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妙林

一

“今天有貴客來?！?/p>

父親剛走出家門，望著晴朗的天空，左看看，右瞧瞧，繼而胸有成竹地說。然后吩咐我，要把家里所有的房門都打開，迎接貴客進屋來。

真是奇怪了，平常連笑都很少笑的父親，今天熱情得竟要打開門來迎接客人了。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我有些愕然。

但父親的話就是命令，我不得不執(zhí)行。

至于他所說的貴客，我十分疑惑。舅舅是貴客吧，他外出打工了，一時半會回不來。老師是貴客吧，可陳老師剛來家里做過家訪。父親所說的貴客到底是誰呢？我猜不出。我便遠遠地尾隨在父親身后，想從他的行為中去發(fā)現(xiàn)有關貴客的蛛絲馬跡，可惜跟不上他的步伐，一轉眼父親那寬大得門板樣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叢林中。

父親是去遠山里翻曬那些砍放了很久的柴火了。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二十多天，好不容易今天才放晴，父親就是想趁這難得的晴天把那些柴火翻曬好，挑回來，不然再讓雨水淋上個十天半月，辛辛苦苦砍下的那些柴就不好燒了。

這時屋外傳來了唧唧喳喳的鳥叫聲，我放眼望去，只見門前的電線上已密密麻麻地站著許多燕子，它們有的在呢喃著相互梳理羽毛，有的打起了瞌睡。原來是去年南遷的那些燕子又回來了。它們要到各家去筑巢，孵化下一代，到了下半年氣溫降下來，又飛回去了。

我家飛進來十幾只燕子。它們在檐下和客廳之間飛來飛去，尋找筑巢的地方。有幾只燕子可能就是去年在我家棲息過的，它們很快就找到各自的舊巢，然后將銜著的田泥在那破損的巢邊筑了起來，這樣比新建一個窩自然要快得多。

燕子如此的忙碌并沒有引起我多大的關注。因為我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父親所說的貴客上，貴客到底會是誰？我簡直想得頭都大了，依然不能確定。

我問母親，母親沒有告訴我，她只是抿著嘴笑，那笑有些神秘。難道她故意不告訴我？我有些生氣了，噘著嘴站在一邊發(fā)起了呆。見狀，母親走過來撓我的腋窩，想逗我笑。我連忙走開，站在遠處，氣嘟嘟地僵持了一陣。最后還是母親忍俊不禁地告訴了我答案，她望著那些飛來飛去的燕子說：“蠢崽吶，那就是貴客！”

啊，原來這就是貴客。我不禁懊惱起來，只怪自己太笨了，不開竅，這么簡單的事怎么想不出來呢？

燕子來，好呀！它不吃你的鹽，不吃你的米，就借你家的墻上筑個窩。有燕子在，它們呢呢喃喃的，還能幫人打發(fā)寂寞呢。再說它們還要在窩里養(yǎng)小寶寶，胖嘟嘟的，好可愛呢。

父母干嗎弄得這么神秘呢？真是的。

二

趁著天晴，我把小木桌搬到地坪里，我想曬著溫暖的陽光做作業(yè)，這是不錯的享受了。

今天是周末，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特別多，必須抓緊時間做完。無所事事的弟弟待在一邊，先是伏在桌上靜靜地看著我做作業(yè)，沒多久就幫起了倒忙。要么拿著我的筆在作業(yè)本上亂涂亂畫，要么趁我不備，伸手在我的臉上摸一下，或者抓一下我后腦的頭發(fā)，我一叫痛，他就連忙松開手，然后站到一邊嘿嘿嘿地笑。

真拿他沒辦法，我就喊母親把他叫開。母親沒有叫，只是臉一沉說：“狗牯子，你要聽話哈，不要影響你哥哥做作業(yè)，不然等下告訴你爸，你可得跪竹掃帚咯?！?/p>

一聽說要跪竹掃帚，調皮的弟弟終于有些收斂，呆呆地坐在我的對面，不言不語的。瞧著他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不禁要笑出聲來。

頭頂上的燕子密集地飛來飛去，它們似乎也和人一樣要趁這晴朗的天氣，快點把窩筑好，然后好安下心來孵化小燕子。因為小燕子早一天長大，它們就可以早一天回到溫暖的南方去過冬。

正在我全神貫注地默讀課文時，忽然“噗”的一聲，一泡燕子屎從高空掉落在了我的書包上。一旁默不作聲的弟弟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笑得從鼻孔里擠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鼻涕泡。

我拿出餐巾紙用力擦著書包，誰知那屎根本擦不干凈，書包是帆布材質的，抹布一抹去，布紋里嵌著的屎老也弄不干凈，面積抹得越寬，我恨不得把那書包丟掉算了。可就在這時另外一只飛過去的燕子，不歪不斜將一泡屎拉在了作業(yè)本上，散發(fā)出難聞的惡臭。不但所做的作業(yè)要重做，而且那個本子都不能要了。

這下氣得我頭都要炸了。

我操起掃帚，叫上弟弟一起往客廳追去，我想無論如何要把那只討厭的燕子收拾掉。我守在房子的東邊，弟弟拿根手杖站在西邊，兩面夾擊，叫它無處可逃。

然而計劃落空，鬼精靈的燕子似乎曉得我們守候著要打它，它一出來就沒往出口的方向飛，而是先在房里快速地飛來飛去，尋找著突破的機會。這樣我們打起來老撲空。好不容易那燕子轉身往西邊飛去，我叫弟弟狠狠地打，結果弟弟使勁打一棍子下去，那燕子快速閃開，趁機飛了出去。弟弟那一棍沒打著燕子，卻重重地砸在了父親掛在墻上的水煙筒上，煙筒從高空重重地摔了下來。

只見煙筒水流了一地，吸煙的煙嘴被摔歪了。

這下可闖了大禍。

我倆害怕得四目久久相對。

煙筒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父親視為寶貝，經常清洗得干干凈凈，抹得锃亮锃亮。平常若不是貴客來了，村里其他煙槍們是很難享受到這把煙筒的。

三

父親肯定要嚴厲懲罰我們。至于是拿竹條抽腿肚子，還是跪竹掃帚，那要看他的臨場發(fā)揮了。怎么辦呢？我的心撲撲亂跳。

臨近中午時，我站在地坪邊上，發(fā)現(xiàn)大路那頭移來兩捆山樣的茅柴，挑柴的人是看不到了，只看到兩只腳在朝地坪這邊走來。

父親回來了，隨著那兩座山一樣的茅柴越移越近，我的心就一陣緊似一陣。我甚至想萬一父親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了煙筒嘴歪了，我就腳底板擦油，逃到舅舅家去躲幾天。不然真要跪竹掃帚了。

父親將柴擔往地坪上一丟，就邊抹著頭上的汗邊問我：“貴客來了嗎？”

“來了，來了好多只吶。”我連忙回答，然后指給父親看頭上那匆匆忙忙飛來飛去的燕子。我也不知哪來的機靈，居然想到了用燕子分散父親的注意力，省得他和往常一樣，一進門就抱著煙筒抽起來。

一聽說來了好多燕子，父親非常高興，快步走過來?？吹矫β抵暷嘀C的燕子，父親臉上滿是開心的笑容，他伸出手指頭數(shù)了起來：一窩、兩窩、三窩……父親連連說：“不錯不錯，去年才來了八窩，今年一來就是十三窩，這下我們家真的是貴客盈門了?！?/p>

村子里流傳著“燕子不到愁家”的說法。父親對這話十分推崇。

父親坐了下來，話題依然圍繞著燕子，他如數(shù)家珍地接著說：“去年下屋來了十一窩燕子，結果他們家好幾年沒生崽的大兒媳，去年生了個大胖小子。還有對門伍牛皮家去年破天荒來了十三窩燕子，結果他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你說燕子是不是貴客？”

“燕子當然好，”我說，“就是亂拉屎，今天把我的書包、作業(yè)本都拉臟了，真是氣死我了?！蔽抑赃@樣說，自然是在為減輕摔歪了煙筒嘴的懲罰而找點理由。

我的話音剛落，父親急了，“燕子是貴客，不能得罪吶。拉臟了書包、本子不要緊，去買新的就是?！边@真令我吃驚，一向一分錢要作兩分錢用的父親，此時居然變得如此大方了。父親仰著臉圍著幾窩燕子看了一圈后，許是煙癮來了，忽然叫我取水煙筒給他。

我在心里默默祈禱，正處在興奮中的父親能不發(fā)現(xiàn)煙筒嘴歪了的事實。

可父親剛接過煙筒，就發(fā)現(xiàn)煙筒嘴歪了，那對牛眼睛瞬間就盯向了我和弟弟，似乎在說誰叫你們把煙筒嘴摔歪的。我的心怦怦直跳，膽怯得老往弟弟身后躲。感覺到弟弟的身子也在向我靠。這應該說是艱難時刻兄弟倆在相互取暖了。

看來一場懲罰是跑不掉了，人也逃不到哪里去。我想事已至此，唯一的辦法也就只能硬撐了。

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只剛筑完窩的燕子，振了一下翅膀，在房里飛了幾圈，然后朝著父親飛去，當飛過他的頭頂時，一泡燕子屎拉在了父親的頭上。

弟弟哈哈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捂著嘴巴暗暗地笑。父親發(fā)覺有些不對，竟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笑，笑什么啊？”

弟弟指著父親的頭，依然沒有說什么，只是哈哈哈地笑。父親習慣性地伸手從頭上一把抹了下來，于是父親的鼻子上、額頭上都沾上了白色的燕子屎，看上去儼然一個化了妝的戲劇小丑。

見狀，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聽到笑聲，正在廚房里炒菜的媽媽，拿著鍋鏟跑了出來，一見父親那滑稽的樣子，竟笑得手中的鍋鏟都掉到地下。

此時，被笑得有點兒不知所措的父親連忙說：“看你們笑的，貴客拉點屎有什么好笑的啰?！闭f完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著，跑到衛(wèi)生間洗頭洗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