,設色淡雅,尤其是那鐵線描,頗有“一波三折筆飄水,藏頭護尾精氣生”的大凡風格和惠安畫韻,顯得工夫扎實而不受宗派羈紲。畢伯濤拍著王錫良肩膀說“‘年輕有志氣,畫瓷很得意;料盤碟子咯咯響,長大要進御窯廠’。世侄有前途,有前途!”預言王錫良能進入古時陶瓷技藝人才匯集的藝術殿堂,面對前輩的褒獎,王錫良只是低著頭靦腆地笑了笑,對自己也充滿信心。
也許是古黟人的遺傳基因,抑或是出于游子的情致感應,王錫良從四十年代起就自號“桃源山人”和“桃源外史”而題銘于瓷上。筆者知道,他祖郡之地就有“青山、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連唐代大詩人李白也高吟“黟縣小桃源”,要“飲酒萬家店,垂釣潯陽臺?!睙o怪乎王老情縈故里而不辭長作“桃源人”。說到鄉(xiāng)土觀念及對山水精神的理解,王老感慨地對我說,他對做人的體驗、作畫的靈感,都源自于“有人悟得丹青理,專向茅茨畫山水?!?/p>
《好朋友》青花釉里紅鑲器/作者:王采
他告訴我,他自而立之年進入了景德鎮(zhèn)美術陶瓷工藝社(輕工部陶瓷研究所前身)。這是新中國新時代的“御窯廠”。一九五三年,時任政務院副總理兼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的郭沫若向中央政府提議,組織“建國瓷”生產,旨在搶救、挖掘、恢復各地的名窯名瓷并參加出國展覽。于是,王錫良見識了親臨景德鎮(zhèn)指導的中央工藝美院的著名教授祝大年、高莊和梅健鷹。教授們從剖析清末瓷器的繁褥矯飾的畫風入手,談到民間藝術的生命力;從素描色彩的講授,到親自攜眾野外寫生。王錫良大開眼界與思路,從那時起,他真正感悟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含義所在。他創(chuàng)作的一幀粉彩《采茶撲蝶》尺二瓷盤,其造型新穎,色感馨和,主題鮮明,當即引得眾人矚目,好評如潮。1954年10月27日的《人民日報》刊載文藝評論說:“景德鎮(zhèn)青年一代陶瓷藝術人員,在貫徹‘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文化方針下,加強政治思想領導,提高了創(chuàng)作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發(fā)揚了我國陶瓷藝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積極創(chuàng)作反映社會主義的現實作品?!恫刹钃涞返闹黝}和表現方式是健康向上的、明朗清新的,隨時在喚起人們對青春、對生活的熱情?!贝撕?,他不僅參加出國展的作品獲得殊譽,而且還當選為建國瓷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赴北京參觀,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們一行最后的落腳點是在位于什剎海的中國美術家協會的職工公寓,當時比較有名氣的美術家大都居住在這里。王錫良在京的十幾天里樂不思蜀;白天,與這些美術家一同參觀展覽、觀摩作品;晚上,又和這些美術家一道促膝圍談,探討美學理論。
《蘭亭修禊圖》粉彩瓷板/作者:王錫良
北京歸來后,王錫良有意識地把理論和實踐相結合,尋找著自己藝術生涯的突破點。他以驚人的毅力堅持長年累月外出寫生,即使是在“文革”期間陶瓷藝術家無法自由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出外寫生,為日后形成自己的陶瓷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打下堅實功底。每逢節(jié)假日,他即邀朋呼友郊外寫生,連年屆69歲的叔父也樂于結伴其中。那年重陽日,黃泥渡口,古楓虬枝,南河湍流,村姑浣衣,艘公送客,王錫良興起筆揮,勾提暈點,須臾間水彩速寫《黃泥頭小景》就展現在畫紙上。叔父欣然在畫稿上賦詩:
十年已去未登高,此日晴明興致豪
轉向前村尋畫本,黃泥渡口問漁樵
并說:“苦瓜石濤主張要深入生活、觀察生活,先‘與山川神通而跡化’,后‘搜盡奇峰打草稿’,才會有‘筆墨當隨時代’的好作品。寫生作畫是陶瓷創(chuàng)作的正路,要腳踏實地地走下去?!?/p>
《松崖無古今》粉彩瓷瓶/作者:王璜
說到這里,王老指著畫案上一摞高達盈尺的寫生畫稿任我翻閱,這里記錄了婺源雪霽,瑤里春曉;有黃山奇松,桂林古榕;也有鄱湖鞋島、石窟佛雕……全然是“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的審視寫照。看畫稿對應方寸庶在《天慵庵隨筆》所言“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蚵室鈸]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可謂恰如其分評鑒。深諳山水的風神氣韻,自有心靈的凈化升華,自有筆墨的曲倔淋漓。一九五九年錫良創(chuàng)作的大型瓷板畫《革命搖籃井岡山》,就是他從不同角度的數十張寫生素材中提煉而精心繪制的。群山逶迤,松竹疊翠,龍?zhí)讹w瀑,雄鷹越澗,其間紅旗飄揚黃洋界,軍民持戈戰(zhàn)鼓鳴,把井岡山的雄偉蒼茫之勢與江西人民的抗爭精神融為瓷畫中極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震撼力。被評選為景德鎮(zhèn)建國十年優(yōu)秀作品甲等獎并陳設于首都人民大會堂江西廳內。
王老在瓷壇畫苑筆耕近八十個春秋,繪花鳥,攻人物,尤擅山水,其間或工筆重彩,或逸筆寫意,或工寫兼施,無所不能;于粉彩墨彩、新彩及青花、釉里紅等諸般裝飾,均各臻其妙,佳構迭出,獲譽頻頻。1959年即授予“陶瓷美術家”;1979年獲“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稱號。
《踏馬樂》粉彩瓷瓶/作者:王筱鳳
談到其作品畫風,筆者認為王老早期的粉彩類講究筆勢平穩(wěn),線描嚴實,設色緊湊,題材與布局還未脫傳統(tǒng);而中年變法,風格為之嬗化,用筆繁簡有度,敷彩清雅豐潤,構圖巧妙自然;晚期各種彩類作品更是絢爛盡處歸于平淡,畫幅中的筆濡色彩,筆性墨法有著個中微妙,往往以簡代繁,以少勝多的處理,其間溢發(fā)一股天趣拙味,分明是體驗東方藝術中的“巧”、“生”之道的結果。試以王老作于1945年孟夏的一幅《伯牙扶琴》粉彩瓷板畫評之,人物開相清秀,衣紋、舟船及山石草樹用筆細挺爽利,以斧劈皴法表現岸崖峭壁,甚得氣勢;兼設色以墨彩敷罩淺青綠為主,突出了人物活動環(huán)境的氛圍和伯牙鐘子期“琴曲相聞、心曲相知”的瞬間情態(tài),強調細處落筆,南北呼應。而王老作于1999年中秋的《陶淵明歸隱圖》粉彩瓶,卻是大處著眼,靜中傳神。古松翠帚丹鱗如結寶幄,皮皺蒼勁;長松如柱的松蔭下,黃菊叢生,隱士跌坐,一壺酒,一張琴,一觴一詠,歸兮魂兮。有著遠看不失其勢,近觀不失其韻之感。有著巧變不竭,靈變而雋的大家氣度。
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的蔡若虹在評價王錫良壁畫創(chuàng)作時說道:“氣勢磅礴,有傳統(tǒng)功力,可與陜西版畫比美。”
對于名和利,王錫良大師曾對很多人說過:“人多一份世俗即少一份高雅。錢為身外之物,名為虛無之物,受名利牽絆者,其技必不出戶,其藝必不正?!痹诰暗骆?zhèn)陶瓷圈內,王錫良的人品藝品是有口皆碑。他淡泊名利、虛懷若谷是出了名的;在對陶瓷繪畫藝術的追求上,王錫良從不自滿、精益求精和刻苦勤奮同樣也是人所共知的。他至今都還記得叔父王大凡當年寫的一副對子:“繪畫生涯,自甘淡泊;陶人事業(yè),首重精勤?!?0年來,他一直以此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并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和陶瓷繪畫事業(yè)中留下了一段又一段動人的佳話,創(chuàng)作了一件又一件精美絕倫的佳作。
《松風流水天然韻》釉里紅瓷盤/作者:王錫良
王老告訴筆者,作畫也像做人一樣,忌火燥,也忌浮躁,要心靜如水。他認為瓷器是擺在室內供人欣賞的,由于現代人生活節(jié)奏加快,終日勞疲;而瓷器中的靜謐之景,靜閑之物會使人回家來就像喝上杯涼開水一樣愜意。他引清代書畫家朱和羹話說,“書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新以學畫者先貴立品”。筆者稱贊王老畫藝精湛,品德謙和。王老連連擺手說:“謬獎謬獎!畫畫各有各的味道,作品風格也會與時俱進的”。他談到他心里佩服的那些陶瓷藝術家,不僅有老一輩的,也有與他同輩的,甚至還有比他稍后,更后的中青年,其虛懷若谷的襟懷溢于言表,令人敬佩。
我與王老交往頻密,早就結下了“忘年之交”且情誼篤實。此番復訪,談及畫松一事,他坦言道,古今畫家以松為題材入畫,多以“清、奇、虬、郁”為審美旨準。宋代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就有論述,畫松須注重“樛枝、挺干、屈節(jié)、皺皮、紐裂多端,分敷萬狀,作怒龍驚虺之勢,宜須崖岸豐隆,方稱蟠根老壯也?!蓖趵仙钪O其法,兼之家鄉(xiāng)系黃山腳下,故而瓷上畫松得心應手,成竹在胸,予人印象深刻。
他在一塊尺六的瓷板上畫松,欲取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意。只見他扼腕揮毫,筆走龍蛇,不一會兒就畫成了一株勁松,引得我嘖嘖稱贊。王老笑著說:瓷畫與國畫的表現技巧源出一轍,山水必分區(qū)域,樹木須辨時令。我畫的松多屬黃山松,它具有土質薄、山石硬,故奇松姿態(tài)清瘦,虬枝夭嬌,用筆堅勁而有松動之意。徽州人愛黃山,更愛黃山松,體味尤深切,獨往心會。從中不僅欣賞到黃山松的各種自然形態(tài),更體驗到黃山松獨特的精神內核。
王老告訴我,四季的松各有風姿:春松葉嫩帶翠,夏松葉綠擴展;秋松葉帶松果,冬松葉尖微黃……。籍此突出畫意而不至于造成時令誤差。說話間,王老的瓷板畫也畫完了。這幅瓷板上,月色清朗,幾株老松虬枝老干,紋理分明,針葉簇簇蒼郁又漏灑銀輝;一泓澗水從松下巖石上瀉流而過,畫境空寂有聲,顯示出一種清雅高潔的天簌之景和韻律。足以窺見王老對自然景物觀察的細致及高超的寫實功力。
《黟山游記圖》粉彩瓷板/作者:王秋霞
有評論者撰文說:王老畫松平正取法而不以奇怪為尚,樹干枝杈一俯一仰前后掩映,各以濃淡分別,形象宛有“君子之德風”,滿溢浩氣凌云的氣概。筆觸間參融隸楷的嚴正書格,于畫面形象創(chuàng)造頗為協調。這也是王老陶瓷繪事不同凡響之處,也是王老處事待人的人格魅力所在。
畫如其人。王老瓷壇畫苑八十多個春秋不求聞達,只埋首于畫事但名聲遐邇。這其中既有公眾對他畫品的肯定,更有對他人品的贊許。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币痪啪潘哪晔拢暗骆?zhèn)市政府授予王錫良、張松茂等24戶家庭為“陶瓷世家”榮譽稱號。王老謙和地告訴我:“在景德鎮(zhèn)真可謂‘千家半是陶瓷市,舉家皆有業(yè)陶人’。就我家來說,從事瓷畫這個行業(yè)的兒女就有王采、王璜、王秋霞、王筱鳳等,王采就職于省陶研所,秋霞就職于部陶研所,承蒙組織的關心和培養(yǎng),當然兒女們也都爭氣,在瓷畫技術上也具有一定的技能和造詣,都獲得了省級的職稱和大師稱號。”說到這里,王老誠摯地說:“他們的成長固然脫離不了家學這個環(huán)境影響,但不能因境自困,要守得住,更要走得出去。要虛心地向同行人學習,厚積薄發(fā),歷經磨礪,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和繪畫語言。好在兒女們都懂事,進步也蠻大,我也感到很欣慰?!痹谕跏霞覍W的熏陶下,我知道王老的兒子王璜、外孫傅建文也毅然放棄了他們的專業(yè)而成為瓷苑新兵。
辭別王老時,正是華燈初上。站在珠山橋頭,見昌江靜流南逝。眼前暮煙籠,遠山如黛,恍若是王老筆下的《黃山西?!窛姴十嫷脑佻F。長松亭亭,流泉泠泠,飛瀑有音,深潭無聲。昌江是景德鎮(zhèn)陶瓷文化歷史長河的象征,一路她收納了眾多的涓涓細流,匯進了鄱湖,匯入了長江,奔向了大海,其中那虬松側畔靜流無言的一泓清水,就源出于黟山……
《黃山西?!酚陨喜蚀砂?作者:王錫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