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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心曰生

2021-03-24 11:01西元
花城 2021年1期

西元

初冬的早晨,天空藍得發(fā)黑,像倒懸在頭頂?shù)耐粞?。幾朵淡金色云彩,好似遠方的小舟。我癡迷地仰起頭,仿佛一個猛子扎進了大海,人世間也不過是那窄窄的一道地平線。風(fēng)刮過光禿禿的楊樹枝,發(fā)出尖脆的叫聲。我閉上眼,聽著無數(shù)激流在高空里洶涌澎湃。

不遠處,有個大廣場,空中飄著巨大的橙色氣球,上面有商家的名字,想來是他們在做活動。不過,卻聽見了號叫聲,真是奇怪。我忙走過去,有個穿廣告服的年輕小伙兒在用滅火器砸一個瘋子。那瘋子用手捂著臉,蜷縮在地,手背上、眼眶上、嘴角上全是血跡。他含含糊糊地罵個不停,卻沒一句完整的話,越是挨了打,越是罵得兇。那個商家的小伙兒終于失去了理智,打紅了眼,大有不把瘋子砸死不罷休的架勢。

人群騷動起來,大家意識到,如果再不把小伙兒拉住,這瘋子就沒命了。幾個中年男人攔腰抱住小伙兒,說了不少勸慰的話,把他拖走了。不久,廣場這一角恢復(fù)了平淡,瘋子坐起來,理了理露出棉絮的舊式軍用棉襖,抹了把嘴角的血,很不服氣地啐口唾沫。

我在旁邊站了很久,現(xiàn)在走過去,蹲下來,抱著一線希望問道,他為什么打你?瘋子抬起臉,我看到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像一匹馬的,很柔軟很誠實。只是,眼珠子焦黃、污濁,仿佛兩團腫瘤。我知道,這家伙有肝病,怕是活不長了。一個乞丐,一個瘋子,整天吃這個世界剩下的垃圾,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他冷得發(fā)抖,哆哆嗦嗦地說,他們欺負人!我又問,你住在哪兒?瘋子說了一串地名,我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似乎有大山有湖泊,還有霧氣沼沼的樹林。于是,我放棄了,不再指望和他有什么真正的溝通。我狠狠心,把外套脫下來,裹在他身上,又將幾張隨身帶的現(xiàn)金塞進他懷里。瘋子很困惑,繼而很明媚,眼睛像個五光十色的玻璃球。

我站起來,走出很遠回頭看了他一眼。瘋子依然坐在寒風(fēng)里,背彎得像問號。我抹了把眼角,希望他千萬不要死在這個冬天。

教學(xué)樓前有片枯黃的楊樹葉。我一腳把它踩碎了,有股麻酥酥的疼痛從腳心鉆入骨髓,腦子里什么東西也好像咔吧一聲,斷了。走廊里很暖和,到處是鬧哄哄的學(xué)生,一股股人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找到五樓最邊上的一間教室,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坐下。二十年前,我曾在這張桌子上準(zhǔn)備研究生入學(xué)考試,度過了六個半月的時光。那時,我還是個大三學(xué)生,從西南部一所誰也不知道的學(xué)校只身來到北京,一條道跑到黑地要考上這所著名大學(xué)的研究生。我在北面城中村里租了間小房子,一百七十元一個月,比這個大學(xué)附近的地下室便宜一半。每天早晨五點半,我坐上公共汽車進城,不能再晚,如果來晚了,就有擠不上車的危險。晚上八點,我再坐上最后一班出城的公共汽車,回到出租屋,繼續(xù)學(xué)到后半夜。下了公共汽車后,要過一條河,小村子就在河邊。河邊還有一條小街,街兩邊是幾十家美容美發(fā)店,閃著暖洋洋的粉光。一位店里的大姐就住我隔壁,有個男人,有個兒子,是一個小家。

許多年過去了,世界早已不再是那個樣子。我留了下來,是這所大學(xué)里一位年齡偏大的副教授,至今也沒有家。每當(dāng)惶惑無助時,我就會回到這張桌子后面坐下,慢慢找回當(dāng)年的勇氣。所幸,大學(xué)蓋了好多新樓,卻唯獨沒動這座老舊的家伙,意外地把一段舊時光留給了我。

上午的第三節(jié)課開始了,走廊里恢復(fù)了寂靜。自習(xí)室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穿紅毛衣,戴格子套袖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靠著暖氣。門留著一道縫隙,對面教室有人講課。我閉上眼,趴在桌子上,像多年前學(xué)累了時一樣。

那人在講康德哲學(xué)。我認識他,是學(xué)術(shù)界的權(quán)威,在幾乎任何一家書店,你都會看到他翻譯的《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或者某種形式的選本等。他經(jīng)常把一些話掛在嘴邊,如“康德是一切哲學(xué)問題的交匯點”。每當(dāng)他重復(fù)這句話時,我似乎都能聽出他的心潮澎湃,仿佛人類歷史真的因為這些想法而改變了。

現(xiàn)在,他的聲音經(jīng)過幾道墻、幾道門的阻隔顯得模糊不清。我聽得清他在反復(fù)說“意識”這個詞,甚至想象得到他說出這個詞時顫抖的嘴唇。反復(fù)念叨著某句話或某些詞,大概真的會讓人產(chǎn)生莫名的崇高感,念著念著,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世界也不再是那個世界了??墒牵绻牭杰浖W(xué)院的年輕教師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人的意識不過是個扯淡的玩意兒,遲早有一天,人會通過科學(xué)技術(shù)造出某種意識,而這種意識和人的意識一模一樣,甚至比人的更發(fā)達。總之,意識就是個虛構(gòu)的東西。不知我們的康德哲學(xué)教授聽過這話之后會做何感想?會不會一下子瘋掉?當(dāng)然,他很可能不會瘋掉,因為他比我,也比別人都更聰明,否則也成不了哲學(xué)教授。只是,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信心十足地重復(fù)著“康德是一切哲學(xué)問題的交匯點”時,我就很有點擔(dān)心。

渾身暖和過來了。我站起身,對著二十年前的我說,不知何時我還會來找你,千萬不要離開。來到走廊,教授還在講課,語氣堅定而昂揚,學(xué)生們專注而認真,一個女孩子在咬手指尖,把好端端的指甲咬得快禿了。教室里擠滿了人,熱氣騰騰,蒸包子的籠屜一樣。不知從哪兒吹來股冷風(fēng),我打了個寒戰(zhàn),受了驚嚇?biāo)频倪B忙走開。

中午的陽光發(fā)白刺眼,矮矮的,仿佛頭頂上的霧氣。天空里的藍色像水彩潑到了人世間,到處泛著淡藍色。一個男生正咬開包子,濃濃的熱氣縹縹緲緲,消失在藍天里。他把缺了口的包子遞給同行女生,大概是女朋友吧。女生凍得鼻尖發(fā)紅,臉頰有一抹粉色,興高采烈地咬了一口,咯咯笑著說好吃。

我盯著油亮的包子,卻一點也不餓,胃空蕩蕩的沒有知覺。走回宿舍,呆呆坐在窗前,讓陽光曬著,一直坐到黃昏。太陽西下,背后的墻壁變成橙紅色,留下我孤零零且變了形的影子。陽光里,無數(shù)灰塵無聲無息地飄游著。我凝視著它們,仿佛聽到爆炸一般的轟響。它們在不停地碎裂,每碎裂一次,便有一個新的世界誕生,以至于無數(shù)個世界重疊著向四面八方膨脹,離我遠去。它們逐漸透明,終于再也看不見。這無數(shù)個世界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去了它們該去的地方。有無數(shù)個我隨著這些世界而去,做著各自的事情,相距無限遠,卻又可能近在咫尺。

這時,一首詩自然地跑到了我的腦子里,沒費半點氣力就像詩人那樣要去作一首詩出來。

我坐在站在奔跑在休息在這里那里樹下井邊道旁以及遠方,

我在笑在流淚在凝視在呼喚,

我在碎裂在誕生在永生,

億萬個我重疊在針尖里卻遙不可及。

我是一朵花,

孕育綻放枯萎在這個那個以及所有的世界里,

芬芳辛酸惡臭甘甜飄散在夜空里樹枝間花叢中。

我深愛仇恨思念遺忘著你,

我追逐親吻咒罵驅(qū)趕著你,

在這里那里以及遠方。

我你他她它我們你們他們她們它們和億萬個世界,

不停地綻放,

好似永生的花朵,

是這一朵那一朵還有億萬朵。

我用鉛筆把它逐字逐句記了下來。我很喜歡鉛筆寫出來的字,據(jù)說保存得最持久,遠遠超過墨水。另外,鉛筆字跡很像素描,用來寫詩很合適。在紅彤彤的夕陽里,紙是濃紅色的,百十多個鉛筆字像淡淡的水墨畫,錯落有致地涂抹在上面。我想,這樣的詩大概沒人看得懂,只是,如果你能理解我想象中的世界,那這首詩就再平常不過了。

世界真的可能是這個樣子嗎?我不知道。憑一個肉身的我觀察,沒有半點跡象。20世紀(jì)60年代,有個年輕的美國理論物理學(xué)家僅僅通過一個函數(shù)就斷定世界是這個樣子的。后來他瘋了,沒人認為他是對的。但近來,越來越多的量子物理學(xué)家似乎又記起了這個瘋子,發(fā)現(xiàn)他們腦子里的世界其實早就被他預(yù)言過了。當(dāng)然,我并不相信一個函數(shù)就能預(yù)言一個無限豐富的新世界。這首詩若說是在對新時代致敬,倒不如說我有點想念那個瘋子。我覺得他錯亂的靈魂應(yīng)該和我一樣傷心。

我不喜歡學(xué)科學(xué)的人,多少對他們有敵意。當(dāng)然,他們對我也一樣,傲慢、蠻橫和毫無來由的自信。最近,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內(nèi)部也是一團糟,如果沒有各種公式、數(shù)據(jù)、設(shè)備和天文數(shù)字的經(jīng)費作為最后的保護傘,這些可憐的家伙大概也快瘋掉了。尤其是前段時間,有個物理學(xué)院的年輕教師跑過來找我聊了一個下午世界觀問題,竟然說他的工作是一個暫時無法揭穿的魔術(shù)。這人剛得了個什么國際學(xué)術(shù)獎,看著他惶恐的樣子,我很驚訝,暗想,大家的處境可能都差不多吧?

太陽在遠處慢慢落下,像稀溜溜的雞蛋黃兒攤在兩幢黑色的高樓中間。屋子里暗下來,仿佛關(guān)了一道閘。這一天惶惶不安但又不失激情的幻想告一段落。我開了燈,房間里鍍上一層冷冷的白光,仿佛在醫(yī)院里。我告誡自己,停止幻想,暫時向這個世界妥協(xié)。否則,再沒有那些生氣勃勃的東西,比如說寒冷,比如說冬天里的陽光,比如說一張凍紅了的笑臉可以幫我,而只能心懷恐懼一個人度過長夜。

我撕開厚厚一摞寄來的期刊,很快,牛皮紙大信封就把垃圾桶塞滿了。隨手翻了一本,實在看不下去,真不知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瘋了,趕緊找來一只蛇皮袋,把所有期刊都扔到了外面。宿舍過道里落了厚厚一層油膩膩的灰塵,頭頂橙色的燈泡也蒙了蛛網(wǎng),在冷風(fēng)中微微飄動,仿佛嘲笑著我們這些老副教授,趕緊世故起來,趕緊解決生計問題,否則就只能老死在這兒。

門口站了個穿白毛衣的女生,要上前幫我拉那只裝得滿滿的蛇皮袋。看著她干干凈凈的白毛衣,我拒絕了。女生的臉紅撲撲的,像是剛從一個很熱的地方出來,我使勁回憶她是誰。她猶豫了一下,說想向我請教一下有關(guān)某本民國時期文學(xué)雜志的事情。我一下子想了起來,忙說,你的論文寫得很扎實,我會給A+的,放心吧。女生吃驚地張了張嘴,轉(zhuǎn)而又喜滋滋的,忙道了謝,下樓走掉了。

剛坐下來,隔壁李老師找我。他晚上在校外有個講座,太太要去實驗室,所以兒子要我?guī)椭鴰б煌?。那男孩子在學(xué)校附小上一年級,很干凈、很聰明的樣子。我對男孩子說我們家沒什么可玩的,咱們?nèi)タ磮鲭娪鞍桑阍敢饪词裁雌??男孩子一下子擺脫了拘謹,坐在舊沙發(fā)扶手上說,看科幻的。我點點頭,心想,小孩子都愛看科幻,可我卻為什么有點不安呢?

這男孩子很規(guī)矩,不向我要吃的,也不吵吵鬧鬧、問這問那。我們挑了部以電腦游戲為主題的好萊塢大片。我不確定他能不能看懂,但又覺得這電影里一定包含著未來世界的蛛絲馬跡,孩子們倒是應(yīng)該看一看。電影一開始,我發(fā)現(xiàn)擔(dān)心是完全多余的,男孩子不僅看懂了,而且很投入。他好幾次興奮地轉(zhuǎn)過頭,叫我爸爸,然后給我解釋電影中的角色是怎么一回事。每當(dāng)他叫我爸爸,又發(fā)現(xiàn)叫錯了的時候,我的心都暖暖的,像要融化了一樣。沒有比這樣的叫聲更能打動一個四十多歲的單身老男人了。

我呢?坐在黑暗里,被故事情節(jié)拖著,越發(fā)喘不過氣來。我偷偷地望向四周,每個人似乎都很快樂,無論大人小孩。他們都知道這電影是假的,一小會兒震驚之后就可以回到屬于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去。而我,哪兒也回不去了。哪里是現(xiàn)實呢?游戲里的那個虛擬的世界就一定是假的,而外面的那個丑陋的世界就一定是真的?如果有朝一日,人類拋棄了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肉身,而采取了類似神話傳說中飄飄欲仙的外形,那人類豈不是一下子就突飛猛進了嗎?這樣的外形不懼槍炮,連原子彈也不過是好看的煙火。那個時候,AI再也不是人類的敵人,而是人類自己。光速旅行算得了什么?只有一個肉身的人才會覺得光速旅行是天方夜譚。就在那么一瞬間,這些毫無邏輯的念頭冒出來了。什么能源危機,什么環(huán)境污染,什么地球毀滅,對于具有了新的形式的人類來說,那些還能算是問題嗎?黑暗里,我竟然不恐懼了,仿佛人類的命運就此有了出路。

那么,人將會成為什么樣子呢?必須明白一個盡管有點殘酷,卻又非常真實的道理,存在的形式?jīng)Q定著文明的程度。如果繼續(xù)保有這個肉身,那么,人永遠都還是人,一切都是修修補補,不會有任何真正的進步。人類智慧被他們?nèi)庾龅哪X袋拖累著,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向這個肉身妥協(xié),而且終將被別的文明所超越。如果徹底地拋棄了這個肉身,我們就能換來一切,只是,那個時候,我們還是人嗎?當(dāng)然,這個問題很愚蠢。那么換個問法,那個時候,人曾經(jīng)為之吶喊過的,那些人之為人的價值是不是就過時了呢?或者,我們將奉行新的原則,新的原則會是什么呢?我甚至覺得這個問題也很愚蠢。真正的問題應(yīng)該是,我們將選擇什么樣的存在形式?如果我們幸運地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那么,一切的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

我拉著男孩子的手,走在冬夜街頭。他的興奮勁兒越發(fā)強烈了,和我討論著電影中的情節(jié),并且把他的理解一股腦兒講給我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對那個世界充滿了向往和熱情。談著談著,他突然說,機器人或許在某一個方面比人強,但它們永遠超不過人,因為我們什么都懂。我笑了笑,很傷心,暗想,如果五年前、十年前,我會回答你是對的??墒乾F(xiàn)在,我再也不能這么說了。

可我不能告訴他,你的想法是錯的,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個真相太殘酷了。我想了想,答非所問又有點似是而非地說,人類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不知道男孩子聽懂了沒有,他也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我想說的是,人如果還想繼續(xù)做一個肉身之人,那他們?nèi)匀豢梢浴K麄內(nèi)匀豢梢岳^續(xù)生活在地球海拔零到一兩千米這個狹小的空間里,直到連這個空間也不存在的那一天。那時,人可以像一草一木、一砂一石那樣隨世界消失,沒有悲傷,沒有留戀。如果人類狠狠心,選擇一種新的存在形式,那這種選擇仍然是他們自己的意愿,他們的生活將會繼續(xù)下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當(dāng)然,后面的這些話我沒有對男孩子說,怕他晚上做噩夢。他自顧自地說著電影,期盼著我能有所回應(yīng)。突然,他停下來,似乎因為有了個奇妙的想法而興高采烈地說道,如果我們都換成變形金剛那樣的身體該多好??!壞了能修好,誰也打不過咱們了。

我蹲下來,眼睛紅紅的,盯著這個勇敢的男孩子,說,是?。∧菢拥纳眢w也不錯。只是,他們有點笨,愛上銹,怕水,像《綠野仙蹤》里的鐵皮人。想一想,還有更好的辦法嗎?男孩子認真地望著夜空,琢磨了好一會兒,道,想不出來了。我說,像孫悟空那樣好不好?七十二變,還可以穿墻入地,多么硬的東西也擋不住。男孩子像得了天大的寶貝一樣,單腿立起來,做了個猴子的姿勢,大叫,好啊,好啊,吃俺老孫一棒!

來到宿舍樓下,男孩子家的窗子亮著。我笑著說,到家了,咱們擁抱一下怎么樣?他信任地張開雙臂。我彎下腰,緊緊摟著這個還不那么強壯的身體,隱隱聞到一股熱乎乎的氣味。一雙黏糊糊、臟兮兮的小手抱著我的脖子,又揉搓我的耳朵。我戀戀不舍地放開他,和那雙閃著亮光的眼睛對視了幾秒,差點又流了淚。我說,快上樓吧,找你的爸爸媽媽去。

不久,樓道里的燈熄滅了。我靠在冰冷的楊樹上,心想,真是不幸,我們的命運就像一個小生命還未長大就得了癌癥。

這回,我們還有機會嗎?

冬夜顯得非常清澈,一草一木纖毫畢現(xiàn)。不一會兒,就感覺冷了,身體本能地想找一個暖和些的地方。我看著宿舍樓,又看了眼自己屋子的窗戶,不想回到那個悶熱污濁,而又狹小的房間里。那不是個給人住的地方。該去哪里呢?我轉(zhuǎn)過身,漫無目的地走。身體凍透了,腳被刺痛般地疼,手指開始不靈活,大腿結(jié)了霜一樣,只有心口一處還有點熱氣。

不知不覺走出學(xué)校,在大街上走了很遠。有個醉漢抱著大樹嘔吐,他搖搖晃晃走后,又跑來只野狗吃嘔吐物。我稍稍走近,野狗齜起牙,嗚嗚對我叫,我知趣地繞道走開了。大街上幾乎沒人,零星跑過幾輛車,顯得異常寬敞。有輛車停下來,問我要去哪里嗎?我想了想,說了個地名。那兒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復(fù)習(xí)考研時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我竟然無緣無故地生起強烈的好奇心,想看看那里變成什么樣子了。

這個叫××村的地方還在,在一條河邊。夜色里,它黑沉沉的,幾盞路燈映襯著,很寂靜。一條水泥路穿過這里,兩旁是鋼骨架加保溫板蓋成的簡易房,有兩層的,有三層的。小賣部、小吃店以及所有各式各樣的小店鋪都黑著燈,大部分人都睡了。

我走在水泥路上,端詳著周圍的一切,心里又是疼痛又是親切。二十年過去了,這里沒有變,所有外地人還在這里聚居著,各式各樣的氣味兒,今天聚明天散的生活,好似河岸邊的漂浮物。此時,我的身體徹底凍僵了,再這樣走下去真的可能死在這個冬夜里。它在向我求救,也警告著我,必須找到一個有溫度的地方。它可憐得像狗一樣,沒辦法,我只好妥協(xié)了。

有個小店還亮著粉色的燈。我鉆進去,要了一盤辣椒炒豆皮、一盤熘肥腸、一個羊雜火鍋和一瓶二鍋頭。我迫不及待地用顫抖著的手倒了一杯酒,又饑渴地喝掉半杯。一股發(fā)燒般的熱力涌向四肢,連指尖都麻酥酥的。這感覺太好了,我等不及菜做好,就又喝了一大口。渾身暖和了,我松了口氣,不必擔(dān)心凍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斜倚在油膩膩的墻上,感覺冰塊一樣失去知覺的雙腿和胳膊正恢復(fù)過來,重新變得有血有肉。

酒喝得有點快,不一會兒,這世界就飄飄悠悠的了。幾盤熱菜也上來了,做得粗枝大葉,但吃起來味道特別好。身體熱乎乎的,像個女人,對我充滿感激,并且毫無保留地愛著我。這種愛不需要猜測,不需要表達,而是如潮水一般撲面而來。我被這種真誠直白的愛打動了,我知道它雖然柔弱,雖然不堪一擊,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它。所謂情意,就是愛上了那些與你須臾不能分離的東西,你會恨它,你會鄙視它,你想離它而去,可最終你發(fā)現(xiàn)它是你的宿命。當(dāng)你明白這一點,你才會愛上它。

在醉意中,我仿佛在二十年時光中來回穿行,在骯臟而又溫暖的海洋里漂浮著。一幕又一幕過往的情景在腦子里重現(xiàn),我想起了當(dāng)年我在這條水泥路上徘徊過,也是在冬夜里。我想起了某個夜晚,我突然腦中一片空白,驚恐萬分地發(fā)現(xiàn)記憶過的東西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我想起了那個每天都起得很早的賣煎餅的大姐,還想起了當(dāng)年那一溜兒美容美發(fā)店暖紅色的燈光。

我踉踉蹌蹌地出了小吃店的門,忘了在這里依然無處可去,依然有凍死的危險。我離開了水泥路,向一群群密集的簡易樓深處走,除了幾聲狗叫,黑漆漆的。有一家汽車修理廠,還有一家存放鋼材的倉庫,我向里面望去,沒有一個人,若是偷了些東西走掉也一定不會被逮到。冬夜里,是像我這樣孤魂野鬼的天下。

這里還有家幼兒園,小院子里豎著秋千、滑梯之類的東西。我貼著油漆剝落的木窗子向里面望,屋子中間隱約有張方桌,丟了幾本童書,很冷清的樣子。到了白天,會有幾個小臉蛋臟兮兮的孩子給送到這里,由一兩個沒什么文化的中年婦女帶著,度過一天又一天。

我越發(fā)醉了,在一處垃圾堆里躺了一會兒,頭頂是幾片白菜葉和雞骨頭。這里沒有寒風(fēng),但越來越冷,盡管我努力蜷起身,但無濟于事。我掙扎著爬起來,往簡易樓群里走,朦朦朧朧之中想找個暖和點的過道躲一躲。

所有簡易樓的門都鎖上了。焦急之中,一盞黃燈之下站著兩個穿黑衣的女人,抽著煙,好像在聊天。我莽莽撞撞地走過去,含含糊糊地說了些什么,連自己都搞不清,是想找個溫暖的地方過夜,還是說了些粗魯?shù)脑?,把她們?dāng)作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反正其中一個女人大概是聽懂了,把煙屁股扔在地上,轉(zhuǎn)身向一個地方走,我便糊里糊涂地跟上了她。

一會兒亮,一會兒暗,一會兒是昏暗的樓梯,一會兒是被油煙熏黑了的走廊過道。我天旋地轉(zhuǎn)般地倒在一張床上,旁邊是發(fā)著金黃色光的電熱小太陽。我像塊落進了沸水中的冰,被熱氣包裹著的身體不知是舒服還是疼痛。接著,那個黑衣女人便也躺在我的身邊,我一下子摟住了她,卻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臉。我剝開她的羽絨服,看到她又大又豐滿的乳房把黑毛衣頂?shù)脠A滾滾的。接著,我又解開她冰冷的腰帶,褪掉牛仔褲,一個腳冰涼,但是上身火熱的身體便進了我懷里。她很熱,鼓鼓的乳房在我的嘴和鼻尖上搖晃,又狠狠地捂住我的臉。

我最后的印象是那個電熱小太陽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地上,一直在上下翻飛。然后,我就在想,這下死不了了。

再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瓷先ズ鼙〉谋匕鍓ι嫌猩刃〈?,結(jié)滿了白亮亮的冰花,有點刺眼。幸好小太陽還亮著,要不屋子里不知該有多冷。女人不見了,被子里留著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地上有我的嘔吐物,一只鞋子里也灌了進去。這里的味道一定很惡心,可我卻一點也聞不到。頭暈著,幾次掙扎著想起來,可沒氣力,只好躺著。掃了幾眼手機,支付了兩筆錢,大概一筆給了小吃店,另一筆給了女人。生意做完了,她便走了。

一個上午,醒了睡,睡了醒,斷斷續(xù)續(xù)的。這里真好,很合我的意,不走了,待上一段日子再說。窗子由銀白色變成金黃色,想是到了中午。我也能爬起來了,穿好衣服,拾掇了一下東西,什么也沒丟,真是幸運。墻角有把笤帚,將嘔吐物收拾了,把被子疊整潔,打開窗子,一陣沉重的冷風(fēng)吹進來,把混合著各種氣味,好似棉絮的污濁空氣吹跑了。

我又在床鋪上坐了一會兒,一切痕跡都不見了,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我關(guān)掉小太陽,走進叫人睜不開眼的中午陽光里,恍如隔世。水泥路變了個樣子,人群熙熙攘攘,口中冒著白氣,像無數(shù)個小煙囪。到了午飯時間,街邊支著各種小吃攤,空氣中也彌漫著各種食物的氣味。我回憶著昨晚的情形,竟然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小幼兒園,那幾間小工廠也無影無蹤,真不知昨晚我是如何亂闖的?,F(xiàn)在,我想找一間小屋子住下來,就像當(dāng)年一樣。我試著找二十年前我住過的那間河邊紅磚平房,不過,那一帶的房子拆了,蓋起了兩三層的簡易房,這樣就能裝下更多的外來人口。如此看來,小村子還是有變化的。屋子不難找,我交了一個月的定金和兩個月的房租,房東——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連身份證都沒跟我要。

我靠在一根電線桿子上,背后是治性病梅毒以及電腦培訓(xùn)、招聘保安、KTV公關(guān)的廣告。沒人注意到我,當(dāng)然也就沒人看我一眼。真好,這里是我的世外桃源,我又回來了。這一刻,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快樂。

我注意到一個女人。她穿著舊式軍大衣,這里看看,那里看看,但又都漠不關(guān)心。她不是這里的人,盡管外表看上去很像,或者她有意把自己打扮成這里的人。而且,我也認出了她。還是考研那會兒,我們住在同一道平房里,隔了三四個門。她也在考研,和我一樣是從外地來的。有天后半夜一兩點,我到屋外透透氣,看見她穿著這個樣式的軍大衣,站在一盞昏黃的小燈下,四處張望。我們沒有一點隔閡,兩個很絕望的人是沒什么隔閡可言的。那晚,談了大概十分鐘,因為我只允許自己休息十分鐘。沒談什么重要的事,無非是報了哪個學(xué)校,導(dǎo)師怎么樣。她看起來邋邋遢遢、灰頭土臉的,當(dāng)然對于一個考研的人來說,這又很正常,那些光鮮的女生最后似乎都沒考上。我想不出她為什么在這里。在我的記憶里,她當(dāng)年是考上了的。即使沒考上,也斷然不會混到又回到這里的田地。

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女人有點吃驚,警惕地打量了我?guī)籽?。她似乎想起來了,又走近幾步,用食指點了點我,就哭了。不是那種出聲的哭,而是默默流了兩行淚,把冬日陽光下愈顯蒼白的臉打濕了。

她的處境恐怕也很不好。我問,你吃飯了嗎?我還沒吃。她想了想,道,那就一起吃點吧。我們在河邊找了家火鍋自助店,38元一位,大概只有在這兒才能找到如此便宜的地方吧。小店黑黢黢的,過了午飯點兒,沒人。兩張舊木桌上擺了一溜兒能涮的菜,自己揀。肉不讓隨便拿,得跟老板要才行。

我和她坐在角落里,要了一瓶綠瓶紅星二鍋頭。盡管昨天的酒勁兒還沒過,吃下一點東西就想吐,可硬撐著喝了幾杯酒之后,就好受多了。在過去,這肉片是不敢吃的?,F(xiàn)在,暈乎乎地嚼著也很香,有點自暴自棄的感覺,管他是老鼠肉還是狐貍?cè)饽亍?/p>

女人把舊軍大衣脫了,里面穿了件雪白的毛衣,很精致,看上去很貴。我又注意她手腕上有塊細小的鑲鉆女表,暗暗閃著金色的光。我問,你看上去過得不錯,怎么到這兒來了?她笑了笑,道,我呢,現(xiàn)在是不缺錢了,可還是覺得這兒好。一回到這兒,心就安了。你呢?看樣子也差不多吧。怎么樣?當(dāng)年考上了嗎?

我點點頭說,考上了,還拼了命留校當(dāng)老師。如今是個一事無成的副教授,連自己帶的學(xué)生都瞧不起自己。女人冷笑道,真沒意思,幸虧當(dāng)年我沒浪費那幾年時間。我喝了口酒,有氣無力地問,你不是考上了嗎?記得那晚,你說……

女人皺了皺眉,有點嫌棄地說,別婆婆媽媽的,有話直說。隨后,她又從一個滄桑女人切換回柔情似水的女人,仿佛怕嚇跑了我,那神情,仿佛對待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她不說話了,有意停頓了好一會兒,甩了甩頭,好像使勁兒要把身上的風(fēng)塵氣甩掉,盯著我問,你還記得那晚?

我說,記得,那晚你也穿著一身雪白的毛衣,可沒今天的高檔。你化了妝,不像平時那樣灰頭土臉。你一定還穿了個加厚的胸罩,把毛衣頂?shù)霉墓牡?。你說你的導(dǎo)師把專業(yè)課的題給你了,至于為什么你沒說。你還邀我去你的小屋子里,我和你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你說你考試沒什么問題了,明天準(zhǔn)備搬走。你還說,我可以對你做點什么。

女人問,那你為什么沒做?你可以的。那晚,我剛被人弄得臟乎乎的,渾身又熱又難受,特別想讓一個看起來干凈點的人干我一下。你呆呆的,一條道跑到黑的樣子,像根沒沾過水的木頭棒。但其實你很壞,心很狠,為了自己的利益會犧牲任何人,而絕不會為任何人犧牲自己。我早看透你了,所以特別想讓你干我一下。不過,你沒有,想想也是,一個能在后半夜一點只讓自己休息十分鐘的人,怎么可能在我身體上浪費時間和精力呢?

我說,你理解錯了。那晚,你太驚艷了。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的女人會一下子變成那個樣子。你的眼神變了,你的氣味也變了。是什么東西把你變了,可我害怕那個東西。所以,我不敢碰你,生怕碰了你我就完了。我們是兩個走夜路的人,你到了目的地,而我還要走,我不想掉隊,那樣就會永遠留在黑暗里,比死還可怕。

我又說,報到第一天我就想去你報考的那個學(xué)校找你,把你按倒在床上??晌矣执蛳诉@個念頭,與其不堪回首,還不如天各一方。我為你,也為我自己高興,兩個可憐人,誰都沒掉隊。

小店里很昏暗,倒顯得外面亮得刺眼。透過玻璃,看得見夕陽里金色的河。這條河干涸了,露出河底的泥土和石頭,塑料袋、廢紙和飲料瓶被風(fēng)刮著,在河床里滾動。

店里依然沒人,還沒到晚飯點兒。當(dāng)我說出這些話,也聽到女人說出這些話,我就知道我們都醉了,平日多難于啟齒的話都說得出口。老板坐在身后的角落里,仿佛一截木頭??伤麑ξ覀円稽c影響也沒有。醉意像個厚厚的玻璃罩子,把一切都隔絕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又變成光怪陸離的樣子照射進來。

女人說,第二天一早我就搬走了。那時,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快一年,住得怕了,連一天也不想多待??荚囈矝]費多大事,畢竟知道專業(yè)課的題了嘛??墒?,當(dāng)我進了學(xué)校,住上幾個月后,就變得特別不耐煩,一切都是在浪費時間。一想到還要在這里待上三年,就特別害怕。所以,勉強上了兩個學(xué)期的課,度日如年,就退學(xué)了。想想是因為什么?過去,要費盡千辛萬苦還不一定能得到的東西,如今,只做了一丁點事情,只要你愿意,什么都沒損失,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這個世界像個地毯,表面上很豪華,可你掀起來看一看,就發(fā)現(xiàn)是另一個樣子。

女人很厭惡地說,在那兒能學(xué)到什么?啥也學(xué)不到。有幾個男生追我,我也挑了個順眼的談了個把月戀愛??蓪W(xué)校里的小男生比涼開水還淡,沒意思。和他呢,該做的都做了,可就是沒意思。這種沒意思讓我煩了,狠狠心就甩了他。我知道他很難受,可我一點都不可憐他。讓他遇上我這樣的壞女人也好,只當(dāng)是早點成熟。

名校算個屁,還不是一樣讓我開了。打那兒之后,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當(dāng)然我一直很能吃苦,這個從來就沒有變。只是,過去只能吃“干凈”的苦,后來呢,那些很“臟”的苦也吃得了了。我爸沒得早,剩下老娘和一個弟弟,注定就不會是個老實女人。

這二十年,遭了不少罪。端過盤子,打過詐騙電話,在某個大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當(dāng)過銷售。當(dāng)年,它還沒今天這么大,是個大點的作坊,那些搞技術(shù)的瞧不起我這個學(xué)文科的女人。我呢,老毛病犯了,和一個中層主管睡了覺。那人長得挺帥,很招人,女同事叫他大白馬,到了他面前就賤兮兮的。我呢,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搞到手了。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辦法,喝點酒,說幾句好聽的話,別害怕,也別拒絕,就當(dāng)是在別人洗過澡的池子里再泡一下,只要不在乎,一樣很舒服。不過,他也讓我開了。唉!那些年,似乎特別沒耐性,不愿意等待,總是著急做點什么?,F(xiàn)在,他可是超級有錢的男人了,搞電動汽車,網(wǎng)上常見得著。但也沒什么后悔的,老娘也是有錢人了,當(dāng)年我就是看不上他。

再后來,我和弟弟在市郊搞了家汽車修理店,專門修公家的車,起早貪黑地干了六七年,攢下些錢。我們一人買了一套房子。我想干點別的,干什么呢?你看我這樣一個壞女人適合干什么?讓你猜十次,你也猜不到。我干起了教育,嘿嘿。

我弟弟不愿跟我干,覺得那個汽車修理店就很好。男人啊,有時真的很懶,很沒出息。我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英語,就干起了課外輔導(dǎo)班。最開始時是自己當(dāng)老板也當(dāng)老師,后來,辦得大了,人也多了。現(xiàn)在,在城北邊有校區(qū),專門干職業(yè)教育。國家有政策,每個學(xué)生都有補貼。為了這個學(xué)校,我那套房子都不知抵押出去多少回了。

我弟弟呢,這些年4S店起來了,汽車修理不掙錢。他想進我的學(xué)校,畢竟是親弟弟,出了事有個照應(yīng)。我讓他干食堂,一年有個百八十萬的沒問題,可他太貪心,什么都用最次的,搞得學(xué)生鬧了好幾回。又讓他干管理,可他還真把自己當(dāng)校領(lǐng)導(dǎo)了,連我的事都敢管。前幾年,我把他也開了。他差一點拿刀子捅我,可最終也沒敢。這些年,要弄死我的人多了去了,我還怕他嗎?呵呵。想一想,他是那塊料嗎?這學(xué)校沒了他照樣辦得下去,沒了我行嗎?

在醉意中,眼前的這個女人陌生了一小會兒,但很快就真實起來。是啊,無論經(jīng)過多少不可思議的事情,她還是會成為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她竟然成了個民辦學(xué)校的女校長,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穿白毛衣的女學(xué)生,可她還是她,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半瓶子酒,讓二十年時光一晃就很順溜地過去了,一切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可是,我發(fā)現(xiàn)二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卻一下子模糊了,永遠也不會清晰起來。這個看上去稍顯滄桑,渾身上下有股抹不去的風(fēng)塵氣的女人重疊在那位置上。

我呢?二十年時光讓我成了個沒心氣兒的老副教授。我躲在這兒,沒有半點頭緒,不知還要行尸走肉到什么時候。這時,老板把小店的燈打開。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夕陽西下,把屋外那條河的邊緣染成暗紅色的。天空暗下來,微微有一層淡藍色。

我和女人離開小店,沿著河邊走。傍晚的風(fēng)柔和了一些,我們像是走在昏沉沉暖洋洋的淤泥中。渾身熱熱的,皮膚有點膨脹,還有點癢。我提議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這里離我們當(dāng)年住的地方不遠,盡管平房已經(jīng)拆了,但其他的景物沒變。

女人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她問,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兒嗎?我說,不知道,該不是要把學(xué)校辦到這兒來吧?她說,不是,我是來這兒等死的。我問,為什么?她說,前段時間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他們突然告訴我有艾滋病。

我的腦袋一團糨糊,當(dāng)聽到艾滋病這幾個字時,只覺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闖到眼前,心里是那種很遲鈍的恐懼。盡管知道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可腦子里卻還滿是毫無來由的快活,這就是酒搞的。兩種情緒混在一起,古怪極了,像兩種不搭的顏色混合出一種怪異的色彩。

女人說,當(dāng)然,有這病也不是說馬上就得死,有的人活了幾十年也好好的。只是這回,我有點累了。過去我沒輸過,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可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干了,打算在這兒待上一段日子。如果明年開春我還沒事,就再回學(xué)校。

她又說,死這個東西真是很厲害。過去,我的東西沒人能拿得走,就是拿走了,我也能奪回來??伤肋@個東西想要你的命,你只能乖乖地給它。拿走了,就再也要不回來。死就是自己跟自己說再見。人啊,跟誰說再見都不可怕,哪怕是和最親近的人??扇瞬桓腋约赫f再見,世上的事都可以虛情假意、遮遮掩掩,唯獨這事兒是真的。當(dāng)你想哭想笑想瘋想鬧的時候,只要想起它,就什么也不想了。

夕陽轉(zhuǎn)瞬即逝,天徹底黑下來,寒風(fēng)呼呼地吹。這條河在城里的部分很漂亮,有水泥砌的岸,有人行道,有路燈,而在這里什么都沒有,黑漆漆的。冷風(fēng)帶走了身體里的熱氣,進而是疼痛。我和女人縮成一團,打著顫,連話也說不出來,終于待不下去了。

她的小屋在河邊。當(dāng)年住過的平房拆掉了,原地蓋起一棟三層到四層的簡易樓。從她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河邊的土路和一盞孤零零的黃路燈。屋子里很黑,和外面一樣冷,所有東西都涼得讓人不敢碰。女人問,是燒蜂窩煤還是點電爐子?我這兒都有。我說,燒煤吧,和過去一樣。

靠窗子的地方有只爐子。我從屋角撿出幾根木頭,澆上柴油,鋪在爐底。一瞬間,便有熱力撲面而來。燒了一會兒,我把蜂窩煤壓在上面,小心蓋好鑄鐵蓋子。女人沒開燈,坐在冰冷的被子上看著我。做完這些,我回過頭,看到她身體的輪廓,金黃色。她身后的墻上是小路燈映出的影子。

桌子上有只水杯,剩下半杯水,像水晶一樣明亮。我喝了一小口,冰得牙齒疼痛。還有幾只盛剩菜的碗,油脂凝固成白白的一層。什么都不能碰,沒有半點熱乎氣。女人掀開被子,我們穿著棉衣鉆進被窩,等待爐子熱起來。她仰面朝天嘆口氣,白色的蒸氣飄浮在略帶藍色的黑暗里。

等死的感覺真好。她說。

沉默了一會兒,女人又說,有時,它像只黑色的手,把你的嘴和鼻子捂住。你只能難受地死。有時呢,你發(fā)現(xiàn)它也不那么可怕。如現(xiàn)在,你會有點悲傷,又有點高興。它還沒來,它給你留下了一小截時光。你可以像吃糖一樣度過它,你心里也可以流蜜,甜得指尖也帶上香味兒。

她問,你呢?榆木疙瘩。

我說,都差不多吧。但我不像你,得了隨時可能沒命的病。我這么說話,你能受得了嗎?女人沒說話,胸脯上下起伏,樣子有點嚇人。好一會兒,她說,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喘不過氣來?,F(xiàn)在好了,說吧,說吧,藏著掖著也沒什么用。

我說,我沒得絕癥,也沒窮得活不下去,可就是像你說的,在等死。遇到你之前,我自己也不清楚,可你這么一說,我似乎明白了。我想的是些虛無縹緲的事,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聽。當(dāng)然,你要沒興趣,我就不說了。

女人直勾勾地看著棚頂,自言自語道,等死的時候,什么都是一樣的。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看著從鼻孔里、嘴巴里冒出來的白氣,認真在想,真是奇怪,這種等死的感覺很強烈,卻捋不出個頭緒。為什么會這樣?我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我很茫然,說,一兩百萬年前,人還是猴子,五六萬年前,人還只會用石頭片??涩F(xiàn)如今,人竟然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茖W(xué)家們計算太陽還能存在幾十億年,就認為人還有幾十億年時間的活頭,并且妄想著在這幾十億年時間里,人已經(jīng)找出了不依靠太陽生存的辦法。

女人平靜地問,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我說,時間不是這么計算的。也許人曾經(jīng)在地球上生活了幾百萬年,但也許會在幾天之內(nèi)滅亡。人幻想著永恒,可永恒是不存在的。有人想把自己變成一堆數(shù)字,以為這樣就可以永生。真是可笑,哪里找得到那個能永生永世存儲你信息的磁盤呢?那些數(shù)字不過是海灘上的沙子,會被時間的潮水一點一點吞噬,直到無影無蹤。數(shù)學(xué)是永恒的?邏輯是永恒的?其實它們也通通是海灘上的城堡。它們與這個被稱之為物的世界沒什么關(guān)系,它們自己也不過是物的世界里一種樣子古怪的物。它們與我們的感情、欲望和肉身沒什么兩樣,會在某一天一筆勾銷。

女人說,又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明天天亮,你陪我出去走走。那邊有個學(xué)校,我們?nèi)デ魄啤?/p>

我問,你不想聽?

她說,死是心尖上的一團黑色?,F(xiàn)在,我什么都干不了,就盯著它看。

我又問,那你看到了什么?

她說,盯著的時間長了,覺得它像個黑色的太陽,普照大地。你和我都是黑白照片上的人,只有兩種顏色,像兩個死鬼。

我突然被逗得呵呵直笑,傻了一樣。我說,人要是哪一天成了鬼魂的樣子也挺好,來去無蹤,自由自在。地球有沒有空氣,有沒有水,有沒有綠洲又有什么關(guān)系?甚至待不待在地球上也不必去想了。別誤會,我不是在說神話或迷信,而是在試著想象出一種人的新的存在方式。你說說看,人下一步應(yīng)該選擇什么樣的存在方式更理想一些呢?更聰明,更高級,更自由,更美麗。

這下,輪到女人笑了,笑得縮成一團。笑了幾聲,又哭了,說,死像一條蛇,它纏著你,它讓你知道你不過是一攤爛肉。無論你怎么掙扎,它都咬得到你。

一行淚水從眼角流下,銀光閃閃,好像霜花。她說,如果要我選擇,我就選擇做一個玻璃一樣的女人。當(dāng)然不是那種很脆的玻璃,而是像水一樣,透明的,柔軟的。那樣,這種病那種病也就都找不上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活著,是世間萬事萬物中最美的一個。那時,我不會愛上任何人,你們都太臟,從里到外一樣臟。我會愛上花,愛上陽光,愛上天空,總之是不會他媽的愛上這塵世里任何臟東西了。

我說,我想做一個光一樣的人。很輕,很自由,而且很快。一秒能走三十萬公里,一會兒就出了太陽系。那時,我就再也不是地球上這個又小又笨的人了。

女人說,傻子,光能思考嗎?它怎么能成人呢?

我說,蛋白質(zhì)能思考嗎?它不也成人了嗎?而且,思考也并不是什么高級的屬性,它只是人在某個階段的本領(lǐng)罷了,很快就會被淘汰。

沉默了很久。女人一直閉著眼,仿佛快睡著了。她疲憊地說,對不起,你回家去吧,我習(xí)慣一個人睡,身邊有人會很緊張。

我側(cè)過身,在被子里解女人的軍大衣,金屬扣子很涼。然后,把手伸進軍大衣里面,握住女人的一側(cè)乳房。她雪白的毛衣柔軟、光滑,仿佛包裹著的是那個二十年前的女人。

我說,那時的你,顯得高不可攀、做作,而且危險。你渾身上下都有種想要得到什么的味道,這種味道長著牙齒,讓我膽寒。女人說,我是那個樣子嗎?我說,是的,你是那個樣子。我怕你,有點像什么呢?有點像一個侏儒懼怕一個妓女。我甚至不敢跟你說話,跟你談今后的打算,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把我那點微不足道的希望擊得粉碎,就算你不是故意的。

女人說,我有那么可怕?我使勁捏了一下她的乳房,說,是的,你的白毛衣上淌著硫酸。她說,那么現(xiàn)在呢?矬子就不是矬子了?我說,因為我們都沒有希望了。侏儒還是侏儒,妓女還是妓女。

我把女人的褲子脫掉了。她的身子下是舊軍大衣,上面是被子,屋子里的冷風(fēng)不時鉆進來。接著,我把自己的外衣外褲毛衣毛褲也脫了,渾身裹著保暖內(nèi)衣把她摟在懷里。她的腳貼在我的腳上,冰涼。我向下褪女人的保暖褲,她按住我的手,說,墻角有一卷保鮮膜,你拿來吧,不要作死。

我鉆出被窩,如同進了冰窖,找到了那卷保鮮膜。然后撕下一截,覆蓋在女人的兩腿間。又撕下一截,裹在自己勃起的東西上。女人的保暖褲和內(nèi)褲褪在膝蓋處,上身依然穿著白毛衣。我也一樣,渾身裹著保暖衣褲,只讓那個包著保鮮膜的東西露出來。

我艱難地插了進去,寂靜中聽得見保鮮膜摩擦的聲音。不過,我的那個東西感到了溫暖,我也看到女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女人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塞在我和她之間,中指摩擦著自己的敏感部位。

她喘著氣,說,求求你,一定要慢一點,一定要等我。我是一個快死的人,別拋下我不管。

這種方式實在是太古怪了,這個危險女人的哀求聲又特別讓我無法自拔,幾次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她的嘴里冒著白氣,鼻尖微紅,眼里積著一汪淚水。她的嘴唇顫抖著,哭著說,慢慢地來,我有點活過來了。

動了一會兒,我和女人都出汗了,嘴里的白霧更濃,汗水把保鮮膜打得濕漉漉。她咬著自己的嘴唇,牙齒雪白,克制地壓著呻吟聲。我忍不住吮了她的嘴唇,而且吮上了就松不開。女人猛地扭過頭,躲得遠遠的,仿佛打了我一耳光,說道,這就很好了,別找死。我把臉貼在女人的白毛衣上,喘著氣,歇一會兒。然后把她翻了個身,臉朝下趴著?,F(xiàn)在,她濕透了,有汗水,有體液。我把濕得滴水的保鮮膜從女人兩腿間揭下來,連同自己勃起的東西上的那塊,一起換了新的。

這回,我一手扶著我的東西,防止那塊保鮮膜掉下來,另一手伸到女人身下,隔著保鮮膜使勁揉著她的敏感部位。終于,她像獸類那樣猛烈地抽搐起來。我把手抽出來,死死抱著她,頭貼在白毛衣后背上,像趴在一只狂風(fēng)中的小船上。這白毛衣沒那么干凈了,也沒那么精致了,浸透著汗味,滿是褶皺。這味道讓我猛然間特別傷心,一下子狠狠抓住了女人的乳房,讓她尖叫了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我的東西,把她褪到膝蓋上的內(nèi)褲和保暖褲提到腰間。我和她身上的保鮮膜都完好無損。我和她仍然是兩個世界的人。

慢慢地,我和她的身體都涼了下來,浸透了汗的保暖衣褲就覺得格外濕冷。我把她的衣服又重新穿上,扣好軍大衣的扣子,自己的也趕快穿上。女人說,對不起,你還是不能待在這兒。

我爬出被窩兒,靠近鐵爐子蹲著。女人說,這段日子,我覺得自己是和死關(guān)在一個牢里,黑洞洞的,它就近在咫尺,但我逃不走。可是剛才,我覺得有人來看我了,把手從鐵柵欄縫里伸進來,暖暖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臉。雖然你沒進來,你也不可能進來,但我不再那么怕了,也不再那么孤零零的了。

早晨四點半左右,我給驚醒了。醒過來的那一刻,就記不得是什么嚇著了我。似乎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夢里卻格外恐怖,像惡鬼披著一層薄紗,明明看起來很平常,心里卻怕得要死。在懵懵懂懂之中,有個黑色的聲音在低低念叨著,完了,完了,沒救了,等著死吧。

我疲憊不堪地套上鐵皮一樣冰涼的衣服,來到河邊??諝饫镉泄擅簾熚?,小村子朦朦朧朧地趴在黑夜里。小街邊有幾盞燈光,早起賣煎餅的中年女人鼓搗著推車上的爐子。幾個瘦男人拎著泥瓦刀、安全繩,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向公路方向走。我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楊樹下,望著東方的亮紅色,無所事事地等待著天明。

天色越發(fā)亮了,人也漸漸多起來,把通向村子外的水泥路擠滿了。沒什么人說話,有的吃煎餅,有的低頭看手機,人流像泥漿一樣緩慢地向一個方向流動。間或有兩個人吵起架,破口大罵起來,周圍的人也不過是漠然地經(jīng)過,仿佛泥石流繞過幾枚石子。人群里有許多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和白白凈凈的姑娘,想來是些剛畢業(yè)的三流大學(xué)學(xué)生。如果當(dāng)年我沒考上研究生,也會和他們一樣。他們要去哪兒呢?也許除了上地、中關(guān)村、東三環(huán),還有無數(shù)家坐落在格子間里的小公司等著他們?nèi)コ隽Π??一個月幾千塊錢,完全沒有在北京留下來的希望,每天早晨吃煎餅。每當(dāng)那個中年女人往大平鍋上涂油時,我都在想,她用的一定是地溝油。但她不是壞人,也沒什么可責(zé)怪她的,大家都用這東西??赡切┠贻p人還要吃多久的地溝油煎餅?zāi)??一年兩年,三年五年?趁著年輕還能吃幾年,只求離開這里之前千萬不要把身體吃壞了,比如得了肝炎,比如血管被糨糊一樣的脂肪堵得死死的。

有人在彈吉他。不是那種很舒緩悠揚的調(diào)子,而是很激烈、很亢奮,有點搖滾樂的味道。零零碎碎的聲音透過冰凍一般的空氣顯得很單薄。那人還在唱,聽不清完整的句子,但能辨認出一些詞,比如說,做蛋糕、分蛋糕;比如說蛋糕都讓富人吃了,窮人只能眼睜睜看著。

這聲音讓我起了很大的好奇心。我順著歌聲尋去,有個人站在河床斜坡上,面朝對岸,仿佛站在舞臺上。唱了幾首,內(nèi)容都差不多,講的是窮人的孩子上不了學(xué),有了病沒法看,黑心老板欠工資等事情。當(dāng)然,我聽得出,他歌里的窮人并不是泛泛而指,而是寫那些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用搖滾樂的調(diào)調(diào)來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既不像樣板戲,也沒有那么多自由散漫。

他似乎要歇一會兒,踩著干硬的土地,向岸邊走來。他看見了我,對我笑了笑,像個真正的樂手,很坦誠很隨意,很有親和力。我覺得,如果我愿意,他會擁抱我??晌乙痪湓捯舱f不出來,干巴巴地看著他。他也沒感到任何尷尬,似乎習(xí)以為常,把吉他靠在楊樹上,從兜里掏出兩塊竹板,重又回到河床里。

他說了幾段兒。我不知道應(yīng)該稱作什么,是快板書?評書?竹板用得不多,以說為主。后來,我才知道他說的是相聲里的一種基本功,叫灌口。每句話都押韻,而且語速很快,抑揚頓挫的。有兩段的內(nèi)容取自《三國演義》和《隋唐演義》,說得很熟,聽起來應(yīng)該有流傳很久的本子。中間他清了幾下嗓子,看樣子是在做功課。另外幾段就沒那么順溜,他一邊講一邊改,找著感覺,很像是排練節(jié)目。

我覺得他是個天生的段子手。后面幾個段子也是講窮人的事,間或諷刺老板,但一下子就讓我聽進去了,而且還忍不住想笑,盡管笑得毫無來由,也很疲憊。比如,其中一個段子講一個流浪漢因為長得像某市領(lǐng)導(dǎo),被黑社會拉攏去行騙。開始很心虛,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膽子大,什么事都能做成。他一路行騙,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荒誕可笑的事情,最后驚動了中紀(jì)委,被繩之以法。

男人越講越熱乎,而我一動不動,越來越冷,只好走開了。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穿著舊軍棉襖,頭發(fā)油油地貼在額頭,很瘦,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很像個品行不太好的民工??墒牵难凵窭镉蟹N很溫暖很親切很濕潤的東西,讓人有種無緣無故的好感。就像剛才看到他時一樣,我覺得他會熱情地擁抱所有人。

只是,他有種不自然的干瘦,眼睛很黃,像是個長年抽煙的人。我在想,這人似乎有什么內(nèi)臟方面的病。他從哪兒來?一直住這兒?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難道是靠這些歌兒和段子?今后他想干什么?這個與眾不同的人引起了我的猜測。盡管這點好奇心一點用處也沒有,可就像一臺閑置的電腦,總會被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耗去內(nèi)存。

想著想著,就來到了上午。村子里空蕩蕩的,干活兒的人都走了。風(fēng)比城里的要硬一些,吹在臉上有點疼。太陽白花花的,晃眼睛。我靠在一根電線桿子上,旁邊是垃圾箱,有條土狗在找吃的。我一點也不餓,身體透明,對一切食物都沒食欲,曬曬太陽,看看藍色的天空就很好。

女人從遠處走過來,還是那身軍大衣,頭發(fā)沒洗,用皮筋扎在后腦勺上,看起來挺憔悴。她笑著對我說,走走?我點點頭。在水泥路上走了很遠,依然沒有走到村子邊緣。我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很大了,雖然還叫××村子,可早就是聚居地,而且越聚人越多。

一架飛機貼著頭頂飛了過去,轟隆隆的,消失在遠處淡藍色的天空里,那里是一排在寒風(fēng)中呼呼作響的楊樹林。我和女人向林子深處走,走了好久,終于穿了過去,眼前還是那條河。這條河很長,我們走了長長的一圈,還是遇到了它。河床上有淺淺的一層冰,還有一團團隨風(fēng)飛舞的枯樹葉。我和她掉轉(zhuǎn)方向,沿河岸走,向遠離公路,遠離城市的方向走,看看會有什么。

從林子里向外看,越來越空曠,是大片大片收割過的田野,反射著灰白色的光。林子深處,隱約看見一道紅磚墻圍起來的院子。真奇怪,不知這是一個什么所在。我們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紅磚墻很高很厚實,而且年頭很長。向里面望進去,有幾棟看起來很不錯的建筑物,設(shè)計得很有現(xiàn)代感,像兩只嘴對嘴蹲著的巨大青蛙。

紅磚墻下的草叢里有條細細的小路,我和女人沿著這條路向林子深處走,終于找到了院子大門。這是個柵欄式的鐵門,漆著深藍色,旁邊有小門。水泥門柱上掛了塊不太大的金色牌子,很舊,生了黑色的銹。我湊過去辨認,上面寫著“××醫(yī)院兒童臨終關(guān)懷中心”。看樣子,這地方已經(jīng)存在了許多年。

我的心晃悠了一下,和過去想過的什么東西撞上了,卻一時記不起來。收發(fā)室的鋁合金窗子拉開,一個老頭問,是來做義工的嗎?我覺得他不是個警惕性很高的人,可能這里原本就長年見不到生人。我說,我們兩個不是來做義工的,但是想進去瞧一瞧。他又問,你們的孩子想住進來?得先申請。我笑了笑,說,不是的,我和她就住在附近,想來看看。老頭盯了我和女人片刻,似乎也沒想出拒絕我們的理由,便用懇求的口氣說,看一會兒就出來,不要打擾了小孩子們。

當(dāng)我們獲準(zhǔn)進院子時,一輛救護車也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它停在一座三層紅磚樓下,隱隱看到幾個白大褂抬著什么人從車上下來。我知道,我們不能亂竄,最好也不要找人來問,要裝得平平靜靜,否則就可能馬上被人趕出去。

我們朝那座紅磚樓方向走,既然是有病人,就一定有病人家屬。進了樓,馬上覺得很暖和,空氣里有股棉絮味。水磨石樓梯鑲著銅條,中間部分微微下凹,光亮如玉。又是一個年代很久的地方。

一樓走廊很昏暗,一側(cè)有巨大的觀察窗??雌饋硐駛€危重病房,里面有五六張掛滿導(dǎo)管和電子儀表的病床。很安靜,甚至可以說很寂靜,只有一個護士坐在角落里,無所事事地翻著病歷。離我最近的床上躺著一個小東西,手臂和腿蜷曲,看樣子幾個月大小。他的頭很大,差不多和身子一樣大,睜著眼,眼珠一動不動,盯著棚頂,偶爾合下眼皮。

小東西的眼皮像一架舊鐘,每隔十幾秒便緩緩合上,又緩緩睜開。他似乎沒有恐懼,沒有疼痛,沒有憂慮,安靜得像個老人。巨大的頭上插著一根吊瓶針,不知是藥水還是營養(yǎng)液,一滴一滴平緩地流進他的身體里。

有個女醫(yī)生從遠處走來,我連忙面朝觀察窗,仿佛里面有我們的孩子。她沒注意我們,走到拐角處,打開一扇門,不久,傳來哭聲。是一個年輕女人在哭,有氣無力,隨時可能昏過去那種感覺。女醫(yī)生說,快簽字吧,出了這棟樓向東,13號樓一層聯(lián)系火化的事情,當(dāng)然,也可以選擇捐獻器官。寂靜的走廊里傳來筆尖摩擦紙的聲音。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男人攙著一個年輕女人走過來,一步一步走向門口。大門打開又吱呀一聲合上,昏暗的走廊里重回寂靜。我聽見女醫(yī)生啪地把什么東西甩在桌子上,關(guān)上門,走了。

身邊的女人問我,你猜他們能活多久?我說,應(yīng)該是活不了多久吧?來了這里,都是被判了死刑的。女人又問,這些嬰兒會想些什么呢?我說,也許覺得這些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吧?

正說著,女醫(yī)生又回來了,打開門,說道,快簽字吧,出了這棟樓向東,13號樓一層聯(lián)系火化的事情,當(dāng)然,也可以選擇捐獻器官。我心想,一個字都沒差,不知她一天要說幾回?不一會兒,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女子并肩而來,說道,沒了就沒了,再生吧。當(dāng)年,我生你媽你舅你姨七個,才活了四個。女醫(yī)生啪地把什么東西甩在桌子上,從我們背后走開了。

這座樓雖然只有三層,但安裝了很大的電梯,想是為了運送病人和尸體方便吧。我和女人直接來到三樓,這里有號叫聲。我們來到那個房間門口,從窗子看進去,一個穿病人服的女孩子被按在床上,尖叫著:“疼啊疼啊,讓我死吧!”她十一二歲大小,像條垂死的魚一樣,兩三個人也按不住。女孩子寬大的病人服扯開了,露出干瘦的胸膛和后背,在地上打滾。一個男人趴在地上,用胸膛把她臉朝下壓在地上,另一個護士拉下她的褲子,眾目睽睽在她屁股上打了一針。當(dāng)然,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并不好看,像個會動的稻草人。過了會兒,女孩子似乎好了些,赤裸著上身,擁住那個男人的脖子,可能是她的父親,流著淚說了些什么。我聽不清楚,估計仍然是一些不想活了之類的話吧。

除了這一間,其他屋子倒也安靜。我們一間一間走過去,大多數(shù)孩子躺在床上,有的看電視,有的聽大人念書,和普通病人差不多。我和女人出了這幢樓,吸了幾口寒風(fēng)。我試著問,要不要到那座樓里面去看看?正說著,一輛救護車停在紅磚樓下,白大褂們往車上抬尸體。

中心主樓樣子奇特,像兩只對坐的蛤蟆,怎么也猜不出它們象征什么。我們走到近處,發(fā)現(xiàn)這座樓的門窗玻璃呈淡藍色,大約是世紀(jì)初流行的那種,農(nóng)村建小別墅還在用。如此算來,這座主樓也有近二十年了。蛤蟆屁股上有個小門,能推開,里面是一排小教室樣子的房間,陽光很充足。大多數(shù)教室鎖著,但走廊里能聽到講話聲。

我們循聲走過去,有個小教室門虛掩,一個女老師在黑板前講著語文課,一二年級的水平吧,無非是大小多少一類的漢字。聽課的小孩子不大,七八個,松松散散地坐在屋子里。有的在輪椅里,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有的旁邊還豎著吊瓶桿,手背上插著針頭。坐在輪椅里的那個渾身裹著紗布,嚴(yán)嚴(yán)實實,幾乎只露著臉。一根導(dǎo)管從他的腹部出來,連接在輪椅下面的小盒子上。還有個小孩子套著透明塑料罩子,有點像宇航服。她旁邊立了只氧氣瓶,是很大的那種,得放在手推車上。

離我們最近的是個小男孩,光頭,穿著肥大的病人服,脖子和肩頭很瘦,像是要撐不住腦袋一樣。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便從門縫里看著我們,直愣愣的,仿佛看兩個從未見過的怪物。女人對他做了個鬼臉,他想了一會兒,連忙轉(zhuǎn)過臉去看黑板。過了片刻,又小心地轉(zhuǎn)過頭,看看我們還在不在。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塊綠色的小熊橡皮,舉給我們看,晃了晃,又拿起一把淡藍色的尺子。

這時,女老師問了個問題,這孩子竟然在三心二意間聽懂了,忙不迭地轉(zhuǎn)過身,舉手回答。說了幾句,他坐下來,心滿意足地轉(zhuǎn)過身,對我們笑了笑。我透過門縫,豎了個大拇指給他。他從鉛筆盒里取出幾張紅紅綠綠的圓卡片給我看,我猜可能是些獎勵卡片。過了七八分鐘吧,我把手抬到胸前,對他揮了揮。他似乎明白了,把頭面向黑板,手臂伸向側(cè)后方,大概是怕老師看見,偷偷向我們揮了揮。

向前走,又路過了幾個空教室。走廊盡頭的屋子里正在放動畫片,絳紅色的簾子半遮著大窗,水磨石地面投下一塊一塊方形的陽光。在這些光斑里坐著的小孩子們,和上一間教室里的情形差不多,患各種各樣病的都有,常人難以見得到。他們看得很專注,無論身體能不能動,眼珠兒都盯著屏幕。突然,一個小孩子向老師大聲報告,××?xí)炦^去了!老師大概也是習(xí)以為常了,快步走過來,在那個掛著吊瓶的孩子旁邊檢查了一下,回身按下一枚位于講臺下方的按鈕。不一會兒,兩個醫(yī)生推著車子把孩子接走了,其余的小朋友繼續(xù)看動畫片。

我和女人決定要走了。在一樓大廳里,有個父親在給穿著病人服的孩子喂面條。孩子吃得很快樂。我聽見父親說,你看,別人都是用筷子吃面條,而咱們可以用勺子吃。原來那男人用勺子把煮好的面條切成兩寸左右,攪兩下,再用勺子盛起來吃。孩子被逗得直笑,好像有了大發(fā)現(xiàn)。那父親略帶自豪地說,用勺子吃面是我爸爸教我的,現(xiàn)在教給你,將來,你再教給你的孩子。

突然,那父親好似受了驚嚇?biāo)频模f不下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記起了這里原來是兒童臨終關(guān)懷中心,而他的孩子是得了絕癥。而我呢,也受了驚嚇,那驚嚇恐怕不亞于他。我在想,我們的孩子還會有下一代嗎?他們還需要下一代嗎?即便有下一代,那么,我們這些可憐的、馬上要被淘汰掉的本事還值得教給他們嗎?我們可以一死了之,可他們呢?他們的命運會如何呢?

我覺得所有孩子,而不僅僅是這里的孩子們的命運真是很黯淡,仿佛一個一個小小的軀體走在夕陽里,除了等待黑暗來臨沒有任何辦法。當(dāng)然,我們也一樣,過去的,都已經(jīng)一筆勾銷,就像股票變成了廢紙??晌覜]法把這些念頭說出口,除了麻木還是麻木。走到了兒童臨終關(guān)懷中心,我回頭看了一眼。女人自言自語道,沒有從這里走出去的孩子還好,如果有一個孩子僥幸活了下來,恐怕一輩子都要做噩夢吧?

正說著,一輛白色救護車無聲無息地駛了出去。

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還是不餓。身體成了仙似的,很喜歡藍瑩瑩的天,冷絲絲的風(fēng),而對食物一點興趣也沒有,反倒是有點害怕。好像那些東西一吃進肚子里,身體就不再透明了,就被弄臟了。而身體一旦不再透明,無窮無盡的恐懼就會接踵而來。

村子的東北部,有個小學(xué)校。紅磚墻上刷著藍色的電動三輪車廣告,還有用白漆噴上去的打井、吊頂、修車的聯(lián)系電話號碼。教室是平房,不過抹了白石灰,看起來比簡易房厚實一些。里面正搞著活動,兩棵樹之間拉著“××大學(xué)向××村××小學(xué)捐贈活動”的紅布條幅。一個小學(xué)還需要捐贈,尤其是京城的小學(xué)?現(xiàn)在的我,完全是被各種各樣無用的好奇心所支配、驅(qū)使,無法自拔。

我還看見小孩子們手里拿著一張卡片,從捐贈的衣物仔仔細細反反復(fù)復(fù)地挑出一件,便找到老師,把那張卡片交出去。真是有趣,那是張什么卡片?為什么有的孩子手里有三張,而有的孩子手里只有一張?

門衛(wèi)對陌生的來訪者似乎司空見慣,其中的原因我們后來才知道。他叫來了一個中年男人,那人姓李,是這個學(xué)校的校長。我們隨著李校長去了學(xué)校角落里的一間屋子。忘了說了,整個學(xué)校其實沒有多大,正方形,三面蓋著三排紅磚平房,中間是土操場土跑道,除此之外便沒有別的了。李校長好像經(jīng)常接待前來了解學(xué)校情況的人,也未問我們意圖是什么,便開始了介紹。

原來這小學(xué)校也有著傳奇般的來歷。怎么回事呢?將近二十年前,也就是世紀(jì)初的那幾年,一支搖滾樂隊住在這一帶,灌了張唱片,賣了些錢。他們建了這座小學(xué)。當(dāng)年,這里基本上沒有本地居民,全是打工的,也就沒有公辦小學(xué)。就算是有,這些人的孩子也上不了。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這所小學(xué)也不被教育部門承認,孩子們無法升入初中。小學(xué)一畢業(yè),他們就得離開這兒回老家上學(xué),或者干脆學(xué)也不上了,隨著爹娘繼續(xù)流浪。孩子們手中的卡片叫感恩卡,是一種獎勵。做了好事,或考出了好成績,就可以得一張。

我問,那支樂隊還在這兒嗎?李校長說,樂隊搬到北邊山里去了,全國各地演出,不過每年的幾個大節(jié)日,他們還要回來搞晚會??煨履炅?,他們一定是有演出的。我問,在哪兒?好像沒發(fā)現(xiàn)有戲臺子之類的地方。李校長笑了,說,你想錯了,他們有個劇場,一問就知道在哪兒。

李校長陪我們轉(zhuǎn)了轉(zhuǎn),其實沒什么可看的,除了教室沒太多的東西。不過,圖書室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是圖書室,不如說是圖書屋,很小,幾個人進去就塞滿了??赡芤膊皇亲寣W(xué)生們在這里看書,而是把書借回去看。書呢,也不多,幾百本吧,我翻了下,不少還是捐贈的。墻上掛著一本藍皮作業(yè)本,卷了邊,記錄著圖書借入借出的情況。筆跡是小孩子們的,不過很認真。這小圖書屋也很整潔,墻白白的,沒有一點污跡,每本書都擺得一絲不茍,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還粘著卡通貼紙。

快出學(xué)校的紅色鐵皮門時,女人突然轉(zhuǎn)過身,對著不遠處一個女孩子叫道,你過來一下!那女孩子遲遲疑疑地走到近前。女人抬起她的下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地端詳。女孩子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扎馬尾辮,比城里的女學(xué)生皮膚要黑一些。不過,她站得很挺拔,像長在山里的竹子,似乎天生如此。五官也驚人地完美,眉毛和眼角尖尖的,像刀一樣鋒利??傊?,是個看過一眼便很難再忘記的女孩子。

她被瞧得很不自在,扭脫了女人的手,困惑地掃了我們一眼,便跑掉了。眉眼間有股怨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恨,這恨從骨子里來,用憐憫和施舍都無法挽回。更奇怪的是,女孩子因為這一抹恨,竟顯得更加楚楚動人。當(dāng)然,也許是我太主觀了,旁人未必有這種想法。

女人繼續(xù)向校門外走,眼睛紅紅的,自言自語道,哼,小狐貍精,今后還不知要受多少苦,把牙磨得尖點吧。走了幾步,她突然轉(zhuǎn)過身,遠遠問李校長,接不接受捐款?李校長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驚喜,道,接受。女人道,把賬戶告訴我,如果明天收到一筆六位數(shù)的捐款,就在西南角上,對,就是那兒,替我栽一棵楊樹。李校長,說,那我代表學(xué)生們感謝您,樹上用不用掛上捐贈人的姓名?女人呵呵一笑道,不用了,什么都不長久,留名留姓的事兒,都是他媽的癡心妄想。另外,我也不需要你們感謝我。我知道你們恨我們這些有錢人,要不是有政府保護著,你們恨不得把我們殺個精光才好。哈哈,你看你,嘴都合不上了,哈哈,是開玩笑呢!我給學(xué)校捐款是因為我得了絕癥,我想活,想積點德。如果明年春天,我沒事了,一定還要捐這么多,而且活一年捐一年。

當(dāng)我們站在小村子中心的十字路口時,大約六點。打工的人們回來了,到處熱氣騰騰,小吃店里坐得滿滿的。過不了半晌,便有一架飛機從夜空里飛過去,像黑色的大鳥。我還是不餓,聞到夾雜著爆鍋味、油煙味和燒烤味的熱氣,甚至有點反胃。我和女人一人買了一瓶礦泉水,冷冰冰地喝了下去,反倒是很有安全感。

去哪兒呢?這夜里還有什么地方可逛呢?睡覺肯定睡不著,時間可不好打發(fā)。女人說,剛才那校長不是說有個什么劇場么?咱們?nèi)タ纯吹降组L啥樣。

這個地方有點偏僻,要走一段很長的黑路,沒有幾盞路燈。路兩旁是廢棄的小工廠、倉庫和孤零零的小賣部。不過,又很好找,這里的人似乎都知道它。隨便一問,他們就會指給你該怎么走。前面一根電線桿子上有只白色小燈,向左一轉(zhuǎn),是個小院子。門柱子上方是鋼筋焊成的半圓形拱頂,鑲著幾塊金屬片子,上面寫著××村社區(qū)文化活動中心??礃幼雍芟袷莻€政府辦的機構(gòu),只是周圍又很荒涼,透著一些怪異。院子里有燈,四五個中年婦女在跳廣場舞。我和女人壯著膽子走進去,也沒人攔我們。里面是一溜平房,很破舊,其中一間掛著塊牌子,上面寫著××博物館。我用手機燈光照進去,里面是一些舊照片、舊報紙、舊證件,還有一些舊自行車、舊手推車一類的東西,總之是當(dāng)年在這里打工的人留下的東西。

再往前走,還真有一間劇場,掛著××劇場的牌子,名字聽起來像改革開放前的名字,只不過這個名字之前有個新字,叫新××劇場。劇場過去可能是個大修理棚或倉庫一類的地方,大門與墻之間,頂棚與墻之間都有很大的縫隙,冷風(fēng)能直吹進去。門上有玻璃,貼著向里看,里面還不小,有一排一排木板條釘成的長椅,有個舞臺,棚頂是鋼架子??雌饋聿痪们把葸^節(jié)目,舞臺上貼著七八張方形紅紙,寫著××××晚會。

十一

我打開百度地圖,竟然能搜到這個博物館,可它看起來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我和女人出了小院子,向左向右的路都很黑,我們準(zhǔn)備離開了。這時,我看見路對面的小院子里隱約有個人扛著臺攝像機。于是,我們走了過去。小院子沒燈,停著幾輛電動車,正掛著電源充電,一角有個紅磚壘的茅廁。南邊是四五間平房,其中幾間亮著黃燈泡,窗子玻璃掛著厚厚的油灰。

扛攝像機的人進了一間大屋子,里面坐滿了人,有二三十個。我靠近窗子看進去,房間正中是幾張大桌子,拼在一起,類似會議室。有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子一角上,正講著什么。他的面前有臺筆記本電腦,他一邊看一邊講。斜對著他的地方架著一臺手機,不像是在自拍,可能是在直播。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講什么,猶豫著該不該進去。如果是在搞傳銷呢,進去了豈不是有危險?這時,我注意到,早晨在河邊看到的那個既唱搖滾樂又說灌口的男人也坐在人堆里,蹺著二郎腿,漫不經(jīng)心地聽講。這下,我決定要進去。

沒人注意到我們。有個白白凈凈的女孩子若無其事地看了我一眼,便低下頭,在筆記本上記什么。我們坐在角落里,安定下來。我仔細聽那個戴眼鏡的男子在講什么,很是有點吃驚。他竟然是在講文學(xué)。在這里,應(yīng)該講點生存技能才對,文學(xué)是最無用的,也最不著邊際。那男子口才不是很好,講的東西也不太容易理解,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還講了魯迅、新民歌運動。對于我這個中文系的老副教授,當(dāng)然不陌生,可對于打工的人,我不知他們會做何感想。

我暗自觀察著這些人,發(fā)現(xiàn)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是住在這里的打工者,而其他的,看裝束太干凈太斯文,大概是城里人。另外,除了那個扛攝像機的,還有一個拿著手持攝像機,這里拍拍,那里拍拍,每個角落和細節(jié)都不放過。果然,等到男子講完,有人開始提問。一些男孩子或女孩子開口便說,我是××大學(xué)的學(xué)生,或我們在做一個社會學(xué)研究課題,等等。還有一個電影學(xué)院的學(xué)生要做一個紀(jì)錄片。

我有點困惑,順手翻旁邊鐵架子上的報紙,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七年前的。也不是公開發(fā)行的報紙,而是當(dāng)?shù)卮逦瘯〉男蟆_@期小報登載的內(nèi)容大部分是關(guān)于博物館、新劇場、打工子弟小學(xué),以及這一切的創(chuàng)始者,那個樂隊。即便在七年前,這里就是關(guān)注的焦點,比如,小報報道,法國一個樂隊來這里演出,一個共青團組織的服務(wù)隊來這里社會實踐,樂隊的某個成員參加了外國人制作的唱片,或者某個外國基金資助的機構(gòu)來這里拍紀(jì)錄片。我意識到,這個我二十年前住過小半年的地方,早已經(jīng)成為某種類似精神圣地的地方。這里的人之所以對陌生人毫不在意,是因為他們早已司空見慣。而我的生活是如此狹小,在京城生活了這么多年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我把報紙翻了個面,有一整版登了樂隊的某個創(chuàng)始人的事情。標(biāo)題旁邊有張照片,正是我在河邊見到的那個男人。他的故事很有意思,當(dāng)然,有一部分李校長下午已經(jīng)講了,像講一個傳奇。我看了一大半,有個姑娘說道,今天,咱們文學(xué)小組的課就上到這兒,感謝×老師大老遠來給我們上課。她說完,大家鼓起了掌。然后,那些學(xué)生模樣的人先走了,可能是路遠,另一些本地人留下來,和講課的那個男子合影。他們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很親熱。

歌手兼相聲藝人吊兒郎當(dāng)?shù)刈诘首由?,似乎有點無聊地看著屋子里的情景。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德子,他不甚在意地唉了幾聲,算是告別。又向周圍掃了幾眼,他軟軟塌塌地站起來,消失在屋外的黑暗里。

從早晨四點半醒來到現(xiàn)在,算是整整折騰了一天。焦躁的神經(jīng)麻痹了,腦袋昏沉沉的,再沒什么緊迫的問題去想,只盼睡覺。這個時候,我反倒是餓了,渾身都有股莫名的高興勁兒,興致勃勃地想找點吃的。我和女人走了好一會兒,來到村子里最繁華的小街,鉆進一家面館。一人要了碗面和二兩綠瓶二鍋頭,覺得明早醒來,又是一個痛苦的輪回,遂要了幾個菜,醬牛肉、熘肝尖、香酥帶魚、夫妻肺片,還有十串羊肉串,也不管吃不吃得完??粗@一桌子菜,有點有今天沒明天的感覺。

菜剛上齊,德子晃晃悠悠地走進來。我對他笑了笑,打了聲招呼??伤坪鯖]記起我,很和氣卻又隨隨便便地應(yīng)了一下。他要了碗面,坐在角落里,腰彎得像大蝦。我和女人吃了一會兒,德子突然端著他的面碗走過來,坐在我旁邊,說,我聽××小學(xué)的李校長說,有一男一女給學(xué)校捐了一筆大數(shù)目,不會是你們倆吧?女人問,你怎么覺得是我們倆?德子微微一笑,道,這村子里來了什么新人,我不用眼睛看,鼻子一聞就知道了。別看你穿著舊軍大衣,裝這里人,可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們兩個。你說是不是吧!

女人說,來瓶白的吧?德子把手一推,說,喝不了。女人問,你個唱搖滾樂的喝不了酒?德子一愣,說,前幾年能喝點,這幾年身體壞了。你們喝,你們喝。我問,德子,你是什么時候來這個村的?他說,2002年,那之前,我已經(jīng)在全國各地晃了五六年。

一時間,我走了神。心里念叨著,2002年,2002年,是我考研走后的第二年。他來了,卻再也沒走。我說,就在你來這個村子的幾個月前,我得知考研面試通過了。那時已經(jīng)是春天了,河水雖然干涸,但岸上的柳樹卻開始發(fā)芽。我就站在你今早上練功的地方,把復(fù)習(xí)資料撕碎了,扔進河里,心想這輩子再也不回來了。那個時候,我是多么快樂??!

德子冷漠地看著我,說,多好??!現(xiàn)在,你是城里人了。我說,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想說,快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是塊浮萍,輕得一點分量都沒有,風(fēng)一吹就不知道要去哪兒。沒錯,我混成了個名校老副教授,只要愿意,總有無數(shù)學(xué)術(shù)會議可以參加,結(jié)了婚,下一代還能在附小上學(xué),也是城里人??墒牵词惯@一切都有了,我還是塊浮萍。當(dāng)年,我就是怕這種無處安身的感覺,可現(xiàn)在,這種感覺竟然一點也沒消失,不知道它會不會跟著我一輩子。

德子側(cè)過身,拍了拍我的肩,說,別怕老兄,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你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女人問,你就一直住在這兒?不搬走了?他說,想走也能走,可是不想走。一起來的兄弟們都沒走,這小村子還在,走了就不踏實了。對了,你們倆剛才是不是去聽課了?我就住在旁邊的屋子里。女人又問,靈魂樂手,嘿嘿,這么多年你都干啥了?咋養(yǎng)活自己?唱搖滾樂的我可見得多了,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到頭來都要靠女人養(yǎng)著。

德子從鼻子眼兒里笑了一下,不為所動,說,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他們在酒吧里唱,在體育館里唱;我們在工廠唱,在農(nóng)村唱。有很多次,工廠老板們過節(jié)時把我們請去,給那里的工人演出,因為我們要的錢不多。我們唱工廠的老板多么黑心,工人的生活是多么苦,老板們就不讓唱了,拉了電閘,滅了燈光。可我們還是一樣堅持唱完,我們唱歌不是為了錢。而且,我們的歌不是沒人聽,工人們可能不喜歡我們的音樂,可是歌詞他們聽懂了,因為這就是他們真實的生活。你沒見過他們是怎么跟我們一起叫喊的,見過一次,你就知道了。那是讓黑心老板們嚇破膽的聲音!

德子用油膩的袖子抹了下嘴,說,還有,我們的樂隊里有礦工,有工人,有北漂,當(dāng)然,也有相當(dāng)專業(yè)的音樂人,但是少數(shù)。而別的樂隊,都是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學(xué)生。我們不一樣。女人問,你老說黑心老板黑心老板,可老板也不一定都黑心,是不是?德子說,從個別人來講,會有善良的老板,可是,作為一個階級,他們是喝人血的。這一點,誰也動搖不了。就拿你來說吧,你發(fā)了善心,給學(xué)校捐了錢。可是,要讓你拿出更多的錢,你就心疼了??赡阋?,那不是你一個人的錢,那是無數(shù)給你打工的人的血汗錢。

這段時間,我無所事事,問題還在那里,可一無所獲。我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具體來說就是踏實了。這個小村子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用它的寒冷,用它的貧困,用它的孤苦伶仃讓我惶惶不安的心稍稍安穩(wěn)下來。這里沒有高樓,它是扁平的。在晴天的下午,在碧藍色的天空之下,它好似凍在了水晶里一樣。人來人往,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只有嘴里的霧氣。我知道我得離開這里,回到學(xué)校??晌疫€沒有勇氣,不知該怎樣離開,帶著什么離開。

早晨起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這里之后,便一直沒脫過衣服。簡易房保暖效果很差,電暖氣也遠不如燒煤的爐子,只在一米以內(nèi)有效。仔細回想了一下二十年前住在這兒的日子,入冬以后也沒脫過衣服。那時是覺得不會長住,忍一忍就走了。可現(xiàn)在呢?也要忍一忍就走?想到這兒,我決定從今晚起,脫掉衣服睡覺,像這里人一樣生活下來。

不僅如此,我去小超市買來了一套不銹鋼碗盆、一只平底鍋,今后自己做飯,總吃外賣早晚要把身體吃壞。在一家軍用品店里買了一件舊式軍大衣、一雙帶羊毛里子的高靿軍用皮鞋,換上之后,暖和多了。我還買了幾盒內(nèi)褲、襪子和保溫內(nèi)衣,找了個浴池洗了個澡。這樣的浴池城里沒有,只有這里才有。里面挺冷,腳下是水泥地,墻上也沒貼瓷磚,裸露著紅磚,濕淋淋的。一起洗澡的幾個男人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相比之下,我就太白了。這幾個是剛喝了酒,渾身熱氣騰騰,用家鄉(xiāng)話粗魯而又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我沒聽懂。不過,他們的高興勁兒也感染了我,似乎就不太冷了。

有塊毛玻璃破了,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這窗子正對著一幢簡易樓的樓梯,那幾個男人也并不在意。沖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里間,沒有燈。我摸過去,原來有個澡池子,不大,坐進去五六個人就滿了。試了試水,別說,很燙,真是意想不到。我先把冰冷的腳放進去,馬上就有萬根針刺的感覺傳到頭頂指尖。再過一會兒,又是刀割一般的痛。不過,堅持過去,就很舒服了。從里往外熱乎起來,額頭鼻尖滴下豆大的汗珠兒。

洗過之后,我把換下來的衣服團進一只大塑料袋里,好奇地聞了聞,惡臭無比。真不知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怎么沒洗澡前一點也不覺得?出了浴池門,一陣寒風(fēng)吹來,不覺得冷,倒是一下子清爽很多。望著街道,一切不再那么干巴巴地讓人刺痛,仿佛被水洗過。

我情不自禁地多站了一會兒。這時,身后有個中年婦女用四川話喊道,閃一下,水車來嘍。我忙向后看,只見她推著個水箱一樣的小車子向外走,不知這個東西用來做什么。不過,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子,就是和女人在學(xué)校時遇到的那個。她頭發(fā)濕濕的,搭在左肩上。手里拎著粉色的塑料筐子,整整齊齊地碼著洗發(fā)水、沐浴露、牙刷等東西,一條淡藍色胸罩帶子從筐子縫隙里垂下來。她仍穿紅白相間的校服,光腳穿著紅色膠拖鞋。

經(jīng)過我時,女孩子看了我一眼。尖尖的眼角,帶絨毛的上嘴唇,還有修長但皮膚略黑的脖頸。她很高,快接近一個成年人。眼白有點淡藍色,讓人覺得她似乎不怎么高興。

她在我胸前不到一米遠處拐了過去,向街西邊走??諝饫镉泄蓻鰶龅难┗ǜ辔兜溃贿^寒風(fēng)一吹就不見蹤影了。走了十幾米遠,她在一個賣散裝餅干的攤子前站住,掀開塑料布,用夾子夾了五六塊夾心餅干到塑料袋里。然后,付了錢,一邊走一邊吃起來。

女孩子拐了個彎兒,進了一個小巷子。我回過神,在蔬菜攤買了些青菜、雞蛋,又在一個賣二手貨的小鋪子里買了只舊電磁爐。勉勉強強做了頓飯,味道還不錯,比較清淡。長年在學(xué)校食堂吃,一聞到所有食堂都會有的油膩味道,就一粒米都咽不下。吃完了飯,屋子里太冷,又睡不著,索性來到街上。理了個發(fā),和開美容美發(fā)店的中年男人一聊,他都來這里十多年了,村子?xùn)|面還有一家店,他老婆在那邊。聊著聊著,我就有點悵然若失。像他們這種不怕漂泊的人,反倒是在這兒扎下了根,而我這樣懼怕居無定所的人,在學(xué)校里悶了二十年,卻和漂著沒什么區(qū)別,對世事一無所知。

在理發(fā)店門口站了一會兒,不知該去哪兒。這次,我看到女人從遠處懶散地走過來,仍穿著草綠色軍大衣。好幾天沒見她了,原來是進城去復(fù)查病,還是老樣子。醫(yī)院給她開了幾種進口藥,但都不能保證百分之百治好。她也不知該去哪兒,恰巧這個方向順著風(fēng),不覺得那么冷。我和她走了一段距離,發(fā)現(xiàn)這條路正通向那個新××劇場。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有了好奇心,不知經(jīng)過上回拆遷,那個劇場還在不在了。

沿途大片大片的房子都被推倒了,露出鋼筋柱子、白灰墻,還有散落廢棄的東西。寒風(fēng)從其中刮過,發(fā)出嗚嗚的轟鳴。有個拾破爛的老人在殘垣斷壁之中尋覓,撿到一點有用的東西就塞進背后的蛇皮袋子里。

在路的盡頭,那個劇場和幾個物流倉庫、汽車修配廠、五金商店一起立在那兒,還有一大片不小的聚居紅磚平房。在我看來,有點劫后余生的感覺。劇場所在的那個院子沒什么變化,也沒有人。我和女人來到街對面平房區(qū),這里晾著衣服,還有正在充電的電動車,看來是有人。那間曾經(jīng)講過課的大房子鎖著,我記得德子說他住在這兒,便向里面找去。他在,正接受采訪。兩個金色頭發(fā)的外國人,一個拿著手持攝像機,另一個拿著話筒向他提問,還有一個翻譯。

德子顯然是用余光看到了我們,高興地笑了笑,招招手。我和女人也向他招了招手,讓他忙自己的事。我透過并不太干凈的玻璃窗子看進去,里面的陳設(shè)和農(nóng)村普遍人家的樣子差不多。紅磚鋪地,二手的兩開門衣柜,大鏡子,濃紅色人造革的大皮箱,不銹鋼管椅子。我們在小院子轉(zhuǎn)了一小會兒,外國人出來了,德子和他們打過招呼,便向我們走來,臉上有股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親切笑容。

我有點意外,跟著他進了屋。女人問那是些什么人,德子滿不在乎地答道,是幾個德國人,正在拍紀(jì)錄片。這種人很多,在這里經(jīng)常會遇到??墒?,他們只不過是要把一些新鮮的東西告訴給別人,賺取眼淚,而大家呢,除了同情心泛濫,就沒有更多的東西了。我們不過是他們眼中的奇葩,用來圍觀的。來采訪我們的記者們,他們自己的生計還沒著落呢。離開了這里,大概就把我們丟在腦后,尋找更離奇的見聞去了。

他又說,我們在他們眼里,和飯店里好吃的東西一樣,有滋味,有看頭,可吃過看過之后,滿足了口腹之欲后,就像大便一樣拉掉了。

德子說過幾句之后,突然記起了什么,一拍手,道,得謝謝你們。有了你們的捐款,學(xué)校打算鋪一個塑膠跑道,再建一個文藝活動室。德子的笑容很真誠,讓我很害臊,忙說,都是她捐的,真慚愧,我沒捐一分錢。

德子問,你是做什么的?我說,我是大學(xué)中文系的教師。他說,我們這里有個文學(xué)小組,不知你有沒有空,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很希望你能來講一課,比方怎么寫文章,怎么欣賞文章。你可能不信,這里有很多對文學(xué)非常感興趣的人。他們已寫了很多東西,你看了肯定會嚇一跳的。

說起這個,德子一下子就很興奮,說道,我辦樂隊可以,講評書可以,但對小說這東西一竅不通。我們很需要有人來幫大家一把。德子的熱情感染了我,況且,也不是什么難事,不必面對學(xué)校里那些尖刻的學(xué)生們,也不必小心翼翼。我說,可以試一試。說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是有用之人。

十四

這時,木頭門拉開,一個小男孩拎著作業(yè)本進了屋。這小男孩一看就是德子的兒子,清瘦,脖子長,挺白凈,不太密實的卷發(fā)貼在前額。他有點怕生,眉頭像畏懼強光似的皺著。德子把他拉到兩腿之間,講了一會兒題。聽完了題,小男孩不愿意走,頭貼著德子的下巴,打量著我們。

女人開玩笑地問,你上幾年級了?小男孩道,二年級。女人又問,你上學(xué)交學(xué)費嗎?小男孩糊涂了,回頭看爸爸。德子說,當(dāng)然要交,你不交,別人就要多交。

我注意到,德子有個小書架,不大,擺在桌子旁邊,貼著一臺很舊的雙筒洗衣機。最上層有一套四厚本的《列寧選集》,精裝本,像是被水泡過,中間部分紙張鼓鼓的。我問道,你看《列寧選集》?德子說,我沒什么文化,連初中都沒上過,腦子里那點東西還是七八歲跟師父學(xué)評書時存下的。這套選集是從垃圾站撿回來的,我要不收著,估計就得進造紙廠了。

德子說,開始也沒打算看,只覺得厚厚的四本,丟了怪可惜。而且,畢竟人家是革命導(dǎo)師嘛,寫的東西肯定不好懂。那時,忙著辦學(xué)校、跑樂隊演出的事兒,也就扔在那兒沒看??捎幸淮?,我隨手翻了幾頁,發(fā)現(xiàn)很容易看,除了講哲學(xué)的部分我沒怎么看懂,其余的都是大白話。而且,最重要的是,這里面講的東西和我的生活有關(guān)系,就好像我們之中的某個聰明人寫的。這種感覺你能理解吧?

德子又說,這人寫的東西太親切了,他就是在寫你的生活,實實在在的,沒有半點含糊,沒有半點遮掩,而不像一些人,一張嘴你就知道這不是自己人。來我們這里的有許多大學(xué)生,一張嘴就能背《選集》里的東西,可我總覺得他們不是那么親切,和真實生活相差太遠。道理講得氣勢洶洶,可一碰實際的事兒就露怯了。

說著說著,德子的興奮勁兒又來了,說道,什么沒有階級,就是有階級!用階層替換階級,用農(nóng)民工替換工人農(nóng)民,都是很骯臟的把戲。你要是住城里面,舒舒服服地,當(dāng)然不會覺得有什么??赡阋莵磉@地方看看,看看實際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你就知道我說得一點也沒錯!就說旁邊那個機場吧,當(dāng)初建機場時,村子里很多人都在工地上干過活兒,可現(xiàn)在,還不是得滾蛋?這村子二十幾年沒變過樣子,只是越來越大了,永遠住著一群窮光蛋,沒力氣打工了就得走。這不是階級是什么?

他摸出一包煙,要扔給我,我說我不抽,又扔給女人一支。女人吸了一口,皺著眉說,還不如鋸末子好抽。德子自得其樂地點上,把兒子推走,說,到那屋寫作業(yè)去吧,爸爸要抽煙了。兒子不聲不響地從他腿上下來,很乖地離開,順手把德子剩下的大半包煙帶走了。

女人又吸了一大口,若有所思地說,德子,你不能總是這樣,你得到外面的世界去,你得出去看看。我沒聽明白女人的話,但我發(fā)現(xiàn),只要她和德子一碰面就要起一番唇槍舌劍,兩人似乎是前世冤家。

德子盯著煙霧,好像沒聽見女人的話,也無意于搞明白。他說,來這里的還有兩種人。一種人高高在上,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他們永遠是教師,而我們永遠一無是處,永遠要對他們頂禮膜拜。當(dāng)然,這些人嘴上是不會說出來的,表面上還要裝作是愛護我們。可是,在某些時刻,一個表情,或一句話就泄露了他們真實的心態(tài)。

而另一些人,我說不好他們要干什么。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他們是一些野心家,他們對我們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他們在下一步大棋,而我們只不過是一枚棋子: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能留在棋盤上;不需要我們的時候,就可以一下子把我們抹到下面去。這后一類人更可怕,他們沒有惻隱之心,隨時可以把任何人犧牲掉。而且,更無奈的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對這一類人卻還沒什么分辨能力。

不知不覺太陽就偏西了,一個大火球掛在淡藍色的清澈天空里,從平房西側(cè)的窗戶里照穿進來。時間過得很快,也許因為德子學(xué)相聲出身吧,無論說什么,總是很吸引人??煳妩c了,德子要留下我們吃飯。而且,他還是個做菜的老手,半小時就做了四個小菜,還讓兒子買了一瓶紅星二鍋頭回來。我們就圍坐在那間屋子中間,支起一張不銹鋼腿的圓桌子。德子給他兒子撥了一碗飯,蓋上一些西紅柿炒雞蛋,說道,自己吃吧,吃完到學(xué)校去,今晚有課外班,看看哥哥姐姐們在學(xué)什么,你要是覺得好,爸爸也給你報一門。

吃飯時也沒說太多的東西。德子本來倒了一小杯酒,可只喝半口,就吐在了地上。我再次提醒他要去醫(yī)院看看,他嘴里咕噥了幾聲,就沒再說下去。德子是個很情緒化的人,只言片語很傷人,會讓你面紅耳赤。可一看到他濕潤明亮的眼睛和貼著長發(fā)的前額,你又覺得他很真誠,不由自主地怒氣全消。

吃完飯,德子送我們到小院出口。我發(fā)現(xiàn),這里地勢挺高,向北方望去,小村子一大半都看得到。拆遷的那部分一片漆黑,在星星點點的燈火之中,像黑色的池塘。女人回過身,嘆了口氣,用一種老朋友式的飽經(jīng)滄桑說道,德子,剛才你沒讓我把話說完。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得出去看看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一窮二白,越來越多的人經(jīng)過努力,生活好了,也有錢了。你不要覺得這個世界欠你的,你一肚子怨氣,什么也不做,只想討個公道,那樣,你一輩子沒出息。

德子有點吃驚,剛要張嘴。女人又說,我也恨這個世界,可是我的恨和你的恨不一樣。我恨,是因為在這個世界里,人都成了禽獸,人不把人當(dāng)人,人糟蹋人。而你恨,僅僅是因為別人過得比你好。

德子倒是不說話了,望著星星點點的小村子,許久才道,姐,你看,這村子是活的,它自己會說話。只有和它生活在一起,你才聽得懂。小村子是趴在我心頭的一條蛆,它暖乎乎的,它黏著我,它從來都是實實在在的。而你們,從未在這里住過的人,一說話就跑題。

十五

回去的路上,我們發(fā)現(xiàn)那所小學(xué)校的燈還亮著,隱約能聽到音樂聲。原來,這就是德子說的課外班,有教素描的,有教笛子的。有間教室的桌椅推到了一邊,十來個小姑娘在學(xué)舞蹈。她們穿著黑白相間的練功服,看樣子學(xué)的時間不短了,能在體操墊子上呈一字馬姿勢壓腿。

我一下子認出了那個女孩子,她比其他學(xué)生高了不少,身材也很出眾。和她相比,旁邊那個穿練功服的小姑娘則差點讓我笑出來,胖墩墩的,憨態(tài)可掬。女人也認出了她,停下腳步不走了。不一會兒,教舞蹈的男老師在每人伸在前面的腳跟下墊了三塊磚頭,磚頭上又鋪了本舊雜志。有的女孩子后腿稍稍彎曲了一些,男老師毫不留情地用腳踢直。五分鐘不到,教室里就傳來哭聲。豈止是哭聲,有的差不多就是慘叫。男老師像個做過無數(shù)次手術(shù)的外科醫(yī)生,見了任何苦痛都不動容。他用一把透明塑料尺子啪啪地拍著手掌,高聲叫著誰也不許動一下,還有十分鐘、九分鐘、八分鐘……

我看見女人用雙手合十的方式捂住鼻子和嘴,無聲地哭。盡管無聲,但哭得很猛烈,依她的性格,有點不可思議。女人擦干凈臉,推門進了屋,在門口旁邊的小椅子上坐好。男老師大概以為我們是學(xué)生家長吧,也未加以理會。那個女孩子昂著臉,眼睛、鼻子和嘴巴周圍紅紅的,嘴角微微抖動,淚珠兒從下巴尖滴在大腿上,一滴接著一滴,像汗水。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冷,墻角插著一臺電暖器,但用處不大。窗子上有個大窟窿,用報紙糊著,那一面墻被熏黑了,表明不久前,有個燒煤的鐵爐子。看著這些身穿單薄練功服的小姑娘,我不禁心生敬佩。

這時,舞蹈老師拎來一把椅子,換掉了那個女孩子腳跟下的三塊磚。現(xiàn)在,她的雙腿呈向上的弓形。這老師頭發(fā)噴著發(fā)膠,很亮,不自覺地昂首挺胸,在我看來有點女里女氣。他在女孩子身邊蹲下,用手背拍著她的后腰,吼道,把胸挺起來!女孩子緊緊咬住嘴唇,額頭竟冒出豆大的汗珠,把后頸的幾縷頭發(fā)打濕了。

舞蹈老師用手掌扶住女孩子的大腿,狠狠地壓了下去,那架勢真的嚇人,只覺得女孩子單薄的雙腿馬上就要嘎巴一聲斷掉。他咬緊牙,用牙縫道,你天生是塊跳舞的材料,你要比別人做得更好。女孩子快把嘴唇咬破了,淚如泉涌,一邊直視前方,一邊用手心擦淚水。擦掉一層,馬上又覆蓋一層。我頭一回看見有人這樣流淚。

舞蹈老師抓住女孩子的腳背,使勁壓下去,并且說道,腳尖要和小腿一條直線,否則你一輩子就別跳舞了。女孩子渾身顫抖,終于再也忍不住,尖叫一聲,用一種女人失去尊嚴(yán)時的聲音痛哭起來。老師并沒有因此減輕力道,而是再一次吼道,哭可以,身體不許動!女孩子收住聲音,緩緩抽泣,壓低下巴死死地盯著已經(jīng)和眼睛同高的腳尖。我仔細分辨著,這眼神里有什么?淚水中,有疼痛,有忍耐,不過,我也讀出了一絲如尖刀般的刻骨仇恨,讓人心碎又不寒而栗。

大約過了五分鐘,老師才宣布舞蹈課結(jié)束。這五分鐘里,我覺得自己渾身每個骨節(jié)都咔咔作響。女孩子們躺在墊子上動彈不得,很久才慢慢活動腳尖、大腿,呻吟著,一瘸一拐站起來。那個女孩子默默穿上襪子,套上毛褲、棉上衣,最后穿上和大家一樣的紅白相間校服。

女人的眼睛一直紅著。在女孩子與她擦身而過,準(zhǔn)備離開教室時,女人忙不迭地說,丫頭,你跳得真好!女孩子停下來,有點困惑地看了眼女人,懵懵懂懂的什么也沒說。我發(fā)現(xiàn),那個令人膽寒而又驚艷的女孩子,只在華光一現(xiàn)之中才能讓你看到。而此刻,她不見了,又變成了那個皮膚略黑,從農(nóng)村來的小姑娘。

女孩子主動說道,我已經(jīng)學(xué)了快兩年。女人說,你很認真,有出息。女孩子答道,我是學(xué)校舞蹈隊的,有專業(yè)老師教,不用花錢。如果在老家,是什么也學(xué)不著的。女人又問,剛才那個老師說你們要參加一個晚會,是什么樣的晚會?女孩子說,離這兒不遠有個劇場,每年過新年都有演出,我們舞蹈隊參加好多年了。

女孩子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臉頰上有兩團紅暈。女人摘下自己的白色毛線帽,說,丫頭,你聞聞,有什么味道沒有?毛線帽雪白,很厚,正面縫了標(biāo)簽,看樣子很貴。女孩子聞了下,搖搖頭。女人把帽子雙手套在她頭上,道,丫頭,外面冷,小心著涼。

路過那間浴池時,我知道快到女孩子的家了。浴池還開著,門口有只黃色小燈,不時有身上冒著熱氣的人進進出出,像剛出籠的包子。女孩子突然說道,就算是老師往死里打我罵我,就算是跳舞一點用處也沒有,我還是會認認真真地學(xué),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學(xué)的。

不一會兒,女孩子在一家小籠包子店門口停了下來,說道,我到家了。我順著鋁合金拉門看進去,有個中年婦女站在一排蒸鍋后邊包小包子,身材矮小,一點也不像女孩子。女孩子轉(zhuǎn)過身,很沖動地看著我們,說,我已經(jīng)六年級,再過半年就沒學(xué)上了。女人用大拇指撫了一下她的眉毛,說道,丫頭,別害怕,我向你保證,你會繼續(xù)上學(xué)的。女孩子很意外,想問點什么。女人推了她一下,說,回家去吧。

女孩子拉開門時,女人叫了一聲,你回來一下!她把女孩子拉到跟前,說道,答應(yīng)我,要是有一天你能繼續(xù)上學(xué),就要像學(xué)跳舞那樣認真。女孩子咬了咬嘴唇,說,我一定會的。女人又說,還有!今后不要去包包子,它不適合你?;畹酶谐鱿⒁稽c!

十六

時間在慢慢加速,這意味著給我留下印象的事情在慢慢減少。我把手機設(shè)置成了靜音,不看新聞,不看朋友圈,每天只回一兩個絕對必要的電話。實在寂寞,就看隨身帶來的古書。我發(fā)現(xiàn),我漸漸淡忘了這個小村子的地理位置,它存在于京城何處,它在幾環(huán)之外,它如何偏僻,這些都不重要。它就是世界的中心,而其他的,不過是視線以外遙不可及的東西。

這期間,我的學(xué)校打來電話,說是要給我一次評正教授的機會。我呢,竟像個懷了春的尼姑,一下子心境盎然,仿佛什么可憂慮的事情都在那一刻沒有了,答應(yīng)他們馬上回去準(zhǔn)備資料。可放下電話沒二十分鐘,我一腦袋茫然,意識到不能回去。否則,就像吃了春藥,藥力一過,那種虛妄的快樂需要加倍的痛苦去償還。

前幾天,我還真去村子里的文學(xué)小組講了一課。內(nèi)容很簡單,無非是怎么寫人物,怎么寫環(huán)境,怎么寫故事。我覺得愿意寫點東西的人更需要這些東西,而不是理論。他們有自己的想法,而我能做的,是幫助他們把這些想法寫出來。我的這次課沒來什么外人,都是本地人。有木工,有泥瓦匠,有小時工,還有的在煉鋼廠當(dāng)過工人,總之是五花八門。我也沒半點酬勞,只有一個年輕姑娘給我倒了杯熱水。不過,感覺很踏實,因為我本來就不是為了獲取什么而來這里,更不想成為德子說的“野心家”。我有的,不過是一些無處安放的愛意,希望這些可憐人能過得好些,哪怕僅僅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精神生活。

中午,女人打電話說是要接我到她的學(xué)校去看看,還有德子,一起去。我下了簡易樓,有輛鮮紅色寶馬7系等在那兒。女人坐在副駕駛上,一身黑色,胸前別了朵絳紫色緞子花。德子已經(jīng)坐在了后排,還是懶散而滿不在乎的老樣子。

車子一直向北開,離了高速公路,來到山腳下。路不算寬,兩旁是高大的楊樹。路盡頭,是一座中式院門,兩旁各有一頭大理石獅子,整個學(xué)校由紅色高墻圍著,很像京城某所著名大學(xué)。門上掛著藍底金字匾,寫著××學(xué)府,是一位已故書法家的字,不知是親筆寫的還是拼上的。門里迎面是一塊影壁墻,繞過去之后,是一片很大的人工湖,湖心有島、有亭,岸邊是幾條小船,還有稀疏干枯的蘆葦。

早有一行人迎了過來,校長帶頭,還有董事會的一些人。女人把手抬在胸前高度,讓他們一一握過,眼睛也不看某個具體的人,微微翹著嘴角,似乎對所有人笑。湖邊有柳樹,柳樹后面是一些小院子,每個小院子里有紅色的中式房子,紅磚綠瓦,還有木門飛檐,呈四合院的樣子。每個院子是一個年級,但并不以年級命名,而是叫××院。

仿佛別人都不存在,女人帶著我和德子推門進院,看里面的情況。建房子用的青磚很厚,雖然是木門,但里面非常暖和,光線也很好。走廊里鋪著紅地毯,每隔幾步就有根大紅柱子,上面掛著中國古人留下來的話。每間教室沒有朝向走廊的窗子,門是木質(zhì)的,雕有各色花紋。透過細木條構(gòu)成的網(wǎng)格可以看見里面上課的情況。我拉了一下某個空房間的門,這種門是側(cè)拉式的,非常光滑,一點聲音也沒有。

出了小院子,女人指著湖對面,那里坐落著七八棟三層紅色中式樓,帶三角屋檐,說那是圖書館、實驗樓和體育館。這時,校長一個人走近女人,低聲說了幾句。女人心不在焉地說,不用匯報了,學(xué)校里的事我都知道。等聯(lián)誼會結(jié)束,你讓財務(wù)室的李××來我辦公室一下。處理這種事,記好了,就一條,誰想動我的錢,我就讓誰進監(jiān)獄!

聯(lián)誼會在一幢中式建筑里。過去我總以為中式建筑里很難有太大的空間,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大錯特錯。里面不僅空間異常宏大,而且富麗堂皇,仿佛身處故宮里的某間大殿一般。女人消失了一會兒,然后出現(xiàn)在大廳正前方舞臺上。她講了將近一小時,全程用英文。主持人也說英文,就是說,整個聯(lián)誼會上沒有一句中文。

女人變了個人,只能用風(fēng)華絕代來形容。我這個老副教授英文水平不行,而且長期教中文,英文基本上只在評職稱時才用過。所以,聽得含含糊糊。但我從她的句子當(dāng)中分辨出來最多的單詞是“human”或者是“humanity”,翻譯過來就是人類或人類的。那么,不用說,女人講的都是關(guān)于人類的事情,更進一步說,這個學(xué)校學(xué)生都要站在人類的高度來思考問題。

接下來是學(xué)校校友發(fā)言,也是一律用英文,這些校友大部分來自美國常春藤大學(xué),語言驕傲而優(yōu)雅。發(fā)言之后是在校學(xué)生的才藝表演,有芭蕾舞、鋼琴演奏和美聲。令人不得不肅然起敬的是,這些學(xué)生無不達到了非常專業(yè)的水準(zhǔn)。那個用Steinway?&?Sons三角鋼琴演奏的女孩子據(jù)說已經(jīng)考取了某國外頂級音樂學(xué)院的鋼琴系,師從××鋼琴演奏大師。

聯(lián)誼會四點半左右結(jié)束。女人站在舞臺下的空地里,被學(xué)生家長包圍著,同時與他們寒暄道別。這些家長雖然沒有穿真正的晚禮服,但衣著相當(dāng)正式。給我印象挺深的是,很多男式西裝的袖口扣子都不是縫上去的塑料制品,而是扭上的,銀光閃閃,不啻藝術(shù)品。

學(xué)生和家長都走后,女人找到我和德子,說,真累,我還有點事,你們先轉(zhuǎn)轉(zhuǎn),一小時之后,咱們再去一個地方。德子有點憤怒地說,你叫我來,就是要我看富人們過得怎么好嗎?女人低頭想了想,說,當(dāng)然不是。不過,我覺得你是應(yīng)該看一看,看過了,你就知道世上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這對你的偏激有好處。德子紅著脖子說,你怎么就不明白,那個小村子和這里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這里是這里,那里還是那里。我在小村子里住了二十年,它消失了嗎?它還在。

德子嘆了口氣,道,而且,我一點也不覺得這里有多好。別看你們穿得光鮮,可在我看來,卻都很臟,從里向外的臟!還有事沒有?沒有的話,我走了,懶得看這些東西。女人說,現(xiàn)在可沒車送你回去。德子向外走,大聲說,我他媽的自己走回去。女人跑過去,笑著拉住德子,說,好了,好了,一會兒去的地方會對你和你的那些兄弟姐妹有幫助的。

十七

女人有兩所學(xué)校:一所是我們剛才去的,另一所是××職業(yè)技能學(xué)校,過去她曾對我說過。技校在東北部,相對來說與小村子近一些。五六年前,女人把一個廢棄小工廠租了下來,改造成這所學(xué)校。大門靠著條很寬的公路,但這一帶很荒涼,只看得見成片的楊樹林和干枯的田野,顯得學(xué)校孤零零的。很久才經(jīng)過幾輛汽車,偶爾一兩個城郊農(nóng)民騎著三輪電動車,馱著蔬菜,不急不忙地向城外走。

車子進校門時,我看見一輪稀溜溜的太陽在地平線上落下,顫顫巍巍的。學(xué)校很大,遠處的圍墻和地平線一樣高,幾乎看不出來。昏黃的夕陽里,矗立著幾座不太高的建筑物,仿佛蹲在遠方的黑色龐然大物。

我們直接去了學(xué)校禮堂,看樣子過去是一間大廠房。這里,老師們已經(jīng)坐好,一場晚會即將開始。女人進入禮堂后,站在舞臺上的校長手持麥克風(fēng),另一只手向上一托,全體老師起立,熱烈鼓掌。女人微微點點頭,并沒有向前走,而是走進最后一排,混在老師們當(dāng)中坐下了,還引起了一小團騷動。一個禿頂胖男人跑過來,拉住女人的手,說前面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位置了,您得坐過去。女人瞧著自己的手,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禿頂男人嚇得身子一矮,連忙退了回來,面朝舞臺一動不動。

舞臺上的校長見狀也不敢勉強,連忙宣布××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新年晚會正式開始。校長似乎在模仿相聲演出的風(fēng)格,油腔滑調(diào)地說道,雖然,這個冬天我們告別了煤球,卻還沒迎來天然氣,但是,我們迎來了熱情似火的董事長。??!我們一點都不冷!臺下一片笑聲,女人撇了撇嘴,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來,是學(xué)校學(xué)生演的幾個節(jié)目,有合唱、舞蹈和小品??雌饋砗艽植冢瑢W(xué)生們沒什么專業(yè)基礎(chǔ)。舞臺設(shè)計也很簡陋,花花綠綠,沒有后臺,所有演員都從兩側(cè)走上去,演完再原路下來。不過,學(xué)生們很有熱情,把每個節(jié)目都做了改動,使得一本正經(jīng)的演出變成了爆笑劇。比如,有首獨唱曲子本來是流行音樂,歌頌四十年來社會變得越來越好。可經(jīng)過獨唱的男孩子一改,有了點說唱搖滾風(fēng),加入了諷刺學(xué)校洗澡水太涼,小賣部東西太貴還有假貨,食堂掌勺大師傅愛“抖手”,把肉片都給抖掉了等內(nèi)容。校領(lǐng)導(dǎo)們似乎也沒生氣,老師們哈哈大笑,晚會就進入了一個小高潮。

后半部分大多是老師們的節(jié)目。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女人、校長、副校長三人合演的節(jié)目,改編自某相聲團體一個人人皆知的段子。大致意思是,女人當(dāng)了皇帝,要分封有功的臣子。而功臣呢,當(dāng)然是站在她兩旁的校長和副校長。校長一抖身形,說道,現(xiàn)如今,咱們的×老大稱了帝,怎么著,俺也能把頭把交椅坐一坐。副校長在另一側(cè)唱道,你可是,得意忘了形,想當(dāng)年,跟隨老大打江山,是誰鞍前馬后擋板磚?要我說,這頭把交椅的重擔(dān)要由我來擔(dān),我來擔(dān)!

女人用雙手把二人一推,走到舞臺正中,冷笑一聲,道,你們兩個都別爭,朕封×××(副校長)為大太子,封×××(校長)為二太子,這下滿意了吧?

臺下一片笑聲。校長朝女人拜了一拜,說道,陛下這可是太砢磣人了吧?太子是什么意思?是兒子??!我都五十多歲了,您看看您,才十八歲!您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呢?憑什么——

臺下一片寂靜,都等著他下面的話該怎么說。校長怒氣沖沖地說,憑什么,他就是大太子,我才能當(dāng)個二太子呢?論功勞論資歷,我哪點當(dāng)不上大太子!這下,臺下又是一片笑聲。

晚會接近尾聲,校長說,最后,是一個神秘的節(jié)目,有請我們最最敬愛的董事長!接下來,四位老師抬上來一個金色綢布蒙著的東西,看輪廓,像一盆很大的植物,而且非常重。校長拉掉蒙布,原來是粗粗的一大束花,不過全是用百元大鈔折疊而成的。花束很粗很高,得兩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遠遠看去,還真的有些震撼。

校長用激動的語調(diào)說,大家不要動,請董事長講話!臺下的觀眾不明就里,屏住呼吸聽女人到底要有什么動作。這時,從棚頂垂下一條鋼絲線,把這朵巨型的錢花吊到了半空中,緩緩向舞臺下面移去。

女人接過話筒,說道,大家辛苦了一年,下面,拿出你們的本事,玩命搶吧!話音剛落,她舉起右手,用類似遙控器的東西對著空中一按。那朵笨重而巨大的花慢慢傾斜,從托著它的木板上滑落下來。下面的人群稍稍向四周散開,然后,爆發(fā)混亂的尖叫,錢花轟的一聲落地散開,人們?nèi)绯彼粯酉蛑行膿頂D。有女教師身弱力單,被擠得哇哇痛叫。力氣大的小伙子貓腰抱著幾朵大花,用頭和手臂護著向人群外面跑,中途不時有人從他懷里抽出幾張鈔票。當(dāng)他終于安全地站到禮堂邊緣的某處時,高興得又叫又跳。還有個瘦瘦的男老師一直站在人群的邊緣,此時竟然躥到擁擠的人群上邊,踩踏別人的后背、肩膀向中心處鉆。

混亂的場面持續(xù)了十幾分鐘,終于平息下來。大部分人都歡天喜地,少數(shù)一些沒搶到錢的人則愁眉苦臉。還有一個穿白羽絨服的女孩子坐在椅子上哭,她的衣服遭了殃,留下好幾個腳印。女人走到她身旁,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抹掉淚水,從兜里掏出一只紅包給了她,女孩子才破涕為笑。

人群散盡,我和德子坐女人的車來到京郊一處別墅區(qū)。女人讓車子走了,她和我們在山腳下的公路上走了一段距離,然后叫了輛車,回到小村子。我們找了間新疆羊肉串,女人問,我的學(xué)校怎么樣?德子說,不怎么樣??纯茨銈兊哪莻€晚會,一個個的活得哪像個人?。繛榱隋X丑態(tài)百出,真不明白大家怎么還笑得出來?

女人一拍桌子,說,你說得太他媽對了。我就恨這世界人禍害人,人作踐人,可我卻是所有人當(dāng)中最壞的一個。我作踐他們、禍害他們,可他們心甘情愿。他們活得不像個人,可是只要學(xué)校撐下去,這些小姑娘小伙子今后就能留下來,兩只小老鼠過十年緊巴日子,湊一湊錢,還能在京郊貸款買房子。你們呢?你們的好日子在哪兒呢?

德子說,都是鬼話連篇,將來你就會羞得沒臉見人。我回去了,還得感謝你讓我開了眼,看看你們富人過的是這么惡心的生活??催^之后,我也就放心了。女人笑了笑說,我可沒工夫讓你開眼,我是想跟你談件事兒。德子說,什么事?我一沒錢,二沒權(quán),咱們沒什么可交易的。女人問,想不想讓你的學(xué)生到我這兒繼續(xù)上學(xué)?

走出幾步遠的德子一抹身,又回來坐在桌子前,眉開眼笑又油嘴滑舌地說,姐,你這人吧,不壞。女人冷笑說,去,去,去,給我拍馬屁的人多了去了,輪不上你。而且,哪個人都比你拍得好。我問你,你們這里的學(xué)生都有初中畢業(yè)證嗎?德子說,唉,我們這個學(xué)校沒資質(zhì),連小學(xué)畢業(yè)證都開不出來,哪兒來的初中畢業(yè)證?

女人嫌棄地說,辦假證??!我們那個學(xué)校,本來就啥也學(xué)不著,只要不是文盲就行。德子摸了摸后腦勺,說,當(dāng)好人時間長了,腦子就不好使了,還是你們壞人辦法多。但還有個問題,你們那兒的學(xué)費怎么樣?這村子里的可都是打工的,實話告訴你,不讓燒煤了之后,他們連電暖氣那幾度電都舍不得花,寧可凍著。女人說,前十名學(xué)費全免,其余的打五折。加上國家的補貼,一年也就兩千多塊錢。

德子眼睛紅紅的,長嘆一聲,說,就這兩千塊錢,我也不好說他們能不能出得起。女人眼睛一瞪,道,別給臉不要臉,老娘我這輩子沒對什么人這么好過!

德子要了一個小綠瓶二鍋頭,擰開蓋子,一口悶了,說,我替這個村子里的孩子們謝謝你!剛說完,他就臉色慘白,全吐在地上了。稀湯寡水中,有幾截面條和菜葉,還有大股大股的濃綠色濃紅色汁液混合在一起,看起來很嚇人。

十八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發(fā)生了些古怪的事。女人不見了,手機也不開。當(dāng)然,我可以去找她,但沒必要。她既然不告而別,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我又何必忙著去搞清楚?相忘于江湖也很好。德子也不見了,房子還在,里面的東西還在,只是門一直鎖著。透過蒙著灰的玻璃,我看到墻上掛著手撕日歷,停留在不久前的某個日子。每次來,我都留意著它,可它再沒被撕掉過。

我呢,無所事事地空耗時間。新年平平淡淡地來了,什么也沒發(fā)生。新××劇場的元旦演出取消了,沒說明什么原因,推遲到春節(jié),改名叫××春晚??礃幼樱羌軇荼仍┩頃€要大。

我前后找了兩份工作。第一份是在××搬家公司,六個人一組,一個司機,一個組長,加我們四個組員。司機只管開車,瘦瘦的,我忘記他長什么樣子了。組長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很壯實,總把舊式軍用迷彩服敞開著,露出大大的胸肌和腹肌。組員當(dāng)中有兩個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黑瘦黑瘦,五十來歲,冬天地里沒活兒,就出來找活兒干。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看骨架子還沒長成,懶懶散散的,一有空兒就蹲在一旁玩手機。

早晨五點左右出工,一天搬四家,每次每人能分到五十元。干活兒第一天上午的第二家看樣子很有教養(yǎng),一屋子書,還有一架立式鋼琴。書是用牛皮紙箱子打好了的,鋼琴也用毯子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們家住五樓,沒電梯。我背著一箱子書,還沒下兩層樓,腿肚子就酥了,一個勁兒打戰(zhàn)。腦袋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后背上的東西和打戰(zhàn)的腿,心想可千萬別從樓梯上滾下去。搬了五趟下來,就是有人用棒子打死我,我也背不動了。不是不想背,而是真的沒有氣力。手指頭想摳住裝滿書的箱子,可死活就是摳不住,眼睜睜看著它一點點滑下去。這輩子頭一回體會到什么叫“一點力氣也沒有”。

那兩個黑瘦的老哥倒是一直有勁兒,一聲不吭,不緊不慢。組長小伙兒讓大家歇會兒再干,我們蹲在樓下過道里,那兒暖和點。戶主給買了礦泉水,雖然有點涼,但一口氣都給喝了,腰部以下全沒知覺,都是軟的。兩老哥總是仰著臉看你,老實巴交地嘿嘿笑,說點鄉(xiāng)下的事兒,一咧嘴一口黃牙。有個老哥說他家是種核桃的,文玩核桃,一年能掙十多萬塊錢,生活一點都不差。

搬家的活兒干了一個多星期。組長小伙兒對我說,老哥,你還是別干了。別看我沒你大,可十六歲就跟著搬家隊干,也快十年了,見的人多了。不是不想讓你干,是怕你出事兒。我嘆了口氣,說,好吧,看我笨手笨腳的,耽誤了大家很多工夫??墒?,我就想知道,你怎么不讓小李子走呢?小伙兒說,小李子能帶出來,你帶不出來。他和我當(dāng)年一個德行,我就多干點,一定也能把他帶出來。

從搬家隊出來,我在村子外的一個垃圾場干了段時間。這里有個快六十的老頭和他五十來歲的老婆,不是本地人,從山西來的?;顑旱故遣恢兀延杏玫膾鰜?,分類打成捆,每天晚上十點多有外地的大貨車來收。

太陽快落下去時,我爬上高高的垃圾山頂。遠遠近近都是一望無際的垃圾,腳下有舊衣服、壞電器、塑料玩具、破鳥籠子、方便面盒等,非常滑軟,一不小心就會把腿陷進去。太陽離地平線只有幾寸遠,在一排防風(fēng)林后面晃晃悠悠地不肯落下去。小村子變成一條黑色的帶子,貼在金色的夕陽下。更遠處,是朦朦朧朧昏黃色的山,在滿是灰塵的霧氣里。

我撿起一條破牛仔褲,女式的,過去一定是屬于某個女人。還有一支廉價水果味口紅,用了一半,也一定屬于某個女人。那腦殼破了的塑料娃娃,屬于某個孩子。還有只張了嘴的人造革皮鞋,像只半死的青蛙,沉默地蹲在那兒,屬于某個男人。這里是北京城的另一面,保守著無數(shù)的秘密,無人關(guān)心,也無人知曉。

這時,女人打來了電話,說她在醫(yī)院里,讓我去一趟。醫(yī)院在三環(huán)以內(nèi),我跑了很久。算起來幾個月光景沒進過市里,有點陌生。進地鐵站時,兩個警察從人群里把我攔下來,要查看我的證件。等他們把我的信息從電腦里調(diào)出來,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觀察了好一會兒,才放我走。

病房看起來很老舊,但是很大,看來是花了大價錢。病床和各類儀器只占了房間的一半,另一半空著。燈光又冷又白,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有尸體顏色。第一眼看見女人時,我嚇了一跳,盡管有些心理準(zhǔn)備。她的臉幾乎瘦掉一半,顴骨干巴巴的,眼瞼發(fā)黑,頭發(fā)異常稀疏,看得見慘白的頭皮。

我坐在床前,握著女人的枯手,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坐在床頭,穿乳白色的毛衣,化了淡妝,五官驚人地完美,渾身有股稠得化不開的味道,讓人眩暈。那是脖子里的味道,是乳房上的味道,還有復(fù)習(xí)材料紙上的味道,橡皮的味道,還有洗臉用的地下井水味兒。所有那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從毛茸茸的毛衣縫隙里滲透出來,像寒夜里的燈光。即使二十年過去,它依然新鮮如在眼前。

我把女人的手捂在眼前,哭起來。那種味道再也沒有了,有的只是刺鼻的藥水味兒和隱隱的近乎腐爛的味道。女人抽回手,擼起袖子,讓我看肘部一處潰爛的傷口。她說,明天一早,我就要進無菌病房,他們跟我說沒事,不過我知道,恐怕是出不去了,有點害怕。過會兒,還要來一些人,你就坐在角落里,不要走。等他們走了之后,陪陪我。

有個護士走到門口,把兩只白色塑料瓶放在木桌上的不銹鋼盤子里,也不進來,說道,把藥吃了吧。女人吃了藥,把枕頭墊在后背,挺直腰,坐在床上,等著要來的人。不久,來了十幾個人,把屋子擠滿了。我低頭坐著,擺弄病歷,誰也沒注意到我。

這些人里有女人的母親和弟弟,站在最前面。她的母親矮胖粗壯,不像女人,但眉宇之間很強悍,看起來雖不精明,但也是做事霸道的老女人。她的弟弟掛了條大金鏈子,脖子和臉一樣粗,兩只手黑紅黑紅的,一舉一動透著魯莽,又殺氣騰騰的。據(jù)女人說,他年輕時還真因為打架殺過人。不過那時法治的活動余地太大,賠了死者家里錢,又到老家躲了幾年,后來也就沒事了,反倒成了他后來吹牛的資本。

后面,站著學(xué)校董事會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我是從女人的話里猜的。女人的母親上半身趴在病床上大聲哭號,不憋著,和北方鄉(xiāng)下老太太一樣。女人皺了皺眉,說,媽,你先別哭了。母親沒有停下,弟弟也跟著哭起來,狠歹歹的,一副社會人的樣子,像要找誰報仇雪恨似的。大家也不知女人要干什么,剩下的人也哭喪著臉,抹著淚。

女人似乎實在無法忍受,用盡氣力拍了下床鋪,嚇人地尖叫一聲,道,都他媽的別哭了,盼著我死,你們好把學(xué)校分了,是嗎!

大家嚇得靜下來。母親也坐起身,挺直腰,悄悄抹眼角上的淚。女人指著她的弟弟,憤怒地說,你是個男人,別一副窩囊廢的樣子行不行?我要是死了,你讓我怎么放心!

病房里一片寂靜。女人正了正身子,說,讓大家來,是想說件事情。在我住院期間,由我弟弟行使董事長的職責(zé),有沒有不同意的?好,就算通過了。明天,你去學(xué)校主持日常工作。女人的弟弟似乎還未緩過神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姐,這行嗎,當(dāng)初不是你把我趕走的嗎?

女人說,我是把你趕走了,但我還給你留了學(xué)校百分之十的股份,加上媽的百分之十,還有我的百分之二十五,這事就能定下來。

女人讓弟弟走過來,摸著他的后腦勺,又說,好弟弟,像個男人一樣,把當(dāng)初殺人的勁兒拿出來,別把學(xué)校給我毀了。她又說,還有媽,今后你還和現(xiàn)在一樣,不要去摻和學(xué)校里的事兒,弟弟會保你吃喝不愁。

女人又沉默了很久,說道,希望大家多幫助我弟弟,像幫助我一樣。我雖然在醫(yī)院里,可學(xué)校的事情還是知道的,都給我老老實實的,誰若動歪心眼兒,誰就沒有好下場。好,我說完了,你們就不要再說什么了。我累了,大家走吧。

女人轉(zhuǎn)動身體,雙腿垂下床沿,擁住母親的脖子,道,媽,今后讓弟弟照顧你吧。這里,你不要再來了。人死了很難看,還是不要看。老母親像哭喪一樣號叫起來,女人滿眼恨意地看了看弟弟,說,把媽帶走吧,早晚都得分開。記住,你要是個男人,就把學(xué)校辦好,別再來看我,婆婆媽媽的讓人心煩。

這時,弟弟竟然從兜里掏出把折疊刀,就著不銹鋼床沿,眼都不眨地把自己小手指割了下來。他惡狠狠地掃了大家一眼,一手攙起母親,道,大家都跟我回去,咱們今晚連夜開會。出門之前,他看了眼女人,咬著牙,流著淚,道,姐,我?guī)镒吡恕?/p>

女人靜靜聽著走廊里的腳步聲,大叫一聲,“弟弟回來”。她把弟弟叫到身邊,小聲說,將來你站穩(wěn)了腳跟,剛才在屋子里的人,一個都不能留下。無論他們怎么求你,你都不能心慈手軟。要重新挑選你自己的人。記住。還有,我死之前咱們就不見面了,等我死了,你再來給我收尸。走吧。

十九

女人的弟弟出門之前,用刀子指著我,問,這人是誰?女人說,他是誰你別管,你走。

女人躺下,長舒了口氣,說,都走了,你坐過來吧。

她說,這層樓每天都要推走幾個死人。我隔壁的老太太,得的肝癌,疼得把皮肉抓得血淋淋的,病號服也撕扯壞了。兒女都按不住。今早上消停了,我過去一看,病房空著,人沒了。

過去,我以為自己不怕死。記得四年級時,縣城大道上壓死了一個同學(xué),腰以下全斷了。當(dāng)時,她還沒死,奄奄一息。我竟然壯著膽子蹲在她身邊,問她有什么話要跟家里邊人說。同學(xué)說她攢下五百塊壓歲錢,放在門框和墻之間的縫里邊了,留給弟弟。說完,就死了。我拉著她的手,一直到警車和救護車來,才躲到一邊去。我在人群外面傻站著,站了一個下午,看同學(xué)的媽媽哭昏過去了,看警察問話,看醫(yī)生把同學(xué)兩截尸體抬上救護車。我拉著同學(xué)爸爸的后衣襟,告訴他壓歲錢的事,他兇巴巴地看了我一眼,還打了我一巴掌。后來,人散了,柏油路上留著一大攤干枯的血、幾塊肉餡一樣的碎肉渣。我當(dāng)時覺得,人死了,就是件很怪的事。

像我這樣的人,沒認過

。能站著生,就能站著死,要走,也走得好看一點。所以,我把他們都趕走了。我不想道別,不想說些沒用的廢話??勺蛲?,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個黑屋子里,又熱又悶,有人對我說,過一會兒你就要死了。我記不清是要槍斃我,還是給我注射藥水,反正是必須得死。

在夢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死來得太快。我喘不過氣,慌得什么都記不起,就像要淹死一樣,一團慌亂中就死了。這死法真是太可怕。我嚇得醒了,病房里的燈亮著,又冷又白。我以為我得救了,可清醒了一會兒,記起自己的病惡化了,遲早還得死,只是比夢里晚幾天。

女人問,你相信靈魂一類的東西嗎?天堂地獄呢?

我說,我不相信。

女人沉默許久,說,是啊,我也不信。人活一世,草木一生,死就死了,并不比畜生多出點什么。沒有輪回,沒有報應(yīng),一了百了,無論作惡行善,臨死的時候,都是一團黑。黑過了,就什么也沒有了。

女人說,可是,有點不甘心。

我問,為什么不甘心?

女人問,你甘心?

我說,我也不甘心,可是沒有答案。

女人說,我做了一輩子壞女人,要死了,我不后悔。這世界就像鋼鐵的機器,是靠著人性壞的一面才運轉(zhuǎn)起來的。它利用得越好,就轉(zhuǎn)得越快,生產(chǎn)出的東西就越多。你要嚇唬他們,讓他們知道如果不老老實實地做工,就沒飯吃,就得流落街頭,有了病也看不起,像狗一樣死在荒郊野外。你不能教導(dǎo)他們應(yīng)該有尊嚴(yán),這對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越過越落魄。你要教會他們怎樣當(dāng)奴隸,不要反抗,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爭取更多的東西,每天只為攢下幾塊幾十塊錢茍且偷生,下了班只會躺在床鋪上看手機、聽相聲。你要訓(xùn)練他們見到錢,就像狗見了骨頭一樣,一下子撲上去,沒有半點廉恥和羞愧,哪怕是把自己的朋友和愛人宰了。

她又說,不要嫌我的話粗,這世界有個好看的皮相,可骨子里頭卻是我剛才說的那些東西。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永遠長不大,也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問,依你看,就沒有哪怕一點點好的東西嗎?

女人說,有點奇怪,的確是有那么一點點好的東西。不過,這點好的東西不是那些騙人的大話,而是,怎么說呢,是這個鋼鐵機器的骨頭縫里的東西。有點不好理解,就是說,這個鐵鑄成的大機器雖然看起來很堅固,可它的每根大骨頭之間的骨頭縫里,卻總是有點讓人溫暖的東西。比如,無論你怎樣鐵石心腸,看到了可憐人卻總是希望他們過得好些。盡管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是,這點同情卻是無條件的,不需要解釋的,對不對?

女人又說,如果這架大機器沒有骨頭縫里的那點東西,它會怎么樣呢?它就不會轉(zhuǎn)動,像生銹的廢物一樣,遲早垮掉。死,其實就像那個鋼鐵大機器,看似堅不可摧,但它的骨頭縫里還是有一絲溫暖。你以為那是一條完完全全漆黑的路,但路上卻有無處不在的微光。

女人笑了一下,說,雖然隔著保鮮膜,可溫暖還是能傳遞過來。

女人又道,我知道,他們背后都怎么罵我,別看這些人在我面前比奴才都乖。他們會罵我是跟別的男人睡覺才有了今天,會罵我給政府官員賄賂才拿下了建學(xué)校的地皮,可他們也是靠著喝我的臟血才活下來的。他們只看到我的冷酷無情,卻沒看到我骨頭里的善意。我不能把這些善意赤裸裸地給他們,那樣,只把他們變成廢物,比蛆還不如的廢物。你必須把那些善意淋上辣椒水,或綁在鞭子上再給他們。只有這樣,他們才知道那一點點的善意有多珍貴,才不會糟蹋掉。

她說,善意是個莫名其妙的東西,你不能把它賤賣了,但也不能沒有它。

你信嗎?

我說,這個我相信。也許正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們才有希望。

女人說,我的話都說完了?,F(xiàn)在,你走吧。我還是習(xí)慣一個人。記得,不要再來了。

我坐在不銹鋼椅子上,感到身體特別重,我知道這一站起來,就再也回不來了。女人將成為記憶,只有腦子里才有。

我說,如果你還想見我,就打電話給我。

女人點點頭,又說,告訴德子,我說過的話算話。再過幾個月就可以報名了,讓他去學(xué)校找我弟弟。

離開女人的病房,我坐在樓下冰涼的臺階上。旁邊一個男人在哭,他的父親得了癌癥,剛剛推進太平間。我看他身邊丟了一包煙、一只火機,還有一地?zé)熎ü伞N页槌鲆恢?,放在嘴里,真不知該像他那樣大哭一場,還是讓自己繼續(xù)惶惶然。我只感到胸口壓著巨石,世界越來越暗,像只真空塑封袋一樣向我裹來。

我艱難地吸著煙,胸腔像是填滿了,怎么也吸不進去。男人的電話響了,在寂靜的夜里,有個女人讓他上樓,幫忙給尸體換衣服。男人抹了把臉,離開了。臺階上仍然丟著那包煙和火機。

我站起來,深吸了口如刀子般的寒風(fēng),抬頭望了眼深藍色的夜空、暗影中的樹林,還有銀色灰塵似的月光。突然間,一切一切像鐵塊那樣沉重的東西轟轟嘩嘩地從身上掉下去,我一下子身輕如燕。

二十

再見到德子時,他回來了,半躺著,旁邊不銹鋼架上掛了一只吊瓶。他比女人還要瘦,臉面黃中帶黑,高高的顴骨上有點冷冰冰的蠟色。屋子里擺了好多小玩意兒,有紅紙扎成的花籃;有小孩子畫的水彩畫,是個男人站在河邊,有太陽,有綠樹,河水是藍色的。那個男人想必就是德子。

我進屋時,有三五個小孩子正往外走。德子的愛人對他們說,回去告訴其他小朋友,不要再來了,德子叔叔需要好好地休息。我對她說,我只坐十分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德子。她回答,說吧,說吧,也沒多久好說的了。

我把女人關(guān)于讓孩子們上技校的事情跟德子說了。說完之后,就不知該干什么。德子問,姐在哪兒?她為什么沒來?我說,女人也得了治不好的病,在醫(yī)院里。德子說,姐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副好心腸。我苦笑著說,真想把這話告訴她,只可惜,她現(xiàn)在誰都不想見。德子道,她那么一個人,也不一定在乎別人怎么說。

他輕輕撬動嘴唇,用帶韻的腔調(diào)低聲唱道,春風(fēng)那吹柳葉兒,小子們那去上學(xué),好好地,記住那,學(xué)堂里站著個俏女子。她的名字叫,哎嗨呀哎某某某。小石頭、小丫頭,不長腦來,大個子,將來那個要是成了才,別忘了那個哎,俏女子,哎嗨呀哎某某某。

德子哼了一會兒,回過神兒來,說,知道得癌癥之后,我就出院了。反正也是治不好,就不要浪費親人朋友們的錢。聽說我病了,學(xué)校要發(fā)動學(xué)生們捐款,被我制止了。都是窮孩子們的錢,我怎么敢用?

我說,此時此刻,我不想說些虛情假意的話,我想問一個問題。德子說,你問吧。

我問,要走了,你有沒有點心灰意冷?

德子問,什么叫心灰意冷?

我說,死是件只能一個人去面對的事情,你,有沒有感到很孤獨?

德子說,也沒什么孤獨的,雖然前面是一片黑暗,可只要稍稍回過頭,我就能看見我的兄弟姐妹,他們從未消失過。

他又說,我現(xiàn)在明白你說的心灰意冷是什么意思了。我沒有。我問你,同樣為人,難道不應(yīng)該不分高低貴賤嗎?難道不應(yīng)該人人平等嗎?這小村子里人,他們又做錯了什么?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苓^上好日子?

我說,這世界總是高低不平,有高山,有洼地;有浪尖,有漩渦。這才是世界的本來面目。

德子答道,你說得不對,高山不會永遠是高山,洼地也不會永遠是洼地。它們不是世界的本來面目,那個推動著世界奔涌向前的東西才是。

我問,那個奔涌向前的東西是什么?

德子說,聽聽自己的良心吧,良心說了什么,那個東西就是什么。所以,我一點也不心灰意冷,我所做的,不過是每個人良心里有的東西。所有的道理,都不能對良心撒謊。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就更是如此。

我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時,德子的樂隊朋友吵吵鬧鬧地進了屋。有個光頭黑皮夾克帶了把吉他,還有人拎了幾口袋餐盒,抬了兩箱啤酒。大家圍坐在折疊式圓桌前。他們也接納了我,嘻嘻哈哈地讓我坐過去,沒有隔閡地跟我打招呼,好像認識了好些年。

酒菜擺齊,大家就吵吵嚷嚷地喝了起來。德子自然是喝不了酒,每個人就輪流代他喝,自己喝一杯,再喝一杯德子的。連十分鐘都不到,一箱子啤酒瓶就空了。

德子對光頭黑皮夾克說,我剛寫了個調(diào)子,你給伴個奏。說完,他哼了下調(diào)子,光頭黑皮夾克熟練地在吉他上扒拉了幾下,就對上了。

德子費力地坐起身,拔掉手背上的針管,擺了身段,便開唱了。唱的是剛才他給我哼的那個,不過是更熟練了,個別字句潤色了一下。我一直看不上這類民歌小調(diào),不想,德子竟然給唱得惆悵悠揚婀娜多姿。我仿佛恍恍惚惚真的看見,在春天的柳樹下,女人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向遠處張望。

我把這個小曲兒用手機錄了下來,幻想著能給女人看看。不一會兒,大家就喝得多了。我也一樣,拼命地往肚子里倒酒,和德子還有樂隊朋友們說著肝膽相照的話。每喝掉一大杯,這世界就呈現(xiàn)不同的樣子,越來越亮,越來越柔和,一切可怕的事都不可怕了,無緣無故地喜滋滋的。我記得一個朋友摟著德子的脖子,大大咧咧地說,四哥,你要是走了,就把嫂子給我吧,連兒子也一塊給我,姓還隨你姓,我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著。

大伙兒聽得哈哈大笑。德子也不生氣,說,我是沒意見,那也得看你嫂子瞧不瞧得上你。那兄弟一聽樂了,把德子的兒子摟在懷里,箍住不讓跑,說,趕快叫爸。德子的兒子照著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跑了。大伙兒又是哈哈大笑。

我也很快就喝斷片兒了,后來算了一下,從開始喝到什么都記不得,大概也就一個來小時。屋子里的景物晃晃悠悠的,人臉是日光燈下的冷白色,德子一直是個蠟黃色的影子。到處都有小孩子們做的小手工,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我不知怎么回去的,在簡易樓下趴了很久,能記起事來時已經(jīng)后半夜了。我站不起來,一邊往樓梯上爬一邊鬼哭狼嚎。當(dāng)然,這是第二天房主對我說的。在我的記憶里,我只是把臉貼在有泥水的樓梯上,一邊小憩,一邊輕聲流淚。淚珠子從一只眼睛里流出來,越過鼻梁,又流進另一只眼睛里。視線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二十一

從德子那里回來之后,我忽然不想再見任何人,不想說話,只覺得世界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下眼前的一條路。有時候,連這條路也終止在眼前。噩耗終將傳來,只是或遲或早。這兩個人都得離去,我得面對那一天。

我惶惶不安地等待著,而且無法自拔地慢慢陷入病態(tài)。睡不著覺,對別人的話反應(yīng)有點遲鈍,也心不在焉,腦子里整天響著一句陰沉沉的話:有人可能今天要離去了。又過了幾天,我索性把屋子退了,住進了垃圾場。垃圾場的角落里,有間過去裝柴火的紅磚矮房子。我簡單清了清,幾乎一切照舊,搬進去一只垃圾堆里拽出來的彈簧床墊,鋪上幾張被褥,算是有了窩。我不脫衣服,鉆進三條破被子里,傾聽黑夜里的寒風(fēng)從磚縫、門板縫里刮進來。我覺得,那些噩耗就像寒風(fēng),擋也擋不住的。

有一天,垃圾場外的墻上貼了張海報,除夕夜里,新××劇場有個演出。我心想,這些可憐人活得竟是如此頑強,我得去瞧瞧,看看他們過得怎么樣了。這樣,我的世界又向前延長了一小截。不過,僅僅是一小截,到除夕的那個夜晚。這之后會怎么樣,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到了這晚,我用大鐵剪子把頭發(fā)和胡子修了修,看上去不像個要飯的了。穿上舊軍大衣,套上軍棉帽,灌了幾大口酒,有點暈乎乎,又熱又醉。

劇場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認識的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說話。大家穿著過年的新衣服,墻上也貼了不少春聯(lián)福字,到處彌漫著過節(jié)的味道。而我,倒更像是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局外人。我從人群中穿過,進了劇場,在后部的一個角落里坐下。這個大工棚四面漏風(fēng),想暖暖和和地看演出是沒門了,已經(jīng)坐下來的人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或者在原地蹦蹦跳跳取暖。

棚頂鐵架子上有八盞比較專業(yè)的舞臺燈,已經(jīng)打開,把演出臺照得通亮。高墻上掛著黑色幕布,算是背景,上面貼著正方形紅紙,寫著××村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個演出臺不同于舞臺,并不比觀眾席高。有點像小劇場,觀眾席是逐漸升高的。前半部觀眾席是長條板凳,而后半部觀眾席則是角鐵焊成的架子,鋪上木板。

演出開始了,由德子的一個兄弟主持,說話很幽默。他曾說德子是一個能把一堆破事兒寫成歌的詩人。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寒冷的緣故,舞臺上的景物非常清晰,甚至是銳利,像是結(jié)了冰。幕布上的紅紙黑字在穿堂寒風(fēng)中微微飄動,被晃眼的金色舞臺燈光照射著,很異樣。可我又一時說不清那種東西在哪里。

晚會的前半部分節(jié)目都由村子里的小學(xué)校的孩子們承擔(dān),看起來每個年級都貢獻了一個節(jié)目,有舞蹈、小合唱、詩朗誦等等。他們有專門的演出服,節(jié)目也中規(guī)中矩,和任何一個小學(xué)校組織的文藝晚會似乎沒什么區(qū)別。觀眾里有很多孩子們的父母,他們看見子女們的演出,特別高興。所以,氣氛一開始就很高漲。

我坐在角落里,旁邊的人都站著,為了看得更清楚,其實坐著也一樣看得見。我微醉,感覺舞臺上明晃晃的,離我特別近,與實際上的空間距離感覺不太一樣。我在一大群表演節(jié)目的小孩子當(dāng)中看到了那個女孩子,她個子實在是很高。和其他孩子一樣,她化了舞臺妝,白白的臉,紅嘴唇,粉臉蛋,濃濃的眉毛和眼影。只要有伴舞的節(jié)目,那個女孩子都參加了,大多在后排正中央。她面帶笑容,但不看前方,一直盯著地面,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小學(xué)生們的節(jié)目演完后,觀眾席的家長走掉了一大部分,想是帶孩子回家吃年夜飯。主持人看著劇場出口,開玩笑地說,鄉(xiāng)親們給我個面子,千萬不要走太多了喲!剩下的觀眾向前靠了靠,離舞臺更近。不少人為了看得更清楚,在舞臺與觀眾之間席地而坐,似乎躍躍欲試要參與到下面的節(jié)目中去。

接下來,基本上是以樂隊為主干演出。有獨唱,有合唱,還有幾乎沒有旋律的嘻哈風(fēng)說唱。如果單就內(nèi)容來講,他們的節(jié)目并沒什么不同,大多是抨擊社會的不公正,窮人的困苦,富人的不仁,以及這個村子里的人們的種種窘境。他們用的是搖滾樂,怎么說呢,就像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內(nèi)容配上現(xiàn)代派的音樂,把兩種完全不搭界的東西砸在了一起。我突然意識到,一開始走進劇場時感到的異樣到底是什么了。

不過,演出很有熱情,大家?guī)缀醵颊玖似饋?,一起鼓掌,一起歡呼,一起舉拳頭。我想,其實也不必學(xué)究氣地追究它來源于哪兒,它本來就是個新東西,它能讓人們產(chǎn)生共鳴,這就足夠了。一個新東西誕生的時候,舊尺度就失效了,它自己會為自己樹立新的尺度。

樂隊加入了新的主唱,來自某個煤礦。他唱得很好,肌肉很結(jié)實很健美,像個真正的搖滾樂手。另一個主唱看起來是這個村子的老相識,一出場就有人歡呼他的名字。他唱的是那首有關(guān)做蛋糕的曲子,德子曾在河邊唱過。今天才知道,它就叫《做蛋糕》。

這個男人長頭發(fā),帶卷,臉色蒼白,脖子上掛了把吉他。他的褲子很怪異,特別肥,像面口袋,腰間還有些金光閃閃的配飾。曲子一開始有點說唱,講窮人們怎么在做蛋糕,但做好后卻分不到,蛋糕被富人們無情地吃掉了。

曲子來到中間部分,突然變得特別抒情,所有的憤怒變成了無奈。無奈又變成了嘲笑,就好像在嘲笑皇帝的新裝。只見他指著遠方,唱道,我們做蛋糕,哎!接著他又大笑道,哎!嗨喲嗨!似乎是在讓大家看一件事,多么明顯呀!可你們卻只當(dāng)大家都看不到。曲子的后半部分,大家開始跟著他一起唱,歌詞很簡單,嗨喲嗨!我們做蛋糕!嗨喲嗨!你們吃蛋糕!

我一直坐著,仿佛渾身上下有個玻璃罩子,任何熱情都沒有浸染到我的內(nèi)心。我甚至更加恐懼,不知在這個除夕夜晚,該何去何從。我想,我可能更多的是個旁觀者,而不是個行動者,在學(xué)院里待得太久,也不再求得改變自己,成為一個行動者。我沒有那樣的熱情。也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找到答案。這個曲子結(jié)束后,主持人多說了一些,主要是感謝支持樂隊和文學(xué)小組活動的那些人。有許多在文學(xué)小組講過課的老師也來了,主持人說了他們的名字,還請他們上來講幾句。主持人沒有提到我的名字,盡管我也講過。我更認為,我不過是個不引人注意的人,這樣很好。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是要得到什么嗎?不是。你不就是想為那些人做點事情嗎?他們記不記得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正在走神兒的工夫,主持人說道,下面的節(jié)目是舞蹈《天鵝》,以紀(jì)念一個離我們而去的兄弟。我呆住了,想不到,噩耗是這樣來的。主持人沒有說太多,也沒流露過多的悲傷,一個沉重的節(jié)目就輕描淡寫地開始了。

原來是那個女孩子表演的芭蕾舞獨舞。細聽音樂,我辨認出其實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且不是從頭開始,而只是最后一章,隱約記得叫《天鵝之死》。她穿著一身濃紅色的舞蹈短裙,腿和鞋子是黑色。長發(fā)編成馬尾辮,搭在胸前,上面系著一塊紅綢子,很顯眼。

女孩子的進步真讓人吃驚,一招一式那么干練、準(zhǔn)確。我認出,她的男舞蹈老師站在人群最前面,激動地向她比畫著什么手勢。女孩子似乎看到了,也似乎沒看到,眼光盯著地面或者指尖。有一刻,我說不清她到底是垂死的天鵝,還是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孩子,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她幻化成一縷紅色的影子,在冰冷的舞臺上閃耀。長長的脖頸、鮮紅的嘴唇和如翅膀一般扇動的指尖都慢慢模糊了,像流動的水彩,閃動著鋒利而刺眼的銀光,一會兒出現(xiàn)在這里,一會兒出現(xiàn)在那里,如夢如幻,如精靈一樣。

只在這時,我面前的玻璃罩子才好似冰殼子,不知不覺間融化了,淚水沿著干冷的皮膚流下來。我的心接納了某種撲面而來的光彩和溫暖。這個夜似乎不再以沉重的黑暗為它的盡頭,有一縷濃稠的紅色到處飄蕩,把夜空攪動了。當(dāng)我從震驚中醒轉(zhuǎn)過來時,連忙用手機將女孩子最后一小段舞蹈錄了下來。

午夜時分,遠遠近近響起了鞭炮聲。我正躺在垃圾場角落的小磚房里,開了一罐午餐肉,就著半瓶二鍋頭。突然,在很遠的地方放了種很大的花炮,很響,很重,像禮炮那樣。只覺得大地一震,之后是刺刺啦啦的響聲,接著,從空中傳來沉悶的巨響,震得木門的玻璃都啪啪晃了幾下。那種巨大的力量從地下涌上來,穿過彈簧床墊,似乎把每個骨縫都震得松了。

一瞬間,身體像風(fēng)箏一樣鼓滿了氣,胸膛脹得要炸開。我一下子從彈簧床墊上下來,直接躺在地上,感受著那巨大的爆炸聲帶來的力量。我使勁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里有火藥味,但也隱隱混雜著春風(fēng)的味道,有點潮濕,有點暖意。我大口呼吸,仿佛一條從岸上逃回水里的魚。我眼角流淚,女人和德子都沒騙人,他們看到死的時候,也看到了另一些真實的東西。此時此刻,這些東西就在我身下的大地里沸騰著。

鞭炮聲越來越大,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我抓起手機,下了決心,給女人發(fā)點東西。我把德子唱小調(diào)和女孩子跳舞的視頻發(fā)給了她。還發(fā)了一張照片,是她捐款之后,學(xué)校在墻下種的那棵樹。大約過了一小時,女人給我回了信息,明天你來看看我吧。

二十二

第二天早晨,我六點就出門了。到處是放過鞭炮后的煙火味,和寒風(fēng)攪在一起刺著喉嚨。雖然不舒服,卻讓人隱隱有點高興,大年初一,新的一年了。進城的公共汽車慢慢悠悠地來了,除了我,還有個中年男人帶著小孩子,拎了幾包拜年點心。進了五環(huán),街上便沒了煙花紙屑,空氣里也沒有火藥味,仿佛進入另一個時空。

到醫(yī)院已經(jīng)九點。我照著記憶找到病房,空著。我打她的電話,通了,但沒人接,再打,掛掉了。我有點困惑地找到這一層的值班護士那里,她擺弄了會兒電腦,告訴我,女人換到隔壁樓的無菌病房去了。她又說,不過,這間病房剛剛騰出來了,不知是出院了,還是……我說不可能的,她昨晚還和我聯(lián)系來著。護士不置可否地說,那你去看看吧。

等我找到那間病房,果然空著。陽光很好,把屋子里照得金燦燦的,都收拾過了,仿佛沒住過人,又仿佛等待著新的病人。值班護士告訴我,后半夜兩點多,女人自己拔掉氧氣管,死了。護士重重地說了“自己”兩個字,好像生怕惹上什么麻煩。我說道,是女人讓我今天一早來看她的,怎么可能?護士說,重癥病房是有監(jiān)控攝像頭的,公安局的人都已經(jīng)看過了。我問,女人現(xiàn)在在哪兒?護士說,她的家人已經(jīng)把她推進太平間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搖搖頭,低頭向外走。我覺得女人一定是不想讓人看到她臨死前的樣子,可她又為什么讓我來呢?這時,護士問我,你是不是叫×××?我說是。護士又說,女人昨晚留了一封信,說如果一個叫×××的男人來了,就交給他。但我真的,沒料到她會想不開。

我自言自語道,她也未必就是想不開。我坐在一樓的一排金屬座椅上,掏出信封,周圍都是拿藥、問病房,乃至哭哭啼啼的人。這是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印制于十年前,在河北省的某個印刷廠。背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有大有小,每一豎、每一橫似乎都費了不小的氣力,微微有些抖動。上面寫著:我看見了,在骨頭縫的那邊,是大海。

我閉上眼,似是心有所悟。信封里有張信箋紙,抬頭是女人辦的技校。她寫道,弟,有個叫×××的女孩子,請讓她免費學(xué)習(xí),直到結(jié)業(yè)。姐。于××年××月××日。信箋的字跡比較工整有力,日期是五六天前。

二十三

我回了小村子,找到女孩子家的包子店。關(guān)門了,人也不見,不過,門上掛著塊木板,寫著,初一至初十休息??礃幼樱浅跻灰辉缁啬戏竭^年去了。我一天一天地盼著他們回來,以至于這個年過得都有些焦躁。后來,這家包子店并未在初十開張,直到十五的早晨,我才又見到那個矮壯的中年婦女,端著巨大的木蒸籠,把幾十只白白胖胖的包子擺到蒸鍋上。

女孩子不在家,學(xué)校的舞蹈班又開課了。我找到學(xué)校,把女孩子叫到外面。她披了件淡藍色長羽絨服,臉頰潮紅。我把信封給了她,告訴她可以免費上那個阿姨的技術(shù)學(xué)校,學(xué)一技之長。來之前,我在那只信封里放了學(xué)校給我的一個月工資。我說是阿姨給她的,希望她繼續(xù)學(xué)舞蹈。女孩子問阿姨為什么沒來,我說,阿姨的學(xué)??扉_學(xué)了,很忙。

我說我要走了,女孩子說送送我。我們并肩走在操場通向大鐵門的土路上,她個子高高的,仿佛女人又活了過來。分別時,我說,你能不能把扎頭發(fā)的紅橡皮繩送給我?女孩子用一只手把它扯了下來,長發(fā)散開,被寒風(fēng)吹亂。她抓起我的一只手,給我套在手腕上,又摟住我的脖子,在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女孩子盯著我的眼睛看了看,轉(zhuǎn)身回教室去了。我也轉(zhuǎn)過身,面朝著學(xué)校圍墻外的小馬路。有幾個小男孩在放鞭炮,我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五,也就是說,年過完了,新的一年開始了。我該怎么辦呢?還繼續(xù)留在小村子里嗎?

我還是回學(xué)校了,既然無路可退,不如向前一步。我把落滿灰塵的宿舍打掃了一下,試著在舊床上住了一晚,雖然心頭依然壓著巨石,但似乎可以承受住。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相信我的心會變得健壯起來。

初春的一個黃昏,我站在宿舍樓下。德子的兄弟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回去給文學(xué)小組講點什么。我說,沒問題的,只要你們還需要我,我就一直會回去。

我碰見了那位軟件學(xué)院的青年教師。他問我去哪兒了,好久不見。我開玩笑地說,我像浮士德那樣去人世間游歷了一番,見到了魔鬼,也見到了天使。他也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目前出現(xiàn)了一種新技術(shù),不需要像《黑客帝國》那樣在你的神經(jīng)中樞上插根數(shù)據(jù)線,也就是說,不必接觸你的身體,就能給你制造出一個幻境。曠世的計算技術(shù)可以讓這個幻境與我們經(jīng)歷過的真實世界一模一樣,人將沒能力分辨真實與幻覺。人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說,人也許還有機會,因為人有心。他說,心?你是說意識?那個東西編一個軟件就可造出來。我說,心不是你說的意識。心是骨頭縫里的溫暖,是推動著世界奔涌向前的東西,是π,是能量,是不見底的深淵。它給我們帶來希望,我們卻總是忘記它、懼怕它、作踐它。

我和軟件學(xué)院青年老師后來的對話很冗長,涉及了一些各自專業(yè)領(lǐng)域的知識,都是些細枝末節(jié),就不記下來了。他離開后,太陽還沒徹底落到遠處的樓群以下,紅稠稠的。我看見德子坐在一塊石頭上,吊兒郎當(dāng)?shù)爻橹鵁?,和我一樣看著那太陽。他回過頭,對我笑了笑,扔過來一支煙。

責(zé)任編輯.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