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驛
1
如果祖父還活著,他是不是會面向西南,他失明眼睛的瞳孔是不是會出現(xiàn)無數(shù)大小一致外觀雷同的六層樓房,那是我向西南眺望的時候,在一些整齊復(fù)制的高樓中找尋一幢同樣不具備個性特征的高樓,雖然我知道從上南路根本看不見德州那幢高層。
為什么我養(yǎng)成站在上南路孤獨眺望的習慣,老屋拆遷,小爺叔家三口人如愿分到了德州帶電梯的兩室一廳,而我家四口人被迫接受了六層樓里最小的兩室戶。妹妹只得睡在陽臺上,陽臺封閉后變成小半個睡房,這一睡就睡到了她出嫁。她那么急于把自己嫁出去,都是陽臺上的床惹的。
當年上南路周邊沒有幾棵樹,樓前小草地光禿禿的,亂扔亂置一些黃葉紙屑,樹木是不及我身高的苗,唯獨六層新村房子卻是簇新的。20世紀80年代末那個冬天,拆遷的季節(jié),到處在拆,到處在建,當搬家卡車經(jīng)過越江隧道,將不多的幾件老舊家具卸在浦東這個專為拆遷安置的新村,盡管新房在三樓,不再有漏雨之危,但廣袤的荒涼和內(nèi)心深處的怨憤逼走了我喬遷的喜悅。
我急于拆箱,東尋西找,父親問我找什么,我說白象。大象?父親奇怪地看我。我說就是黑眼圈的那只石膏白象,放在五斗櫥上面的。他說沒看到,他從不注意家居細節(jié),母親說看到過,一直放在那里,積了厚厚的灰,成了黑象。但她也說不上來。他們不理解我為一件擺設(shè)遺失生悶氣,我卻無法告訴他們象的來歷。
母親又在新居里整日絮叨,父親聽煩了,大吼“有本事你去呀”。母親回瞪他,她不敢去找誰,哪怕是拆遷組,她消停了幾小時,掌燈時分,她在餐桌上又說,有本事的人怎么搞不定你小阿弟呢。父親看她一眼,不再言語。
妹妹突然冒出來一句:喬長春是流氓。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條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我家樓前晃悠,它或許是在尋找食物,但我看到它刀子似的眼光,我認為它在尋找仇敵,我固執(zhí)地認定它想念家人,它的家人就是它的敵人。我家最大的仇敵是我的小爺叔喬長春,一個左撇子,喬家只有他是左撇子,祖父在世時候常常說好好的右手不用,闖禍胚子。
長安路在上海浦西一度的西部邊陲,是我長大的地方。民風樸實而悍勇,縱橫交錯的小巷里盤踞著滬上知名的幾個蘇北幫派。從數(shù)據(jù)上可知,蘇北人初始是搖著小舢板從蘇州河進入上海,在河灣港汊停泊,上岸拾荒、打短工。日子一久,棄船上岸,在亂墳堆里落腳,去蘇州河沿岸工廠里謀生。寧東寧西棚戶區(qū)就是那樣慢慢出現(xiàn),公廁稀少,種滿了桑樹。一般人不會將桑樹(喪樹)種在家里,但寧東寧西人不管,他們的后代不少在街頭玩刀子。一條褲帶似的大弄堂橫穿長安路南北,一個公共廁所像一個皮帶頭佇立在弄堂中間,皮帶頭以東是寧東;皮帶頭以西在長寧路北面則是寧西。再往西則是中山西路和遼闊的大孚橡膠廠,再往北就到了發(fā)臭的蘇州河,唯有東面端莊些,一眼望不到頭的漫長鐵路線和一個老舊的西站。犬牙交錯的棚戶房子密密層層圍繞著長安路,有的巷子窄到只容一人勉強通過,短到還沒有你伸開兩手間的長度。
長安路邊上最高的是日本樓,孤島時期日本人建的。那是喬長春長大后第一個要征服的目標。
2
父親教書一生,終于從郊縣調(diào)回市區(qū),也終于入了黨,他說想入的時候入不了,現(xiàn)在老了偏偏非入不可。他當上小學總務(wù)主任,告訴我有一個小特困生他認出來了,小小年紀戴斜視眼鏡,生就喬家標志性的國字臉,父親利用職權(quán)給他減免了學雜費,申請了特困生補助。
我有點激動:爸,你忘了拆遷時候發(fā)生的事?
拆遷已經(jīng)是十來年前的事了。他的黑框眼鏡后面,白光與陰影僵持膠著。他給我泡了一杯茶,用我送給他的法國水果刀削蘋果,削了一半,停下說,你小爺叔境況不好,他下崗在家,得了抑郁癥,天天吃藥。他兒子那么小,轉(zhuǎn)學到我校,讀書不好,據(jù)說是智力發(fā)育障礙。我?guī)退话巡换ㄊ裁戳猓€提著禮物特地來學校謝我。他四十多歲的人了,從沒送過我禮物。
父親笑得開心,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九月初的清晨,陽光透過層層樹葉灑在長安路上,有些晃眼,他扶著鳳凰單車書包架,示意我上車,我又興奮又害怕,我剛用一個暑假學會騎車,初中開學第一天我就要自己騎車去上學,父親追在我車后,看我歪歪扭扭地騎著,他說以前你小爺叔也是這樣學會的。
父親來到人生的夜晚,對于記不起的人和事,其中孤零零的某些細節(jié)卻非常清晰。當他無法再用單車載人時,長嘆一聲,說起單車馱我上學的日子,我坐的位子就是小爺叔以前坐的。長兄如父,他工作的時候小爺叔還在小學。父親溫柔地笑,看不見怨恨,也沒有難受,我懷疑他故意遺忘,我始終不接受他把小爺叔當作他的長子,而不是我。
遙想當年長安路的夏夜,起風時刻,兩側(cè)排滿了竹躺椅、小桌子和板凳,在路燈下打牌下棋的不少,搖蒲扇侃山河的最多,小人們迷戀四國大戰(zhàn)和飛行棋,成人們則熱衷于后來稱為八卦的街談巷議,話題永遠少不了街上最漂亮的姑娘紅英。有那么一刻,他們張大嘴巴,呆呆望著青工喬長春駕著借來的火紅色幸福摩托車飛駛而過,后座上坐著美人紅英。
祖父在49年前當過國民黨警察,你想象一下他筆直的身形走在長安路上,一邊像警察那樣搜尋小爺叔,一邊詛咒:小赤佬是只左撇子,當初還不如悶死好。
祖父對幺兒長春的復(fù)雜情感遠不止愛與恨。長春還在襁褓里時,也是冬天,祖父回家發(fā)現(xiàn)愛哭愛鬧的他睡得很死,嘴唇青紫,可以聞見濃濃的煤氣味,為了取暖,祖母將煤爐移到室內(nèi),祖父嚇得立刻打開門戶。
長春被抱到室外,迎上長安路的刺骨寒風,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他撿回了一條命。
3
一個漂亮姑娘在日本樓陽臺上準備跳樓,她剛跨出一條腿,隔壁陽臺發(fā)出了一聲慘叫,一個看熱鬧的男人先掉了下去。樓下和樓上圍觀的群眾暴發(fā)出洪水般的喧囂,接著是姑娘撕心裂肺的短促哭喊,她慌亂,不跳了,照理要跳也該先是她,水門汀上一攤盛開的櫻花似的紅紅白白,證明了世事發(fā)生通常都不照理。
那是夏天的事。天氣異常炎熱。我從眾人的腿之間鉆了出去,看見了同學彥子,還有野豬,他們在前面跑,好像什么地方又有人跳樓一樣,我也跑起來,卻覺得什么不對頭,接著我慢下來,野豬回頭告訴我,那個想跳而沒有跳的女子就是美人紅英。說完朝彥子擠眉弄眼,我很氣惱,因為彥子在笑,他們笑的當然不是我,而是喬長春。
小爺叔是如何一夜間成長為一個人盡皆知玩刀子的人,恐怕得追溯到我上學前。祖父在油毛氈搭建的灶間揮動大鐵勺炒菜,后院剛摘下的豆莢香味在他的指縫間繚繞,我可以近距離無顧忌研究他左上臂的那個鐵錨刺青。
祖父昏暗的眼睛穿過漫長的此后30年,直擊長春的災(zāi)禍未來,他對推著自行車進天井的父親說,你做阿哥的要是管不住,小阿弟遲早闖大禍。父親放下手里黑色人造革包,乖乖聽祖父說起小爺叔如何如何長期曠課。
我穿過天井,到前屋,爬上閣樓,閣樓天花剛到我頭頂,成年人站不直,小爺叔像好學生那樣正襟危坐,借著天窗的光線臨帖,他讀書也就是樣子好看;左撇子執(zhí)筆樣子祖父一直想糾正,但長春還是喜歡用左手,只好由著他。他問我寫得好不好,我說好。他問為什么好,我說字很大。我翻著他桌上那本舊版直排的厚書《三俠五義》,由此認識了正體字,聯(lián)系上了五鼠鬧東京。他又問書好不好,我說好,他問為什么好,我說字很小。
長春愛學習,但不喜歡讀書,他喜歡除了書以外的許多東西。他遲疑了一下,也許臉上還紅了,他鄭重委托我將一封信送到對面日本樓,別讓老頭子曉得。他總是把祖父叫作老頭子。他看見我盯著他書架上的一對石膏白象不放,就說送給你可以,但只能給你一只。
他比我大七八歲,就像我的大哥;他不喜歡象,他喜歡的是刀。在他的書桌抽屜和床底下小箱子內(nèi)收藏了各類奇奇怪怪的小刀,如果心情好他會拿出來逐一點評,他的臉在天窗底下會閃著各種形狀尖銳的光。
他拿起一只左腳在前作勢飛奔的白象,在象眼部位點了兩個墨團,手掌高度的白象就此睜開了眼睛。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點睛之筆,黑墨團眼睛里滿是驚恐,愉快的象步變作了恐懼地逃跑。這只作為賄賂的白象失去了我的歡心,很快落滿了灰塵。
斜對門那幢日本樓當時可是帶抽水馬桶的高級住宅樓,全部深色柚木地板,泛著一層暗淡的光。大白天樓里也陰沉沉的,灌滿看不見的水,很重很緩地流動。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門吱嘎打開,一個淺色連衣裙赤腳的女孩好奇地望著我,紅英從小長得伶俐,除了不怎么愛說話外,人見人愛,眼黑如同黑色算盤珠子活絡(luò)得很,我看見她臉上一塊胎記大小的紫黑色陰影隨著身體擺動緩緩擴大。這也許是錯覺,也許與她父親死在白茅嶺農(nóng)場的傳說有關(guān),在她身后傳來一陣嗒嗒聲,如同多年不換機油的發(fā)動機怠速運轉(zhuǎn)。
你是斜對面喬家的小人?嗯,長得有點像左撇子長春。蠻等樣的(滬語:端正)。
紅英媽甩著一頭卷發(fā)搖擺著出來,她的聲音很嗲,眼角瞟著我,好像看一條鄰居家養(yǎng)的好狗。她要不是燙著一頭大波浪長發(fā),笑起來眼角呈現(xiàn)放射狀細紋,看上去也就像紅英的姐姐。我敢斷定那老舊發(fā)動機轉(zhuǎn)聲絕不是她發(fā)出的。我留下信什么也沒說,溜走了。我送的不是什么雞毛信,而是情書。
喬家人心里多少默認了長春有理由做一個長相帥氣胡作非為的逆子。父親說花園口決堤那年,同祖父一起逃難跑出來的還有他最小的弟弟,性子野,跑散了,再也沒有找到;三年大饑荒,老家另一個弟弟從農(nóng)村跑來上海,面黃肌瘦,祖父勒緊褲腰帶,送了些錢糧打發(fā)他走,就此他再也沒提起過回老家。但長春長大沒按他的意思參軍,卻迅速崛起為長安路上的磨子(滬語:好榜樣),祖父忍不住回想黃河岸邊的村莊,他有一陣子常說作孽呀,長春的脾氣長相就像他跑散的幺弟,也是左撇子。
4
中山西路、長安路口那時有崗?fù)?,即使不站在高高的崗?fù)ど?,只要從理發(fā)店和便民飲食店那兩個街角隨意掃視,你都會吃驚于紅文的生意特別紅火。連大熱天躲在崗?fù)だ锏拇髩K頭交警也忍不住放下冰鎮(zhèn)酸梅湯,頂著烈日來探視食品店。
紅英打小沒見過她父親,她中學畢業(yè)后在紅文食品店當營業(yè)員,從她站柜臺賣水果那天起,食品店變成了伊甸園。絡(luò)繹不絕的青年有事沒事,從寧東寧西各條小巷涌向紅文,陰雨天那些不打傘的無業(yè)青年吹著口哨,聚集在水果攤上,空氣里飄著爛水果的甜膩氣息,年輕的熱情真像費翔后來唱的一把火,快把食品店燒光了。
小爺叔從中學起追求紅英有年頭了。他工作后,工人文化宮舉辦流行歌曲大賽,他抱著一把吉他參加了,當然,他落選了,但卻贏得了紅英的芳心。青工長春,披肩長發(fā),穿著敞胸的斑馬花襯衫、喇叭褲、尖頭皮鞋,戴超大蛤蟆鏡,與不三不四的人在電影院、公園一帶鬼混,他的摩托車后座坐著水果西施。如果沒有后面的事,這將成為80年代長安路上一段佳話。
那年夏天最大的新聞就是水果西施自殺事件,死了一個無辜看熱鬧的,來了一撥警察調(diào)查,但她還是未能松開厄運之手。警察走后不久,紅英還是死了。床上的棉被鋪了兩層在地板上,上面躺著一個踢倒的方凳,大白天,紅英披頭散發(fā)吊死在吊扇下面,沒留下一個字,她媽還在上班。
白象碎了一只,就在那年夏天。出事當天,我趁著人群混亂溜入紅英家,一個沒有男人的家,門口放著兩雙男式拖鞋,鞋柜上還有一雙尖頭男式皮鞋。我趴在紅英單人床底下,終于找到了一堆碎片,勉強可以拼出另一只右腳在前的白象。我撿了一個石膏碎片藏在衣服里,回家偷偷爬上小爺叔的前閣樓。我至今不能忘記青工長春接過碎片的時刻,他疼得怪叫一聲,把碎片狠狠捏成粉末,石膏細屑飄落在小閣樓角角落落,下雪似的覆蓋了白象哭泣的聲音。
一條街,從周家橋到中山公園,都在談?wù)撻L安路喬長春逼死了紅英。長春的朋友們不像市井小民那么庸俗,他們堅稱紅英不是垃三(滬語:阿飛女)。小爺叔證實此事的方法就是他被爺爺趕出了家門,搬起鋪蓋住進了日本樓的紅英家,當時紅英喪事才辦完。流言蜚語的當事人從沒澄清過,長安路上的人搞不清楚來龍去脈,一致把矛頭戳向長春,紅英的追求者里不乏有人揚言要騸了他。我沒有壓制住初中生的好奇心,偷偷地問小爺叔,他如夢方醒,猛跳起來,咚的一聲,腦袋快撞破閣樓屋頂,他也不覺得疼:喬賓你年紀小,不曉得那幢樓里有鬼,半夜里老是有什么東西開門關(guān)門,還有隆隆的奇怪聲音,好像動物園里大象的哭聲……
他沒比我大多少歲,居然那么迷信。我始終不懂紅英的死與鬼怪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我沒說我聽見過那種怪聲。
愛面子的祖父盛怒中,不顧祖母阻攔,揮斧劈爛了天井中的雞棚,大大小小幾只蘆花母雞上躥下跳,嘰噶亂叫,附近的小孩正在吃夜飯,全停下碗筷,像貓那樣轉(zhuǎn)動耳朵,大人們也走出家門往喬家張望,他們聽見喬家老頭累得呼呼喘氣,還在大罵“日本樓里的垃三”。
流言沒有騸了小爺叔,卻先壓垮了祖父。這年冬天,一陣西北風刮來,祖父騎車像屋上的瓦片被風吹落那樣摔倒在路上,進醫(yī)院查出晚期骨癌。祖母把小爺叔叫回家,他回到祖父病榻前,做了一個沉默的孝子。
我們喬家建房發(fā)生在祖父往生之后數(shù)年,主意還是祖父躺在病床上定的。當時他枯瘦的手抓住小爺叔的手,失明的老眼望著窗臺上殘照里的一瓶花,長春能感覺到光在花瓣上消逝,他預(yù)感到祖父的生命與光日益分離。祖父吩咐祖母把錢全拿出來盡快建房,拆掉長安路1344號的門臉平房,改建為兩層樓,底層門面出租,二層給長春將來做婚房。祖父的新房計劃完全不考慮我父親,他也不顧忌我母親聽見了。母親回家就生悶氣,她虎著臉訓斥我和妹妹,不可與喬家人來往,講話也不可以。你們想一想喬長春是什么人。父親周末從郊縣回家,聽見不作聲,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們?nèi)宜目跀D在一間兩頭站不直的14平方米中樓,而祖父卻一意替小爺叔安排面積更大的新房。
祖父從病倒到往生只有短短半年,喬家人始終認定他是被小爺叔氣死的。長春搬入紅英家,日本樓開始鬧鬼連連。深夜晚歸的人聽到樓梯上無緣無故重物移動的聲響,樓道里窗戶莫名其妙敞開,后來,干脆玻璃全碎了,諸如電閘跳斷、水管爆裂和抽水馬桶堵塞等等災(zāi)象不斷,樓內(nèi)住戶說半夜樓上樓下不斷有開門關(guān)門,有人說紅英家傳來神秘的嗒嗒聲,好像壞掉的機車引擎聲,連我妹妹也把這些事聯(lián)系到了紅英自殺上。我告訴妹妹,那是動物園大象的哭聲,她不信,但我不講那是喬長春說的。
紅英媽請人來做法事,長春在場,法事的錢也是他出的,但這些都不管用。紅英媽不再辯解,她與長春手挽手被無數(shù)乘涼的好事者看到。他們也不介意,他們頻繁出沒于中山公園附近的舞廳和電影院,甘草冰激凌融化的深紫色夜晚,沒有小菜場臭魚臭蝦混合公廁的復(fù)雜氣味,也沒有大孚橡膠廠的可憎化學味道。群眾不由悲嘆那個左撇子昏頭了,找了一個騷貨做媽。他們愈發(fā)斷定紅英悲劇與這種亂倫關(guān)系脫不了干系。
整條街淹沒在流言里。喬長春再也不騎摩托車了,他喜歡刀,他玩起了刀。
5
我在天臺看飛翔的信鴿,聽見一陣涼爽的沙沙聲,小爺叔赤膊在天井里埋頭磨著什么,寬闊黝黑的脊梁流彈跳著水珠,蒸騰著白汽,掩蓋住幾條傷疤,我下樓去看賞心悅目的打磨,看著刀鋒漸漸露出天空的青亮色。他對我笑:喬賓,你以為這是刀嗎?
他搖搖頭,算是自我回答。
讓我來談?wù)劤删退矚У羲牧硪粯訓|西。這把刀外觀很樸實,半米長,帶護手,背闊而重,兩面開有血槽,鋼質(zhì)優(yōu)良,采用汽車減震器硅鋼片,他親手用砂輪打磨而成。就是這把不祥的刀,擊潰了周家橋街頭混混的八卦陣,砍斷了天山飛龍兄弟倆的紅纓槍,也挑去了長安路上一枝花紅英的褲腰帶。
早在小學二年級,我遇到了死對頭楊白勞,大名是楊明華,他是一個老留級生,臉上長有白斑,愛柿子專揀軟的捏。不知何時起他盯上了我。大概因為我不屬于寧東寧西的窄小巷子,而是住在他所痛恨的高檔一些的長安路。有一次,在山河百貨商店,我碰上了他,他嘴笑歪了,搶走了我手里攥著的毛票。我哭喪著回家,半路撞見小爺叔,他拉著我回去,楊白勞那廝還在山河轉(zhuǎn)悠,小爺叔當時身高還不如楊白勞高,胳膊沒他壯,但他上去就反擰住楊,給他腦袋猛砸一頓毛栗子。后來,楊白勞帶人來尋仇,把他截在公廁旁。楊白勞那些人拿著角鐵木棍。路過的同學后來講起大戰(zhàn)的回合,我聽得寒毛倒豎。他們說你小爺叔亮出了一把鐵尺改成的匕首,但一上來匕首戳在磚墻上竟折斷了。但他奪過角鐵,還是打敗了他們。
靈感來自日本刀。長春工作后,在車間里制造了他的專業(yè)武器。他憑著這把好刀,陸續(xù)收服了寧東寧西的蘇北幫。他不回家,托人捎口信給祖母說他不混社會,他是廠里的青工,在讀夜校,預(yù)備做電工。祖母聽了,哭了好幾夜。街上的混混卻說長春是怪人,他混江湖,卻沒有小兄弟,他打架斗毆,還去上班讀夜校;如果打架,他一定不在廠內(nèi);出手必然單挑,絕不打群架。派出所沒少找他,可他翻著白眼反問:什么時候我參與群毆了,我是見義勇為。樣子認真到警察也只好笑笑。
改革開放忽如一夜春風來,紅英媽停薪留職,在電影院旁邊弄堂里生意做開了,賣盜版錄音帶誰也沒有她厲害,新華書店用大喇叭把《年輕的戰(zhàn)士》《乘風的歲月》播得震天響,但她只消笑嘻嘻帶著客人(像我這樣的學生不少)去弄堂底轉(zhuǎn)一圈就全部搞定。金錢的氣味如此好聞,甚至把外地的強龍也吸引來了。
阜陽來的疤眼帶著一群鄉(xiāng)下人闖上海灘。他們多是山上下來的,落腳在大孚橡膠廠宿舍里,一舉吃掉了周家橋的地攤,揮師東進,勢力范圍一度拓展,南到滬西體育場,北到中山路橋,西到天山,東至中山公園。紅英媽起初也老老實實繳保護費,但很快她就對長春說疤眼胃口太大,不只是保護費,他們要她的生意,壟斷電影院一帶所有錄音帶攤檔。
小爺叔的災(zāi)禍源于他的清高孤傲。他招來廠里的一幫青工朋友不夠?qū)I(yè),隨身都是些水果刀螺絲刀之類,疤眼人馬操的全是西瓜刀和木棒上釘鐵釘?shù)睦茄腊?,外加兩管自制土槍,青工們暴露出酒肉朋友加烏合之眾的真相,全跑了,剩下長春一個人,揮舞著單刀,叫嚷“單挑”,疤眼嘿嘿冷笑,說誰單挑誰傻逼。在我想象中,長春舞刀力戰(zhàn),孤身不敵,紅英媽上去抱住疤眼大腿求情,疤眼說行,讓長春把他的左手留下來。說完,他把長春的刀扔進了蘇州河,那把不祥的刀劃出充滿力度的弧線,濺起一片嘲笑的水花聲,永遠不見了。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是他們說長春一言不發(fā),交出了他的刀。他一個玩刀人,竟然不戰(zhàn)而降。目擊者說長安路上本沒有英雄,梟雄也沒有。疤眼挑斷了他左手的手筋,長春后半生變回了右撇子,祖父做不到的事阜陽人替他做到了。長春在醫(yī)院里,父親沒有去,他被祖母罵了個狗血噴頭。母親則很解氣地說報應(yīng)來了。她再次嚴令我和妹妹不得接觸喬長春。父親與小爺叔的關(guān)系也驟然惡化,但那主要是房子惹的禍。
喬長春出院,遠離了在長安街上揮刀拼殺的日子。兩層前樓在祖父死后數(shù)年落成,大部分建筑費是祖母出的。門面租給個體戶開了照相館,小爺叔則在樓上新房養(yǎng)傷,他迷上了電工和音樂,有時候跟樓下照相館老板玩相機,但他老是無法學會對焦,照相館老板說長春的手是拿刀子的,換了相機就會抖個不停。
祖父在世時,喬家內(nèi)部已經(jīng)四分五裂。在激烈的家庭矛盾演變中,母親發(fā)展到禁止我家四口人與祖父說話,祖父母對小爺叔的偏心她無法忍受,但她又不愿離開喬家,她甚至不許祖母偷偷送糖和點心給我和妹妹吃。直到今天我也無法理解她堅守在喬家只是為了區(qū)區(qū)一間房。遠在郊縣的父親也與祖父發(fā)生了激烈沖突。祖父答應(yīng)父親分家,我家另修了一個帶天臺的廚房分開伙食,但我們?nèi)缘脧耐粋€過道進出同一個大門。所有人的單車都放在過道上。為了停車之類問題,兩個住在后樓的娘娘(滬語:姑姑)與住在中樓的我家之間摩擦爭吵此起彼伏,從未間斷。
祖父死后,小爺叔站在祖母身后,從來不介入家庭瑣事,他也不理睬我家。他的新音響整日播放臺灣歌手楊慶煌的國語曲,《西城故事》的歌聲就是悲壯的戰(zhàn)士一直在反抗著什么。我與小爺叔之間失去了所有聯(lián)系,但我每天在固定時間與他一起同唱楊慶煌。他在前樓,我在中樓,隔著天臺,我是默唱,而他是沙啞跑調(diào)。我的視線穿過磚墻,看見那個左手失去功能的失敗者在孤獨擠壓下,變得紙一樣單薄,他苦練右手,墻上的人影因為動作機械重復(fù)顯得可笑,他在滿地上散落的電工手冊、拉力器和啞鈴中間尋找做一名用右手的普通電工的機會,他也像我那樣在海峽對岸飄來的旋律里尋找跳龍門的運氣。我的身邊多了唱歌的楊慶煌和不唱歌的書本,喜歡熱鬧的他的身邊則多了玉蘭花香氣——一個同樣喜歡楊慶煌的說蘇北上海話的長辮子姑娘,胡蘭身體健壯,眉目豪放。我的寧西同學都說你小爺叔交了好運,胡蘭父親是工人階級,在寧西一帶蘇北幫里面說話嗓門很大。他們說對了,小爺叔火速娶了胡蘭,因為拆遷分房在即。
他的婚房就在前樓二樓,一個窗口開在我家天臺,他和新婦衣不蔽體上上下下都進入我窺視的眼睛。當我在天臺上背書備考時,我的眼光無法不溜到那個窗口。在楊慶煌坦蕩的歌聲里,我聽不清小兩口親昵的喃喃私語,我又看到小爺叔裸著寬闊黝黑的脊梁,只穿一條游泳褲,在天井水池前擦身,猶如擦洗他的刀。國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專注地唱著“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回顧”,歌聲還是老鴨似的不著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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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一刻用鏡頭攝下,該是喬長春用身體堵住家門,黑色脊背閃著油油的刀光,耳根咀嚼肌線條更堅定,手里握的不是讓他在寧東寧西到處揚名的那把刀,而是祖母磨快了的菜刀,向那些膽敢動他房子的人,不是拆遷組,而是他的家人,其中為首的是我父親。母親臉色煞白,抱住父親使勁往中樓上拽——奇怪的是,為什么母親不簡單地關(guān)上家門呢。
我蹲伏在天臺上,從木欄間隙瞅著小爺叔英俊的臉扭曲成晦暗不明的面具。我聽見祖母的哭聲,但看不到她佝僂的身影,在場還該有我的兩個娘娘,但既看不到她們也聽不見聲音,她們都站在小爺叔那邊,我家是被獨立的,她們都說盡管我父親是長子、人口最多、子女年齡最長,但也不可倚老賣老,最大的那套帶電梯高層兩室一廳要給最小的喬長春。
拆遷是一次大時代的危機,喬家一大家子蝸居在長安路1344號老宅的情形瀕臨解體,即便祖父死而復(fù)生,也無法阻止家族內(nèi)訌。一絲驚慌迅速掠過父親的臉,他退縮了,他像祖父那樣駝背了,但他其實一點不像祖父,祖父駝背了也還是昂首望天;哪怕他被革命者打倒踩上一只腳,去食堂給人做飯,他還忘不了挺直腰桿。雖然父親也有暴烈的時刻,但更頑固的懦弱使得他的成年時代一直難于面對倔強堅硬的祖父。
我與小爺叔早已生分。當我寒窗苦讀之際,他的刀他的人征服了一條街。街頭的幫派團伙爭奪的是地盤,依靠的是實力,勝出的是義氣。喬家這個普通市民家族爭奪也是地盤,俗稱房子,依靠的也是實力,但輸?shù)舻娜怯H情。從這一點上看,我并不反感他右手拿著菜刀指向我父親時說的話:老頭子死掉后,按道理是你老大做主,但你做事體不公正,所以還是靠這把刀說話!
小爺叔露出了右撇子的笑,右手不如左手穩(wěn)定,在劇烈顫抖;但父親沒有機會,他的大手也在顫抖,他也想去拿自家的菜刀,但他的手習慣了拿粉筆,面對小阿弟的菜刀他也鼓不起勇氣,母親及時地將他拉回自家樓上。
拆遷組繼續(xù)挑撥離間,直到喬家從原先的三派分裂成六派,南通的二叔家只是掛了一個戶口在這里,也加入了戰(zhàn)團,六個家庭吵得昏天黑地。我對母親說,為什么不多給我們一套房呢,六個家庭只給五套房不是要打破頭?母親說小人不懂。轉(zhuǎn)頭埋怨父親老實沒用,老大老是讓。我們家人口最多,有兩個大學生(我和妹妹),但他們只給我家一套最小的兩室戶。
父親坐著半天不動。如果他吸煙,可能還有吞云吐霧的解脫方式,但他在母親脅迫下早就戒了煙,他只好盯著桌面說,你們等著我死了好。
妹妹恨恨地說,喬長春是流氓!
對喬長春,我卻無法恨起來。也許是紅英媽那個騷貨或者那把不祥的刀子害了他,也許是紅英冤死的鬼魂還不時回來,你沒聽見日本樓里半夜傳來奇怪的哭聲?
多年以后,我才懂得這是拆遷組的計謀——如果大家族有6個家庭,就給5套房,制造窩里斗,對他們各個擊破,自然不會再找拆遷組的麻煩,他們又是如何摸準了這些草民家族不會團結(jié)一致對外呢,上層的智慧底層摸不著,活該喬家為房子打得頭破血流。
7
臨到父親退休,他偷偷要求我把一份煙酒禮物送還給小爺叔,附上兩千塊錢,錢是他從私房錢里攢下的。我有意推脫:你還是自己送吧。我也不認識他家。
父親把手放在我肩上說,我送他不會收的。別讓你媽曉得??烊タ烊?。
我提著禮品走出隧道口那幢高層的電梯,走道很臟,防盜門很舊,我遲疑良久。我有多久沒和小爺叔說過話了,我記不清,按下門鈴,沒人應(yīng)門。鄰居開門出來打量我問:儂尋壞手的老婆?
我半晌才醒悟小爺叔如今連阿蘭老公都算不上,他是一只壞掉的左手。我尋到樓下居委會,站在窗外,看見他們夫妻倆都在屋內(nèi),大家都坐著,只有壞手和他老婆站著,胡蘭胖得沒了腰身,她很興奮,兩手夸張地比畫著什么,壞手則像一棵樹杵在那里,頭發(fā)稀少花白。
屋里坐著三個人,兩女一男,主要聽眾是一個睡不醒的僵尸模樣的男子,他一只手拿著煙打呵欠,另一只手從桌上的臺歷本上撕下一頁,又撕下一頁。我聽見睡醒了的僵尸在嚷嚷: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阿蘭你來都來一千次了,國家特困補助就這點,這是政策,我有什么辦法?提東西來也沒用,我不能收,拿回去拿回去!
桌上放著煙和酒禮品,與我手里提著的一模一樣。胡蘭推搡著自己老公,嗓門很高:老徐,你們再想想辦法,我家長春天天要吃藥,醫(yī)生講要終身服藥,抗抑郁藥太貴了,一個療程兩萬塊,我們倆都下崗了,做生意也賺不到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天天要吃飯吃藥,你們不解決問題我們不走了!
小爺叔躲避著老婆的手臂,摸著自己的臉頰,好像很羞愧。
僵尸老徐將香煙往煙灰缸里一拍說,發(fā)啥脾氣,阿蘭,精神病吃藥報銷比例低是事實,誰也沒辦法,你帶著精神病人跑到街道來發(fā)精神病就有道理了?
胡蘭一屁股坐下就抹起眼淚。旁邊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過來相勸,一個說老徐昨晚打麻將鈔票輸多了,另一個說阿蘭先回去我們商量商量。里屋出來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叉著腰不說話。胡蘭立刻不哭了,她撲上去扯住老頭說主任主任你做主。
主任說你放開,好好講。
小爺叔喉嚨口呀呀地講不出完整的話,忽而面向主任跪下,他速度太快,膝蓋骨撞得地面晃動。主任尷尬地搓著手,拽他胳膊說:壞手你有毛病呀,站起來好好講。
我看著窗戶另一邊的那個從前玩刀的人趴著不起,后來他抬起頭,臉在窗玻璃上泛著粗糲的微光,我心頭狂跳不止,完全認不出才四十來歲的小爺叔,那張浮腫的臉是陌生的,寫滿了驚恐。
耳邊還是他老婆不停地說,主任,我家長春就是想找一個工作,他沒工作長遠了,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天天胡思亂想,盡是擔心將來沒法養(yǎng)活小孩過日子……
我忘了怎么將東西交給屋里的某個人,他們當然會驚奇又窮又病的下崗電工喬長春怎么會突然有個親戚來送錢送禮,但我比他們更慌亂?;丶液竺鎸Ω赣H問詢的目光,我只說一切都好。
小爺叔被黑夜吞沒,或許是他這些年來吞噬了太多黑的夜色,他的底色變成了全黑,唯有那兩頭白象的純白在多年以前曾經(jīng)進入我的內(nèi)心。
站在塵灰的上南路,朝西北眺望,我的眼光穿越隧道,沿著中山西路,右拐入長安路,中山公園方向,1344號的紅漆剝落大門、照相店門面和那條長而幽暗的擺滿單車的過道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碎磚爛瓦,荒草蔓蕪,蒼茫廢墟下坐著一長排人,頸上戴著統(tǒng)一式樣的白圍兜,他們面目不清,順服地低著頭,一排推子剪子在他們頭上飛舞;這一天陽光溫暖而充足,馬路另一邊的日本樓沒拆掉,樓頭陽臺上,一個淺粉色人影在跳迪斯科,細看,只是一件晾在繩上的淺粉色衣裙任風擺布,很像紅英愛穿的。
大地震動起來,瀝青路面裂開數(shù)條蛇形黑縫,玫瑰色天際線出現(xiàn)了兩只白象,一大一小,厚厚皮膚上每一條淺粉皺褶如此之優(yōu)雅,龐大的身軀如此不具侵略性,發(fā)動機似的低沉叫聲告訴我它們從未離開,也從未回顧……
我記得那還是在搬家前,我騎車放學回家,一輛警車停在長安路1344號門口,兩個警察冷著臉從小爺叔的房間出來。樓下照相店主掩不住興奮,悄悄對圍觀的鄰居到處講:嚴打了,嚴打了。
警方對黑惡勢力的嚴打整治行動忽如一夜寒霜至,疤眼一伙大多落網(wǎng),由于多條人命在身,疤眼被執(zhí)行斬立決。小爺叔居然逃過一劫,大約是由于他受傷殘廢的緣故。長春成婚后,紅英媽回了娘家,再也沒回來過,她家成了空房,被房管所收走了。在拆遷風中,日本樓也不能幸免,連同地段醫(yī)院、郵局、煤球店、紅文食品店和山河百貨店等等一夕化為烏有。
現(xiàn)在,生活安穩(wěn)下來的我結(jié)婚生子,在千山萬水之外定居,我一時興起,從網(wǎng)上下載了楊慶煌的成名曲《年輕的戰(zhàn)士》,當“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回顧”再次在鼓膜上震動,我又看見一頭叢林野象黝黑健壯的軀體堵住喬家老宅的紅門,有些早已消失的事物投下的影子還完好地保留在一首歌曲里。
有一晚我的女兒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一頭小象站在她臥房窗外,用鼻子不停地推著窗戶,發(fā)出叢林慣有的低鳴。女兒堅持說夜里小象在哭泣。她剛在網(wǎng)上看完一個紀錄片,村民把鞭炮塞進鳳梨喂母象,三天后母象死去的時候,還站在河中,小象繞著圈,不停地用鼻子推母象。
女兒不停地揉著她的鼻子,圓溜溜的大眼睛里滾動著熱帶暴雨的征兆。她說,沒有了媽媽,小象活不了的。她的臉上布滿了驚恐的神色,仿佛一只彷徨不定的小象。
在她長大后,適當?shù)臅r機,我會告訴她發(fā)生在上海西城的往事,關(guān)于我小爺叔的故事,我不知道她會怎么想,我知道現(xiàn)在她只相信象。隨著她和她的同齡人長大,她們越來越不會知道楊慶煌是誰。我戴上耳機,耳朵里楊慶煌再次毫不費力地上到高音,《西城故事》已經(jīng)不屬于楊慶煌,它屬于喬長春,屬于你和我,屬于每一個曾那么熱愛楊慶煌的人。
聲音是一種可形塑的神奇物質(zhì),塑造出一個稀松平常但我從未見過的場景:一個人在廚房水槽前埋頭專心地磨刀,刀鋒沿著雨后初晴的角度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我認出他戴著我所熟悉的黑框眼鏡,他是我的父親,卻長著一張無比年輕的臉,這一剎那,我又聽到了隆隆的吼叫,久違的雄壯低鳴,是象在哭泣。
責任編輯 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