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燁
小鎮(zhèn)上,在回春堂中藥店坐診的掌柜孫鶴軒是這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通天神醫(yī)”。
孫先生診病有個特點,話少。別的大夫診病“望聞問切”全活兒。他不,一天到晚悶著,像沒嘴的葫蘆,撬不開,讓人以為他是個啞巴。不過孫先生不是藥到病除,而是手到病除。他手里的一包銀針那叫一個“絕”,看起來只是在患者的身上點一點按一按,那疼痛就神奇地跑了。
人們說孫先生小時候也是個能說會笑的娃子,那時候他學的是四書五經(jīng)。教他的先生是有名的祁秀才,祁秀才是清光緒年間的秀才,都說他差一點兒就中了舉人。能讀得起書的都是鎮(zhèn)上的財東家,每個學生娃每年要交六塊大洋。那時孫先生家窮,不過祁秀才覺得這孩子實在聰慧,不上學太可惜了,就免了他的學費。讓他每天打掃教室擦擦桌椅,寒冷冬天里,還要在教室里管生爐火。
生爐火對一個十多歲的娃子來說,并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寒冷的冬天,冰凍三尺還要起個老大的早,不然學生和先生都到了,爐火還沒有升起來,一屋子的人就要挨凍了。小孫鶴軒感激先生的恩德,每天早晨點爐火的事,他一向是十分上心的。
家窮買不起鐘表,有一天他可能起得太早了,借著茫茫的月光,背起書包就去了村頭的私塾學堂。據(jù)說學堂再早是座奶奶廟,是鄉(xiāng)下“送子娘娘”的行宮。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推開門,把書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去后面點爐火。爐子用磚頭泥巴砌就,他先是找來一把麥秸,點燃了再往火里投放木柴。等木柴燒到足夠的量,能夠引燃煤,才算成功。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半個時辰。
如果順利,一鍬干煤球添進去,就等著爐底下炭火漸漸燃起來,火熱的干柴火就會悄悄將黑黑的煤球也吻紅了。這樣,天還早,他就會點上小油燈,把書和本子拿出來,背幾遍昨天先生教過的書。
可是那天他起得確實是太早了,明晃晃的大月亮地。他點燃了木柴,一抬頭,看見第一排座位居中坐著一個女生。她的頭發(fā)長長的,黑黑的,背對著他,他完全看不見她的那張臉。
他招呼道:“咦!你咋來得那么早……”
她沒有說話,也不回頭。
等他點燃了爐子,確信不會再滅,就走了過去,伸出手扳過她的肩……
那是一張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來的萬分恐怖的臉。
學生們吃了飯,來學堂上課了。孩子們發(fā)現(xiàn)他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他們喊來先生,七手八腳地好不容易把他弄醒,把他抬回家。誰知這一躺就是半個月,醒來就不說話了。再來上課,他坐在角落就像個木頭人??墒撬墓φn卻很好,凡是先生講的書當堂就能一口氣兒背下來??墒撬€是不說話,那張嘴能冒出聲音,就僅限于背書。
那天夜里那個女孩的座位,原來確實是有個女孩的。女孩的媽媽是一個瘋婆子,瘋婆子到處瘋跑,女孩立志要醫(yī)好她媽媽的病,讓她成為一個正常的媽媽。女孩說等她長大了學醫(yī),不但要醫(yī)好媽媽的病,還要醫(yī)好更多窮人的病。女孩和小孫鶴軒一樣是不用交學費就能上學的。那時候能上學的女孩實在太少了,可見當時的祁秀才是個很有頭腦也很有遠見的讀書人??墒呛懿恍?,女孩在一個早晨過獨木橋的時候,腳下一滑掉進了河里,被河水沖走。人們在下游兩公里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首,她懷里還緊緊抱著她的一摞書本。
那個座位一直空著。那時候小孫鶴軒也許忘記她的死了,要不然他就不會去扳動她的肩頭。
好在小孫鶴軒自從返回學校,雖然不再說話,可聰慧異常。再后來私塾改為學堂,皇上被趕走,天下變民國了,天地一下子翻了個。
十五歲的孫鶴軒進了鎮(zhèn)上中藥店“回春堂”,跟大名鼎鼎的老中醫(yī)修德祿老先生學中醫(yī)。十五歲,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掃地生做起,一熬就是十幾個寒暑春秋,直到他能獨立坐診和成家立業(yè)。實際上他做了修德祿老先生的養(yǎng)老女婿,妻子比他小了十五歲。歲月終于催生了一個善良聰慧,溫和謙遜的“神醫(yī)”。
那個死去的女孩的瘋母親一直漂流在外,孫鶴軒千辛萬苦把她找回來,接進“回春堂”后院,讓她和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他不但治好了女孩母親的瘋病,還為鎮(zhèn)上買不起藥,請不起大夫的窮人診病送藥。
有人說,修老先生的小女兒長得太像當年上學路上過河淹死的那個女孩了。
許多年過去,孫老先生跨過二十一世紀的門檻,一百零六歲仙逝,無疾而終。小鎮(zhèn)“回春堂”的牌匾一直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