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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異者及其友人

2021-03-24 11:01魯敏
花城 2021年1期
關鍵詞:鏡子

魯敏

又有朋友跟我說起了小神仙,第幾次了?得有十回了我想。小神仙,你肯定也聽說過,大概每一個基數(shù)單位的人群里,比方說,兩萬人左右吧,就會有這么一位,也有的叫大師、巫婆、預言者,類似的。人們總會在口耳相傳中,交換他(她)的各種靈驗案例。你們當中的那個是什么名號?我們這個叫千容,據(jù)說是朋友圈昵稱,就都這樣叫開來,雖然大部分人并沒有加她為好友的運氣。

“聽名字是個女的?”虛假地,顯示我對她一無所知,以聽到更為詳盡的其人其事。

“哦!你!”朋友滿意地搖頭,“居然都不知道,真正的小神仙哎?!憋@出蓬勃的講演欲。她學工藝設計的,在新西蘭念過一年研究生。她一直對這些感興趣,并且強調,外國大學或機構里,專門研究轉世記憶、巫術原理、靈異事件的,多著呢,也算人類學的一個小切口。

“多大了?長得好看嗎?”

“哦!”這回是責怪地搖頭。對一個神仙,怎么能關切她是否漂亮呢?但朋友還是遷就了我,認真想了想,像回憶一個太過熟悉的老友:“以前很苗條,結婚生小孩后胖了點,胖點更好看?!?/p>

“結婚了,都。生小孩了,都?!蔽亦貜?。也一樣的程序啊?;橐?、工作、學區(qū)房、車牌搖號、婆媳相處、雙語幼兒園。她會比平常人篤定和幸運吧,最起碼會很順利。

“她前面還離過一次婚呢?!迸笥岩踩粲兴?,語調隨即上揚,“預言者從來都不算自己的。見過理發(fā)師自己剃頭嗎,醫(yī)生自個兒開刀嗎,送葬人自己入殮嗎?再說,也許她命里頭,就該著離一兩次婚的?!?/p>

“也是也是。你接著講?!卑脨啦辉摯虿?。純粹的“信”,會使講述更加動人。就前面若干次聽聞千容的經(jīng)驗來看,有講得特別投入的,雙目圓睜起來,聽得我汗毛為之倒豎,十分痛快。也有一邊講,一邊哂笑著自嘲或解構,這就十分的不好玩了。

其時,我們正從屋里走到南陽臺,正事已經(jīng)談完,隨意寒暄到花花草草。朋友窗臺上一溜排裝置般的草木,配有山石沙地,皆極為袖珍,沒一個大過巴掌的,品種我一個也叫不上來。“你可真講究,我只會水培綠蘿,那玩意兒好伺候,從桌子爬到空調,從空調順著晾衣架,能把半片窗戶都繞得綠油油一大圈。也挺熱鬧?!蔽移鋵崕c自夸。

“你綠蘿下面的水里,有魚沒?”朋友打斷,語氣像抓住什么要害。

“魚?”從沒想過,能惦記著換換水就不錯了。

“綠蘿還好,要別的爬藤類,可不能養(yǎng)在屋子里。那個,最是吸人精氣。所以要放點活物,回去買幾條小金魚丟進去吧,游來游去的就好了。真的,千容說過。”她就是這樣說起千容的。

為了進一步奉勸,她隨即神色凝重地講到她一個朋友。律師,自己開事務所,精干得不得了,以前專門做經(jīng)濟案子,這幾年迷上傳統(tǒng)文化,也順帶做些版權保護之類。有天,她正跟一位書法家在事務所談事情,書法家途中接個手機,誰的呢,就是千容的。千容一通手機,馬上就對書法家說,哎喲,你現(xiàn)在待的地方不大好啊,趕緊的,叫你身邊那位朋友,把房間里的大株植物統(tǒng)統(tǒng)都移走。一株不留,快快地。可惜了可惜。

我顯得愚蠢地搖頭:“這可怎么講呢。不都說植物凈化空氣嘛,人與自然的和諧?!?/p>

“我那律師朋友跟你想法一樣。再說,隔個電話,都不認識,平白無故的,可惜個啥,她可什么都好得很。聽之不理。好了,兩個月后,查出乳腺癌,晚期。趕緊地再求教千容,千容也是老實,說她并沒有辦法解救或挽回,她只是可以‘看到必將發(fā)生之事。至于爬藤,是她看到事情的一個通道或信號,爬藤與病癥是關聯(lián)的。我那律師朋友現(xiàn)在胸前空空,裝了逼真的義乳也沒用,還是得了抑郁癥,成天地瞅人不注意,要扒窗戶往外跳?!?/p>

“千容,她替你看過什么嗎?”我聽她談起千容的口氣,很是隨意。

“哦,我還不認識她呢。”朋友扭開頭?!澳悄阍趺凑f她胖點兒好看?”“我是一直覺得吧,女人,還是稍微胖點耐看。反正我從此就不再養(yǎng)大株植物,體質本來就寒,再給吸了氣,還了得。小盆景也好的,你湊近點,定住了往深里看,有點日式小庭院的意思吧?!?/p>

最早聽到千容的神異預言,是一樁好姻緣,十多年前了。也是聽一個朋友所說。朋友是個泛指,但也對,大家每天出門,碰上的、彼此說話的,不都是朋友嗎?這個朋友,跟千容是真的認識,故而講得要詳細些。

千容啊,她有一雙好唇,圓圓的,微嘟。她喜歡松松地扭一根辮子,系一條復古的艷綠色絲帶,拖過來搭在一側肩膀上,搞得小年輕們挺愛慕呢??梢宦犝f她有那本事,嗬,全跑了。你想,誰能接受枕邊躺個巫婆啊。其實她挺能干的,一直在外頭自己做事,給各處的網(wǎng)站做客服外包、旅行社、培訓班、連鎖酒店、小劇場、茶莊,什么活兒都接。嫁第一次人的時候,辭了工回家。離了就又出來做。再嫁,就又回家,專心備孕帶小孩,算是賢惠型的吧。

那她幫人看這看那的,收費嗎?才不,從不,連謝禮都不要。千容也從不有意地拿腔拿調,給人家看個高考或大買賣什么的。我感覺著,她做這事是要有靈感的,碰巧看到了、曉得了,就自然會告訴對方。硬趕著問,似乎不成。

她替你看過啥呢。記得我當時多次追問,朋友也是多次地避而不答,反倒更緊地抿起嘴巴,似乎哪里牙齒里漏一道風,也會走漏命運的信息。礙于我們的交情,她會略做解釋。這么跟你說吧,你在外面按摩過吧——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跟那個一樣的。她按得我哪里痛、哪里酸,只我自己才有數(shù)。講給你也是白講,你聽不出竅門的。

她倒是愿意講講別人的事。下面是她說的,那樁姻緣——

我有位朋友,算是老師兄,86屆的復旦中文系,出名的書癡書瘋子,出來后分到古籍社,一頭扎進去,萬事不管,慢慢做成古書上的頭塊牌子。他太太呢,研究宋詞,比他還要呆上十倍,從不社交,只給學生上課,可她的講義,整理出來,賣得很好,也是著名學者了。他們有個寶貝兒子,不負書香子弟之謂,一門心思專攻古代戲曲研究,也是三記大棍敲不出一個悶屁。有什么與眾不同嗎?哦,他特別耐寒,一件厚襯衣就能過冬。千容不知是什么場合見到這孩子一回,遠遠看了一眼,便對我那老師兄斷言道,你家公子啊,27歲上結婚,會娶個演員,小演員,不是太紅。

師兄掰開指頭數(shù)數(shù),兒子那時已虛歲二十七了,時至年底,他生日是5月,滿打滿算也就還有半年,他連初戀都不曾有過,就能結婚?再說,演藝圈,怎么可能!他們全家人就是分三批次繞地球跑上一圈,也遇不上那個圈子的呀。不用說,師兄跟我們轉述時,口氣是大大地發(fā)笑的,也帶點驕傲。

千容不可能看錯。半個月后,我這師兄被邀參加地產(chǎn)公司的一個年度慶典,這家地產(chǎn)公司的所有樓書,都喜歡做成線裝古籍的樣子,摘引起文乎乎的斷篇,跟社里算是有些合作,這且不講。碰巧那幾天師兄患上風寒感冒,西藥湯劑齊下,也不見效果,只落得個昏昏欲睡,不敢開車,便讓兒子接送他往返。地產(chǎn)界都是活絡的人,哪里肯讓他公子回家呢,留下來一起參加慶典吧。而這慶典上的藍色水鉆短禮服的主持人,便是他兒子當晚將一見鐘情的明日嬌妻。

確實是小演員,排不上號的過路角色,三四集之后就不知所終,是鬧熱娛樂圈的寂寥人。可能正因為如此,他們互相感知并愛慕了。當晚所有能同時看到他們兩個的人,都會看出來,有愛降臨了,端莊龐大,空氣都在顫動。獨我那師兄后知后覺,他被安排在主桌,因藥物緣故,總是倦眼蒙眬,只靠拼命喝水提神。晚宴過后的回家路上,他從一上車就開始讓兒子找公廁要撒尿。直到他第二回放空膀胱,坐到車上,猛然發(fā)現(xiàn),后排坐著一個亮閃閃的藍衣少女。他驚駭?shù)卦儐栺{駛室里同樣臉頰帶光的兒子,后座傳來細絲絲但毫無怯意的搶答:我是他女朋友,可以叫你爸爸嗎。

三個月后,他們在民政局排起短短的隊伍,懷揣旁若無人的甜蜜。

這朋友的講述大頭小尾,把老師兄夫婦介紹得挺詳細,對新人的終身之定只草草帶過。但在當時聽來,反顯得更加可信。畢竟,一對年輕人,如何結識,如何閃電相愛,并不重要,比這更離奇的姻緣可有的是。厲害之處在于千容,是真的提前知道,她“掐”出來了呀。我都能夠想象到,那一對老書蟲夫婦,面對這戲劇化的飛來橫喜,回想千容半年前的預言,會是什么反應呀。跌落海底,還是升入高天,就此修正篤行大半生的辯證唯物主義嗎?

那個時候我就有點動心了。我想,得結識千容,讓她也給我看看。當時我正好陷入一段荒謬的戀愛,是一個詩歌論壇上的宿敵,我們觀點相異、勢不兩立,總是鼓搗著各自的隊伍大吵,有一天被壇主拉著,在線下結識,并……強烈地互相吸引。他太年輕,一無所有,脾氣很暴,所有理性可及的現(xiàn)實主義條目,都不符合婚配中最起碼的杠杠。我對他而言,恐怕也一樣。我們像拙劣的對子,明顯不工整不對仗??伤麐尩?,激情又像大江大海似的在奔涌啊。

我這情況,不是比她師兄的兒子那根本無影無蹤的緣分有更多線索嗎?假如千容也能遠遠地看我一眼,肯定就會提前“看到”,我這場戀愛到底有沒有結果了。然后給個暗示也行啊,是否要繼續(xù)糾纏和猶疑下去。我這人從小被家里教育得,對“珍惜時間”很有執(zhí)念,替自己想,也替別人想著,別瞎耽誤工夫。而搞戀愛,免不了要看苦月亮,沒完沒了地談話,幻想或辯論將來的可能性。多浪費時間啊,等于慢性自殺或謀財害命,魯迅先生都這樣說的呀。當時我真太急于解決此事了。

可我沒有吭聲。我這位朋友是因為別的事情認識千容的。就算認識了,她也從來不問千容任何事情,只等千容無意中看到了,才會得到忠告??傊?,要結識到千容,并得到其指教,這簡直比戀愛本身還要微妙,連介紹認識都不被允許的——因為你先自就存著主動的想法。而千容的天眼,得在全然“空無目的”的狀態(tài)下,才會開,其預言才有如神算。

這些,都是我這個老朋友很早就警告過我的。確實,我完全同意。命啊,多么玄虛,哪能那么容易識破呢?故我始終壓制著請她引見的渴求,只茫然等待“無意中”結識千容。

好在我總還是能繼續(xù)聽朋友講到千容。

那之后隔了大概有三年吧,有天我在街上拐進一家假發(fā)店——我想剪掉長發(fā),那瞧上去太溫順了,又土。換個爆炸頭可以?得找一頂類似的假發(fā)試試,看是否合適——帶著偽裝的購買意愿,一看二問三試,在導購員的幫助下,終于套上了一頂八十年代港味的滿頭細卷,正對著鏡子照前照后,突然感到有人使勁擰了一把我的大腿。什么情況,有這么笨拙的性騷擾嗎?我忍痛扭頭尋覓,那家伙影子一晃,已出了店門,卻隔著透明櫥窗跟我直招手。瞇眼一瞧,認出來,老朋友啊,畢業(yè)那年,我們在同一家報社實習過,當時處得很好。

她仍在招手,幅度更大,是叫我出去的意思。我只得匆匆又照了幾眼鏡中的自己,確定了我跟這種發(fā)型是不相宜的,搖搖頭放下假發(fā)就出來。

“好好講不行啊,擰得我,恐怕腿上都青了。”我親熱地抱怨。多年不見,正好斜對過有家西點坊,進去要了兩個甜品。

“我不好講的,怕店員打我。鏡子!假發(fā)店的鏡子,是千萬不能照的?!?/p>

“鏡子?”我盯著她,幾年不見,她臉上跟我一樣,留下了時間的印痕,可以看到一連串跌爬過去的障礙與欄桿。做過人流。還在換工作。三人合租并且是最小的那間。開了雙眼皮但很不自然。與最近一個男朋友分手了。

“知道什么人買假發(fā)最多嗎?除了一小部分愛臭美的,大部分都是各種原因禿頂?shù)?,或者做化療的?!彼妹黠@偏見的口氣,“外頭的鏡子,真不能隨便照。對你不好?!?/p>

我沒吭聲。誰有資格嫌棄誰啊?她以前可不這樣,當年在報社,我們被版面編輯派著,跟一家國企跑戒毒所,拍中秋節(jié)送溫曖的照片,她還拼命爭取著,要給照片里的戒毒人員打馬賽克。

“這并不是我本人的認識論?!彼闯鰜砦业膽B(tài)度,立即補充,“也是聽以前公司的一個副總講的。他認識一個,怎么講呢,巫婆吧可以這么說,懂這方面的門道。關于鏡子,講究可多了?!?/p>

“叫什么?”嘴唇沾了一大塊奶油,不及拭去。我有預感。

“千容。反正我聽他們都這樣叫她?!迸笥衙鎺Ь匆?,壓低聲音。多么熟悉的腔調啊,我心里也立即升起了那股子熟悉的貪婪感。

店里進來一對搞早戀的學生黨,挨得很近共同挖舀一桶冰淇淋。這毫不影響我們的交談。

“千容對鏡子特別有研究。她有次跟著一幫人到我那位副總家里玩,他愛收老玩意兒,舊鐵壺舊燭臺舊花瓶什么的,啥都撿回家。老婆早已離婚,兒子在澳大利亞留學,所以甩開膀子來,到處瞎收,家里堆得滿地。這可好,那千容一進門,臉色就變了,副總又跟她不熟,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只說需要歇一下,也不跟眾人四處看東西,只在沙發(fā)上喝燙茶,一杯接一杯。等到聚會散了,她卻磨蹭著留下一步,私下問副總,你是不是收了什么老鏡子?鏡子,沒有啊。副總想半天。哦哦,有個帶鏡子的老梳妝臺,算嗎?有點殘破,我放在樓上小閣樓里了。

“千容點頭。你這鏡子,起碼三個女人死在里面。一個是小腳,她抽煙袋,脖子掛一長串珠子,穿得倒是氣派,就是老得不成樣子。再一個,又小得不成樣子,都沒照到二十歲,白衣黑裙的學生樣。鏡子里照到她最后出門那天,手里還挺神氣地舉著小標語。還有一個,鏡子里模糊些,但一看是見過世面的樣子,經(jīng)常關起門在家對鏡子穿各種洋裝,出門卻換上灰藍工裝。有天被拉出去開會,回來一照,頭發(fā)被剃掉一半。然后就開了柜子把所有洋裝統(tǒng)統(tǒng)剪碎,然后系上繩子把自己吊起。千容逐一地說,好像面前有本影集,她在翻看那三個女人。

“你想那位副總,搞收藏的嘛,倒是樂壞了。你剛才說的長珠子,是不是朝珠啊,那沒準是個誥命夫人呢,她后面的女學生,搞運動的吧,時間對得上。嗬,這可是撿著了!我收來時一個角被砍,破相了,價格很便宜。走,帶你上樓近了瞧瞧,你要能看出來那老太太身上衣服的紋樣,我就能推出來,她大概是幾品……男人啊,也真是心大,也不想想,千容一進門,可是給鏡子里三個女人給驚著的呀。千容又捧起茶杯來喝,咂了一口,涼了,換上滾燙的,喝那燙茶。不了,她不要看。她只是說,這老鏡子啊,孤單了,還是要喊個女人來照。你家要有個女人了。副總想著,這是暗示他會再婚,無所謂地大笑。他為人有趣,確實也有一二親密女友,這事兒,還用老鏡子來呼喚嗎?”

朋友講到這里,定睛瞧我,我也瞧她,足夠的停頓過去,她噓一口氣:“過了沒兩個月,副總的兒子從澳大利亞回來,已做完變性手術,上面下面,相關的器官各有增減。退掉兩年的學費做的,還加上兩年打工所賺,還借了一點點錢,總之是沒要老爹出錢。能說什么呢,副總于是把老梳妝臺送給變成女兒的兒子了?!?/p>

挺叫人唏噓的,可得承認,聽著很滿足,千容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朋友用小叉子戳起最后一口甜品:“千容說,每個人就最好用自己的鏡子。鏡子啊,特別能藏,所有照過的那些人,不管死的活的,魂魄精氣都留在里面,時間久了,就要出來人間瞧瞧轉轉,可能啥事不礙,也可能要鬧一鬧,興風作浪的。所以,你推推這個道理,假發(fā)店鏡子里藏著的,可全是焦慮癥憂郁癥工作狂絕癥之類的呀?!?/p>

她后面的說法有些生硬,算是她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但無論如何,這顯示了她對我的關切。能有人關切,多好。我當即鄭重點頭:再也不照假發(fā)店的鏡子了。其實我心里更高興的是,又聽到千容了,她還在我的朋友們口中流傳,總在為朋友、朋友的朋友們顯現(xiàn)出她的靈異之力。這不能不讓我重燃某種希冀,也許,我正在以不可知的彎彎繞的軌道向著她那個方向緩慢靠近,并將在某日,達成“不期然”的相遇。

不過當時,那場令我糾結無比的激情戀愛,早已安然作古,無疾而終還是惡病發(fā)作,都想不起來了。但我對千容的向往依然強烈,因我正陷身一個更難的抉擇——對,在考慮換工作,有一個很不錯的機會,但不是簡單的跳槽漲薪,是完全的連根拔起,到一個偏遠的北方城市。北方,對我到底意味著什么呢,面食、干燥、兒化音、暖氣。當然不止這些,甚至不是這些。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連橘子都會變種,何況人呢?心里可真是不踏實,午夜夢醒,想到故土難離,遠地未卜,實在輾轉難安。

“你呢,現(xiàn)在咋樣?”久別重逢,必然會聊到這一步。她剛剛說了她的情況,跟我第一眼從她臉上看到的信息差不多。于是我也說了我的,這不丟人,誰不是一串瞎撲騰總摔跤的冰糖葫蘆,尤其說到我南北之移的為難,順便想聽聽她的意見。我又問店員要了兩杯飲料。

朋友直搖頭:“我能有啥見識。要有千容替你看看就好了。她可不光懂鏡子?!蹦菍W生情侶走了,又來了一對可能剛剛吵完架的母女,她們仇怨地彼此錯開視線,要了不同口味的大杯奶茶,分得較遠地默然坐下。朋友過渡性地觀察了一會兒她們,又講起千容的另一個故事。

是那位愛收舊玩意兒的副總講的。不用說,兒子變性之后,他成了千容的鐵桿追隨者,四處搜集和傳頌她的預言故事。為了減少轉述中的損耗,我把朋友的這一層轉述去掉,好比是直接聽那位副總講吧。

“千容可看得遠了,前因后果,三生三世。生人就不講了,講了你們也對不上號。就講帶她來我家的那位朋友吧,我起先就是找他打聽的。他做藥材生意,天南海北地跑深山老林,收各種草木藤根,回頭加工一番,就成了名貴中藥材,賺得可狠。他有時在鄉(xiāng)下看到老家什老物件,三文兩文也替我收了帶回來。我們也算是鐵交情。見我打聽千容,他馬上就端正身子,抹一把臉,用眼睛盯著窗外。我也跟他盯著窗外,外面空空的呀。盯了一會兒,他才說,還記得我媳婦不?能不記得嘛。那可是個標致人,陜北妹子,做一手好吃食,我因為孤家寡人,常去他家蹭飯。

“可他媳婦后來不見了,挺突然的。那一回,我聽聞他長途收貨回來,便像從前一樣,拎著幾包熟食,徑直踩著飯點過去。一見門卻發(fā)現(xiàn)家里冷鍋冷灶,四壁頹然,黑燈冷影里,我兄弟一人枯坐著呢。大半月沒見,瘦縮了一圈。怎么回事啊這?我咋呼著,開了各處的燈,喚找他媳婦出來收拾吃食。這四處一轉,發(fā)現(xiàn)他家里跟地震了似的,墻上畫,案上瓶,地上凳,房里床,各樣東西或是移了位,或是顛了倒,都瞧著不順了。關鍵是,少了一個大活人呀。他媳婦人呢。好在也算熟門熟路,我到廚房找出碗碟筷子,又翻出上次沒喝完的老酒,擺好,拉小兄弟坐下。他壓著胡子連喝幾口,才緩過勁,從嗓子里拖出一團濕棉絮來:我沒去山里收貨。就在家里,花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才把她給趕走了。

“這是什么話呀。我驚得酒都灑了半盅。他又連喝幾杯,我強夾給他幾片豬耳朵,讓他慢慢說。他卻又什么也不肯說了,只管搖頭。反正打那以后,我就再沒見過他媳婦兒。算算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他這會兒自己提起,這謎底恐怕還一直不會揭開。既然,你還記得我媳婦,又問起千容,該著的,我是可以講了。再保密下去也沒意義了。他看著窗外跟我講。

“起先是病,他媳婦患上疑難女癥,有大半年了,下紅淋漓不止,四處求看,藥湯喝下去能有半條河,仍是只見重不轉好。雖說不是立時三刻致命,但恁是多強壯的身子,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流瀉。有天他在小區(qū)里煩惱地瞎轉,腳上踢到一只野貓,全身通黑,一對綠熒熒眼眸,喵嗚嚷他一聲。他不管,繼續(xù)悶頭走,哪曉得小東西竟竄到前頭,繞在腳前不去。他想起媳婦一直好貓,身上常年揣著雞肉腸,院子里的野貓她認得十有八九??赡苓@一只,也是她一向喂熟的呢,他心里一軟,慢下步子。黑貓真跟帶路似的,一步兩回頭,帶著他曲曲折折地走。不過,這就是小區(qū)嘛,還能走到哪里,走到頭就是西側門,側門外就是水果鋪子。黑貓把我兄弟給帶到水果鋪子,綠眼睛一瞇,就跑不見了。行,都到這兒了,那就,稱一把香蕉、買五斤蘋果唄。他挑揀起水果。

“‘你呀,恐怕得買梨子,回家跟你媳婦分著吃。他剛要付錢,給人攔下了,讓他換成梨子。是個不認識的女人,也是買水果的,一邊挑她的桃子,一邊瞅我兄弟的臉色。她把他拉到邊上,兩句話切中要害,全是媳婦的內中癥候,然后不輕不重地指點了幾句:‘她不能跟你一起待家里了,要往西南方向,一千公里,在那邊正經(jīng)住下來,調理半年。我能同去嗎?不行,你得老死此地。并且你還要回去,把家里的東西,如此這般地做一番顛倒與挪移——那便是我當時去他家所看到的局面。當時連他自己也覺得此事太過離奇,所以不肯跟我細講,怕萬一不靈,反落個大笑話。

“他給我講到這里,吁一口氣,把眼光從窗外轉到我臉上。是靈的。他媳婦一到西南某小城,一個星期不到,身上就清爽了,兩個月下來,肉長回來了,臉上又有顏色了,等住到半年,月事恢復正常,發(fā)來的照片,簡直大姑娘似的。這當中,一有媳婦好轉的消息,小兄弟便千恩萬謝地向那水果攤上偶遇的女人報告。他跟千容從那時起,就算是有了交道??汕菘偸前朦c喜色也無,也不要他的謝謝,只說不要恨她便好。你們想想這話啥意思?我這時其實也回過來神了,對啊,這都過去了三年了,他媳婦身子是早就好了,可人也回不來了,身子和心皆已生根在西南邊了。連這個,千容也是知道的,或者說,她真正所提前預知的,就是他媳婦在西南邊的另有歸屬。所謂病癥的調治與家具的顛倒,不過是一種過渡與形式。他跟我回顧到這里,平靜地補充道,怎么可能氣恨千容,服氣還來不及呢,到底是救了媳婦兒一命。是恩人?!?/p>

朋友轉述了她從副總那里聽說的,他那位小兄弟千里逐妻的救命之事,然后跟我總結道:“看,千容就能知道,這人,跟哪里哪里的水土,是合的。合才能養(yǎng)人、才能安人,也才能久居??上译x開那公司久了,跟那幫子人來往少了。要不要我試試看,這位副總人挺熱心,叫他替你跟千容拉個線?你這畢竟,也是大事啊。”

我心里一動,還是忍著,搖頭謝絕了。并帶著一絲絲優(yōu)越感想著,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怎么能主動去結識千容呢?要也能有只全身黑的綠眼睛野貓給我?guī)愤€差不多。

不過人的想法會變。尤其最近這幾年,這事那事的一層層覆蓋,每到難處險處跌跤處,便多次為當時的拒絕而感到懊惱。她都那樣說了,就嘴邊上的事,我點個頭就行的呀,那現(xiàn)在又何至于這樣,凌亂中抓瞎。痛中反思,我在心里反復給自己叮囑,假若再能聽到“千容”二字,別再一根筋了。世界上哪有什么純粹“不期而至”的相遇,還是得努力,得事在人為吧。

好在千容畢竟是大家的,月亮或星星一樣,或是這里那里升起,或是這里那里閃爍。那天我?guī)Чゴ蜥?,就又聽說到她。果果,對,是我胖兒子,兩歲了,那周該著打乙腦疫苗。

那兩年,我有幾樣事,是串在一起發(fā)生的。當時我差不多已決定去北方了,還有些細節(jié)想去人社局打聽一下,同學群里有人說,有位高一級的校友應當在那里做事,幾個話頭一捎,便聯(lián)系上,原來是他呀,我們都在校廣播站干過。他頗熱情,替我考慮到伴侶跟隨政策、購房、醫(yī)保接續(xù)、人才流動等各種政策細節(jié),連兩地工資水平,甚至未來的養(yǎng)老金發(fā)放標準等都打聽到了。前后有一個月,他帶著我東跑前跑。有天正好碰到大雨,我們給困在一家小面店,對著桌上只有殘湯與菜葉的大碗,他突然開起玩笑,說在校廣播站的“共事”,他那時還暗戀過我呢。

玩笑還是真話?但這話,能說出口來,就是個意思與信號吧。再說我真挺謝謝他的,那一陣子,我是太飄忽了,抓個浮枝都能當鐵錨的。當晚就跟著去了他的住處。他跟我講了他突然逃婚的前女友,語氣甚是悲涼,這讓我意識到,他還沒走出那一段兒。隨后,我繼續(xù)準備有關調動的瑣事,同時等待北方那個城市的各種回復,一邊麻木地繼續(xù)與他同睡,不顧前路。

然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嘔吐。兩人都太粗心了,準確地說,是對自己和彼此都渾不在乎。那怎么弄呢?沉默地看了一會兒驗孕棒上的兩道杠,他斟字酌句:要是你舍不得打掉,就別去北方了。我心里一塊石頭轟隆隆滾落,突然放松了,這個寶寶就算是留我這里的吧。至于跟什么人結婚,也沒那么重要。總之,就那兩個月,去留問題、婚姻問題連帶著懷孕一并解決了。

果果打疫苗有個特點,人多必然長號大哭,人少則軟綿綿哼唧,若只母子二人面對醫(yī)生,說不定還笑嘻嘻。所以我盡可能地磨蹭著,很不積極地排隊。然后就發(fā)現(xiàn),有一位媽媽,似乎跟我是一樣的想法,我們像兩個“慢車比賽”選手,只等著大批的哭鬧主力軍過去。無聊之中,兩個孩子在我們手邊就近玩了起來,無法,我們也只能相就著一起打發(fā)時間。而這種兩個媽媽抱著孩子在疫苗結種區(qū)的聊天,恐怕是世上最乏味,也是最奔放的聊天,三分鐘之內,就能從小孩一天大便幾次到乳房縮小與下垂程度,聊到盆底肌恢復情況以及是否漏尿等隱私話題。

“你知道人類平均每年應當做多少次愛嗎?”瞥了一眼正彼此吐泡泡與口水的孩子,園園媽媽突然拋出這個問題,我一怔,還真沒想過。她馬上靈活地從微信收藏夾調出一篇公眾號,伸手到我眼前,標題上就有顯示:104次。

“園園爸爸是達標了,他一直在外面亂搞。要是什么有情有義的小三,那也還能講得通。可是他,全是刷的約炮軟件。”明白了,怪不得她眉目間總有點憂色,講起性的話題來好像別有一種亢奮,“可笑就可笑在,這還是千容跟我說的?!彼茈S意地提到千容。我不敢相信,可能是名字相近的人名?

“誰?你朋友嗎?”

“才不是,公司網(wǎng)站的客服。你想,連個外包客服都能看出來,說明我這是呆到什么程度,說不定辦公室所有同事都知道了。我就說呢,他跟我,連人類平均次數(shù)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另外十分之九,全都在外頭哪?!彼冻鲞@種情況下常見的怨憤。想到以前聽說千容是做客服的,看來應當就是她。我露出愿聞其詳?shù)耐橹?,心里不敢驚動地輕聲喟嘆。來了,千容又出現(xiàn)了。不過,聽說她再次結婚后,好像不工作了呀。

相對我以前聽到的千容故事,尤其是講述者那種有意的起承轉合,節(jié)奏和因果上的拿捏,園園媽媽這個就顯得太過平常了。她只是因為在公司里負責跟網(wǎng)站客服對接,所以兩人打交道比較多。你們見過嗎?沒有,她客服呀,就微信上聊聊的。園園媽媽顯然把千容看成一個有點多嘴的八卦婆,從別的某處聽說,按捺不住,告訴了她而已。

園園媽媽兀自沉浸在她的痛苦中:“關鍵兩邊老人都很煩,幾個老家伙一條心,整天盯著我要二胎,說既然政策放開了,當然得用足啊,正好換個品種,要個女孩。以為這是點菜嗎?點什么就有什么。關鍵是,沒有人給我撒種啊。我都三十五了,高齡產(chǎn)婦了。”她的憂慮顯然還包括生育。

“你,聽聽千容怎么講呢?”我想把話題往千容身上引,她只是一帶而過。

“她能知道什么,自己也是個單身媽媽呢,搞得一塌糊涂?!彪m然我知道卜者不自占的道理,可她的口氣讓我很是不安,“不過,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園園媽媽沉吟道,“她當時跟我講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園園爸爸的事。還有一個是講我,說能看到我后面有一條大河。說大河主富貴,我過幾年就要發(fā)大財了。你說怎么可能呢,就這指甲蓋大的微信頭像,她還能看出條大河來?真要能發(fā)大財。媽的我這家里一樣不拿,連手機都不要?!彼鲃菀秧汈Р豢煞值氖謾C都扔掉,表示棄絕之烈,“帶上園園就走,我他媽的也找男人去,一年搞104次?!彼箘艃旱匦Γ嘀凶鳂?、絕無可能地笑。

我頗為羨慕地看著她。我知道,千容“看到”的肯定能成真,她多么有福啊,眼下這根本不算個什么??伤蔡荒们莓敾厥铝?,實在叫我看不下去。膀子里兩個小孩不知啥時都睡著了,打針的隊伍還是臃腫著,保姆、爺爺、爸爸、外婆、小姨,一個小孩起碼兩個大人跟著。我們兩對母子倒像一個小小的島嶼。我突然一陣沖動。

“你啊,是真不曉得千容?她可是頂頂出名的小神仙哪?!蔽野压谑掷飺Q一邊胳膊,把從前打各個朋友那里聽到的案例全都講了一通??赡苡行┑胤奖容^含糊,或轉折過于兇猛,畢竟時間久了,記不清,得邊想邊說。即便如此,我滿意地看到,她把她兒子也換了一邊胳膊,向我這里靠得更緊,夢魘似的,眼皮半睜,眼珠快速轉動。她這模樣加劇了我轉述的愉悅程度,也增添了我轉述中的華彩,我甚至編造了些更有趣的細節(jié)。比如,對那個在澳大利亞變性的孩子,千容甚至從鏡子里看到了她(他)回國后初次攬鏡自照的模樣:一套紅藍條紋的連身工裝女褲,唇膏和眼影都是銀色的。諸如此類。這并沒有改變事情的本質,不是嗎?

偶爾的,在停下來喝水時,我一閃念中也會想到,以前聽朋友們講述時,我也是這樣迷醉的夢魘之狀嗎,而她們,也同樣的,會不由自主地添油加醋嗎?但我咕咚咕咚地喝水,并把這樣的念頭一并咽下。不管這些,畢竟,這個過程太有成就感了,我簡直把園園媽媽給換了一個人。

她的樣子慢慢恭敬和拘謹起來,在我提到千容時,會小聲跟一句,我們該叫千容大師吧。但對我,反倒有點倨傲和防備了。她現(xiàn)在也知道了,不日,她將要大富貴了,哪怕就是三年五載之后,那依然是顯見之事,必將到來的呀。

“介紹我認識一下千容吧?!蔽抑苯亓水?shù)卣f。鋪墊得夠多了,也許太多了。打針的隊伍已到尾部,再過半小時,上午的門診都要結束了。

“這個,她又不是我朋友,只是外包客服呀。對客服這一塊,我們公司有規(guī)定,我不好私下里……”她支吾著,好像千容反過來成了她必須盡力維護的什么寶藏,當然,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到包里亂翻,又慌張地搖懷里的兒子,想喊醒他,“這樣,我給你指個路子,你呢,就直接到我們公司網(wǎng)站下面去留言,反映問題,客服就會出來跟你溝通的。千容,不,千容大師就跟你直接會話了……”她一扭腰抱著兒子站起來,快步往隊伍后面走去。

“你什么公司???”我也一把抱起果果,腿都差點一軟,不依不饒地也挨著她排上去。

“弗蘭卡廚具,華東大區(qū)?!彼掖易鞔?,拿出她的號碼條,跟前面兩個人說了什么,一下子就插到最前面,剛好里面有兩個老人合抱著一個哭得直打挺的娃娃出來,她便一大步擠將進去了。

誰叫我跟園園媽媽只是這種偶然的閑聊關系呢,就是剛剛談過乳房下垂和性交頻率又怎么樣。我也沒太傷心。只在心里默念那個廚具品牌,有些不情愿地想著,真去售后客服那邊留言嗎,或者當真給家里換一套整體水槽?這是合理程度的努力嗎,還是有點過頭。關鍵是我不太喜歡售后客服這個背景,千容那是在工作之中吧,總覺得氛圍不對。

可惜剛才沒問清楚,千容是真的又離婚了嗎,她過得不怎么樣嗎,她就不能找另一個小神仙(同行之間也會有聯(lián)系的吧)給她自己也把一把不好嗎?我拉拉雜雜地想著,心里倒替她感到有些紛亂不安。我自己這邊,其實最近還好,雖有小煩小惱不斷,但到底一家三口算安定下來了。就算前面可能埋伏著什么,正淌著哈喇子打算吞我下去,我也沒必要提前操心。就這么著,暫時擱一下吧。只要千容還在我們當中就行了。

“記住啦,回家路上你拐到菜場去,買兩條小魚。你要信!可別也整出個什么毛病出來?!痹俅味谝环?,我朋友左右交替挪動雙腿,右手無意識地抓捏,這是急于要送我出門的架勢??赡苁且驗閯倓偝姓J了她并不認識千容,有點兒不自在??筛嗟氖?,我能看出來,我太熟悉這感覺了——這些年,她顯然也都是從不同的朋友那里聽說千容,并跟我一樣惦記著,有著求而不得的憾恨。

Two?heads?are?better?than?one.想起初中時學過的這句英語諺語。我們不如合力把各方面信息碰一碰,不是更能接近渴慕之人嗎?我們是從業(yè)務關系慢慢變成好朋友的,知道對方的為人和生活情況,也足夠地信任彼此。

前年,我兒子果果被兩家大醫(yī)院和一個研究所都診判為智力發(fā)育障礙,也就是大家罵人時常講的“弱智”,果果爸爸崩潰得很徹底,第二天就離家出走,切斷所有聯(lián)系,一個半月后托人捎話,說再也不回來了。曾宣稱暗戀我、也娶了我的高中廣播站成員就此成了前夫。能怎么辦呢,他先抬了腿,不要講出走,我連尋死也輪不到了,總得有人把果果給拖大,還得掙下我死了之后他的養(yǎng)老錢。

想想一個小文科生,除了敲打鍵盤,能干什么呢?長夜苦思,看幾眼癡睡的果果,我開始挨個兒給淘寶上的小破店留言,尤其是那些一看就沒有策劃包裝的店鋪,提出我的全套文案服務,諸如廣告詞、產(chǎn)品描述與解說、創(chuàng)意命名之類。比如,賣干花的,我會替它搞一個“紫色心情”或“窗外”系列,類似這樣:“時間駐留往昔芬芳,化為頰邊的戀人絮語”。賣百香果或紫薯的,則是“我們采擷大地深處的精華,穿越千山萬水,純正原香只為換取你的每日維C一笑”。而賣棉服飾的,則需要給那些皺巴巴的裙子取出名字來,叫“湖畔相遇”“慶歷四年春分”等等。三四流的土味詩意,正好夠用。這一謀生的想法,多少也算來自千容吧,我相當于她的上游產(chǎn)業(yè),負責勾起購買欲,她那里則是跟進售后。既然她一個人能單干,我干嗎不試下?

沒有料到,這還真做出點名堂,需求之大、收入之易超乎意料,后來我索性辭掉小文員差使,找了一個肯吃苦的姑娘做幫手,全心全意做起這無本生意來。而我眼前這位朋友,手上開了五家淘寶店,不排除還要擴大,全都是我替她從無到有一手托舉起來的。她起先賣女包,小作坊流水,好在皮子還可以,我給她的定位就是意大利風格的小眾品牌,價格立刻翻了兩倍。后來她賣貝殼飾品,成本很低,有時就是殘損邊角料,我給她所有的文案和頁面配樂等都指向跨性別與多元文化,黑酷范兒,賣得可好。生意上,她確也離不開我的。

所以也沒多想,我把意思跟她說了出來:“不如一起找找人,跟這個千容結識下。明面兒上,我們可以說是請她做你的售后客服,這很自然……”

不等我說完,她用手勢打斷,把我從陽臺引回室內?!凹偃缯婺苷J識,就太好了。我正碰到……”她停住,毫無過渡地突然抽泣起來。她戴著用深海貝殼做成的異形項鏈,隨著她肩部的抖動,它們散發(fā)出藍綠色的深海熒光,一點也看不出廉價。我所有朋友中,她留過學、父母不用她養(yǎng)、丈夫很顧家、女兒找人上到雙語幼兒園、生意很可以、定期健身,真是什么都好的呀。可那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抽泣,又表明她絕對碰到大事情,遠大于我以前或眼下碰到的任何事兒。“我實在扛不住了。有一個多月了,得不斷增加藥片,才能勉強睡一會兒??煺f吧,我們怎么能認識她?”她那口氣,像急等湯藥入口救命。

“你真的,相信她能幫到你?”不知怎的,我問出這愚蠢的問題??赡苁撬憩F(xiàn)得太急切了,讓我十分憂心,萬一千容解決不了呢,那種完全撲上去卻一腳踏空的破滅,我是不敢想象的。她是我流水額最大的旺鋪客戶,跟我的結算是傭金式的,她生意好,我的收入才能多些,果果將來便更多幾分保障。她閉著眼睛抽泣,所答非所問:“需要,我需要的呀?!?/p>

我們于是有商有量地,從所有講過千容的那些朋友里,各自分頭打聽起來。事實上,這工程并沒想象中的龐大或曲折,知道她的人比預想中還要多。沒費太久,千容的喜好、工作、生活、社交圈等皆已了然——確實是又離了,自己帶孩子。年前出過一起車禍,斷了三根肋骨,但恢復很好,基本無礙。工作不再是單干了,給一家公司收編過去,而今只負責家用電器方向的客戶。她性格偏內向,但朋友倒是不少。喜歡看電影,尤其動畫片等一大堆有用無用的細碎情況。

最終,找什么人來引薦,大家約在哪里吃飯一邊聊聊,也全部敲定:就這個周六中午,粵式茶餐廳,據(jù)說那里的海鮮粉絲煲和招牌臘味飯口味甚好,是千容慣吃的。看看,這就搞定了嘛。我與朋友擊掌相慶。這會兒,就是叫我們去結識我們都喜歡的布拉德·皮特,恐怕也非難事。

其實每個周六我都要帶果果去海洋館泡一天,他最喜歡待在那里面。算了,只能把他送到一家托管處,那托管處居然同時接管寵物,氣味不大好聞??蛇@次見面太重要了,我不希望果果出現(xiàn)在那邊。然后便急急忙忙回家收拾打扮,試了起碼五六套衣服,連背什么包都琢磨了半天。我心里在不停地翻滾和盤點,帶點劫后余生般的興奮勁兒,千容讓我回想起若干的、我最需要她的那些艱難時刻,一浪又一浪的恐慌與打擊。單方面看,我認識她得有十年了吧,都能算是老朋友了??伤€沒見過我呢,所以真得好好收拾下。我簡直有點面試的心態(tài),要顯出我老到的職業(yè)狀態(tài),同時很會過生活,當?shù)攱屢话咽郑m然經(jīng)歷了些坎坷,可對付得還行……也許就憑今天看我的這一眼,她看到了一切……

我提前一小時收拾,扔了滿床的衣服,最終出門還是遲了。滴滴叫車要排隊,還碰著個慢性子水平又菜的司機,一路吃紅燈?;浭讲璨蛷d在美食中心中庭三樓,我氣喘吁吁地,老遠就在扶梯上就看到那家店,落地玻璃里,我朋友的玫紅色緄邊套裝十分觸目。她昨晚就發(fā)了照片給我,選了最貴的,然而我認為是最難看的一套,好處是讓我一下子就看到他們四個。

我們倆共同的一個朋友,打橫頭坐著,正跟服務員討論菜單。有一位男士,昨天我們也加上微信了,他是我倆共同朋友的朋友,是他帶了千容過來。男士與千容都背朝扶梯這個方向坐著。我朋友正跟千容在講話,我看到她鮮艷的上半身,兩只胳膊不對稱地揮舞,顯得過分活躍。她旁邊空著,那是留給我的位置,跟千容斜對面。

我理理頭發(fā),觸到臉頰的兩根指頭冰涼,像兩根迷你冰棍。我上了扶梯,又從邊上掉頭下來,打算再上一遍。他們聊得正好,我反正已經(jīng)遲到,對結識千容而言,等這么些年了,還在乎這幾分鐘嘛。

扶梯很慢,甚合我意。我得以遠遠地張望千容的背影,帶著莫名的溫存與眷戀。近在咫尺啊,只最后一步,就要抵達她了,從此將失去對她的所有期盼與無限寄托。

碎短發(fā),并不是某個朋友曾描述過的粗長辮子。從背影看,也談不上微胖,是相當清瘦的體形。扶梯到最高處時,能看到她小半個側臉,膚質有些糙,發(fā)黃,好像蠻滄桑的。還能看到她腳下擱著個大挎包,鼓鼓囊囊的,款式和顏色跟我以前一個同事的一模一樣,我剛剛送兒子去托管處,用的也是類似這種大包。這讓我有一種悸動的親切。這就是奔波中人常用的包嘛,輕、能塞。像今天,我裝進了兒子只肯吃的兩種零嘴、慣用的水壺、替換的小毛巾,還有他走哪兒都要帶著的一只毛絨企鵝。猛然間想到果果,我心頭一空,感覺離開他很久又很遠,突然很不放心起來。想想看,為著周六的海洋館,他等了整整一周,這可是他最大的盼頭。他會一直在哭吧,不遠處還全是狗吠貓叫,臭味一陣一陣。

這讓我有點不安,但仍然重新踏上扶梯,一邊張望千容,一邊在心里念叨:這么多年啊,可終于等來她了??墒牵纫幌?,突然一陣劇烈的心跳,繼而幾乎驟停:如果真在多年前遇到千容,而她也平靜地指示出我今天的必然,在確鑿的命運線中,我真能走得到今天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頭撞向透明的冰山?或者,我將由于她的預見而拼命抗爭,縱身投入那一無所有的戀愛,一意孤行去往北方,逃命般地通往另一段婚姻,以求像大部分人那樣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那么,我將沒有果果?

不,我受不了這樣的假設,我甚至已不能接受跟果果有超過半天的分離。我在后怕中大感慶幸,隨之而來的,是心亂如麻,是更大的愧痛,有如錐刺。我怎么能一下子想到這許多,太冒犯了。若以此類推,今天,當真結識千容之后,未來的生活……

像個沖到懸崖邊的膽小鬼,或是差點伸手去按動類似核武器的啟動按鈕,都等不及到頂頭再換乘了,我有些踉蹌地扭頭就往下逆跑,用力跑,加速跑,才能跑過扶梯本身的上行速度。正是飯點兒,扶梯中擠擠挨挨全是趕赴約會的人們,帶著空腹,也帶著期待地交頭接耳,他們由遠及近又由小而大的面孔,在我失焦的瞳孔中,像美好的花朵一樣輕微晃動。我喜愛他們那無知無覺的樣子,多么天真???對不起,讓個道,對不起。我向他們所有人抱歉。

雙腳終于著地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千容應當早就知道了,說不定也早已告知我那玫紅套裝里的朋友,以及在座其他兩位了。她斜對面那個位置,將會一直空著,我不會與他們一起共享海鮮粉絲煲和招牌臘味飯。她什么都知道的,對吧?這個想法讓我大為釋然,幾乎愉快起來。我最后一次扭過脖子,抬起眼睛,像暗中澆灌并擁抱某種不為人知的深沉友誼,遠遠凝望茶餐廳那個方向,雖然已看不到千容的背影。

責任編輯.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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