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卡爾·波普爾將當代社會分為“封閉社會”和“開放社會”,認為“開放社會”是“一個蜂巢式的有機體”,對于人、正義、理性的信念,是有待完成的?!跋鄬φ撓岁P于絕對空間和時間的幻想,量子力學則消除了關于可控測量過程的牛頓式的夢,而混沌則消除了拉普拉斯關于決定論式的可預測的幻想”(《“開放社會”及其敵人》)。
量子理論是我們思考微觀世界的一種方法,與哲學、宗教,特別是佛學緊密關聯(lián),對于當代詩學的建設,也富有極其重要的啟示意義。在量子理論中,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量子糾纏”??茖W研究已證實,量子強關聯(lián)存在于物理世界中,愛因斯坦稱這種幽靈般的遠程效應和鬼魅般的超距現(xiàn)象為“上帝效應”。簡言之,糾纏態(tài)的兩個粒子通過高維空間進行作用力傳遞,只要動一個,另一個也會動,超越了我們置身的時空,也超越了人類固守的時空觀。量子糾纏之間的信息傳遞也有速度,只是這種速度已突破我們的認知極限,在我們看來不需要時間一樣。也有人認為,糾纏態(tài)的粒子是同一個粒子,只不過它們處于不同的宇宙罷了……這是一種全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足以為我們打開一個“美麗新世界”。
說到“量子糾纏”,我首先想到的是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波蘭天才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維羅妮卡的雙重生活》(又譯《兩生花》)。電影中有兩個維羅妮卡,波蘭的維羅妮卡和法國的維羅妮卡,兩人長得一模一樣,都喜歡唱歌,一個是專業(yè)歌手,一個是音樂老師。波蘭的維羅妮卡對自己的父親說:“我似乎不是一個人活在世上。”她在演出前彩排時,為了一個難度很大的高音,突然心臟病發(fā)作(有家族遺傳史),倒地去世。這時,法國的維羅妮卡正和男友做愛,突然很憂傷,很痛苦,感到自己一下子好孤單,后來,還是父親說出了她的心里感受:“有人從你生命中消失了?!薄販剡@部電影,可視為“量子糾纏”的經(jīng)典寫照。兩位“量子姑娘”,波蘭的維羅妮卡和法國的維羅妮卡,花開一枝,天各一方,她們其實是一體的,是生命的感應與關聯(lián)、糾結(jié)與冥合……在深秋合肥的天鵝湖畔,在光影交錯、迷離的天鵝湖之夜,我對兩位維羅妮卡懷著量子時代的愛情:
維羅妮卡,美麗的維羅妮卡
我在江南之首的天鵝湖畔愛你
我愛死于一個高音的波蘭的你
也愛悲傷落寞的法蘭西的你
要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在世上活著
也不是一個人獨自死去
像法布里的提線連著兩個布偶
唯有愛,才能使你化蝶、重生
維羅妮卡,絕世的維羅妮卡
我輕聲呼喚,懷著量子時代的愛情
我和你隔著一部電影的距離
距離中有混沌、糾纏和光
——《量子時代的愛情》(2020年10月)
天鵝湖詩會開幕式上,有人在朗讀我30年前寫于新疆的一首詩《滋泥泉子》,背景沙畫奇妙變化,帶我回到30年前的北疆村莊:毛驢、紅辣椒、白楊樹、黃泥小屋……夜如晝,激光顯現(xiàn)一個斑斕的量子時代?;腥婚g我想到:此刻坐在天鵝湖畔的我和曾在沙海跋涉的我,是量子糾纏還是量子疊加?我的西域時光和江南時光,難道不是一種個人化的“量子糾纏”,或者說是“量子糾纏”的一個譬喻?一個人生命中的遠和近、身世與當下、自我和他者……也是“量子糾纏”。同理,天空與大地、歷史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等等,也總是糾纏不休。如此種種,構成了我們生命的“混沌”、時間的“混沌”。
“量子時代的詩歌表達”是首屆天鵝湖詩會的主題論壇,詩人陳先發(fā)提出的一個有趣話題。至少在我看來,陳先發(fā)的《九章》系列與他的《黑池壩筆記》是一種典型的“量子糾纏”,或曰“互文性糾纏”。曾在西北生活過40年的詩人娜夜認為,海市蜃樓就是一種“量子糾纏”,用科學已無法解釋這一奇異現(xiàn)象,——西北沙漠里為什么出現(xiàn)江南古代的亭臺樓閣、水上舟楫呢?論壇主持人、青年詩評家楊慶祥說,“量子糾纏”早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出現(xiàn)了,他舉李商隱的一首《無題》為例: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意思是:愛人啊,我們身上沒有彩鳳的雙翼,不能比翼齊飛,但我們內(nèi)心卻像靈犀一樣,感情時時刻刻息息相通。這里抒寫的不正是“量子糾纏”,還會是什么呢?我拜謁過李商隱墓,在河南沁陽的王莊鎮(zhèn),墓地坐落在荒草萋萋的小山下,面向大片麥浪滾滾的田野,儼然一位農(nóng)夫的歸處。李商隱是繼杜甫之后,唐代七律發(fā)展史上的第二個里程碑,他的“無題”堪稱絕唱。白居易說:“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鼻宕娙藚菃虒λu價甚高:“于李、杜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義山一人?!崩钌屉[詩風之綺麗、纏綿、隱晦、迷離,具有一種“當代性”和“先鋒性”。在我看來,他是一位提前了的“朦朧詩人”,也是中國第一位“量子詩人”。
露易絲·格麗克是十分善于利用希臘羅馬神話來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漢譯詩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至少收錄了三四首與帕爾塞福涅神話明顯相關的詩作,如《漂泊者帕爾塞福涅》《純潔的神話》《忠貞的神話》等。帕爾塞福涅是大地女神德墨忒爾的女兒,在地中海嬉游時被冥王普拉托劫持,誘惑她吃了一枚石榴,忘了自己的身世。大地女神思女心切,荒廢了對大地的管理,五谷凋零,草木死亡。后來經(jīng)宙斯調(diào)停,母女每年可見一回,她們見面之際,正是春回大地之時……“悲傷的果子,一旦品嘗,禁梏我終生?!保_塞蒂《帕爾塞福涅》畫上題詩)“從池塘消失的那個女孩/再不會回來。將要回來的是一個婦人,/尋找她曾是的那個女孩?!保兑捉z·格麗克《純潔的神話》)帕爾塞福涅像維羅妮卡一樣過著雙重生活:三分之二時間在冥界,三分之一時間回到母親身邊,她是死亡世界里的冥后,也是人間活潑潑的少女。譯者柳向陽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露易絲·格麗克愛情詩中的“帕爾塞福涅特征”,即雙重性悖論和某種“量子糾纏”特征:“對愛情充滿想象,具體詩篇中往往是一雙姊妹,或者說一個少女的兩個方面,其中的‘我有時是一個沉迷于性愛中的女人,這樣一種由一而二、由二而一的分化,正類似于帕爾塞福涅的兩種身份?!保ā秾ёx:要引來閃電的眷顧》)
在量子時代,我們的詩歌寫作處在地方性與世界性的“混沌”與“糾纏”之中。我們的寫作既不是地方的,也不是世界的,而是處于兩者之間的模糊、曖昧地帶。我們有地方性的囚籠,有心靈的內(nèi)折,也有世界性、全球化的眷念與幻覺,新冠疫情無疑是對全球化的一次沉重打擊。除此而外,我們還有云上與云下糾纏的“混沌”,歷史、現(xiàn)實和虛擬世界并置的“混沌”。
當然,在量子時代,每一個寫作者首先是地方的,但地方性和地方主義是有區(qū)別的。米蘭·昆德拉對“大民族的地方主義”和“小民族的地方主義”都持批評態(tài)度,認為前者抵觸歌德關于“世界文學”的想法,覺得自己民族的文學已足夠豐富、多彩,不需要學習別人;后者呢,盡管高度敬仰世界文化,但認為它十分遙遠,與本民族沒有多大關系, “一個小民族會向它的作家灌輸一種思想,就是他們只屬于它”,因此容易遁入自戀、狹隘和保守。在地方性和世界性之間,我更傾向于克利福德·吉爾茲所說的“地方性”。他認為, “在你中再次發(fā)現(xiàn)我”,置你于我,設身處地,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理解,而且是分享或感知別的人們的生活。他還認為:“理解”的關鍵在于,理解者對被理解者的客體應持有“文化持有者的內(nèi)部眼界”,也即“在解釋之上的理解”,這是當代闡釋人類學的宗旨所在。這如同我經(jīng)常說到“他者自我化”“自我他者化”。吉爾茲是將“地方性寫作”和“深度描寫”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兩者之間,也如同他的“量子糾纏”。如果要使我們的寫作具有人類學、文化學和社會學意義,他的經(jīng)典之作《地方性知識》無疑可以成為我們的啟迪之書。
在量子時代寫作,需要我們用一種全新的理論來構建今天的詩學,形成新的、面向當下和未來的詩歌自覺。這不是神秘主義的一次召喚,而是科學與詩的殊途同歸。事實上,量子理論已包含在古老的東方智慧里,我們可以用量子理論解釋佛學,也能夠用佛學去闡釋量子理論。對某些認為量子物理學和東方哲學、宗教聯(lián)系緊密的人來說,“混沌”“糾纏”“不明確”等都頗具魅力和吸引力。西方物理學家已經(jīng)有一個共識——“量子理論在某種程度上是古老東方智慧的證明”,這對于我們來說,是更加切身的、經(jīng)驗并超驗的、富有啟示性的。
《量子糾纏》一書的作者、英國科學作家布萊恩·克萊格說:“量子加密術、量子計算機及量子隱形傳送,可能只是新的量子革命的開始。通過量子糾纏,新的量子效應正登上真正的國際舞臺。毋庸置疑,量子糾纏——‘上帝效應,會是未來的偉大事業(yè)。”詩人作為當代“探險隊”,當代詩作為語言、思想和情感的行動,正可以參與到這一偉大事業(yè)中來。
2020年11月23日于浙傳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