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草

1

秦詩沅和攝像師風(fēng)塵仆仆趕到苗里縣的時候，距離這一年的清明，還有兩天。

她站在那扇灰藍(lán)色的鐵門前，怎么也叫不開門。門上貼著一對兒喜慶的對聯(lián)，在風(fēng)雨的侵襲下，泛出斑駁的顏色——

那已是去年的款式。

隔壁大媽見秦詩沅一副焦灼的樣子，忙道：“姑娘，你來得不巧，這陸家人一早便去烈士陵園掃墓了……”

“那陸翊呢？他也去了嗎？”秦詩沅問。

“當(dāng)然，如今老陸家就剩下這一雙孤兒寡母，不管去哪兒，他們都在一起……”大媽嘆一口氣。

還是晚了一步！

秦詩沅不由地皺了皺眉。

“秦老師，那現(xiàn)在怎么辦？”攝像師問。

“打車！去烈士陵園！”秦詩沅斬釘截鐵地說，“采訪素材我們一定要在明天之前傳回臺里！”

2

沒有人知道，為了這個系列專題報道，秦詩沅籌備了多久。

去年，一場“3·21苗里特大森林火災(zāi)”震驚全國，秦詩沅作為資深的電視新聞記者，第一時間深入現(xiàn)場。

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烈火被撲滅后的慘狀，那一棵棵參天大樹瞬時失去生命，化作漆黑的一團。在那旁邊的空地上，擺放的是十來具消防員的尸體，或滄桑或年輕的臉上還殘留有煙火熏過的痕跡。

秦詩沅實在不忍卒睹。

而她記得，自己和陸翊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之后的家屬見面會上。

和別的人家不同，陸家母子并沒有呼天搶地，夾雜在一眾悲痛欲絕的人群中，他們顯得格外冷靜。敏銳的職業(yè)直覺告訴秦詩沅，在這種場合下，他們或許是最好的受訪對象。

她很快請攝像師架起了機器。

后來，秦詩沅時常想，那個時候，要一位中年女性在遭遇如此巨大的變故后仍通過鏡頭表現(xiàn)出最大的善意，她一定是為難她了。

“去世的人，是我丈夫……”燈光前，陸媽媽輕聲道，“從嫁給他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接受這份職業(yè)帶給我們的一切……”

秦詩沅的心驀地一緊。

她可以落淚的，對電視臺視之如命的收視率來說，稍加引導(dǎo)，煽情的效果會更好。但不知怎的，秦詩沅沒有那樣做，因為她在陸媽媽堅毅的眼中沒有看到自怨自艾，相反卻有一絲振作。

她不想破壞她的驕傲。

“苗里縣地勢偏僻、氣候干燥，每年入春，森林防火便成為重中之重……”陸媽媽道，“但我們這里是少數(shù)民族聚集區(qū)，宣傳相對困難……不少縣民防火意識薄弱，總以為‘進(jìn)入林區(qū)，不要帶火只是一句空洞的口號……據(jù)統(tǒng)計，近十年已查明火因的森林草原火災(zāi)中，人為原因引發(fā)的占97%以上，著實令人痛心……”

秦詩沅點點頭，對陸媽媽的說法十分贊同。

“如今，明火雖然已經(jīng)撲滅，但清煙點、守余火、嚴(yán)防死灰復(fù)燃的工作仍然不能松懈……”陸媽媽道，“希望你們電視臺在這方面多一些報道。畢竟，逝者已矣，往前走才是更緊要的……

秦詩沅驚呆了，這說得簡直太專業(yè)！

“冒昧地問一下，你媽媽是做什么工作的？”秦詩沅側(cè)身，偷偷拉一拉站在一旁的陸翊的衣袖。

陸翊道：“什么工作？為了支持我爸，我媽從結(jié)婚那一天起，就一直做家庭主婦……”

聽到他倆的對話，陸媽媽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的父親曾經(jīng)是苗里林業(yè)局的一名守林人，三十多年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幾乎把一生都獻(xiàn)給了這片森林。所以，我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

怪不得，秦詩沅恍然大悟。

“了不起??！”秦詩沅感嘆，“這是多么珍貴的感情，又是多么偉大的付出！你們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放棄？”

“為什么要放棄？”陸媽媽反問，“原始森林是國家的寶藏，我們有幸守護，高興還來不及！”

聽罷，秦詩沅動容了。

誰說這個時代沒有英雄？或許正是有無數(shù)像陸媽媽這樣淳樸的縣民，作為苗里縣森林保護最強大的后盾，才會涌現(xiàn)出那么多舍生取義的消防員和守林人，他們都是默默無聞的時代英雄！

“陸阿姨，謝謝您！”秦詩沅道，“同時，也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燈光暗下來，秦詩沅麻利地從胸前摘下麥克風(fēng)。

“要不去我家吃飯？”待她收拾完畢，陸翊悄悄從背后探出頭來，“我媽做的臘排骨可好吃了！”

“這不合適吧？”秦詩沅有些猶豫。

“有什么不合適？”陸翊堅持道，“就當(dāng)……我們感謝你為火災(zāi)報道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

秦詩沅回頭看了看陸媽媽，她亦微笑著點頭。

但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她分明看見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淚。

3

兩聲虔誠的禱告將秦詩沅從回憶拉回現(xiàn)實。只見陸爸爸莊嚴(yán)的墓碑前，擺滿了潔白的百合花。陸家母子微閉雙目、雙手合十，秦詩沅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沒有打擾這一份安寧。

半晌，禮畢。

陸翊抬頭看見秦詩沅，熱情地沖她招手：“阿沅，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聲？”隨即又轉(zhuǎn)向墓碑，“爸，阿沅來看你了……”

秦詩沅緩步上前，鞠一個躬，把手中的鮮花奉上，道：“陸叔叔，好久不見?！?/p>

話音未落，一股寒風(fēng)襲來，松柏發(fā)出陣陣低吟，秦詩沅忽然想哭。

整整一年，因為這個追蹤報道，她和陸家母子的一期一會，到今天就要結(jié)束了。在他們眼里，彼此之間的感情早已相處得和親人一般，秦詩沅舍不得。

“陸阿姨，您不說點兒什么嗎？”攝像師把鏡頭對準(zhǔn)陸媽媽，秦詩沅舉起話筒。

“愿從此山河無恙、人間皆安……”陸媽媽道。

多美好！

用來做結(jié)束語再合適不過！

但還不待她把話講完，陸翊的手機響了。他的表情從舒展變?yōu)榧贝伲安缓?，剛接到任?wù)，苗里森林又起大火……”他說。

大家一時震驚。

“怎么會？”秦詩沅喃喃自語，“我剛來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

“別管那些了！”陸媽媽叮囑道，“阿翊，你快去！別耽誤最佳的滅火時機！”

錄播改為直播，秦詩沅和攝像師也跟著陸翊上了前線。天色暗下來，消防員們以最快的速度集結(jié)完畢，一輛輛消防車轟鳴著魚貫而出，就像劃過夜色的紅色閃電。

再往前去，就是災(zāi)區(qū)了。

秦詩沅和攝像師被攔了下來，只得眼睜睜看陸翊和他的同伴抄起水槍，沖進(jìn)漫天火海。

請一定要平安！她在心底默念。

人群即刻被疏散，逆行者的背影還在眼前揮之不去，秦詩沅似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好消息傳來：森林中多處明火已被撲滅，有不少先遣隊員陸續(xù)撤回。長時間的高強度作業(yè)使得消防員們疲憊不堪，他們來不及褪去外衣，席地而臥，不一會兒，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秦詩沅他們躡手躡腳地過去，進(jìn)行拍攝——

這是一群多可愛的人啊，被火舌炙烤過的臉蛋兒黑紅相間，花貓也似。地面很涼，卻更襯托出眉宇間的無畏……

但心急如焚的秦詩沅沒有在隊員中找到陸翊。

哦，是了，她想起來，自從一年前，陸翊承襲父親的遺愿也成為了一名消防員，并在專業(yè)考核中憑借過硬的技能晉升為隊長。身為排頭兵的責(zé)任便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哪怕勝利，他也該要最后撤離。

她不能拖他后腿。

再等等吧。

月亮升起來了，秦詩沅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森林深處望去。

凜冽的夜風(fēng)呼呼地刮，只見那里一片漆黑，像一團無盡的深淵。忽然，一道刺目的金光閃過，耳邊隨即響起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不好了，山火復(fù)燃了……”

4

聽到動靜，倚靠在墻角的消防員們頓時清醒，站起身來，整裝待發(fā)。秦詩沅再也抑制不住，瘋狂地沖上前去，語無倫次地說：“陸翊是不是還在里面？你們剛才有誰看見他了？他現(xiàn)在會不會有危險？”

“請您先冷靜！”一名隊員安慰道，“我們一定會盡力尋找！”

但秦詩沅怎么能冷靜？

他們還不知道，她是他即將成婚的新娘啊！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陸翊打動了她，秦詩沅說不清楚。也許是帥氣的外形，也許是善良的內(nèi)心，也許是他誓死守護的信仰。從十二次的采訪中，她對他的了解逐漸加深。如今，她只想待在他身邊，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本來最后一期報道完成，秦詩沅就準(zhǔn)備遞交辭呈，放棄大城市安逸的生活，來到陸翊的家鄉(xiāng)，與他共度余生。他們不知道，在她的皮包里，大紅的“喜”字，都已經(jīng)買好。

“暫未發(fā)現(xiàn)陸隊長的蹤跡！”從對講機中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最新的消息，秦詩沅幾乎崩潰，恨不能親自沖進(jìn)火場，同陸翊一起。

“您放心！我們會盡力的！”有人在說。

但秦詩沅聽不見，只默默掏出手機，一遍又一遍地?fù)艽蜿戱吹奶柎a。

“你在哪里，請跟我聯(lián)絡(luò)……”秦詩沅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這句話，全然不顧旁人的勸阻。從聽筒那頭傳來的，只是“嘟嘟”的忙音。

秦詩沅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從前，陸翊出任務(wù)的時候，她從不跟他聯(lián)絡(luò)。

秦詩沅體諒他的工作，千鈞一發(fā)之際，勢必要爭分奪秒！她不打擾他，即使心里擔(dān)心得要命，她還是努力做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孩，等待他事后報來的平安?？申戱床荒苓@樣待她，為了回報她的深情，他答應(yīng)過會一輩子照顧她，他不能食言！

她不允許他食言……

“你在哪里，請跟我聯(lián)絡(luò)……”秦詩沅不休息，在火場周圍來回奔走，不停地說。手機電量顯示不足，火借風(fēng)勢，愈演愈烈，第二批消防員亦已投入復(fù)燃的火場。

眼淚順著臉頰滾落。

秦詩沅還有好多事沒有和陸翊做。

春天，她想和他去山頂賞辛夷花。夏天，她想和他去海邊看日出。秋天，野餐什么的，她最喜歡。冬天呢，就不要出門吧，依偎在溫暖的地毯上，靠在他的肩頭，看一出偶像劇。來年，她還想為他生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寶寶。

陸翊，他聽到了嗎？

遠(yuǎn)處，有些微的朝霞從層層疊疊的云朵中發(fā)出光來，秦詩沅嘶啞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山谷——

“你在哪里，請跟我聯(lián)絡(luò)……”

沒有人回答。

她的眼前，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烈火……

（插圖/王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