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
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穿上棉。秋分后,連續(xù)幾場秋風秋雨,使原本翠綠的樹木一天天開始發(fā)黃脫落,按時令算過不了多久,冬天就會迎頭痛擊,里里外外全是逼人的寒冷。
葉清明害怕冬天,潮濕的空氣裹挾著寒氣,他那雙老殘腿,怕是不好熬的。殘腿是在腳上,隔壁四嫂的糾纏,那才傷在心窩里,入秋以后,每次見到她,如同見了厲鬼一般讓他害怕!
昨天晚上,死皮賴臉的秋風秋雨從半夜吵鬧到天明,大半個晚上,他都在焦心,明天早晨,四嫂肯定堵他糾纏落葉的事。為這件事他糾結到雞叫,天蒙蒙亮時他勉強睡了,窗戶剛透光,他醒了,尖起耳朵聽窗外,風沒了雨沒了,好像還有一縷陽光在窗前徘徊。他不敢耽擱,起身坐起,小聲對床那頭喊:“小雪,該起床了,太陽快曬屁股了?!?/p>
床那頭沒有動靜,葉清明不喊了,反正時間還早,讓小雪多睡一會兒。他靠在床頭點燃一支煙,不小心吸猛了,空空的干咳快把心肝扯裂了。他掐滅煙頭,穿衣下床。小雪抬頭瞅他一眼,懶洋洋跳下床,圍在他身邊打轉。
推開房門,樹葉金燦燦鋪了一地,停放在銀杏樹下的三輪車,車廂里裝載的萵筍覆蓋著樹葉,好像裝了滿車的金色。葉清明惱火地掃一眼院落,跛腳走到三輪車旁,把上面的落葉清理干凈。轉身去開院門的時候,有幾片葉子像蝴蝶一樣從他眼前舞過,他沒有欣賞落葉的興致,反而討厭落葉。他掃一眼院落里別的地方,有沒有受到落葉的騷擾呢,無花的花臺、空曠的院落到處散落著金黃色的銀杏葉。他把目光轉移到二樓的窗口,空蕩蕩的二樓始終半掩著窗戶,在幾扇玻璃上,粘貼著搖搖擺擺的落葉。
葉清明沒有時間去收拾本來不算厭煩的銀杏落葉,他急于做的就是打開院門早點出門溜之大吉。他悄悄開了院門,連門閂也是放直了拉開。然后回頭做賊似的輕呼一聲:“小雪,快走?!?/p>
一條雪白的狗兒從客廳出來,它好像理解主人的心思,悄無聲息,連跑動的姿勢都跟往日不同,它四肢快提輕放,地上的落葉也未曾驚動。葉清明用鼓勵、欣賞的手勢在它腦袋上拍了幾下,雪兒就沾沾自喜,圍他轉圈兒。葉清明說:“快走,耽擱不得?!?/p>
回身走到三輪車旁,坐上去踏穩(wěn)腳踏板,他一用力,膝關節(jié)就開始罷工,他不得不下車推出院門。這兩年,雙腳不爭氣,關節(jié)炎比過去嚴重了,弄得蹬車都很吃力,走路僵硬,一拐一拐的,像個瘸子。
把三輪車推出院門后,他忍不住又回頭掃一眼地上的落葉,還順勢望一下墻腳邊上的那棵銀杏樹,樹干有了水桶粗,樹冠高大,高出了二樓樓頂;從院門方向角度觀察,歪斜的樹干把它霸道的樹枝一大半都伸到隔壁四嫂家院落里了。他的麻煩就是從每年秋天銀杏葉飄落時開始的,他想躲又躲不了,搬不動它挪不開它,甚至賣不了它。
關上紅漆大門,插進鑰匙反鎖后,葉清明這才推動三輪車,然后踩上踏板,坐上車后叫小雪走起來。小雪早就咬著一根拉車的繩子,當主人喊走起來時,它八字一蹬,脖子一硬,前爪一刨,像馬兒似的得力。葉清明早沒把它當成狗兒養(yǎng)了,而是當成了他的心肝,比對他的大兒子谷雨、二兒子夏至,大女兒小滿、小女兒秋分還上心。
常言說得好,人算不如天算,三輪車剛起步,讓葉清明聞風喪膽的四嫂站在路邊,一把大掃把橫在路中間擋住了他的去路。真是起得早不如趕得巧,他是躲不開了,只能讓她胡攪蠻纏。多少年了,四嫂都那么霸道,他應對的辦法只有躲避。
四嫂是堂兄四哥的遺孀,快八十了,除了腦袋有些糊涂,身體硬朗得一年不沾一點藥星子。葉清明有時想,她體質那么好,肯定是掃地掃出來的。他看過一個電影,有個掃地僧,平時只干打掃寺院的活,可緊要關頭,亮出絕世功夫,救了一座廟。葉清明拿四嫂打比喻,是比她的體質好。他有私心,她身體好,他的日子就不好過,總是要找點麻煩讓他肚皮痛。
每年秋冬銀杏落葉招惹來的麻煩,都是四嫂挑起的。她腦袋有時清醒有時糊涂,讓人琢磨不透她是糊涂時說的還是清醒時說的。比如說銀杏葉又飛過來,叫葉清明弄回去。糊涂時說的一笑了之,假如清醒時說的,麻煩就不會少。
眼下,四嫂一臉陰沉,跟昨晚的天氣一樣,真的要搞出一場秋風秋雨不可。葉清明停下車,臉色不敢陰,笑嘻嘻問四嫂在掃地呀,四嫂佝僂著腰,腦袋抬起時,脖子就顯得特別長,脖子上面的嘴巴由于牽引的緣故,露出缺牙的黑洞;眼睛也被扯大了,像一對無神無光的死人眼,盯起人來多了幾分恐怖。四嫂盯他起碼半分鐘后問:“我問你,谷雨夏至要回家?。俊?/p>
葉清明不敢正面看她,他虛著眼不作回答,這正是他很惱火的一件事。
“啞巴啦,說句話還要搭梯子?!彼纳┦侨~氏家族年紀最長的。堂兄四哥在五十年前就沒了,四嫂沒改嫁,把四個兒子拉扯大,又都娶上老婆生了孩子。重孫一大堆的四嫂很有成就感,在寒山村對任何人說話都大聲武氣,不講究合適不合適。
葉清明算是松了一口氣,她只要沒提銀杏葉子落在她家院子里的事,其他事他都好應付。葉清明從三輪車上下來,把大掃把撿起來放在四嫂手上,小心翼翼地說:“要回來,他們都要回來,怎么可能不回來呢?!?/p>
“官司真要打了嗎?”
“等我賣完菜回來,我給你慢慢講。時間不早了,賣不完自己吃嗎?”
說完話轉過身,從貨箱里抓了四五根萵筍遞到四嫂面前,四嫂接過來,雙腳往后挪一步,腳底就踩著了銀杏葉,似乎想起了說銀杏葉才是正事,她馬上把萵筍丟在地上,開口就吼:“天天幫你掃樹葉子,累得背都彎了,你那么多錢,咋不說付點工錢?”
葉清明正不知怎么應付時,小雪忽然一用力,三輪車陡然向前一沖,險些把他震落下車。上了路,擺脫了四嫂,葉清明就真的清明多了,他對小雪說:“小雪,今天不用使那么大勁了,就五十斤萵筍,不用急,反正一上市就賣空了。省點勁好不好?”
小雪汪的叫一聲,葉清明知道它聽明白了,鼓勵說:“到了街上,你想吃小籠包子還是吃稀飯油條?兩樣只選一樣。我覺得還是牛包子的小籠包子劃算,有肉有面,經得餓。稀飯嘛,幾泡尿全空了,回家還指望你哩。慢點慢點,越說越來勁了?!?/p>
小雪張望著老主人,把銜在嘴巴里的繩子繃得緊緊的,葉清明感覺到小雪又在表功了,它肯定想吃小籠包子,肉餡多多的,一咬滿嘴流油。小雪吃慣了,一口一個,連渣子也不見漏出來一點兒。
白毛狗兒是葉清明在菜市場撿回來的,那時只有手掌大,又臟又瘦,是條流浪狗。葉清明看它可憐,將就養(yǎng)起來,慢慢的,葉清明發(fā)現,白毛狗兒懂情感、喜安靜、愛衛(wèi)生,從不到處屙屎撒尿。葉清明越養(yǎng)越喜愛,按它的毛色給它取名小雪。一年后,小雪長得跟山羊一般大了。葉清明不知道小雪到底要長到什么程度才夠,他讓劉販子找人問問,問的結果是小雪不會再長了,再長就變成獅子老虎了。
葉清明每天都要到白露鎮(zhèn)的菜市場賣菜,鎮(zhèn)街在北面,中途有個不明顯的軟腳坡,有時載上大半車蔬菜,蹬起來吃力,小雪能幫他搭把力當然是好事。葉清明在電視上見過,有狗替主人銜菜籃子上街買菜的,有當牛馬使喚的。葉清明舍不得讓小雪吃這個苦頭,說到底,狗就是狗,不是牛和馬,牛馬天生是干活的,狗的本事就是看家護院,但葉清明還是試著馴養(yǎng)它,只幾天,小雪就駕輕就熟了,這為葉清明省了不少力。
出了力,自然不虧待它。早飯歷來在街上吃,吃什么不是葉清明做主,而是小雪做主。
半個鐘頭不到,葉清明的三輪車就停在牛包子的小籠包子鋪面門口了。吃多少,不用招呼,唰唰端上來。小雪的飯碗是專用的。葉清明從不委屈小雪,很給它自尊,挑無人坐的方桌,讓小雪專門坐一方。小雪面前有專用盤子,里面有四個包子,旁邊一碗滾燙的稀飯。葉清明這方,只有兩個包子,一碗稀飯。前來吃小籠包子的差不多是熟人,都覺得葉五爺做得對,小雪忠心耿耿幫他,吃是應該的。這是在老街,大家才這么說,換成新街,人家就會提意見。所以葉清明一般不會帶著小雪去新街。再說,開鋪子的老板也會作臉作色,在老街就不會了。
白露場鎮(zhèn)不大,只有兩條街,一條新街一條老街。新街上買衣服的居多,麻將館、火鍋店、飯館,雜七雜八,大部分是外地人開的。葉清明不愿去新街,老街上有老熟人,面館、藥鋪、農資、花圈鋪,他幾乎家家熟。賣小籠包子的老板叫牛老三,葉清明是看著他長大的。早些年跟著谷雨出去打工,他盡做笨事,樣樣不成,只好回家。葉清明給他出點子,賣包子試試。牛老三會做包子,從小就會,好像天生的。他開鋪子的本錢是在葉清明手上借的。葉清明樂意幫他,是因為牛老三是個孝子,是真孝。有年,他母親說人老了快死了,可惜這輩子還沒走出過縣界。牛老三就用摩托車搭乘著老娘跑了半個四川,游覽了不少風景區(qū)。有回要去康定,摩托車在二郎山就打道回府了,因他老娘有高原反應。牛老三蠻干歸蠻干,那份孝心誰都看得見。葉清明有時拿谷雨四兄妹比,他們手里握的是方向盤,屁股下坐的是一棟樓,他沾過多大的光,享過多少福?!
小雪恐怕是餓了,一口一個,連咂嘴的多余動作也不見。葉清明把自己的兩個給它,小雪竟然不吃,扭頭舔起碗里的稀飯來。牛老三忙完手里的活正好看見,他端著剛出鍋的小籠包子走到葉清明桌前,遲疑一下小聲說:“五爺,飯是鋼人是鐵,這段時間你的食量減少多了,連兩個小籠包子都吃不下去。我早勸過你,跟他們打官司,自己討氣慪,太不劃算。我覺得,他們暫時回不來,又沒說不回來,八成是走不開。在外面掙錢,也不容易?!?/p>
“老三,這件事你別勸我也別開腔,好多事情你弄不清楚?!比~清明端過稀飯喝,叫他把剛端過來的那籠包子放回去。他呼呼喝完稀飯,見小雪也吃好了,只是那兩個小籠包子未動,小雪在用眼睛看他,葉清明看明白了,是小雪在鼓勵他吃,這個懂事的家伙,葉清明不拂它的面只好硬著脖子咽了下去。這段時間,心臟也在跟他作對,時不時地讓他胸口發(fā)悶,提氣都困難。他看過鎮(zhèn)上的醫(yī)生,人家叫他到大醫(yī)院做全面檢查。他說沒心情。
“五爺你再想想,老子打兒女的官司,天下少有,聽起來是不是個笑話?”牛包子仍然不失時機地勸說?!耙膊荒苋炙麄?,你說呢?你的毛病也不周正,啥事都鉆牛角尖,這回鉆進去卡住了,進不得退不得,鬧笑話了不是?”
“笑話個屁!”葉清明吼他一句,叫上小雪正要走,迎面就見到了老朋友陳木匠。陳木匠騎的是兩輪電瓶車,他沒下車,雙腳叉在地上,他遞過一支煙后請葉清明中午去他那里喝酒,葉清明一聽便明白,陳木匠家女婿修建的大房子完工了,今天中午酬客。葉清明答應后,陳木匠說他要辦其他事,便騎車走了。葉清明看他離開,覺得怪怪的,平時一肚子倒不完的話,今天一句話就說完了。更讓他不舒服的是,臨到吃酒席才請客,是不是沒準備請他,碰面了脫不開情面才請他的?葉清明想不好,陳家是女婿當家,肯定有陳木匠自己的難處。他們是幾十年的好朋友,知己知彼。
葉清明也忙,推著三輪車剛走幾步,牛老三過來問他:“剛看見陳木匠的影子,他人呢?請你吃房子酒的?聽說陳家修建的別墅是搞民宿的,他那個女婿是不是撞到鬼了,鄉(xiāng)壩頭,蒼蠅蚊子嗡嗡飛,鬼來耍。”
葉清明知道他是眼紅,前些年打過陳木匠女子陳麗的主意,人家沒看上他,有次在街上見到陳麗,死皮賴臉請人家吃茶,人家不去,當場拉扯起來。沒多久,陳木匠剛上門的女婿就帶上人找他麻煩,揚言他再鬼迷心竅包子鋪就別開了。陳木匠的女婿是搞花木生意的,朋友多,口袋硬,牛老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喜歡的姑娘投進別人家的懷抱。
人家做什么葉清明管不著,他也勸牛老三少在背后說別人閑話,有錢人耳目多,這邊剛說完那邊就知道了。不過,葉清明也覺得,鄉(xiāng)壩頭搞旅館,鬼都不上門。他在推三輪車走時,牛老三似乎才發(fā)現葉清明的腿跛得比過去厲害了,就又聯(lián)想到打官司的事,說得罪他們個個都不回來看你,到時走不動了咋整?牛老三是出于關心,他沒想到又惹五爺不爽了。
“我要哪個回來看我?老子做得吃得睡得,他們回來也要趕起走。走不動?我靈活得很。”
“那你何必打官司讓他們回來呢?”
“寬限一個月今天到期了,回不回來都要打官司。吐出去的口水還收得回來嗎?老子不硬他們就上房揭瓦了?!?/p>
葉清明毛病不正,三句話不對脾氣,就吹胡子瞪眼。牛老三不敢再招惹他,轉身回鋪子收拾碗筷去了。
菜市場就在旁邊不遠,拐個彎,進一條巷子走幾步就到了。市場建筑標準,攤位劃分若干區(qū)域。攤位有常攤位和零攤位。葉清明跟蔬菜打交道幾十年,對菜市場各方面都熟,他才不要交固定租金的常攤位。他要零攤位,上市擺攤,一天一元,比常攤位劃算多了。零攤位沒固定地方,葉清明會找,選擇在公共廁所旁邊,這里沒人跟他爭地盤,算是固定攤位。這個地方還有一個好處,有幾個差不多年紀的老伙計在賣自產自銷的蔬菜。葉清明跟他們打交道不少年頭,彼此都熟悉,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不過呢,這把年紀的人,風花雪月的話題自是不提,無非是兒女孫輩吵吵鬧鬧和自己當年風風雨雨的故事。當然,更多的是那些氣肚皮的陳谷子爛芝麻的傷心事。
葉清明趕到的時候,地攤上還空著,他把三輪車挪到老位子后,劉販子騎著三輪車,載著他老伴也趕到了。劉販子聽起來像牛販子,他年輕的時候,是堅定要做牛一樣大的生意,什么掙錢干什么,叫他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賣錢他也敢??蓭资昱聛?,做的只是芝麻大的生意,回歸到菜市場販零菜。
劉販子騎的是客運的那種電瓶三輪。他老伴是個癡呆人,不說不笑,坐了半天不動下身子。劉販子家的狀況跟葉清明家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個拖累。他唯一的一個兒子在外面打工,娶了外省女子,把家安在省外了,三五年才回來一次。他兒子這樣干,是逼的。老子跟兒子從來說不到一塊,連吃頓飯都要吵淡了咸了,搞得像仇人似的。他老伴勸左勸右,急火攻心,昏眩過幾次,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劉販子不會種菜,兒子兒媳又不管他們,靠養(yǎng)老金過日子,手上常常把一分錢捏出兩瓣來,販菜本錢小風險少,多少能進幾個,小日子還能將就維持。
兩家狀況差不多,葉清明跟劉販子談得來,兩人如果收攤時間合適,就一起去牛老三那里喝酒,辦招待的一般是葉清明。兩人喝酒單調,氛圍不夠熱,大多時候葉清明就打電話叫老朋友陳木匠來,三人一起喝,滋味就不同,滋滋的要喝兩三個小時的慢酒。劉販子特能說,一套一套的,張三李四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很有見識的樣子。時間久了,劉販子也成了葉清明的好朋友,前陣子,計劃跟兒女們打官司的事,他向劉販子說起過,主要是請他出些主意。劉販子連想都不用想,也不問為什么打官司,就慫恿一個字:打。葉清明要的是主意,比如怎么打官司,打到什么程度,既要給兒女們留面子,還要有好的結果。劉販子就答不上來了,說回去好好思考思考。
他思考了許多天,葉清明問了許多次,他仍然說在思考。
時間跑得快,上午八點過,零攤的散戶們有背背簍的、擔籮筐的、自行車搭來的,一會兒各種蔬菜就鋪了一地,地攤有方形有長形,都鋪一塊白色塑料薄膜。劉販子的地攤跟葉清明連在一塊,不同的是,葉清明不擺地攤,三輪車貨箱就是理想的攤位。劉販子是販賣,品種多,占用的面積相對大一些。他跟葉清明連在一起,沾光不少,葉清明是自產自銷,賣得快,賣完走人,攤位就成了他的領地。但是這天,葉清明的萵筍不走路,挨近十一點了,一斤沒賣。賣不動,葉清明就很著急,見有熟人走過來,主動招呼新鮮的萵筍,買幾根?人家抓一根看一眼,問過價后說,那邊貨車運來的,才八毛,一元太貴了。
葉清明過去看一眼,的確,一輛小貨運來一車萵筍,標價八角。要按昨天的價賣,已經不可能了。葉清明還有事情,今天是老朋友陳木匠家辦房子酒,他必須要去隨禮,吃一頓酒的。回到三輪車旁,葉清明就請劉販子代賣一下萵筍。劉販子問他什么事這么急?葉清明不便說陳木匠家辦酒席。劉販子人是窮,人情味卻很濃,知曉了肯定要一塊去,三五百元的禮錢,要賣多少蔬菜才能掙回來,何況,他不一定有那么多錢。葉清明只能說家里有點事。
“是不是那事?老葉,我想了想,官司既然要打,干脆打徹底,好讓他們印象深刻。不過呢,分寸不好把握,弄不好就成仇人了,老死不相往來。就像我,有兒跟沒兒一個樣。老葉,我還是覺得這個事要省到辦,跟兒女們來這么一招,他們的臉面往哪擱,我擔心你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末了,劉販子感嘆一句,“有兒女發(fā)愁,沒兒女也發(fā)愁,愁到何時才是頭喲?!?/p>
“我是請你拿主意,你倒反過來勸我。你說的那些屁話,是個人都想得到,你那個瓜婆娘也想得到。”葉清明又生氣了,等他那么久拿主意,居然打了退堂鼓,還說出這種屁話。
劉販子勸解不成反而被他訓了一頓,心里自是不悅:“別人說我鉆牛角尖,你比我還牛角尖。這個樣子,辦完事,中午整二兩,坐下來邊喝邊吹。”
葉清明哪有心情跟他喝酒,他今天除了吃陳木匠家的房子酒,還要順路去社區(qū)辦一件急事,問問葉蘭寫好狀紙沒有。這個女子大學剛畢業(yè),是新手,能不能把理由說得透一些,他要把把關。
“喝啥喝,狀紙重要還是喝酒重要?!?/p>
“說得那么難聽,還寫‘狀紙!不是我多嘴,比上不足,比下你總比我強吧?”劉販子想到葉清明的家境,心里有萬般的不平衡,兒女月月打錢給他,不管多少,總是個心意吧,而且還有一幢兩百多平方米的漂亮樓房,每天好歹還有進項,相比他就天上地下沒法比了,完全是個吃飽不知放碗的人。接下來,劉販子說出的話就不是勸了,多少帶著責備的意思,“像我,知足常樂吧,哪天不是兩臺酒,迷迷糊糊過日子不好嗎?這把年紀,還活得出啥名堂?!?/p>
“你是說我不知趣,不知好歹,不懂人情世故,是個沒事找事的人?”葉清明忽然火冒三丈,好像劉販子的話變成了一根抵門扛,頂住了他的要害處。
“我沒這個意思?!眲⒇溩玉R上解釋。
“算了算了,這萵筍你別幫我賣了,我抱回去蒸著吃拌著吃?!比~清明脾氣怪,說著話,兩三下把剛抱出來的萵筍又裝進車廂里,無論劉販子解釋什么,他理也不理踏上車蹬走了。
幾個熟人不知葉清明哪根神經短路了,目送他走后回頭問劉販子他怎么啦?劉販子氣呼呼說:“該找個女人降溫了。他這個人,活該受活罪,把兒女們都得罪完了?!?/p>
菜販子們都覺得葉清明是該找個老伴了,便相互了解認識的人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說了半天,又都覺得是瞎操心,他們是知道的,葉清明其實不缺女人緣,十多年前老婆去世后,登門說媒的不少,孩子們也贊成,總比找一個保姆強,但他就是不點頭。兒女們又給他安排一個保姆,進門一天就被他趕跑了,理由是不方便。
葉清明的心思大伙知道,他擔心女方嫁過來不止一個人,是一群人。他已經有兒女子孫一大群,如果再來一大群,豈不是在唱戲。葉清明好面子,圖一時的快樂,種下難咽的苦果。都認為他的算盤打得精,是該這樣算計才對。
葉清明做的是小生意,算的卻是大賬。到寒山村村委會后,他把萵筍擺放在服務大廳前面的空地上,有進出辦事的人經過,他就喊街,新鮮萵筍八角一斤。果然有人買。一會兒,叫賣聲驚動了村委會工作人員,葉蘭匆匆忙忙跑過來,推了三輪車就往后面走。葉蘭邊走邊說:“五爺,你真是個爺,村委會都成你的菜市場了。周主任發(fā)話了,吃三天萵筍也要幫你解決?!?/p>
“那就感謝周主任了。葉蘭,五爺是專門打聽那個事的,這不,賣菜習慣了,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喊幾嗓子?!?/p>
“你是說訴訟材料吧,還沒寫。”
“這么久還沒寫?今天就一個月了?!?/p>
“五爺,你跟大哥二哥還不至于對簿公堂吧?他們哪方面對你不孝敬,我打電話找他們講理?!?/p>
葉清明非常惱火,看來一個都指望不上。他把萵筍從車上抱下來,叫小雪走,調過車頭,踏上車,蹬了一圈,回頭一句:“四十斤出頭,每斤八角?!?/p>
剛回過頭準備走,葉蘭說:“五爺,還有一件事,你等下?!?/p>
葉清明只好剎車。葉蘭走過來,掏出三十五元遞給他后說:“大姐先前給我打了電話,說下午有急事回來,讓你在家等她一會兒?!?/p>
“我等她,她算老幾?葉蘭,往后他們再打電話傳,你就說我死了,化成灰了,撒進河了,沖進大海了,叫他們到大海里找去?!?/p>
葉清明發(fā)一通火,倒把人家葉蘭搞得一愣一愣的,張不開嘴,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三輪車駛上公路。
葉蘭是葉氏家族幺房老七的女兒,她之前就讀的大學在谷雨打工的那個城市,谷雨沒少去看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五爺一走,葉蘭就撥通大姐葉小滿的手機,把五爺剛才的態(tài)度告訴了她。
公路拐彎是個村道。過去不遠,就有小汽車停放在路邊,半邊村道就顯得很窄了,再往前,小車多得排列子,一輛一輛咬著尾巴,跟耗子拖兒搬家差不多。在旁邊的一塊桂花樹田里,樹子下面全是車,有人在驚叫喚指揮:“倒、倒,再倒。倒不得了,撞到樹了?!遍_車的跳出來,說滾遠點,笨得跟豬似的。樹下是鋪了紅磚的,看起來還很好看。葉清明忍不住笑了,那個指揮倒車的人,也覺得太笨了,連個距離長短都分不清。就聯(lián)想到他,三輪車騎爛不下五輛,毛皮都沒傷過,論技術,他沾沾自喜。又覺得,紅磚多貴呀,整整鋪了一塊大田,沒有幾萬匹磚怕是數不過來。木匠家富了,富得開始糟蹋錢了。
葉清明和他的狗兒小雪,還有他的坐騎三輪車,再往前行的時候被人攔住了,人家好心好意告訴他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是宴會和休閑場所,狗和三輪都不準進去,三輪車停在指定位子,狗兒拴在樹上免得傷人。葉清明怎么聽得這種話,他寧愿自己不進去,也放不下小雪和三輪車,他當下就跟人家發(fā)起火來,話里話外理由十足。他叫嚷:“你叫我走進去是吧,可以,你得叫陳木匠趕緊來背我,他不來我轉身就走,免得讓你們討厭。你們是看到的,是我的小雪兒當馬用,把我拖過來的,雙腳有毛病,蹬不了車,沾不得地,讓我飛進去呀。小雪是我的寵物狗兒,別人都牽著,我怎么就不行,在寒山村,在陳木匠家里,又不是大城市里的大酒店,即便大酒店也不能欺負老年人嘛!”
守車人給他解釋,這不是欺負不欺負的事,是里面人太多,空地上都擺滿了方桌椅子,連找個地方站著都吃力。葉清明始終聽不進去,認為人家在欺負他,看不起他,非進去不可。守車人拿他沒辦法,轉過身不理他了。
葉清明和小雪過了桂花田,眼前豁然一亮,一大片水面亮閃閃的,像水田一樣,看起來讓人舒服,但仔細一看,又不一樣,田邊砌了石頭,水蘆葦一叢一叢的,在水面上,還看得見荷花,一朵兩朵浮在水面上,風一吹好像在跑。抬起頭來,在水面的那一邊,是一排排古房子建筑,很扎眼。葉清明覺得這頓酒他喝錯地方了。正準備走的時候,老朋友陳木匠站在他跟前,說早就看見你來了,就是不見你往里面走,這陣勢是嚇著你了吧?葉清明承認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但還不至于被嚇到,只是覺得不合適不自在。陳木匠在給他遞過煙后,自己也燃上一支,深吸一口,嘆口氣說:“老兄,你不自在,我更不自在。”
葉清明就覺得奇怪了。他是知道的,陳木匠的木匠活一般,生個女兒卻不一般,選女婿像戴著透視鏡,把人家的前程看透了,從小工硬是打拼成老板。去年就聽說木匠家要建鄉(xiāng)村別墅,他問過木匠,木匠說不知道,修宮殿也跟他沒關系?,F在,別墅建起來了,從糠籮筐跳進了米籮筐,還不自在?
“笑話我,我才真的不自在。兒女一大群,子孫一大堆,趕來吃房子酒的,就我一個孤寡老頭,你說自在不自在?”
陳木匠沒接他話,說去他的新家坐一坐。葉清明推車前行,陳木匠叫他往后走,說前面不是他的新家,新家在后面。
“又日怪了,我又不沾你的光,讓我住,除非頓頓有酒?!比~清明給他開著玩笑,車頭還是朝著別墅方向。
陳木匠把車頭倒轉過來說:“喝酒方向錯了,在這邊?!?/p>
葉清明愣住了,看著老朋友,陳木匠一下子紅了雙眼。葉清明似乎明白了什么,這個紅臉漢子,要受多大的委屈才流得出傷感的淚水?
走進桂花樹叢中,里面隱藏兩間板房。板房外有個小方桌,幾把竹椅子。陳木匠遞把椅子在葉清明屁股下,然后說他的新家就在這里,風景還好吧?環(huán)境不錯吧?葉清明說好好,悠閑、安靜,比那邊鬼別墅安適。含糊其詞應付后,才明確問他是女兒還是女婿讓他住在田里的,陳嫂有沒有意見?
“人家說要外包,不出來怎么辦?人老了,背駝了,頭發(fā)白了,人家叫走,不走影響形象。這他媽的鬼形象!老婆子有意見只好忍著,還屁顛屁顛到那邊招呼客人去了。我偏不過去,一步也不動。還好,人家給我們留一碗飯吃,往后守車收費掙的錢由我得?!?/p>
葉清明氣得打抖,猛然來一句:“怎么會這樣呢,打他官司,肯定能贏?!?/p>
陳木匠嘆口氣說:“說得輕巧抬根燈草,你的官司可以打,輸贏都是你的兒女。女婿就不一樣了,打贏了官司輸了女婿,女兒怎么辦?我的官司打不得?!?/p>
葉清明覺得是這個理,陳家的天下是女婿打下的,到時做出出格的事,贏了官司頂個屁的用。清官難斷家務事,葉清明不便說什么,起身要走。陳木匠說那邊估計要開席了,葉清明居然說他不是來喝酒的,順路過來看一下老朋友。陳木匠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替他打抱不平,慪氣了。
陳木匠還明白,老朋友不光過來喝酒,還找他討主意。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今天正好是放話打官司的最后一天,他們當初商量好了,試探性地一個月期滿后,谷雨夏至還沒端正“認罪”態(tài)度,那就真打。他不是特別支持葉清明跟谷雨夏至打這場賭氣官司,敲打一下就可以了,弄得滿城風雨往后怎么辦?,F在,陳木匠小心翼翼地問:“這么久了,那個事沒反應?”
“反應?一個電話沒收到。”
“怪了,他們不知道你要動他們的官司?”
葉清明也覺得怪怪的,惱恨地說:“今天就一個月了,忍耐期過了。”
“鐵心了?”
“鐵心了。”
陳木匠不好再火上澆油了,真正動了官司,傻瓜都知道,父子間是非常難堪的。之前支持他,是緩兵之計,拖淡了也就拖化了。事到關鍵時,他還得勸,但不直接勸,葉清明那個鬼毛病,只能繞圈子勸。陳木匠倒過茶水說:“我倒是覺得,再寬限些日子,有可能是真的沒把話傳到。”
“寬限個屁。你少管,不給點顏色,他們不知好歹?!?/p>
勸是勸不住的,陳木匠嘆口氣,轉臉望著魚塘說:“是不知好歹,桂花樹田弄成停車場,水田挖成了魚塘,釣魚吃飯住宿,桂花樹下喝酒吃茶樣樣齊全,像個過神仙的日子了,可我高興不起來,還想罵人?!?/p>
葉清明深有同感,附和說:“掙了幾個臭錢,燒的?!?/p>
葉清明是真的心里窩氣,掙了幾個鬼食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這種房子酒,龍肉海參吃起也惡心。葉清明要走,陳木匠不想攔他,待會兒喝多了,又要提打官司的事,他勸也不是支持也不是,攪進人家屋里事,搞得左右不是人。但是,他又不得不說兩句客氣話,畢竟到了中午,酒宴的香味已經飄了過來,他說都中午了不喝酒了?替誰節(jié)約呢?葉清明似乎才想起他是來喝酒的,轉回身不走了,倒是爽快地說:“喝,咋不喝呢?喝一杯賺一杯?!?/p>
陳木匠也說:“都這把年紀了,不喝白不喝?!庇终f,“好好喝一回,看我酒量下降沒?”
真要放開喝,葉清明是喝不過他的,年輕時,木匠能干一斤白酒,好幾次,在房子上睡著了,嚇得主人家連呼帶叫請他下地睡。陳木匠是大眼木匠,房屋上梁,釘瓦椽子,安個門,做個板凳,他沒問題,細致的打家具,他干不了。他性子急,又耿直,遇上事只拿酒解愁。
酒是五糧液,煙是中華煙,下酒菜有鹵菜、蒸菜,全是從那邊端來的。葉清明沒喝過這么貴的酒,沒抽過這么好的香煙,也沒吃過這么高檔的菜肴,但他還是吃得沒精打采,木匠幾次喊他干杯夾菜抽煙,他都答應著好好,就是不使勁整。陳木匠察覺他的心事還沒放下來,問他哪根經路不通,他來疏通。葉清明說他哪根經路都是通的,是喝不慣這種酒,吃不慣這些菜,不可口還反胃。陳木匠說你不是喝不慣,是看不起我吧?要罵人家又要吃人家,里外一張皮。又說,今天不吃,等于公開干仗了,鬧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陳木匠這么一說,葉清明心里的結馬上解了,他遲疑一下,端了杯子說:“還是你比我想得寬些。”
“我養(yǎng)的是女,你養(yǎng)的是兒,不想寬些不行呀?!标惸窘掣闪司?,生怕又扯到打官司話題上,他忽然問,“有目標沒有?”
葉清明知道他想說什么,拍了拍雙腿說:“有勁也使不上了?!?/p>
“風濕又重了?”
“入冬恐怕更惱火。”
這雙殘腿,陳木匠也幫他想過不少辦法,老中醫(yī)、老偏方,都打聽到家了,無奈頑癥無藥。陳木匠說:“要不到省醫(yī)院去治?!?/p>
“到北京去也沒辦法,關節(jié)炎有治好的嗎?管它的,快七十了,早晚有那一天,把它帶到火葬場一塊燒了?!比~清明的確厭煩了他的雙腿,夏天還靈活些,一到冬天,像軸承缺了油,運轉得吃力。
“你賭啥氣,我賭氣還差不多,年紀比你大,除了雙腿比你好些外,渾身的零件都老化了,該一塊燒掉才對?!标惸窘呈抢喜√枺紊嫌忻?,醫(yī)生叫他戒酒,他偏不,比過去喝得多;叫他戒煙,他也不,鼻孔像不歇氣的煙囪。他反起做的目的,葉清明曉得,是求早走。
扯上這種話題,自然傷感。一瓶酒喝完后,葉清明就提出不喝了,說下午還有點事,至于什么事,他沒說。陳木匠已喝到勁頭上,說你走吧我自醉啦。
葉清明太知道他了,他自醉的時候多,悶悶睡一覺,沒事了。
送到路口,陳木匠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他肩膀問:“你老實說,打官司的本意是啥?”
葉清明疑惑地掃他一眼:“教訓呀!”
“不全是吧?”
“回去喝你的酒?!?/p>
“你這個犟老頭?!?/p>
小雪也是一頓飽餐,拖三輪車的勁頭十足,一支煙工夫就回家了。到了門口,卻見站著葉蘭和一個中年婦女,旁邊還停兩輛電瓶車。葉清明覺得奇怪,怎么會站著一個認不得的女人呢?他留意一下,那個女人沒跟葉蘭說話,葉蘭在翻手機,那個女人面向院門,一動不動,像在反省似的,又像在品讀對聯(lián)。那副對聯(lián)是大兒子谷雨通過短信發(fā)給他的,他又請開花圈鋪的趙眼鏡寫的:“小院四方幾度春風幾度雨,新房一座半藏農具半藏書”。文字是不是他編的就不知道了。谷雨讀過大學,寫過詩,有一幫文友你來我往。外出打工這么多年,詩文沒丟,葉清明覺得谷雨像他,不怕輸。
不過有個屁用。五年前,老大老二一同回家,每人掏八萬元修建了這棟樓房,葉清明又自己掏五萬元裝修。他們都說建好后有時間就回家住,可一晃五年過去了,逢年過節(jié)都不見他們的鬼影子。
葉清明停下三輪車,葉蘭就忙介紹那個中年婦女,她叫春分,是小滿姐請她過來的,小滿姐臨時有事,她就陪她一同來了。至于請春分過來做什么事,葉蘭沒說。葉清明有些冒火,小滿憑什么管他的事??丛谌~蘭面子上,他沒發(fā)作。
讓進院落,葉蘭站片刻說有事便走了,莫名其妙留下兩人。葉清明不是滋味,覺得很不自在,家里怎么突然多出一個陌生的女人。葉清明難堪,中年婦女卻自在,她在院落里四處看,嘴里不停夸贊完全是小滿說的一模一樣。
“一人住這么寬,咋住得完,晚上肯定孤獨吧?”中年婦女說。
葉清明大概知道她的來意了,口氣就帶著情緒:“你說媒的吧?”
中年婦女說:“不是,是過來牽線的?!?/p>
“牽線和說媒有啥不同?”葉清明覺得稀奇,未必然還有兩種說法。
“說媒是吃專業(yè)飯的,只要是男人女人,全憑一張嘴撮合,然后收錢走人。牽線不同,兩人眼對眼了就是捅不破那層紙,當中只需牽個線,把兩個人牽在一起。你說是不是不一樣?”
葉清明聽得別扭,聽這話的意思,他已經有眼對眼的人了。是誰呢,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葉清明生氣地說:“小滿叫你來說的,你去告訴她,我的事自己管,她算老幾?”
“父女間說開就沒事了?!?/p>
“你管寬了。你有事你忙吧,我要下地了?!?/p>
中年婦女卻說她沒事,她也會種蔬菜,說過就去扛門口的鋤頭,順手抓過一個背簍。葉清明看她這架勢,是個種地的人。
葉清明完全沒弄明白,即便是牽線人,也用不著一起下地種蔬菜吧?這中間肯定有名堂。進院不到半個鐘頭,她倒積極主動幫助干起活來。葉清明不防也得防。
抽完一支煙,走出院門,不料四嫂家的大兒媳婦枝枝嬉皮笑臉問他:“五叔,剛才那個女人是誰呀,胖是胖點,豐滿,老是老點,豐韻?!?/p>
枝枝那口氣在他聽來,完全是挑釁。四嫂家的人,誰不是為挑釁他而生的呢?哪怕四嫂的重孫,一個三兩歲的小孩子,都會撿小石子打他家的院門,還學他跛腳走路。
葉清明真是掛不住臉了,怎么突然冒出個女人來,這不毀他一世清白嗎?他一句話不說,轉身折了回去。剛走幾步,四嫂卻鬼魂似的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大掃把,啪地丟在他面前說:“老五,你家的樹葉子你掃回去吧,我們又不想沾你的光?!?/p>
葉清明知道麻煩又來了。但是,他還不至低賤到去人家院落里掃地吧。葉清明用安撫的口吻說:“四嫂,就辛苦你幫忙掃一下,改天把樹賣了,就沒樹葉飛過來了,也不讓你勞累了。”
“哪天賣呀,說幾年了?!敝χ釉捳f。
四嫂說他,他能忍,侄兒媳婦用這種口氣說他,他忍不了。他賭氣說:“有買主,貴賤都賣?!?/p>
“老五,我問你,是不是要跟谷雨倆兄弟打官司?”四嫂看樣子清醒了。
話題東一下西一下,葉清明一下子就覺得腦殼不夠用了。此時,小雪汪汪吼叫,葉清明罵小雪又沒鬼叫啥叫,便借故朝小雪叫的方向走,跛著腳離開了兩個女人的糾纏。
走到蔬菜地,那個叫春分的中年婦女在用鋤頭挖昨天拔走了萵筍的空地。葉清明問她是怎么知道他蔬菜地的。她說嘴巴就是路。他又發(fā)現,她挖過的地,像波浪似的一浪蓋過一浪,把青草依次覆蓋在地下??此苫畹募軇荩仁炀氂肿匀?,一把鋤頭在她手里乖巧聽話。葉清明覺得這個女人的出現太意外,能把田地挖得如此干凈利落的在如今的鄉(xiāng)村確實不多見。葉清明由此判斷,她是有名堂的。于是他告訴她,他可不付工錢,也沒邀請過誰幫他挖地。春分似乎沒聽見他在轉彎抹角趕她走,還笑嘻嘻回應他,她也種過好多年的蔬菜,還替死鬼償還了幾萬元的外債。如今,女兒出嫁了,沒個幫手,不種了,今天一見蔬菜地,手心又癢起來了。葉清明想多問幾句,又覺得沒必要,人家的事關他什么相干。
女人仍然在挖地,葉清明又拔萵筍。萵筍地僅有五分田面積,其他面積上種有秋天上市的蔬菜,待萵筍售完,就可出售秋菜了。品種多,面積小,葉清明能保證一個星期至少趕三回場,即便沒菜可賣,他也要上街溜達的,然后到菜市場跟劉販子閑說,就等中午那頓酒喝。賣菜的時候總是多,喝酒也就成必然,掏腰包辦招待,葉清明歷來干脆,好像他掙了好多錢。他不干脆行嗎,有人陪他喝酒吃飯,他感激還來不及哩。
有進有出,他不擔心口袋吃空。他擔心的是一人吃飯喝酒,噎死醉死嗆死也沒人知道。
葉清明拔完十幾根萵筍,女人就放下鋤頭走過去,一根一根除掉黃葉子,再把萵筍根上的泥巴抖盡,整整齊齊碼在一起。葉清明看得明白,她是個種莊稼行家里手,他不說點什么,好像不太禮貌,于是他對女人說:“就這么幾根萵筍,不麻煩你了。”
女人謙和地說:“不麻煩,應該的?!?/p>
“應該的?”葉清明吃驚不小,這話聽起來怎么那么別扭,為什么是應該的?
女人意識到說錯話了,馬上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張望著葉清明,神情中帶著黯然,然后為了掩飾她的慌亂,她轉過身走到鋤頭跟前,又繼續(xù)挖地去了。葉清明并沒有再追問,他把萵筍抱到前面的一條小溝邊,開始清洗。
葉清明回去騎來三輪車,裝上萵筍回到家,嘭嚓關了院門,坐在院落里發(fā)呆。
下午,有人敲院門,小雪沖上去汪汪幾聲,然后又搖晃起大尾巴來。葉清明準備去開門,外面的人卻說:“葉大爺,鋤頭放在外面了,我走了哈?!?/p>
葉清明假裝沒聽見。聽見電瓶車走了,他又悄悄拿回鋤頭。
此時,先前還露過臉的太陽,被一陣秋風吹沒了?;匚菁恿思路鰜恚纳┯衷谀沁吅穑骸翱春媚慵业臉淙~子,又吹過來了。老五,你禍害人了,再不看好,給你送過來。”
是貓還是狗,拴不住捆不到。葉清明只好不吱聲,當屋里沒人算了。坐在外面心煩,干脆回到客廳??蛷d太大了,沒擺什么家具,空蕩蕩的更讓人鬧心。他回到自己的住房,是這幢樓里最小的一間房子。房間里全是過去他和老伴置辦的老家具,衣柜、米柜、梳妝臺,雖然殘缺不全,但很親切。床是老伴當年的陪嫁品,相當的結實,想當初如狼似虎的年紀時,它經受了嚴格的考驗,至今仍然完好無損。梳妝臺也是老伴的陪嫁品,早已褪去了它原有的色彩,歲月把它還原成了本色。上面一臺電視機,電視節(jié)目是葉清明晚上最忠實的伙伴,無論是俊男靚女,富人窮人,笑的哭的,他們都時時刻刻陪伴著他。但葉清明在好多時候都會失信,擱下人家靠在床頭睡了。睡眠總是短暫的,每晚伴隨著電視節(jié)目昏昏沉沉,繼而又清醒明白。老伴在十年前去世后,他的睡眠就磕磕碰碰,從未一覺睡到天亮。老大谷雨,老二夏至知道后,兄弟倆商量要接他到他們安家落戶的浙江和福建,各居住半年。葉清明除了睡覺少點外,身體各方面都沒問題,那時關節(jié)炎還未發(fā)作,自然是一口拒絕。這三年,兩個兒子沒回來過,連嫁出去的女兒小滿和秋分,一年就回來一兩回,放幾塊錢就走了。
今年大年三十,臘肉飄香,鞭炮聲聲,本是喜慶的日子,他冒火了,挨個打電話一頓罵。谷雨堅持請他到每家居住半年的原則。葉清明叫他們拿把刀來,把他分割成四塊,每人扛一塊回去,否則誰家他也不去。老爺子的態(tài)度強硬,他們招惹不起,電話打來打去,最終形成一個折中辦法,翻過年,四兄妹分別每月回家一次,住兩天,陪老爺子說話干活趕場。
計劃歸計劃,實現計劃是件難辦的事。頭個月,大兒子谷雨脫不開身,要去學習。第二個月二兒子夏至更忙,業(yè)務沒完成目標,還房貸都成問題。大女兒小滿嫁得倒不遠,三十多里路的玉石場,她家開了農家樂,生意相當不錯。她抽空回去過,在菜市場塞一千元給葉清明,沒說上兩句話就開車走了。二女子秋分呢,近在十里路,路程雖不遠但顯得遙遠,她好像早已忘了這件事,即便沒忘,她也沒空,她在幫村里的鄉(xiāng)廚端盤子,一百五十元一天。秋分婆家有雙老,年紀都大了,老公又在外面打工,里里外外全靠她。照顧娘家的爸,她是力不從心。
葉清明生氣了,讓他更生氣的是今年六月的一天,四嫂生病出院,隔壁高朋滿座,三十桌酒席占據了好長一段村道。葉清明自然要隨禮的,酒自然要喝的,但這種酒,他喝得不舒心,半斤的酒量,三兩就醉了。
那天酒醒后,他把座機的電話線剪了。
谷雨打他手機,他說死了。夏至打他手機,他說死了。小滿打他手機,他說死了。秋分純粹沒打過。葉清明賭氣,他們似乎也在賭氣,此后手機鈴聲響得很稀少。再后來,只要是他們打來的電話,他一概不接。他們又通過陳木匠傳話,有說要接他走,有說要回家住的,說來說去又都說黃了,葉清明就更生氣了,認為他們全是逗他玩的。想一想四嫂家,家業(yè)不是很好,那日子過得才叫個幸福。葉清明內心羨慕,但表面上仍做出不屑一顧的傲氣樣子。
葉清明有晚不經意間看到一檔電視節(jié)目,內容是父親打兒子官司的事。葉清明當時就想,別人打得他也打得,后來細想,打官司可不是玩的,一是要花錢,起碼一萬元不止吧,要賣多少蔬菜才夠打一場官司呀,他可舍不得。二是鬧笑話傷感情,那一錘子敲下去,沒裂痕也要震出裂痕。葉清明猶豫不決,找老朋友陳木匠吐心思,倆人一瓶酒灌下肚,主意竟然拿定了:假打。陳木匠負責到處放話,限期一個月,葉清明找在社區(qū)工作的侄女葉蘭寫“狀紙”。葉蘭寫不寫都無所謂,他要把態(tài)度表明出來。
現在看來,事情有些眉目了。中年婦女的出現,就說明他們在行動了。但葉清明已拿定主意,絕不給他們面子,請個保姆頂屁用,能蒙混過關?他沒那么好騙。
電視里播放的什么節(jié)目他沒看進去,不是唱就是跳,看多了也厭煩。他調到電影頻道,正在放一部打仗的老電影,叫什么名他忘了,反正很吸引人。電影看完,讓人惱火的秋風秋雨又來了,窗外風聲習習,雨聲噼啪作響,明顯比昨晚大了些。葉清明更加睡不著了,明早不知又有多少銀杏葉片飛落在四嫂家,她又該怎樣吵鬧他呢?想到這些,他無論如何是睡不好覺的。隔壁四嫂,簡直是他的噩夢,是他的死對頭。
似乎處于無助的境地,或者求得一股假想中的力量,他突然想給陳木匠打個電話,問他那邊下雨沒有,風大不大,他知道這是無聊的電話,才相距兩里路,肯定是一塊天,但他還是撥過去了。手機通了半天沒人接,他不會睡了吧?看床頭的電子鐘才九點多一點。他又撥,很頑固地撥,有個女人的聲音問是誰?葉清明說你又是誰?那邊遲疑一下說,你是葉叔吧,我叫陳麗。葉清明愣了一下,怎么會是木匠的女子在接電話?他問你爸呢?那邊傳來嗚嗚的哭泣聲。葉清明感覺不妙,大聲問出啥事了?陳麗告訴他,她爸酒醉失足栽進魚塘了,就剛才。
魚塘?陳木匠家門口那個水田改造的魚塘?葉清明用打雷般的聲音吼:“老實說,你爸咋的了?”
“就是栽倒在門口挖的魚塘里?!?/p>
看來木匠是真出事了。葉清明控制不住感情,又是一陣吼:“這回滿意了,不用攆出門了,你們挖個坑,讓他自己跳。他是自己找死?!?/p>
放下手機的那一刻,葉清明雙眼已經盈滿了淚水,雙手在打抖,渾身在戰(zhàn)栗,中午才一起喝酒,晚上就沒人了。木匠走得太突然、太離奇,他完全不相信陳麗說出的話,他懷疑這里面有陰謀。中午,木匠的情緒就很低落,他忽然想起,他推托有事走的時候,陳木匠說過一句自醉的話。想到這,葉清明把自己嚇一跳,難道木匠是自殺!
他為什么自殺?是女婿女兒逼迫的?
他披衣下床,叫聲小雪,正在床那頭酣睡的小雪昂起頭莫名其妙地瞧著他。葉清明對小雪說:“趕快,跟我一起去看看老朋友?!?/p>
從初秋到深秋,至少兩個月時間,銀杏樹才會光禿禿不留一片葉子。踩著沙沙的樹葉從老朋友陳木匠家回來,盡管時間才到凌晨兩點鐘,他已經想到明天有兩件事情讓他揪心。頭一件是躲不開的,四嫂肯定堵他院門,叫他掃樹葉,他肯定不會拿掃把去人家院落里掃;第二件事要訂一個上檔次的花圈。訂制需要時間制作,要提前招呼。人老了記性不好,他總擔心明天一早四嫂過來煩他,他一著急,把訂制花圈的大事搞忘了,朋友一場,那才真的讓他揪心。在床上躺會兒,滿腦子都是陳木匠躺在地上的情形,人來人往,叫喚不斷。他坐在一棵桂花樹下,竟然昏沉沉地瞇了一覺。他本無睡意的,還是瞌睡了。醒來后,一切都安靜了,連一個人影也找不著。他不知道人家去哪里了,又找不著人打聽,就干脆回家了。
他不睡覺了,睡是睡不著的,電視節(jié)目更看不進去,躺在床上渾身都會酸痛,心里的痛更會增加不少。葉清明就坐在客廳外的檐口下,裹著草綠色軍大衣抵御深夜的寒氣。他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他始終想不清楚,木匠是如何失足的,失足之后為何沒爬上岸。岸是斜坡的,用石塊砌成,不滑腳,像階梯似的。魚塘里雖水面寬闊,但水不深,頂多淹到小腰,可木匠居然被淹死了!
葉清明想來想去,認為仍然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自殺。一旦想到自殺兩字,他猛然打個寒戰(zhàn),隨即渾身哆嗦,急忙裹了裹軍大衣,然后又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煙霧在喉嚨里徘徊,憋得他咳嗽不止,險些接不上氣來。他咳嗽過后,一包清口水順著口角牽線似的往下流,他用衣袖揩一下,然后靠在椅背上準備養(yǎng)一會兒神,明天,還有事情等著他。
四嫂家的雞公打鳴最讓他討厭,它好像沒有時間差,高興了就把脖子一截一截拉長,然后喔喔叫。他瞌睡輕,常常從睡夢中被驚醒。眼下,它打鳴的時候,葉清明正在椅子上打盹,他醒來,睜開眼,天還黑著,風沒起,雨沒下,他拉亮大廳門口的那盞雪亮的節(jié)能燈,柔和的燈光在夜色中照耀著的事物卻呈現出與白天不太一樣的面貌和本色,本該是一地的樹葉,在他眼里如同一塊水泱泱的濕地,把銀杏葉子吞噬了,還原了干凈的院落。光似水,場景是如此的美妙。他揉揉眼,不由自主涉入“水”中。他仰望著頭,觀察樹葉飄落沒有,零星的葉片仍然在燈光中舞蹈。
他靠在樹干上,一直到天明。
天亮后,他忽然改了主意,先不著急去看老朋友,他只是先走一步而已,他跟著過去的時間不會讓他等得太久。他在心里請木匠見諒,他還有一件更棘手的事必須辦,而且馬上辦。這件事就是讓他頭疼的銀杏樹。他要找一下劉販子,請他家一個親戚把這棵銀杏買走,錢多錢少由著人家給吧。劉販子家的那個親戚是專門從事花木生意的,什么樹木他都在買,路子很廣。曾聽劉販子的口氣,此人很牛。
天還早,勤勞的四嫂恐怕還沒起床。他不想再被她阻攔白白耽擱時間。他叫上小雪后,干脆推著三輪車走,走過危險區(qū)域后再上車慢慢蹬。
還算順利,在前面的村道上拐了彎,一叢竹林擋了視線,即便四嫂和她的兒子們和兒媳婦們踩著銀杏葉子罵他,他也無所謂了。四嫂家人丁興旺,他家也是兒孫滿堂,不同的是,他的兒子們走出了家門,把根扎在了別處;而四嫂家的兒子們,個個原地打轉。葉清明常常在心里暗喜,他兩個兒子勝過四嫂家四個兒子。可是,谷雨和夏至,個個像出巢的鳥兒,飛翔在空中,再不回老巢了。漂亮的小樓不再是驕傲的資本,反而成了負擔。
在通往白露鎮(zhèn)的公路上,葉清明今天騎的是老爺車,他完全沒有用力,雙腳放在車架上,由小雪拖起走。剛開始小雪還勁頭十足,快到場鎮(zhèn)時,有段百十米長的軟腳坡,小雪就顯吃力了,牙齒咬著的繩子有過兩次脫落。葉清明下車推的時候,一輛電瓶車緊貼在三輪車旁,葉清明扭頭一看,竟然是昨天那個中年婦女,他一時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正準備招呼時,中年婦女先開口問他這么早就上市啦,看他車廂里,僅有十幾根萵筍,又問怎么不多拔幾根呢?葉清明沒回答萵筍的事,問她要去哪里,春分說是專門過來一起上市的。說完把電瓶車攔在前面,下車從龍頭下方取出一根尼龍繩,一頭拴在三輪車上,一頭系在電瓶車上,然后招呼小雪上車,小雪莫名張望她,不明究竟,葉清明在小雪腦袋上拍了拍,說上車享福去。小雪縱身跳進車廂里。春分說葉大爺你也上車吧,我慢慢拖著三輪車走。葉清明沒有開腔,他確實渾身發(fā)軟,如果春分不及時趕來的話,他會推得很吃力。
在牛包子那里吃小籠包子的時候,春分要辦招待,葉清明不讓,說多虧你拖我們過來,不然還在半路上。牛包子一直在用雙眼挖人家,覺得新奇,五爺怎么帶來一個女人!春分沒解釋,葉清明也解釋不了。
吃過包子來到菜市場,可能時間還早,商家顧客寥寥無幾。吃過東西,葉清明精神好多了,他坐在地上的一塊磚頭上,才騰出工夫問她:“咋這么巧,趕場也太早了,你準備去哪?”
“我哪里也不去,就到菜市場?!?/p>
“買菜?”
“不買?!?/p>
問不出原因,葉清明只顧埋頭抽煙。這時鎮(zhèn)中學校食堂的劉師傅騎著三輪車轉過來,不用問價,把萵筍全部裝進一個筐里,問打堆多少錢?劉師傅是熟買主,平日沒少照顧他的生意。葉清明說就這么幾根了,你拿去吃,不用收錢。劉師傅也不客氣,倒進車斗只說聲走了哈,便到其他攤位上去了。
沒菜可賣了,葉清明卻沒走,他在等劉販子。
春分也沒走,她坐在電瓶車上張望著進出的商販和顧客。她是第一次來這個菜市場,也是第一次看見葉大爺是這樣賣菜的,辛辛苦苦運過來,一兩沒賣,一分錢沒掙全送了人,出手也太大方了些。春分當然不便說這些,賣不賣錢是人家的事。
商販陸續(xù)來了,劉販子也來了。葉清明把三輪車挪個位子,好給劉販子多騰出一點地方。他在幫劉販子擺好地攤后,把賣銀杏樹的想法告訴了他,劉販子說這個很簡單,給他那個親戚打個電話,他先把樹形看了,有需要就來挖。葉清明就急著摧人家打電話,劉販子倒問他怎么這樣急,又不是等到錢用,難道還缺錢!
葉清明又不便直說四嫂因銀杏樹葉時常找他麻煩,搞得他快要瘋了。這是丟臉的事,說出口等于扇自己的耳光。葉清明只好換種方式說,樹葉子落得到處都是,既不開花又不結果,一早一晚難得伺候。
深秋,銀杏葉的金黃色彩是它價值所在之一。劉販子比他會欣賞,說他太老土了,不會觀賞,如果他家擁有一棵那么大的銀杏樹,他就天天坐在樹下吃茶喝酒,當個活神仙。葉清明氣得直想罵他,他愁得吃不香睡不好,劉販子倒有一堆風涼話。
“到底叫不叫人?”葉清明只好發(fā)火了。
“好好,別發(fā)火,這就打電話?!眲⒇溩訐艽蜻^去對方卻占線,他收回手機后似乎找到了再次勸說的理由,“又占不了好多面積,往后說不準會賣大錢呢,兒孫們還會給你燒高香呢!”
“用不著,活好就行。木匠又咋呢,啥事都護著女子,還不是趕到田里搭窩棚,昨天晚上,跳進魚塘,淹死了?!?/p>
“誰死了?木匠?你說陳木匠?”劉販子吃驚不小。
陳木匠的死訊還沒得到證實,但他順口說了出來。憑借他昨天晚上看見的,木匠確實是死了,臉色發(fā)青,直直地仰面睡在地上,他去試鼻孔,沒有氣息。陳家人慌了手腳,有哭的有罵的也有打電話的,葉清明就在這個時候氣得昏了過去。醒來后見陳家人都在哭嚷,他便直接回了家?;丶液?,他想了又想,他敢肯定,陳家女婿連夜把木匠送醫(yī)院了,就圖個假情假義,然后直接送到殯儀館凍在冰柜里,免得影響賓客的雅興。
葉清明把昨晚的情形述說一遍后說:“我還不想早死,我得賣那棵銀杏樹?!?/p>
劉販子從木匠的死訊中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他呆呆地望著菜市場高高的房頂,兩汪淚水忍不住從眼眶里翻滾而出。他張開黑洞洞的大嘴,哈了幾口粗氣,再合上嘴巴的時候,他哇地一下哭出了聲。有人問他怎么了,你老婆沒死呀。他趕緊用手掌抹了抹雙眼,似乎意識到葉清明賣銀杏樹有潛在的危機,他哽咽問:“為啥賣樹?你老實說?!?/p>
葉清明不想再隱瞞他了,木匠走了,說不定他腳跟腳追他去。但是那棵銀杏樹,早晚是個惹禍的根,他無可奈何地說了賣樹的緣由,劉販子還沒想好怎么回答,一旁的春分突然冒出一句:“不賣,幾片樹葉子不信他們會吃人?”
“不關你的事?!比~清明說。
“有啥擔心的?銀杏葉堆成山也不理。”春分說。
這個不明身份的中年女人,說出的話倒是有幾分道理。葉清明頓時覺得心里猛然增強了力量,盡管他不知道人家出于何種目的,但多少也是一份安慰。葉清明不再那么果斷地對春分說:“那樹葉子滿天飛,不賣樹的話,深秋落葉更多,一場風雨地上就像地毯。”
“樹葉只是借口,沒樹葉呢,他們又找別的借口為難你?!贝悍中闹笨诳欤徽Z道出了事情的本質。
這下,葉清明對于賣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按春分的說法,即便沒有這棵樹,還有那棵樹,到時人家還說你家的房屋比他家的高,遮擋了陽光,阻礙了運氣,是不是也要把房屋壓一截呢?葉清明突然通透了,掛一眼春分后想征求劉販子的意見。劉販子此時正在對旁邊菜販子說話,他要把菜攤子交給別人幫忙照看,要去看一眼陳木匠,他問葉清明去不?葉清明還未從昨晚上的傷痛中走出來,擔心再次觸景有情,會結束他老命,他遲疑一下回答說出喪再去。
這時,劉販子的手機響了,是他那個花木販子親戚打來的。劉販子把手機交給葉清明,葉清明只知道蔬菜怎么種,對樹木知識淺之又淺,人家問到米徑多大,冠幅多寬,高度多少,吊裝有無障礙物,問了一大堆問題,就沒提價格。葉清明一個問題也回答不出,他唔唔半天,吐出兩字:“不賣?!?/p>
從菜市場出來,葉清明蹬著三輪車來到老街場口,這里有一家花圈鋪,開鋪子的是鎮(zhèn)中學校的退休老師趙眼鏡。趙眼鏡是本鎮(zhèn)人,跟葉清明算是老熟人。趙眼鏡一聽說是為陳木匠買花圈,寫挽聯(lián)的筆便不動了,他摘下眼鏡問葉清明:“陳老表死了?前兩天他路過時還跟我吹過牛,我還問過他別墅弄完沒有?”
葉清明說:“太突然了,做夢都夢不到他會死?!?/p>
“是有點突然,突然得怪怪的。聽說他跟女婿的關系不好,還趕到花木地住去了?”趙眼鏡把毛筆一放,“我不信他死了?!?/p>
“還有拿死人開玩笑的?”葉清明重申一次。
他仍然不寫。趙眼鏡是開花圈鋪的,死了人他才會有生意可做,花圈、墓碑、香蠟紙錢等什么的,至少上千元納入囊中。有錢不掙,他傻啦。葉清明催他寫,說他送過花圈還有其他事要辦。站在鋪子外面的春分忍不住插話說:“死人還先打招呼嗎?有生意做你還推三阻四,這條街上又不止你一家花圈鋪?!?/p>
趙眼鏡問葉清明她誰呀,這么面生。葉清明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只好說買祭品的。趙眼鏡畢竟開鋪子做生意,又拿起毛筆在白紙上準備寫挽聯(lián),他提筆又放下,猶豫不決。葉清明叫他不相信就親自去看一下。趙眼鏡說死者為大,是想過去看一眼的,可見不得老表那個扭經八怪的女婿。葉清明知道趙眼鏡與陳木匠的女婿有隔閡,是借錢遭拒結下的怨恨。
趙眼鏡疑惑地追問一句:“你確定陳老表死了?”
葉清明冒火了:“我自己用不可以嗎?”
趙眼鏡無話可說了。
在寫挽聯(lián)時,落筆在陳木匠大名后的“大人”字樣時,葉清明心里犯嘀咕了,他尚未得到陳木匠最后的死亡消息,他昨晚見到的并不一定是最終的結果,萬一他又活過來了呢?這花圈送的豈不是咒人家死!葉清明想打個電話,覺得又沒必要,退一步講,陳木匠沒死,這次緩過來,遲早還不被他女婿氣死。葉清明有考慮,木匠如果真死了,送去正是時候;木匠如果沒死,花圈有兩個用途,送過去給他女婿敲個警鐘,再是帶回家,自己當擺設,隔壁四嫂家和即將上法庭的兒女們,還不被他誓死如婦的氣勢嚇倒!
他被自己的計謀感動了,于是催促趙眼鏡:“咋寫不動了呢?快些。”
“老葉,這筆下去要不萬古流芳,要不遺臭萬年!”
“臭個屁,我下去跟木匠解釋。”
趙眼鏡似乎被葉清明這句話嚇傻了,他愣怔一會兒,大筆一揮,然后說:“完了?!?/p>
回村是下坡路,不用電瓶車拖,也不用小雪拉。葉清明的三輪車載上花圈,他盡管騎得慢,但大小車輛呼啦啦從他身邊駛過,颶風一般,把花圈上用白紙剪裁粘貼的白花瓣兒個個吹得斜歪,那樣兒像朵朵即將凋零的玉蘭花。春分墊后,小雪居中,春分時不時提醒他再慢一點,要不然送到的不是花圈而是空架子。葉清明只好下車推著走,用他單薄的身體擋一擋掃來的風,保障花圈完好無損。
快到村委會時,春分不跟了,說有事先走了。葉清明載著花圈,目標很大,見到他的熟人都在問誰死了?葉清明起初不肯說,人家見到挽聯(lián)上寫著陳木匠的大名,個個吃驚,好好的一個人咋就沒了?
個個都顧慮重重,葉清明不得不把昨晚陳木匠遭遇的不測如實解釋了。人們聽后都不相信,那個叫魚塘又不是魚塘的水田,連小學生都淹不死,還會淹死一個命大福大的陳木匠?大家正議論的時候,一輛警車呼嘯著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卷起的風險些吹跑花圈上的白花。葉清明望著警車駛去的方向,嘀咕一句,哪個又遭了。
秋風又起,秋雨快跟來了。葉清明正準備走時,突然看見葉蘭跟幾個人匆忙走出辦證大廳,一起擠進一輛小車里,嗚嗚駛上公路。葉清明向小車喊一聲葉蘭,車速太快,葉蘭沒有聽見。
議論陳木匠死亡的噩耗還在繼續(xù),人們的話題扯得有點遠,說陳木匠為何被女婿趕出門,是不是他愛管閑事,抓住了女婿的什么尾巴,找人下了黑手。又有人說,是不是女婿故意把酒后的陳木匠推下魚塘的……
葉清明不清楚陳木匠真正的死因,但絕對不相信這么兇殘的事發(fā)生。木匠的那個女婿雖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殺人越貨的事他還沒那個膽。葉清明不想聽了,送過花圈還要回來找葉蘭,他不得不走了。
騎車走出一段路,不料那個中年婦女春分竟然又出現在跟前,她騎電瓶車迎面過來,一邊招手一邊叫葉大爺,很急促的樣子。葉清明覺得很奇怪,怎么又是她,跟魂魄似的糾纏不放。葉清明黑著臉說:“你不是走了嗎?咋又在這?”
春分沒回答他,調轉車頭,并行后才說:“你家院門口盡是樹葉子,堆得有半人高。堵門了?!?/p>
“堵門了?”葉清明頓時心里一緊,屁股下的三輪車陡然加速,“老子不認黃了!”
到了家門口,果然,一堆金黃色的銀杏葉堆得像個小墳包,上面插個破竹竿,竹竿上夾著一張紙條,葉清明把紙條取下來展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樹葉子歸還,不謝?!?/p>
葉清明氣得臉色發(fā)青,竟忘了那雙老殘腿,揚起一腳踢向小“墳包”,“墳包”被他踹出一個缺口,他恐是用力過猛,險些把自己撂倒。他穩(wěn)了穩(wěn)身體,然后破口大罵:“欺人上臉了,你們以為我葉老五是泥巴捏的。別總拿樹葉子找麻煩,我不怕,還有一口氣,來試試……”
無論他怎么鬧,四嫂家的院門一直未開一條縫。春分在他吵鬧的時候,已把樹葉推到溝里讓水沖走了,回頭叫他開門拿掃把。葉清明打開院門時,院落里竟然堆放了許多樹枝,他抬頭一看,那棵銀杏樹的樹枝被下得七零八落,好像剃頭剃了半邊。
葉清明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從門口抓起一根扁擔,沖到四嫂家門口,舉起來狠狠地打下去,白鐵皮大門哐當一聲響,聲音雖然很大,但鐵皮門安然無恙,反而震得虎口生痛。隨著打門聲,大門徐徐打開,四嫂家的人從門里魚貫而出,他們似乎沒有關心大門是好是壞,甚至沒有關心葉清明手中握住的扁擔,他們關心的似乎是溝渠,都站立在溝邊上,面向溝渠里嘩嘩流淌的清水,有點煙的,有喝茶的,有納鞋墊的,有嗑瓜子兒的,都表現得漠不關心的樣子。
四嫂的家里人明顯在示威。葉清明問誰下了樹枝,無人回應,他連問幾聲,仍無人理睬。面對此情此景,葉清明尷尬了,他咚咚在地上拄了拄扁擔,又大聲吼:“是哪個干的,敢干咋不敢站出來。別以為人多,老子的兒孫不比你們少,一個電話全都乖乖回來,看誰斗得過誰?!?/p>
仍然無人說話。
此時,春分揮舞著大掃把在門口掃地,把零星的樹葉趕到溝渠里,樹葉們貼著水面,像無數的小舟在乘風破浪,有顛覆的,有前行的,也有逃亡在岸邊的。春分從門口一直掃到兩家圍墻連接的地方,她收起了掃把正往回走時,不料四嫂的大兒媳婦枝枝叫住了她:“喂,掃地的,眼神是不是不好呀,這邊的樹葉可不是我家的,要掃就一齊掃,我們可不想沾光?!?/p>
春分沒動。
枝枝借題發(fā)揮:“哪兒跑來的野女人,整天屁顛屁顛,是嫁不出去守漢來了吧,掃個地還偷奸耍滑的?!?/p>
刻薄的話讓春分很難堪,她苦笑著說:“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哪個女人不是為了守漢才嫁人的?我不是來嫁人的,是掃地的,哪個地方臟我就掃哪里?”
枝枝認為春分在罵她,仗著人多勢眾要沖上去打她,葉清明提著扁擔擋在前面,枝枝不敢硬闖,就跳起腳罵人。春分沒辦法待下去了,她丟下大掃把,騎上電瓶車,然后對葉清明說:“小滿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來了。”
望著春分離去,葉清明回到自家門口,見三輪車上送給陳木匠的花圈,正準備騎上車送過去時,手機忽然響了,一接聽,是陳木匠的女兒陳麗打來的,陳麗態(tài)度很不友好,開口就責問他:“葉叔,你到處說我爸死了,還說是謀害,可事實是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你昨晚看到的,只是昏迷,誰說過我爸死了?你胡言亂語一通,搞得警察上門問罪了。你到底安的啥心,陳家沒傷害過你吧。”
葉清明傻眼了,陳木匠硬是命大沒死。老朋友沒死他應該高興,但他高興不起來,木匠活著,跟他一樣不如死了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沖手機那頭吼:“他活過來有屁的用,遲早你們會把他氣死。他不死老子死!”
葉清明氣昏了頭,跌跌撞撞地從三輪車上把花圈取下來,扛著它,迎著微弱的秋風,當著四嫂家的一群人向大門走去。他抓住花圈的雙手在戰(zhàn)栗,使其瑟瑟抖動,仿佛要震落上面的紙花。四嫂家有人問他要干什么,他仍然蹣跚而行,不作回答。怪得很,竟然沒人上去阻止。葉清明目中無人似的,把花圈放在四嫂家大門口,還是正中間,然后他筆直地又搖搖晃晃地站立在花圈前,閉上雙眼,一句一頓地說:“要動手就來拿這條老命吧?!?/p>
葉清明如此出格的舉動,四嫂家那么多兒孫全都傻了,誰敢上去動手阻攔他呢,他可在用命相搏??!四嫂雖然年邁,也沒見過這個陣勢,她囁嚅地問:“干啥呢老五?”
葉清明根本不理她,也用不著理她。這些年,是她在從中作怪,經常找他的麻煩,有時說侵占了她家屋基地,有時說他家的房屋太高,擋了她家的陽氣,有時又說龍門子比她家寬大,讓村人說她家窮。四嫂的理由雜七雜八,尤其銀杏樹,弄得他焦頭爛額。本來,這棵銀杏樹已經種植二十余年,當初這塊地還是兩家的自留地,明顯是先有樹后有房,四嫂家人總是糾纏不休,逼迫他躲到兒子家里去,趁機占便宜。葉清明盡管毛病怪,性格犟,可也分得清輕重。今天,葉清明已經豁出去了,反正花圈擺在這里,就當自己提前安排的吧?
沒人招惹他,他卻要招惹人了。他扒開衣襟,袒露胸膛,瘦削的胸脯如同篾條編織的箢篼,根根肋骨輪廓明顯。他用雙手拍打著,嘴巴里不停地叫嚷:“就這幾十斤,要肉要骨隨你們選??靵砟醚?,萬一死硬了一分錢拿不到。你們不是愛錢么,還不快些拿刀來剮!”
仍然沒人理他。
深秋的天氣本來就涼,又被云層遮擋了陽光,袒胸的葉清明昨晚又沒休息好,此時臉色發(fā)青,眼睛發(fā)灰,鼻涕又糊了一嘴巴,好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在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四嫂家里人平日里找碴慣了,眼下的茬是明擺起的,反而個個當了縮頭烏龜,好像眼前的事與他們無關,靜悄悄地候在一旁不敢言語。誰不知道呢,犟老頭葉清明服軟不服硬,今天做出不想活的樣子,八成是打算不要命了。假如真死在他們家門前,犟老頭的兒女們會善罷甘休?官司肯定吃定了,而且兄弟四個,誰負主要責任呢?誰負責誰進去。每人揣測再三,他們用幾年心思攻不下這個堡壘,只好決意放棄。而他們家的老祖宗,就是葉清明的四嫂,一個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的人,這時候神仙般地出現在葉清明面前,用出奇明白事理的話對付葉清明,她慢條斯理地說:“想死嗎,四嫂陪你一起死!”
葉清明是執(zhí)意要死的,但他不希望是四嫂陪他,因為,她會吵鬧得他不得安身。葉清明說:“誰要你陪,我一人去死干凈?!?/p>
“你干凈,我們家就不干凈了。”老太婆也許是真想陪他一同去死,說話的同時一頭向葉清明撞過去,葉清明背后的花圈倒了,花圈后面的鐵皮院門哐當一聲響了,葉清明后退兩步把院門作為依靠才沒有栽倒下去。如此突發(fā)事件讓他發(fā)愣,在愣怔后他反應極快,連忙用雙手攙扶住四嫂,四嫂又往他身上涌,她力量不夠,推不倒葉清明,但她不停息,像個永動機。葉清明慌了神,他走不能走、推不敢推,一時六神無主。此時,恰好有電話打來,他向四嫂家的人喊:“讓她歇口氣,等我接完電話再來推我?!?/p>
他完全沒有想到,結果會這樣,但四嫂家的人沒有一個上前幫忙。他們袖手旁觀,好像在欣賞兩個木偶表演。見沒人上前,葉清明心生一計,他忽然坐在地上,叫囂拿刀來,放他血,他就死在這門口。他亂叫幾聲,把四嫂叫糊涂了:“豬呢,又沒豬。”
葉清明趁機爬起身,一邊走一邊接電話。電話是劉販子打來的,他著急地責問他,怎么不接電話,有大事發(fā)生了,讓他馬上到菜市場去。葉清明問他是什么事,大驚小怪的?劉販子說天大的事,電話里說不清,還是抓緊過來。
收了手機,葉清明頓時覺得胸口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快讓他緩不過氣來了,連同他整個身子都會壓垮。什么事呢?絕不是什么好事。這兩年,好事全都從他身邊溜走了,找到他的全是倒霉事。
他回屋騎上三輪車,又怕四嫂橫加干涉攔他大路,他大聲吆喝:“我不怕死,我去買耗子藥,我死了大家一起完蛋,不信,你們等到。”
他喊著極有威懾力量的話,快速沖過四嫂家門口。背后的眼神是什么樣的,他已無力過問了。
三公里,好比有三十公里。趕到菜市場,剛見面劉販子就把他拖到無人的地方,劈頭蓋臉一頓吼:“你說木匠淹死了,可人家沒死,你這不是造謠嗎?我把電話打過去,挨了人家一頓罵,還追問是哪個瞎傳的。他女兒女婿要找你的麻煩,趕緊叫你家谷雨、夏至回來,他們年輕,能幫你頂官司。”
“官司?打我?”無比的驚訝讓葉清明臉色蒼白。
“人家就這么說的,說是損害了名譽。啥名譽,我弄不懂?!?/p>
“要打就打,我孤人一個,沒兒沒女,能吃了我?”
“還犟,比牛還犟?!?/p>
劉販子趕緊收了攤,叫他到牛包子那里等他,一起整二兩,坐下來好好算計算計。
還算個屁,葉清明沒去牛包子那里,他不想喝酒,也不想閑聊。路過趙眼鏡的花圈鋪門口,葉清明很想進去問他,是不是他報的警,搞得他里外不是人。再一想,算了,即便趙眼鏡報的警,人家給老表打抱不平,又錯在哪里呢?葉清明干脆把頭埋得低低,一走了之互不招惹。可葉清明剛到門口,趙眼鏡就從鋪子里攆出來,聲大如雷地吼:“老葉,你是老糊涂了還是想喝酒了?你干的好事,弄得我下不了臺。”
葉清明假裝不知:“下不了臺?啥事讓你下不了臺?”
趙眼鏡說:“你說我老表死了,死個鬼?!?/p>
“你報的警?”
“是我報的,現在成了報假警,派出所要找我說原因,正好,你幫我圓場?!?/p>
葉清明才不會幫他,這個快嘴,把他攪進了官司。
他蹬著三輪車往前走,雙腿實在無力了,他走進街邊的一家面館子,下了二兩面,他只挑幾筷子,咽下去幾根面,全部留給了小雪。
回到家,那個花圈已經在院子里了,幾朵白花脫落了,散落在地面的樹枝上,有一朵竟然像長了腳似的,已經跑到客廳門口了。他知道是隔壁趁他出門的時候從圍墻上投過來的。他沒再動那個花圈,任它躺在原地,如果今晚有場毛毛雨,花圈就成了一個空架子,改天給開花圈鋪的趙眼鏡送回去,起碼落個人情。坐在早晨坐過的椅子上,他開始瞇著雙眼養(yǎng)神,今天已經把他折騰夠了,精疲力竭,身體里仿佛被抽干了血,干巴巴的像一張皮。瞇眼一會兒,他又睜開雙眼,從里屋找出紙筆,抬出一根方凳,伏在上面要親手寫狀紙,明天不上街賣菜了,坐公交車到縣城,向法院提交狀紙。
真要動筆寫,他不知道如何寫。原本是嚇唬他們的,放出話那么久,個個都不理不睬,好像他成了他們的后爹,他們倒成了他的老子。葉清明想不得這些,一想,往事就翻江倒海地涌上心頭,不說別的,兩兒兩女,讀書上至大學低到高中,每花一分錢,都是他種菜種出來的,現在各自翅膀硬了,飛到天邊了,忘記方向了,呼不回來了,他沒有了那個本事,可法院有,一錘子敲下去,由不得他們不回。
“弄假成真。”他對自己說,“那就真吧?!?/p>
他剛寫下一個“我”字,一滴滴汪汪的淚水就把“我”字淹沒了,瞬間,“我”字浸潤著開始向四方擴散,最終變成模糊不清的字跡。葉清明雙眼也是模糊不清的,他似乎不在乎他寫了什么或者寫了多少,他不顧一切盡力往下寫,而每一行字,都有辨別不清的字跡,整個紙上,像水浸泡過一般。
下午,一場比先前大的秋風秋雨來得猛些,先是小小的風、小小的雨,繼而是瀝瀝的雨裹挾著呼嘯的風,那個花圈翻了幾個跟頭后詭異地靠著銀杏樹,不再動彈了。風在動,把銀杏葉攪擾得漫天飛舞,偏偏風向害人,轉向圍墻那邊,呼啦啦飄落在隔壁四嫂家院落里。那邊又開始罵了,葉清明當自己沒有在家,還像學生完成家庭作業(yè)一樣,絲毫不敢松懈,繼續(xù)埋頭寫他的狀紙。
天黑了下來,雨水越是大了,風也肆無忌憚,緊閉的院門哐當哐當地發(fā)出聲音,像有人急于敲門進來似的。葉清明已經寫了很多了,寫得他渾身無力,手腳顫抖、雙眼發(fā)黑,他看什么都模糊,看什么又都清晰。銀杏樹是模糊的,它不再是一棵樹,是一個人;上面的枝葉也不是枝葉了,是低矮的云層,是矗立在面前的一座山。
他靠在椅子上,虛著眼睛。那個人在向他走來,步子極為緩慢,一邊走還一邊拾著地上的樹葉。他看清了,清晰得如同在白天見到的一樣,那人不是別人是他去世多年的老伴……
秋風秋雨又比先前大了,院落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零亂的紙張,上面的字跡在雨水浸泡后化成了一張張模糊的圖畫,似山似河還似川……
雨過天晴。第二天,晨曦把剩余不多的銀杏樹葉映得通明,金燦燦地炫耀著她的美麗。一葉又一葉,從樹的高處打著轉兒飛下來,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舞蹈,有一只竟然歇在春分的手掌上。春分又來了,她要趕在葉清明上菜市場之前來,她的雇主不僅有小滿、秋分,還有谷雨、夏至。
小雪在院里汪汪地叫個不停,春分先是喊門然后敲門。
葉清明病了,他癱倒在椅子上。
是四嫂家的人翻墻開了門,也是四嫂家的人把他送到了縣醫(yī)院。
很快,不過兩天時間,葉清明的兒女們、孫子孫女們,一大群擠在病房,他們進進出出,像在向他告別。葉清明一點兒顯不出高興的樣子,兒女和孫輩們主動喊他,他就應一聲,也不問他們在外面工作情況怎樣,好多時候,他閉上眼,假裝睡覺,愛理不理的樣子。醫(yī)院要對他做全面檢查,他極不配合,說腳疼醫(yī)腳,別往頭上用藥??渝X。關節(jié)炎難以一時治愈,老頭又犟,醫(yī)生馬虎檢查下,讓他躺下休息。在醫(yī)院待了一周出院回家了?;丶液?,兒女們孫輩們要給他盡孝,要大擺酒席,熱鬧一場。葉清明沒有阻攔,他仍然保持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大兒子谷雨用開玩笑的口氣問他:“是不是官司沒打成呀?!?/p>
二兒子夏至說:“到時好好敬你酒?!?/p>
女兒們忙著替他收拾衛(wèi)生。
孫輩們都在關心他,如何注意身體,如何保養(yǎng)身體,如何多吃素少吃葷,如何散步才有益健康……他們好像是保健醫(yī)生,個個說得頭頭是道,直到后來,為一個如何保養(yǎng)的方法,他們爭論起來,險些吵鬧開去。葉清明一個字沒聽進去。
然后,他們各自在手機上玩。
酬客那天,酒席很豐盛,客人也不少。葉清明家的親戚本來就多,兒女親家四個家庭,兒女們名下的親戚朋友,還有周圍團轉的鄰居,加在一起起碼有三四百人前來赴宴??腿硕嗍嵌?,沒幾個說得上心的。葉清明招呼他們,他們也招呼葉清明,寒暄著身體恢復得不錯,一點兒都沒傷元氣。葉清明心想,老子快沒氣了,還他媽的沒傷元氣。盡是扯白,全都無用。
葉清明裝笑,很少說話。
鞭炮是不能少的。從廚子開始炒菜起,鞭炮的響聲就沒停止過。購買鞭炮的錢是兩個女兒出的,主要是大女子掏腰包。葉清明不關心這些,他們要咋折騰是他們的事,他關心的是陳木匠和劉販子,他們若來,這頓酒席就有味道了。
中午十二點,開席在即時,劉販子不食言,同一幫蔬菜販子趕來祝賀。四嫂家沒人來,院門一直關著。谷雨夏至想借機搞好兩家關系,葉清明說除非他死了。
葉清明的病是氣的,兒孫們只好作罷。
酒席開始的時候,陳木匠也趕到了。他走路沒精神,每邁一步像走在吊橋上。他女兒女婿開車送他來的,說從醫(yī)院直接趕來,如果不讓他參加酒席他拒絕治療。葉清明十分感動,叫上幾個老朋友單擺一桌,說好的少喝酒多說話。酒是五糧液,煙是中華。劉販子他們幾個起先還客氣,以話下酒,然后便以酒帶話,喝得酣暢淋漓。酒多話多,話多必失,不知誰扯到官司話題上,扯到陳木匠死亡事情上,樁樁件件,又勾起葉清明和陳木匠心思來,兩人不由自主舉杯,互祝沒死的老命和今后的熬煎。兩人一碰杯,劉販子就觸景生情,似乎想到在外省安家的兒子,他雙眼掛著長長的淚水,也不吱聲,自斟自飲連續(xù)干了好幾下。葉清明擔心他喝醉,叫他抽支煙歇口氣。這一勸,倒傷了劉販子的自尊,他冷笑說:“看不起人是不是?我沒喝過五糧液是不是?”
陳木匠伸手端他杯子,替老朋友圓場:“喝多了盡說鬼話?”
葉清明卻讓木匠放下酒杯,把站起身的劉販子勸到座位上悄聲說:“你別吼,我陪你喝?!?/p>
劉販子:“喝,誰怕誰?!?/p>
葉清明:“喝,我給你面子。”
陳木匠不示弱:“喝?!?/p>
舉杯,一喝而盡。
一幫老漢灌酒,引來客人圍觀。谷雨、夏至和陳木匠的女兒女婿趕緊過來阻攔,有人在嘴上勸,有人動手抓杯,都統(tǒng)一口徑,病好再喝。
他們正在興頭上,煞了風景,影響心情,三人全都立起身,叫不準放屁,難得一回高興,還能喝幾次。說歸說,抓杯的終要抓杯。葉清明好沒面子,他從谷雨手中搶過酒杯,啪地放在桌子上吼叫道:“我們三個,咹,我們三個,高興!喝死也高興!”
谷雨、夏至再勸,三老頭全冒火了。
他們從中午喝到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劉販子坐在了地上,嘔吐一大攤穢物。
葉清明沒醉,陳木匠也沒醉,不該醉的人醉了。劉販子的醉因,由心細的谷雨察覺到了,他在征得父親的允許后,在劉販子的口袋里塞進去一千元,以表資助和感激之意。葉清明看著這一切,心里清明多了。
真是樂極生悲。當天晚上,葉清明居然死了。他死得很安詳,臉上還帶著笑容。醫(yī)生說是猝死,原因是心臟病、冠心病、肺栓塞、腦血管疾病、血性壞死性胰腺炎、低血糖等疾病引發(fā)的,具體是怎么死的,醫(yī)生沒再細說。
喜事轉眼變成了喪事,葉清明名下的子孫們個個淚流滿面,哭得稀里糊涂,恨不得替故人死去。陳木匠和劉販子又趕來,他們沒動情,眼淚水一滴沒流,也沒多余的話。陳木匠說:“你走得好舒服喲!老伙計,走慢些,別把我們丟遠了。”
劉販子說:“你這個犟老頭,犟一輩子,總算犟對一回了。”
人們好像聽明白了一點點,葉清明是在找時機尋死。劉販子向谷雨說,葉清明有回向他吐露,萬一哪天早晨起不來,那可要損失一棟樓。問他為啥,幾斤幾兩還勝一棟樓。葉清明當時嘆口氣,平時真不敢死,也死不起,怕成了骷髏,嚇著子孫們,再也不回老屋居住了。
一屋人頓時悲切。
葉清明的喪事辦得比較隆重,把已快淡忘出時代的傳統(tǒng)“三獻禮”又搬了出來?!叭I禮”是十分繁雜的祭奠儀式,通常要到凌晨才能結束?!叭I禮”分為初獻禮、亞獻禮和再獻禮,祭器、祭品、樂舞、執(zhí)事都不用說了,光儀程就不一般,跪拜祭奠這個環(huán)節(jié)葉家人分輩分依次獻禮要反復三次,最后才是終結的《送神曲》。
葉清明之死,谷雨四兄妹出奇團結,要跟隔壁四兄弟對簿公堂,理由是長期對父親的生活造成干擾,揚言不惜一切代價官司到底。谷雨四嬸家的四個堂兄弟和侄兒男女也不示弱,說打就打,誰怕誰呀!有天,谷雨的四嬸從隔壁蹣跚過來,見谷雨夏至在給葉清明上香,她走上去,毫無預兆地扇了谷雨一記耳光:“你們,忤逆子,去,去把樹葉子掃走?!?/p>
老父走了,空了家,他們也該離開了。人說走就走,可小雪呢,他們試圖帶它走,它一下子就做出兇神惡煞的模樣,咧著嘴,吐著舌,白著眼,像要撕裂對方似的。葉清明名下的二十一人,沒人敢逗玩小雪,即便伸手撫摸它,它也會齜牙咧嘴,跟見了仇人似的。
為了一條狗,葉清明的兒女們爭吵不休,有說請春分隔三岔五送點吃的過來。有說為一條狗不劃算,之前請春分,父親還在,付工錢理所當然。有說長此以往,白白花冤枉錢。
爭執(zhí)不下,都在賭氣,最終他們哐當關了院門,一走了之。沒兩天,小雪狼嚎一般吼叫,尤其在晚上令人毛骨悚然。小雪凄涼的叫聲,激怒了隔壁四兄弟,他們從圍墻外拋擲一個夾著老鼠藥的肉包子,毒殺了小雪。
有一天,春分似乎放心不下小雪的生死,專程過來看它,隔著院墻,她就聞到有股腐味從圍墻內傳出來,她斷定小雪已經死掉了,春分于是給小滿打電話說小雪死了,小滿給谷雨打電話說那條狗死了,谷雨又給夏至打電話說小雪跑丟了,夏至又給秋分打電話說小雪失蹤了。電話打一圈,最后小滿對春分說:“別浪費呀春分,舍不得埋就弄回去燉狗肉燙,喔,別忘了多加大蔥和大蒜,壓了臊氣味道才鮮美?!?/p>
春分哭了。
責任編輯 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