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媛媛
久久的背影
28歲的佝僂病女孩久久,至今難以跨越身體和心理的雙重障礙走出家門。
出生時,她遭親生父母遺棄,被養(yǎng)父母撿到。14歲時,她輟學在家,開始了長達14年的封閉式生活?,F(xiàn)實世界對她來說是陌生的,過馬路時,車輛來往,她慌亂極了,像是第一次看到汽車。
只要久久出現(xiàn),周圍人的目光都會掃過來。她是一個漂亮、愛美的姑娘,眼睛澄澈、鼻梁挺拔,不少人夸她好看,而她則更加在意彎曲短小的雙腿,愈發(fā)自卑。
為了遮住腿,她常年穿長裙,但害怕起風,風一吹,前后裙擺就吸在一起,O型腿便凸顯出來。她最怕的是一同行走的親人朋友遭遇被嘲笑的尷尬,“就覺得我給他們丟臉了?!?/p>
久久做過幾份短暫的手工活,但因手速和體力跟不上,失去了工作。22歲時,她被迫開始相親。為了逃離家庭,她投身愛情,戀情卻屢屢讓她痛苦難解。
2019年,《平等、參與、共享:新中國殘疾人權益保障70年》白皮書中公布了一個數(shù)據(jù):中國有8500萬殘疾人。豆瓣一名網(wǎng)友用這項數(shù)據(jù)作類比稱,中國恢復高考四十多年來,接受了大學專科教育以上的人口總數(shù),只有9000萬,既然大學生遍地都是,那殘疾人都去哪了?有人回復:殘疾人出門難。
久久作為一名不出門的適婚殘障女孩,長期與社會隔絕,正困于家庭和婚戀的雙重現(xiàn)實,甚至于更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
9平米陽臺改造成的房間內,擠擠挨挨,欄桿上晾著洗好的衣服,底下一個臉盆接住滴漏的水。三年前,這里堆著紙皮和易拉罐,如今住著身高140公分的佝僂病女孩久久。
久久至今還記得家人叫她搬到這里的情形。那天中午,母親何玉淑到房間里勸她,嫂子要生二胎,希望她“為了家庭”把房間讓給小侄子睡。久久大哭,“為什么啊,就因為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嗎?”當天下午,她不得不騰出了房間。
“沒有后悔藥吃的了,命注定是這樣,沒辦法的啊……”談及撿來久久一事,何玉淑、羅旭軍夫婦更多的是后悔。
1993年4月7日,廣東清遠人羅旭軍在鎮(zhèn)上收廢品。他舅媽在買菜路上看到衛(wèi)生院門口有一個女嬰,勸他收養(yǎng),“好好看咯,養(yǎng)多一個啊,年輕不養(yǎng),老了就沒辦法咯,以后長大可以干點活賺點錢?!?/p>
當時,羅旭軍39歲,妻子38歲,只有一個10歲大的兒子。想到妻子想要一個女兒,懷了兩次都生不出來,他決定把孩子抱回去。
羅旭軍記得,當時久久被人放在一個紙皮箱里,身上包著一條舊大褲頭,胸口放著10塊錢,邊上一張紙寫著:四月六日生。
他抱起嬰兒進衛(wèi)生院打了預防針,又抱到舅媽家喂奶粉,接著開摩托車把孩子帶回了家。何玉淑覺得孩子“無名無姓”,不愿意留下孩子。羅旭軍說服妻子,有一個女兒,以后老了不用一直呆在家里,“可以去探探親嘛。”
雖然是撿回來的孩子,羅旭軍夫婦自認“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久久的大名里,有一個“順”字,羅旭軍祈盼女兒一生順順利利,沒想到命運卻背道而馳。
久久的腿腳問題漸漸顯現(xiàn)出來。何玉淑回憶,久久一歲開始學走路,因為腰部力量不夠,站立不住,好不容易三歲才學會了走路,腿卻是彎的。
何玉淑打聽到,久久的親生父母住在隔壁村,家里姓賴,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除了最小的久久,還有一個女兒也是O型腿。對于親生父母為什么棄養(yǎng)久久,何玉淑聽到兩種說法:一種說久久是女孩;另一種是久久出生后,親生父親看出她腿腳有問題。
“她媽(生母)說不知道,她爸(生父)說知道,一出生就猜測她是(O型腿),被他猜中咯,我們倒霉。”何玉淑說。
那時,羅旭軍夫婦還沒想過放棄孩子。何玉淑聽說久久姐姐的彎腿綁好了,也用木板給久久綁腿,但因為羅旭軍心疼孩子,“可憐她哭就沒有綁了?!?/p>
隨著久久長大,腿腳問題愈發(fā)嚴重。街坊鄰居和親戚的閑言碎語不少,一些人當面說,“隨便撿都不會撿一個這樣的啊?!?/p>
夫婦倆無奈、后悔,卻狠不下心放棄女兒。何玉淑記得,丈夫有一次曾想把久久背出去送走,最后又“無聲無息背回來了”。羅旭軍回憶:“傷心也沒用的啊,都遇到了,就不說放棄這些,誰這么狠心(再)丟出去???就等她做手術。”
久久7歲,羅旭軍夫婦帶她到廣州一家兒童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O型腿”。他們花了七八千元,給孩子做了小腿矯正手術,打了80天石膏。剛拆石膏那會,女兒走路稍好一些,但后來又是老樣子。直到七年后,久久輟學前腿腳關節(jié)發(fā)炎,家人再次帶她到廣州的兩家醫(yī)院看病,才確診為“佝僂病”。因為經(jīng)濟原因,又覺得治愈可能性低,他們放棄了手術。
在久久印象中,她小時候母親會問,“你是誰的女兒???”“羅旭軍的女兒。”久久回答。她知道父母希望他們更親近。但當她不聽話的時候,母親會說,你親生母親生下來就不要你了,她想要掐死你。父親也說,要溫順聽話,否則就把她扔回親生母親那里。
被迫輟學后,父母更頻繁提到送她回親生父母身邊或者福利院。
久久14歲時的一個夏夜,她躲在被子里嗚咽——輟學后,她一度擔憂未來,心情沉悶。父親聽到了叫她不要哭。她憋了一肚子氣,反問了一句,我哭一下不行嗎?
父親聽了來氣,立馬坐起來,不小心打翻了床頭的一盆水,火氣更大,直接走到久久的床邊,把她從床上抓起來,摔到地上,又要再次抓起她。她大哭,拼命把身子沉到地上。拉扯之間,她突然感覺胸口、大小腿僵麻了,呼吸變得短促。每次大哭大喊,她的身體都會有類似反應。父親似乎沒發(fā)現(xiàn),來回摔了她三四下才放手。
爬回床上,她聽到父親對母親說,明天叫舅媽過來把她背回親生父親那邊。母親開始抱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久久生活的廣東小鎮(zhèn)
還有一次,久久因為母親弄臟自己的橡皮筋,和母親爭吵。剛進門的父親看到后,從腳底下抄起拖鞋打她的后腦勺,像“仇人一樣”。之后,父親把她拖到門外的樓梯口,用手一推。她滾下臺階,掉到一半,穩(wěn)住了身子,怕父親關門,就快速站起來,往上走了兩級階梯,想要進家門。但父親又把她拖到樓梯拐角處,對她說,“不用再回家了?!?/p>
何玉淑解釋,久久的父親因為“血壓高就亂爆脾氣”。相比于父親,母親在久久眼中顯得溫和得多。不過,當她的腿腳發(fā)病了,母親會邊幫她抹活絡油,邊說,“都怪你親媽前世不修,真是害人害物?!彼牭竭@話,不吭聲,暗自難過,想著親生母親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罵我親媽,那她(何玉淑)就是不想讓我生存下去了?!?/p>
久久平時說話聲音輕柔緩慢,需要靠近才能聽清,聽了母親何玉淑的話,情緒爆發(fā),坐在床上抱頭痛哭:“我覺得好壓抑啊,我一直在忍。因為他們就是覺得他們沒有錯,錯誤的全部是我,還有我的親生母親。我覺得我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p>
羅旭軍夫婦坦承,曾經(jīng)想把久久送回她親生父母身邊,但知道因為她的身體情況,親生父母不可能再要。何玉淑說,久久三歲的時候,親生母親曾到鄰街接生婆的藥店看她。羅旭軍則稱,不愿意走也沒辦法,不可能逼她走,“不愛她早就趕她走了?!?/p>
近幾年,久久看了一些心理學的書才明白,何玉淑不斷提起原生家庭遺棄的事實,是怕女兒不當自己為母親,把她遺忘了。
久久相信母親是愛自己的:她還沒醒來,母親會把早飯放在電飯煲里保溫;生病住院的時候,母親會陪她睡在一張病床上;她和母親吵架后,母親會軟下語氣對她說,“不要氣阿嬸(方言:媽媽)了,氣死阿嬸,誰來理你”,這時她會握住母親的手,母親則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如果說我跟我媽有隔閡的話,我跟誰都是有隔閡的。”
關于未來,久久和父母有一個共識——嫁人才是出路,但對于嫁什么樣的人,標準不同。
久久22歲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客人。她聽說是相親的,趕緊反手把門鎖上。父親拍門喊她,她不說話,最后沒辦法,男方走了。父親讓她給對方打電話。對方是修摩托車的,一開口就問久久,“腳是怎么樣的,能不能工作,有沒有用啊?”她感到很不舒服。
從那以后,父母總是私下答應男方什么時候和久久見面,很少問她的意愿,哪怕問了,也不容許她回絕。每次她拒絕見面,母親會說,“你不同意你爸就會生氣,我不管你了”“你年紀要大了,以后要找不到了?!?/p>
久久一共相過六個人,她覺得只有第一個身體智力正常。有一個是叔叔介紹的,她和男方只在微信上聊過。久久問他會不會打字,對方說不會,她又問你會什么,對方發(fā)了一段語音,數(shù)著1234。久久又問對方談過女朋友沒有,對方回答沒有。久久則說,自己談了三個。這話傳到了叔叔耳朵里,叔叔責問父母,“你們的女兒說這樣的話很光榮嗎?”叔叔常跟父親說,“再不給她找一個就拖累你了?!备赣H因此變得焦急。
久久害怕被逼婚,在網(wǎng)上咨詢了免費律師,打電話到村婦聯(lián),婦聯(lián)干部聯(lián)系了父母。歇停了一段時間,但沒多久家里又來了相親對象。
這一回見面的兩個小時里,久久一直戴著耳機,玩手機游戲,沒有看男方,但一直偷聽旁邊的動靜。她回憶,媒人一直說,男方家里是收租的,嫁過去不用做事情,一日三餐搞定就行了。何玉淑回憶,她看男方很少說話,特地問,“靚仔,你幾歲?”對方反應不過來,表叔幫忙解釋,“出生的時候燒壞了腦子?!?/p>
久久沒聽見智力問題,男方要走的時候,她用余光掃了一眼,估摸著有1米8的樣子,穿著黑色的鉛筆褲,“腿好直啊?!币驗樽约旱耐饶_問題,她羨慕對方個子高,腿又直,有點心動。父親則因為男方家是收租的,叫她“把握機會”。
她主動聯(lián)系了男方,為當天的怠慢之處表達歉意,希望能好好聊聊。對方只回復了打呵欠之類與聊天內容不相符的表情包。母親至今未提起男方的智力問題,久久不知情,奇怪對方的反應:是傻嗎,還是不想和我聊?
一個遠房親戚介紹自己的兒子給久久。見面的時候,阿姨說,兒子工作時被別人從后面拍了一下,嚇病了,變得遲鈍,去看過神經(jīng)科,吃過藥。“他現(xiàn)在生病,想你跟他談戀愛,沖沖喜會好一點?!卑⒁虒λf,“去那邊只要你會打理起這頭家就行了,收房租就可以了?!蹦赣H也勸她,“收租那么簡單,阿姨又不嫌棄,再挑你就沒人要了?!?/p>
因為是親戚,久久礙于情面,不能得罪,她只委婉地請求阿姨順其自然,別逼她。過了一天,阿姨又打電話來,讓她過來住,做兒媳婦。到第三天,她害怕,在房間里哭了一場,走出房門,對母親哭喊:“你看我腳是這個樣子,才給我介紹這樣的人,我明明就不想見他們,都是你們逼我的!”她繼而用力打自己的腿,“你砍掉它啊,砍掉它啊,你不覺得它丑嗎!”母親解釋說這是為她好。
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相親對象,令父母親戚意見不少。他們對久久說,你又不是很優(yōu)秀,人家看上你就不錯了,還要挑三揀四。她排斥相親,如果和那些人生活,會比現(xiàn)在還要痛苦十倍不止,“他們只是為了找個女的傳宗接代,當作生育或者泄欲的工具。”
她坦白自己不愿意和殘疾人結婚,因為擔心生出殘疾小孩的概率會變大。在她看來,殘疾人的內心很自卑、消極,互相之間存在鄙視鏈,找一個殘疾人生活并不能互相依偎取暖。
她至今不能接受自己的雙腿,害怕一切反光的東西。陽光照射進來,會映出她的腿形,還有電梯的門、酒店的地板、商場的試衣鏡,她不敢看。
何玉淑稱,并沒有逼久久相親,只是叫她去看一下,“合適就談,不適合就算了。”在父母的眼里,久久“要求好高”,既要長得高,又要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