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軒

陌生人

陌生人，你來自哪兒？

告訴我，你的名字、種族、信仰

以及，你的職業(yè)

你要看著我的眼睛，不要說謊

你的定居地距你的出生地，是否遙遠(yuǎn)？

告訴我，你是否也有鄉(xiāng)愁？

它是什么形狀，什么味道，什么顏色？

它與什么最為密切？

食物、居所，還是回憶？

你的婚姻美滿嗎？是否看上去像一場戰(zhàn)爭？

倒下的人，是否還在一張床鋪？

他（她）比你更愛吸煙，還是你比他（她）更愛

..喝酒？

你們是否都是話不多的人？

會久留嗎？會去向哪里？

你的衣兜里，是否揣著回到原點的勇氣？

你受過多大的屈辱，仇恨還放得下嗎？

你是否打算讓一個躺著的聲音豎立起來？

說一說你的故事，它從哪個房間開始？

又在哪條街上結(jié)束？

街上人，你記得幾個？

他們的表情，和天氣有關(guān)聯(lián)嗎？

你從一條街走向另一條街

陽光晃動，影子何時能指向你的門扉？

陌生人，這里和那里都是入口

我們迎著面，卻朝向各自的門

我的名字不好記，可叫路人甲

除了路人乙，我還能叫你什么？

沉默的右手

或許，是因為長了一只左手

右手的右，才不多余

我用右手打電話、握手、道別

也用右手把有限的時間搔到更短

將黑夜搔成白晝，黑發(fā)搔成白首

更多時候，我用右手寫作

我的右手，像我多出來的一種表情

是對左手的一種補充，布滿我的友好和敵意

我的右手不發(fā)光，照不見向晚的路

但能準(zhǔn)確摸到我喜愛的事物

包括，她的左手

不介意誰端詳我的右手

它比我的左手粗糙，比我的生活光滑

每個人的右手和我都不相同

一些人讓右手荒蕪，一些人沒有右手

我的右手時常乏力，卻攥得緊自己的生活

我的右手，看起來和上帝沒有干系

敢于忽略左手的一些意圖

我沉默的右手還會扭開一道門

把屋里的時光與屋外的時光銜接起來

我的右手，不會在沉默中滅亡……

被虛空注滿的人

一個被虛空注滿的人，看起來像個器皿：

不同于玻璃，他并不透明

搭乘運輸工具，不用貼上“易碎”

不同于陶瓷，想刺傷他不必用金剛鉆

想摔碎他，也不必舉起來

不同于不銹鋼，他額頭上的高光很穩(wěn)定

沒有鏡面的身體，磁鐵亦吸附不上

不同于塑料，不易燃、不可回收再利用

對于世間的告別，是一次性的

不同于木頭，他的膚色不是漆出來的

幾根釘子和膠水，固定不了他的一生

……

一個被虛空注滿的人，看起來到處是敞口

空氣般漫溢出來，注入更多人的體內(nèi)

我看見許多器皿在大地游走

看上去滿當(dāng)當(dāng)，端起來輕飄飄

一個被虛空注滿的人是透明的

感覺上不復(fù)存在，敲一下卻有回聲

……

客觀理由

除語言、手勢，還有不多的嗜好

其他，我攥得稍顯力氣不足、把握不住

我不想松開的，恰好是——

我決定不了，且無法阻礙其消失的

松開過一路青草氣，在鼻子不夠靈敏時

松開過一些鐘表，在能握住的時間時

松開過雨水拍打窗欞的聲音，在深度睡眠時

松開過家園昏黃的燈火，在星退月落時

……

但，我不想松開一些感受

一些詩，是我對這感受的默寫

也不想松開一種存在

把命放進去，搭上一些光陰

我不想松開自己險些被人群遮蓋的腳步聲

也不想松開一些溫暖的面孔及往事

……

即便被巨大的人流卷走，也是這世界的局部

在那人群里，定有一些人

使我的愛有的放矢，讓我活出想要的模樣

這是我不想松開人世的客觀理由

也門嬰孩

一說也門

我便想到烏達(dá)·費薩爾

一個在戰(zhàn)亂之地餓死的五月大的嬰兒

還會想到帕里德

一個在捉迷藏時被彈片擊中的六歲男孩

和槍炮聲躺在一張報紙上

烏達(dá)·費薩爾與帕里德是時間、地點、人物

不是事件起因，卻是結(jié)局之一種

奄奄一息時——

烏達(dá)·費薩爾即便在哭，也因身體缺水流不出眼淚

帕里德哀求著：“不要埋葬我！不要埋葬我！”

落生就是難民

沒有充足食物，沒有清潔的水

饑餓、干渴、疾病，被不遠(yuǎn)的風(fēng)吹過來

沒有選擇權(quán)，無法將生活搬到別處

我想問問這個世界：

哪里才是也門嬰孩最后的家園？

虛擬的我

孩提時，我有一個玩伴

他是誰？什么模樣？

著何色衣服？穿何樣鞋？

多高的個子？怎樣的嗓音？

你問，我答不出

他是我臆想出來的，一個不完整的角色

我把他視為我的朋友或是敵人

我和他對話，做游戲

這些還有那些，都是虛擬的

包括，顏色和質(zhì)感

包括，體量與空間

有時候，我們也交易

我扮作商人，他充當(dāng)買主

我似乎能看到他討價時的表情

一些瓦塊是肉，一些沙土是糧

在一個不需要太多人居住的城池

我們與貧窮抗?fàn)帲褚粓瞿g(shù)

我也將成為那虛擬中的人

我虛擬他的執(zhí)著、果敢

也虛擬他的爆發(fā)力

從而，對那些躲在黑暗中的事物發(fā)起攻擊

我虛擬他的溫度、秉性

也虛擬他的存在感

看一看，能否讓自己

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同時存活

一個丟失鄉(xiāng)愁的人

對于故鄉(xiāng)，我一知半解

我愛它什么呢？

愛它的過去時還是現(xiàn)在進行時？

愛它的蒼茫、狹小、破?。?/p>

還是家人日漸衰老的容顏？

這些，心野上到處都是

不必放于故鄉(xiāng)去愛

我恨它什么呢？

恨它太過深邃，像一口井？

恨時間太急，抱走我的童年？

恨它苦，像嚼一口樹葉子？

恨不起來，心便無火

燒不動木頭，也煉不了鋼

不熱烈不鋒利的都不是鄉(xiāng)愁的元素

故鄉(xiāng)隨時成為異鄉(xiāng)，我隨時成為過客

站在陌生的家門前

我多像一個丟失鄉(xiāng)愁的人

一個信號不穩(wěn)的半導(dǎo)體

一株在山水草木間發(fā)愣的植物

我所經(jīng)過的河流

我在走，還是你在走？

河床在走，還是水在走？

水在走，還是時間在走？

我要提醒很多人

時間，不是從這里流走的

逝者如斯，僅是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p>

河流的時間也不知流向哪里

時間或許是種氣體，浮在河面上

慢騰騰地到來，急匆匆地消散

時間是圓的，

從這里開始，也從這里消逝

而河流，還不知從哪里開始

家園建在距河不遠(yuǎn)處

河流走得急

來不及倒映天空，也來不及倒映往事

我所經(jīng)過的河流，大都不夠清澈

像年少時的我——

因了混沌，常常忽略時間的存在

朗讀者

住在我心上的人

放把椅，放把麥

誰在朗讀一封寫給上帝的信

一點點撥亮窗前的光？

誰在朗讀靜悄悄的黎明？

為表感謝，附近的鳥開始歌吟

誰在朗讀或輕柔或沉重的事物

以及勞動者的呼吸

拿起，又放下一種命

為活著的聲音，開路？

誰朗讀最后的掌聲

送一個背影從舞臺離去

火苗在幽暗處抖動

在舞臺上收聲前

你終于朗讀出這個世界的秘密

配音師

給一張白紙配音

給遠(yuǎn)處的燈塔與星辰配音

給一種未知配音

給融化的冰川、割翅的鯊

撲死在母熊懷里的幼崽配音

給燃燒的叢林及煙霧中的翅膀配音

給傷口配音

給路上的迷霧

努力活下去的事物配音

讓靜默的事物擁有控訴權(quán)

給底層人焦急的面容配音

給肉身里的暗疾配音

給衰老和新生配音

在磁場里，給明天的日出配音

給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配音

給靜默的樂器、老舊的椅

以及，杯沿上的光配音

舉杯，為釀造的液體配音

給一次擁抱配音

給柜里的衣帽圍巾配音

給餐點的熱氣，冷熱氣流相遇的場景配音

給落下來的雨雪配音

在重力向下的歲月，打開麥克

給近似于喑啞的生活配音

責(zé)任編輯.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