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襲
一
水銀是很難弄到的。
城東北冶煉鋪子里的趙工爾搖著頭告訴我,未央宮里的皇帝老兒搜羅天下奇人術(shù)士,在內(nèi)宮支起五座高爐,無風的明月夜,煙柱扶搖而起,直通到天上。他們巷子里的好多人都說親眼見到過,有術(shù)士在子夜循煙柱于天地間自在往返,飄落回宮城上空,輕得像一片細綢布。那是他們用剛采擷的天地靈氣,濾凈了肉身里污濁的血肉和沉重的骨頭。趙工爾說,之所以甘心被皇帝驅(qū)使,是皇帝能搜羅來他們修仙需要的珍稀之物,像黃金啦、云母啦、長石啦、最好的雄黃啦,其中最重要的一樣,是朱砂。朱砂并不是稀罕物,但皇帝怕有人先于他煉成不死神丹,派了重兵把漢地所有產(chǎn)朱砂的地方都守了起來。長安城里,早就一砂難求。
沒有朱砂,你讓我拿粟米給你煉水銀么?那只能熬出一鍋黏粥,哈哈哈哈哈。
趙工爾攤著手,被東北風嗆得咳了起來。
起初,我不太信他,但每次去找他,他說得一次比一次更加確定,比如三月末的這次,他站在門前剛鉆出葉芽的桃樹下告訴我,說看我跑得辛苦,又是老主顧,前些日子為我的事兒,特意跑了趟老家野狐嶺,讓他叔父帶著馬隊跑一趟湘地,找到他家的世交荊姓窯頭,拜托他無論如何要為他搜羅些砂料回來。趙工爾說著做了個掏錢幣放在手里數(shù)的手勢,拿腳蹍著堆在樹下凋敗的桃花瓣說,再難推的磨,有了這個,鬼都顛顛地跑來。只是,只是。
——我明白了。
我說,你放心吧,以后我就是每天喝西北風,都要省下買水銀的錢。一個又瘦又高、下巴上有顆痣的年輕人,挑了兩筐木炭,吆喝著沿路邊尚扎煞著一攏攏細干枝條的石榴樹邊走過來,走到我們跟前,瞟了我一眼,突然噤住聲,放下挑子沖趙工爾說,來了大買賣?趙工爾拉下臉,將腳下的落英踢向他,來了你娘的蛋,快滾回窯里去。
我不明白一向溫和的趙工爾為什么生起氣來,在返回的路上,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清楚。不過,就這樣吧。我也不是像我自己說的那樣,需要喝西北風省下買水銀的錢。人有時候,總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我在太陽地里走著,漸漸暖和起來的東南風拂過我的頭臉,讓我想起年輕時遇見的某個同樣年輕的男子。
在等水銀的時光里,我徹底收拾整理了住所,找人把漏雨的屋頂換了新檁條、鋪了秸稈苫子和木瓦片,將墻角和梁間的蛛網(wǎng)灰塵打掃得一干二凈,刮凈了墻皮上的煙灰,磨光了門窗框上的黑苔刷了桐油,將鋪蓋和衣物漿洗后在春風里曬出麻絲的清香,細心清理了榻上、桌上、地上的灰塵,連縫兒里都挑得干凈利落,還換上了新窗紗,檐下的紅燈籠重新包了紅蠟紙,窗下和門口的石榴,叢叢新葉間鉆出嫩小的花芽兒。崔憲從洛陽帶回了一只雕刻著牡丹花的核桃木梳妝匣,我將大部分金銀細軟盛裝了,讓他用一只尖鏟在我床榻邊的墻面上挖了個暗龕,填進去后又用泥封了起來,在外面刷上糨糊,貼上印著蘭花的細麻布作床圍,我還有些珍珠、寶石首飾裝進了一進門對著的花架上的瓷瓶里,銖幣多半放在閣樓上的三只大罐子里,另外少部分放在我床榻下以供日常開支,我甚至到長安最好的木匠鋪買了一只紅漆腳凳,廚間又添了兩只荷花陶碗,要不是一到日落就泛起的惡心和深夜里腹部的劇痛,白天我?guī)缀跬俗约阂巡∪敫嚯?。不知道底細的鄰居們,還以為我在為兒子王亂收拾婚房。
想起王亂,我心里不是滋味,這個傻兒子,從去年入冬就跑丟了。有人見他在城南一座山丘下刨土,有人說見他跟著塞外的馬幫出了城,還有人說在王霽府邸前見到他在瞎吆喝——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以前,我常常囑咐他,如果到城西北昆侖巷,看到門口有兩只石虎的人家千萬要遠遠地躲開,也不知他記在心里了沒有。
深夜里,我疼得在床榻上翻滾,我想就這樣死了吧、死了吧,我實在受不住了。但一想到還沒有足夠的水銀,我就再一次咬緊牙關(guān),蜷縮著瞪大眼盯著窗縫,直到看見鉆出細細的一道曙光,我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慶祝自己又撐進了新的一天。
最近,連做夢我都在找水銀。我是多么渴望那些閃著冷硬的銀光的東西呵。
進了六月,我再一次到他鋪子里去的時候,他遠遠地照了我的面,跑到后院捧出一只拳頭大的瓦罐,唉聲嘆氣地說,千里迢迢地跑一回,就出了這么多。說完搖搖頭,既喪氣又惱怒的樣子,他說,這年頭,世交連泡牛屎都不如,他這是想把我家底全盤去。
我懷著一千三百錢,盡數(shù)掏了出來,放到爐臺上,趙工爾拿手朝我這邊推了又推,說,莫如此,莫如此,我這是看你不容易,出心巴力地想幫一把,為掙錢我要跑湘地么,我那叔父,老得不剩兩顆牙齒了,我豁不起這不忠不孝的忤逆。這一次,地上是開敗的石榴花,那些在枝頭時看似轟轟烈烈的小鐘樣的花筒,在趙工爾腳下發(fā)出啪啪的破裂聲。
他說得我老臉熱烘烘的,怨自己藏著奸私。我讓他一定要收下,說這些還不夠,麻煩他再想想辦法,下回,下回,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下回,我付金子。趙工爾瞳孔驟然一閃,剎那黯淡下去,劃拉了爐臺上的錢塞往我懷里,說,金子,金子,你到城南城西的鋪子里打聽一下,換個李工爾王工爾、崔工爾孫工爾,這樣的買賣,給多少金子,也是有命掙沒命花。
我實在厚不下臉皮,不舍地把懷中的瓦罐放到爐臺上,說,我還是回去找黃四娘多取些來。說著我又看了眼那只黑褐花紋的瓦罐,心想我得快去快回,別讓別人花高價搶了去。不過我剛回過頭,趙工爾就跺著腳唉了一聲,說,拿去吧拿去吧,我真是糊涂了,和你這樣善心人,較這樣的勁,什么金子銀子,不是折自己的壽么。
說著把瓦罐塞我懷里,我訕訕地又把適才被他塞回給我的銖幣放到爐臺上。趙工爾并不看那些錢幣,而是指著桃樹枝頭泛著淺黃的果實說,等桃子熟透,我囑咐娘子,給你送些去,我們家的桃子又大又甜,很好吃。
我的胃翻了一下,我怕別人說到食物,雖然,為了等水銀,我不得不天天吞些下肚。
謝天謝地,我終于得到了一小罐水銀。
但是,太少了,至少,我至少還需要這樣的兩倍。
我揣著瓦罐邊往家走邊想,趙工爾,看來是再也不會去找朱砂了,我要找誰再買兩罐呢?我很發(fā)愁,沒有水銀,我就不能放心地死去,可是,我能感覺得到,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了。趙家的冶煉鋪子到我存身的居禮巷,不過四五里,我走了大半個下晌。我的兩條腿早就開始浮腫,腳腫得只能穿黃四娘過世丈夫的鞋子。我的臉比未病時胖了幾圈兒,拿指肚輕輕一點,就現(xiàn)出一個小坑,這讓我想起在我七八歲時過世前的祖母。
二
很多年,我沒有想起祖母了。
她的臉,在我突發(fā)的憶念中模糊了,以至于我無法詳盡地用心再輕撫一遍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和嘴角。想到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和被遺忘,我心里一陣陣難過,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事情了。
我的祖母是大宛馬販子的女兒,大頭大臉,大手大腳,肩背厚實。在我記憶中,她除了睡覺的時間,就是一刻不停歇地忙碌,在清晨為大小的孩子一個個穿起衣裳,白天把一碗碗全家二十幾個人的飯和奶茶端到毛氈上,飯后用一只大藤篩撿了用過的碗碟去河邊刷洗,然后坐在一塊舊羊毛氈上捻毛繩、搟氈子,一遍遍跑到外面吆喝在水邊摳泥巴、捉魚、蹚水的孩子小心小心,別掉下去淹死,一遍遍把草榻上的毛毯和我祖父、我父母、叔父、姑姑的衣物靴子拿進拿出,不時翻攪一個個瓦缸里的腌肉、奶酒、腌蕪菁,晴天時把胡麻種子攤在細麻布上晾曬,天天有一大堆要洗干凈的衣裳等她填進一只大木盆中拖到河邊。她干這些事時,寬闊的背上總是捆著一個或兩個嬰孩,那是比我更小的叔叔姑姑或者我家的我叔叔家的弟弟妹妹。祖母常教導我母親、嬸嬸和兩個姑姑,說,一個好女人,眼不能閉著,手腳不能閑著,肚子不能閑著。確實,祖母說這些話時,眼瞧著母親和姑姑和嬸嬸們,順帶掃一眼我們幾個年幼的女孩……
我甚至都沒有見到她像家里其他人那樣坐著吃飯的時候。
那時候我想,全天下的祖母大概都是這種樣子。
直到我祖父父親和叔叔們被匈奴人殺死。
匈奴人在哪里、為什么、怎樣殺死我的親人,我至今無從知曉。只依稀記得一個正午,太陽很毒,我坐著篷帳門邊的草堆上,草原上蒸騰的水汽讓人懨懨欲睡,河的那一邊,遠處阻擋住地平線的山巒上,出現(xiàn)了許多小黑點。小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當我確定那是一縱疾馳的馬隊時,它們突然折往西南方,掩進一片恍恍惚惚的樹林。那時候,祖母正坐在地上,叉開兩條腿夾住一塊糙木板,用一只木槌敲打燕麥粒子,單調(diào)的呱嗒呱嗒聲音像塊石頭墜著人的眼皮。我不記得那時候母親和嬸嬸們在干什么,她們好像是在祖母扔掉手中的木槌站起來吼叫了一聲后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圍攏在祖母身邊,很快又跨上馬和祖母奔向西南方。
她們是被一個并不常見面的鄰居喊走的。傍晚,我看見一大群人騎著馬來了,有祖母母親和嬸嬸們,還有一些親友鄰居,另外幾匹馬上,祖父父親和三個叔叔像皮口袋那樣搭著,手腳一晃一晃的,我還以為他們睡著了。還有羊群,在馬隊后面,浩浩蕩蕩。
祖母母親和親友們連夜用木頭和毛氈在河邊的草地上搭了一個喪棚,喪棚周圍燃燒的篝火映紅了河邊空地,我們一靠近就被趕了回來,兩位姑姑負責看住我們,不許我們出去。我趴在榻上,從帳篷縫里遠遠地看河邊大人們蟻群般亂糟糟地忙碌。他們一會兒到河里打水沖洗喪床上的尸體,一會兒好像拿著長短的刀具在尸體上劃來劃去,一個矮個子男人,不停地捧著一些細土還是草木灰往尸體里填,我不知道他填的是祖父父親還是哪個叔叔,撒落的塵屑在火光中如一群亂舞的流螢。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被叫去送葬。我看到臨時搭起的臺子上,擺放著一二三四五具從頭到腳用細麻布裹好的尸體,血水從裹尸布中滲透出來,引來一群又一群金色的蒼蠅。沒有人跟我們說哪個是祖父、哪個是父親、哪個是哪個叔叔。只是搖著頭,說他們死得不是時候,說天太熱了,無法干制好他們的身子。我們跟在大人后面,到東南向的山丘去,那里,已經(jīng)挖好了五只并排著的大大的墓穴,他們有人跳進坑里,舉起手接住上邊的人送到墓坑邊的棺槨,然后極慢地肅穆地放置在坑中間。
等親友們離開后,我才有工夫再想想這些事,我想,原來,墓坑的大部分,是給活人在里面活動挖出來的。原來,死亡不是死人的事,而是一件活著的人為死人們做的事。
所以,我想我應(yīng)該把身后事想個周到,盡量不要給黃四娘、崔憲,給女兒們和兒子添麻煩。
我要死得體面而莊嚴,盡管我生前并沒有得到這些。
最起碼,我不要和我的親人那樣死得倉促,葬得潦草。畢竟,我將死在繁華永不落第的長安,而他們死在粗獷荒寂的草原。我想,就讓我代我早已逝去的親人們在長安城里做成一只永不腐朽的繭子吧,我將高懸在城南邊的高山上,替我的親人們遍覽這世間無兩的盛景。
這樣想時,我懼怕的死亡就變成了一件可期之事。
相比我的祖母、母親,來了長安的我,是何等的幸運。想到這兒,我感慨得要灑下淚來,步伐間都漸長了氣力,幾欲要和我祖母那樣跺得地面咚咚作響了,當然,我指的是祖父在世的日子。
祖父他們走后,我們家的成年人全剩下女人,祖母不再不知疲倦地絮叨著她那些細碎綿密的主張做家務(wù),而是開始拖著突然癟塌下來的軀體,帶著我母親和兩個嬸嬸出門牧羊。我們這些年幼的孩子,開始由兩個剛成年的姑姑照料。沒多久,一個嬸嬸突然間不見了。后來,我們知道,她跟著大宛的馬販子走了。祖母忘了自己是馬販子的女兒,恨恨地罵道,該死的馬販子。又沒過多久,另兩個嬸嬸也不見了,后來,我們知道,她們跟著不久前來的龜茲國薩滿走了。我祖母又罵,該死的神棍。我害怕有一天母親也會不見,所以,那段時間,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直到一個傍晚,我們在一座山丘下,看到不遠處的母親被一群穿著盔甲的兵士撲倒,摁在草地上——祖母把我抓到一叢黑酸棗棵子里,鉗住我的手腳,用剛剛剪下的羊毛塞滿了我的嘴,直到看到兵士一個又一個走遠。我和祖母走到母親身邊,看到她兩只手緊緊摁住腹部,在青草上蜷成一團,祖母跪在地上摟住她,我從沒見過她們?nèi)绱擞H密,母親在地上翻滾了幾下,漸漸伸直身子,比兩個嬸嬸,離我們更遠了。
祖母背著母親,趕著羊群往回走,祖母這次沒有罵該死的士兵,而是對我說,不要記著這些兵士身上盔甲的樣子。還說,我們樓蘭,人太少了,太少了,太弱了,太弱了,誰都打不過。
當時我什么都不明白,只一簇又一簇地從嘴里往外掏羊毛,怎么掏都掏不干凈,邊掏邊止不住地彎腰嘔吐。
我很想為母親做一些事,盡管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可能是祖父死去那夜河邊的情境感染了我,讓我隱約察覺到了死去的人該擁有的某些權(quán)利。我望著祖母,祖母望著我,我動了動嘴唇,祖母也動了動嘴唇,直到我無聲地涕淚交加,祖母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母親往帳篷邊拖了拖,用一塊毛毯蓋起來,把羊趕進欄柵拴好柵門,直了直塌下去的腰背,喊著大姑姑一起跨上馬,動身去找鄰居和親友。
最年幼的妹妹爬到母親身邊,扯著毛毯的一只角,我們都知道她想吃奶,但是,沒有人上前幫助她,只靜靜地看著她因掀不開毛毯焦躁地大哭著往母親身上爬,爬到上面嘶嚎著尿濕了好大一片后趴著睡著了。我們也餓,留守的小姑姑把祖母出門時掛在帳桿上籃子里的干餅和酪塊分給我們,吞咽著口水看我們吃得渣都不剩,但是,我還是沒有感覺肚子里有東西。可能大家和我的感覺一樣,后來,小姑姑卷起袖管,把罐子里的腌蕪菁撈出來分給我們就涼水喝下去,喝著喝著,一個個打起飽嗝。
夜里下了雨,妹妹又一次的啼哭把我們驚醒了,小姑姑把我拽起來,一人揪住毛氈的一角,把母親連同小妹妹一起拖進帳篷,我聞到腥臭味兒干嘔起來,小姑姑則把小妹妹從母親身上抱了下來,聽她一直哭到天亮。
我們喝了三天水,餓得頭昏眼花,卻想不起圍柵里一頭又一頭奶子脹鼓鼓拖到地面的母羊,祖母騎著馬孤零零地返回來擠了奶灌飽了我們的肚子,小姑姑竟然第一個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是因為祖母的訓斥,還是因為吃飽肚皮的感動。
我們渾身漸漸暖和了,才發(fā)現(xiàn)祖母到外面的三天,竟沒找來一個幫忙的親友,還把我大姑姑丟了。可怎么辦?一個人都沒看到,一個都沒看到。祖母坐在地上,看著蓋住母親的毛毯喃喃地說。
后來我才知道,接連失去了祖父父親三個叔叔和一個母親的我們,是這片草原上最幸運的人家。那時我跟著小姑姑,按祖母臨終的囑咐各背著一卷毛毯往東走。祖母臨終前對我們說,記住,什么都沒有了,你們還有自己的身子,身子就是姑娘們的本錢,你們要用好你們的本錢,活下去。我不知道祖母在說什么,我看看自己的腳尖、腿、癟下去的肚腹和雙手,不知道我這身子除了吃飯和偶爾幫祖母姑姑干點零活兒還有什么用處。小姑姑低著頭,早就哭出聲來。祖母閉著眼朝我們擺擺手,說,別哭了,我死后,有你們哭的時候,快放羊去吧。
我想起怎么草草地在河邊刨了淺淺的坑把母親葬掉,想起祖母發(fā)現(xiàn)自己病重后拖著兩條漲紫的腿騎到馬上,用了幾天幾夜,把年幼的叔叔和弟弟妹妹們送了出去,想起我和小姑姑在好不容易把祖母拖進河里,讓她順流而去,想起祖母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跟我們說,不要去找離散的親人,是死是活,都不要相認……想起這些,我傷心得要死,蹲在路邊哭了起來,一口氣沒上來,昏了過去。
三
是黃四娘找到雇人把我背回了家。
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夜里,黃四娘早在熬著米粥等我醒來,看我四下踅摸,從床榻下把盛滿水銀的瓦罐拿出來在我臉前晃了下,說,安心躺著,丟不了你的寶貝,說著放回瓦罐,握握我的手說,剩不下幾天了,吃點吧。說著盛出一碗米粥,端在面前吹著。我想說句感激的話,但有東西堵在胸口,讓我說不出來。黃四娘抬頭看了我一眼,說,省省吧,妹妹喲,我們都是一樣的苦命人,你對我、我對你的,不疼著愛著,誰還會管我們的死活喲。
黃四娘問我水銀的價錢,得到回答后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問是不是上當了,她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這東西就是不好找尋了??次宜闪丝跉猓α诵?,把碗遞到我嘴邊,說,喝吧,放心養(yǎng)著,明兒,我去給你找水銀,我打小生在這兒呢,哪路神仙不認識?這事兒,你該早同我商量。我讓她自己到閣樓上取銖錢,她說,不忙,等買來再說,空著手,我都能給你賒了來。
我喝了一碗,黃四娘又給我盛滿,我說你也喝,她哈哈笑了幾聲說我沒醒時她就喝飽了,還說不但喝了湯,還吃了一大塊熟肉。說完又笑了一陣,好像喝一碗米粥是件特別好笑的事。
我說我對你講過我小姑姑嗎?黃四娘搖了搖頭,說,你糊涂了嗎,你這小姑姑把我耳朵里磨得都起繭了,過了會兒又說,嗯,她是個非常特別的人。
祖母在她死去的三天前指導著我小姑姑將宰殺好的三只公羊腌了起來,把其余的羊群驅(qū)散在了草原上。說沒有她,這些羊只會提早要了我們的命。祖母看看我,再看看小姑姑,說,你們這樣的年紀,是送不出去了,送出去,也是——你們往東去,一直向東去,樓蘭太小了,誰都能欺負,不易處,要拿身子保命——
祖母說往東,我們就一直往東。遇到河就渡河,遇到山就翻山,遇到茫茫的大戈壁,我們就望著天邊走啊走。這時候我們才明白,腌羊肉,是祖母給我們預(yù)備的口糧——很快就吃完了。當我們意識到前路無期,特別是在遇上三只野狼借著風沙僥幸逃脫后,害怕極了。
一個傍晚,我們站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山腳下漫散在草地上的馬隊,小姑姑看了片刻,拿出刀削去我的頭發(fā)。
我們走下山去,馬隊有男有女,一大堆鼓脹的麻袋堆在草地上,馬匹卸了馱架,由人牽著啃草飲水??吹轿覀儯枚嗳藦牟莸厣险玖似饋?,等我們走得更近一些,他們又躺回去了,一個矮胖子沖我們招了招手后帶我們到了一個頭上纏滿黃布的人跟前,黃布問我們是什么人,到哪里,我不敢說話,小姑姑輕輕搖頭,假裝聽不懂。黃布動著牙齒,讓齒間的一根草梗不斷地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而后在麻袋堆上屈起腿,從皮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刀拿在手里旋轉(zhuǎn)著,我怕得發(fā)抖,緊靠住小姑姑,小姑姑也在害怕,她一只手向后,知道她要拔刀我更害怕了,我旁邊的矮胖子早看在眼里了,矮胖子朝黃布抬了抬下巴,黃布扯動了下嘴角,饒有興味地看著小姑姑拔出刀。
看來,這是想試試身手哇!
黃布看看四周,在嘩然大笑中也笑了起來。小姑姑退后一步??磥?,我們在劫難逃了。
這時候,黃布身后的麻袋上站起一個女人。女人著翠綠色衣裙,邊走邊擺弄搭在肩上的一條灰色披巾,走到黃布身旁,垂下眼簾,拿尖長的手指撫摸黃布的下巴后朝我們走過來。小姑姑一直盯著她,直到她圍著我們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到小姑姑面前不屑地拿手捏起小姑姑的下巴,小姑姑啊地尖叫一聲,把刀捅在女人前胸。黃布怔了下,躍下麻袋堆,跳過來抓住小姑姑的頭發(fā),把短刀抵在她脖子上。矮胖的男人一把抓住我,周圍休憩和放馬的人呼哨著跑過來把我們圍在中間。女人低頭看著自己的血慢慢滲出來,雙手攥住刀把,不相信似的看了看黃布,慢慢倒下去。
小姑姑舉起雙手,閉上眼把頭靠在黃布胸前,說,我能讓你更快樂。
黃布怔了一下,然后扔了刀,兩只手略略向上伸了下,說,那好。
和祖母預(yù)想的一樣,我們在這個販賣毛皮的馬隊里得到了食物和短暫的庇護。黃布,也就是這個馬隊的首領(lǐng),叫索洛巴切,他帶領(lǐng)著他的馬隊,常年穿梭于樓蘭和漢國之間,販賣毛皮、香料、蜜蠟和綠松石。知道了我們來自北方草原,索洛巴切說,北邊草原?竟然還有活著走出來的人!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匈奴的軍隊從入夏開始,三次掃蕩了我們的草原,也是這時候我們也才知道,我們放牧的草原,叫塔爾曼河間草原,是樓蘭最北邊也是最小的一塊草地。
我在戈壁上騎著馬,回首我的家鄉(xiāng),感覺遙遠得有些不真實,想起逝去的親人,甚至懷疑他們是否活過,看著近處泛著太陽光的石頭和遠處白晃晃如水面的沙漠,如在夢中。但我心底時不時抽泣,甚至經(jīng)常在指甲里嗅到母親被雨水淋過后的腥臭。有時候,我和小姑姑單獨待在一起時,很想回憶一下我們的親人,但每次不等我開口,小姑姑就拿眼狠狠地把我的話剜進肚子里去了。我知道那是小姑姑怕我一開口說話,就露出破綻。一開始,小姑姑對索洛巴切說她怕我離她遠了受欺負,請他允許夜晚讓我睡在他們的帳篷里?!皦蚬繁P的一塊地方就好”,小姑姑比畫著說。看索洛巴切有些猶豫,小姑姑說,他又聾又啞,可憐可憐他吧。黃布瞇起眼說,我沒事,你不在乎就好。
一開始,每天夜里,我緊緊捂住耳朵,無望地抵擋小姑姑被宰殺般的嚎叫。但我不敢到外面去,只有在小姑姑身邊,我才是安全的,盡管這種安全我和小姑姑都不知道能維持多久。有月亮的時候,我蜷縮在門口,看到索洛巴切和小姑姑的黑影子,如兩只互相撕咬的獵狗,叫喊著,氣喘吁吁。
這樣過了許多天,小姑姑夜里不再尖叫時,馬隊在料峭的風中翻過一座山丘,遠遠地,看到有綠色隱隱約約從遠處地皮上透出來,小姑姑說,春天要來了。小姑姑說著,看著索洛巴切,后者也看著小姑姑,細長的眼睛里流出一絲笑意。
索洛巴切對小姑姑說,過了這片草原,再往東,走不了多少天,就是玉門關(guān)了,入了關(guān),就不會這么苦你了。
當天夜里,索洛巴切對小姑姑描繪了長安的樣子。我在旁邊屏住氣,知道了長安是漢國的都城,有高高的城墻,一層摞在另一層上面,層層不盡的樓閣,有一座挨著一座的房子,有一排又一排種得齊整的街邊樹木,有掛在廊檐下串串的燈籠,有天下最雄偉的宮殿,有美麗的女子和英俊的男人,有人群擠得走不動的集市,有我們沒聽說過的各種美食——他說的這些,我無法想象。小姑姑連聲驚嘆,索洛巴切說,等著吧,不騙你,我們到長安的時候,就入夏了,到處是花,我們的貨物,會在長安變成亮閃閃的金子。小姑姑又問什么是金子,索洛巴切說,金子就是錢哪。小姑姑又問什么是錢,索洛巴切又說,錢就是錢嘛,可以買更多更多的毛皮蜜蠟和瑪瑙。小姑姑說我們現(xiàn)在就有很多很多,為什么非要往漢地跑一趟?
哎呀,你真把我問住了。
索洛巴切在黑暗中想了好一陣,喃喃地說,女人就是麻煩。
黎明前,我們被驚醒了。
在烏蒙蒙的天色中,兩個男人持刀相向,斗得不可開交。男人們有人呵斥他們住手,也有人打起尖厲的呼哨。我們走近,發(fā)現(xiàn)馬隊中最漂亮的女人,被反剪著雙手捆綁著臥在沙地上,流著淚,牙齒咯咯作響。
人群發(fā)現(xiàn)索洛巴切走近后,都閉了嘴。打斗的人反而斗得更激烈了,他們身上和地上的鮮血,在稀薄的天色里鮮艷動人,他們大力嘶喊著,像兩條大蛇擰纏在一起,好長一陣粗氣之后,僵了一會兒,而后頭發(fā)扎著幾條發(fā)辮的大漢推開對方的身體站了起來,群情激奮,一陣又一陣呼哨驚了晨霧中打盹的馬匹,咴咴地奔向遠方。
索洛巴切點了點頭,獲勝的大漢走向沙地上痛哭的女人,用短刀挑開她身上的繩子,撕掉她的衣服,尖叫著瘋狂蹂躪她,小姑姑要捂上我的眼睛,被索洛巴切制止了。馬隊里的男人,獵狗般交替往女人身上撲,直到太陽升上遠處的山巒,驅(qū)散晨霧,有人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身邊晃了晃短刀,笨拙地切掉了她的頭顱,挖出的臟器散落一地,在剜割她的私處時,她還在微微抽動著腳趾。旁邊的火堆很旺,不一會兒,女人的皮肉焦煳,油脂吱吱作響。人們等著圈馬的人回來,分食了她的身體后緊接著上路了。
我為了不使自己發(fā)出聲音,把舌頭咬破了。
小姑姑和另外一個年輕女人,不停地嘔吐。索洛巴切不耐煩地跳到馬上,對彎著腰的小姑姑說,害怕了吧,對發(fā)情的母狗,只有這一個好辦法。
讓我想一下,那個歲月深處的馬隊一共有四十九還是五十九個人,可能是四十九個吧,女人我記得很清楚是十七個。還有兩個嬰兒,是馬隊男女沿路風流的產(chǎn)物,女人是搶來撿來的,所以,孩子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一般他們走到安全的地方,就送人或丟棄在集市。
又過了幾天,我們走到一個鎮(zhèn)子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帳篷,一座挨著一座,那么多人,真像索洛巴切說的那樣擠得走都走不動,我見到了五顏六色的布匹,飄散著香味的肉餅和燴菜,在鋪著紅綢布的攤子上,第一次見到了鑲嵌在金銀中的寶石,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地方,索洛巴切指著我對小姑姑說,我看,這孩子不但又聾又啞,還傻,快看,快看,他那樣子。小姑姑哈哈哈地和他一起嘲笑我了。
是,我是有點傻,小姑姑也是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但她就沒有這里瞅瞅那里看看,滿眼滿臉的驚訝,而是冷靜地跟在索洛巴切后面,不動聲色地看著身邊的一切。
兩天后,是個陰天。夜里,索洛巴切鼾聲響起,小姑姑走出去,大聲地撒尿,然后咳嗽著鉆進帳篷窸窸窣窣一陣之后,我聽到唔唔的悶聲,小姑姑拉起我,鉆出帳篷,離開馬隊宿地,順著漸起的春風跑啊跑,跑到天光放亮,發(fā)現(xiàn)還是在一片草地上,回首來處,甚至還能隱約看到鎮(zhèn)子帳篷上的彩旗,我們又拖起沉重的腰腳奔向遠處一片灰蒙蒙的樹林。好長時間,見不到有人朝這邊來,小姑姑摘下纏裹在背上的布口袋,五只金元寶滾落到地上,骨碌骨碌。
我們成富人啦。
小姑姑說這五只金元寶,夠我們活一輩子。我想歡呼一聲,但張了張嘴,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小姑姑說,完了,你不會真變成啞巴吧,說著雙手捏著我的下頜,使勁扳著說,再張大點,喊,喊出來,喊啦!
啊——我張大嘴,彎下腰,調(diào)動全身的力氣,喊了一頭汗。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提議,我們快跑吧,他們發(fā)現(xiàn)丟了金子,會來追殺我們。
小姑姑慢條斯理地把金元寶放回口袋,扎到我胸前說,不會的,這些金子,索洛巴切自己藏著的,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誰也不會知道了,女人對他們沒那么重要,放心吧。
我才知道,小姑姑把索洛巴切殺死了。這一刻,小姑姑在我眼里,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但我心里發(fā)悶,像堵著一團雜草,我朝著天喊起來,直到嘶啞,也沒有感到輕快一些。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啊走,終于走到了有人的地方,有高高的城墻和房子,我猜是到了索洛巴切描繪過的長安,可姑姑搖著頭說絕不是,我們逛了一圈兒之后,發(fā)現(xiàn)確實不是,因為絕大部分人,穿著和我們差不多的衣裳,身上散發(fā)著和我們一樣的膻味兒,并不是索洛巴切說的帶著淡淡的椒香。盡管我們倆都不知道什么是椒香。我們餓得兩眼冒花,在一個賣烤餅的攤子前撥不動腿,但小姑姑說,我懷里任何一個元寶,都能買下這整條街的攤子。我說那我們就買下來吧,還等什么。小姑姑耐心給我說了不能買的理由,最后,我聽明白了,我們倆的力量,要把這條街買下來,只能死得更快一些。我們沒有辦法,決定乞討,我們坐在街邊吃一塊有霉斑的蕪菁時,被人盯上了。小姑姑扔掉沒啃完的蕪菁,示意趕緊離開,我還想吃幾口,被小姑姑一把打到地上。
我們又一次望見那個夯土筑的城門時,身后已經(jīng)跟了十幾個人,有男有女。守城的衛(wèi)士把我們叫住,十幾個跟在我們身后的人分成兩撥,一撥在城門口,在我們身后,另一撥則先我們一步出了城,我和小姑姑進退兩難,最后,還是衛(wèi)士朝外揮了下手,我們得救似的出了城。
在我們身后的人,也出了城,沒走多遠,他們和前一伙人一樣,跟在了我們身后。小姑姑咬著嘴唇,喘起粗氣。行至一片灌木叢時,小姑姑咬著嘴唇,把我胸前的口袋解下來,扔到路上。
我和小姑姑向前跑了一陣,躲在一叢灌木中,目睹了這伙男男女女疾速展開的殺戮,這次打斗和我們以前和今后遇到的許多次一樣,沒有任何新意,很快一群人把一個又一個先后把口袋死死抱在懷里的人用石頭砸碎腦袋,最后兩個人纏斗在一起,很長時間一動不動,讓我想起了馬隊中爭奪女人的漢子。有個元寶滾出口袋,在余暉下閃耀著金光。
我和小姑姑從灌木叢中站起來,繞開尸體和金子,重新返回城里,這一次,我們不緊不慢,像飯后出城散了一小會兒步。
祖母像神一樣,預(yù)言了我和小姑姑的人生之路。
小姑姑帶著我在街上浪蕩了幾天,終于讓人們注意到她身上,有他們需要的東西。換來的羊肉讓我們大快朵頤。小姑姑將一小塊羊腿肉送進嘴里,邊嚼邊說,這樣的日子,比在馬隊好不了多少,可小姑姑突然吐出嘴里的肉,嘔吐起來,弄得我也有些不舒服了。
已經(jīng)過了一輩子這么長,對這些的回憶,早就不再讓我感到難受了。我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向小姑姑付了高額嫖資的干瘦男人將我幼嫩的身體折騰時的劇痛。
當我抹著滿臉淚水,掙扎著揪起衣裳從已經(jīng)鉆出黃綠色嫩芽的灌木叢中的草窩里站起來,春風鼓蕩,曠野無邊,我看到幾步遠的河水汩汩湯湯,看到北邊鎮(zhèn)子上炊煙裊裊,看到小姑姑拽著兩頭羊同干瘦的男人揮手作別。小姑姑回頭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笑。吊在山巒上的夕陽,把我和小姑姑還有那兩頭羊的影子一直拉到高洼不平的河邊。我們的影子,彎彎曲曲,像兩條根一樣,緊抓在大地上。小姑姑將拴緊兩頭羊的繩索塞進我手里說,是你的,你為我們賺了兩頭羊。我搓了搓因淚水風干而發(fā)緊的臉,開心地笑了。小姑姑拿下巴指著城里說,他是個好人,他讓我們耐心等待,說給我們找住的地方。
翌日,我和小姑姑牽著兩只羊,到城里換成了食物和新衣裳。我們穿著像血一樣鮮艷的新衣裳走在嶄新的陽光下,我們在街上跑著笑著,恣意地在春風里伸展和旋轉(zhuǎn)我們的身體。小姑姑說,什么金元寶,什么一群羊兩群羊,什么駱駝絨的帳篷和大屋,我們自己,才是吃不完用不盡的寶藏。
那時,我們是多么快樂呀,生活仿佛朝我們合上了血盆大口,和顏悅色起來。瘦干的男人在城南河邊的灌木叢中抓住我尚未鼓脹得豐滿的雙乳叫喊過幾次之后,帶我們到城西北角一間茅草屋里安了身,我們遵循著自己剛剛摸索出來的一些粗淺經(jīng)驗,白天,與尋找快樂的男人們在大街上達成默契。入夜后,他們借著月光或黑暗,溜進我們的草房子,我們用溫熱的身體承載他們的狂躁、焦慮、惶恐或者純粹的激情。小姑姑用跟隨著馬隊時對付索洛巴切的經(jīng)驗教我怎樣用最少的力氣和最短的時間讓男人達成極致的快樂,沒多久,我就琢磨透了。我深深淺淺的呻吟,含糊幽長的詠嘆,細碎而下流的廝語,我細弱的身子像蛇一樣纏繞和扭動,我的手指和舌尖讓身上的男人一陣陣戰(zhàn)栗——小姑姑不無艷羨地說,你天生就是塊做婊子的料。
很多時候,我們不知道男人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們總是在黎明到來之前隱沒進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我和小姑姑習慣了在幾近正午時醒來,梳洗一下,收拾得齊齊整整到街上用昨夜男人帶來的各種東西,如一塊布啦、一只陶罐啦、一張毛皮啦、一捆麻繩啦、一條羊腿啦、一些谷物啦、一只雕花的木盒子啦、一團細絲線啦、一塊毛氈啦,有時候,會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一些干蜈蚣啦、幾只動物的角啦、一串刻著彎彎曲曲花紋的珠子啦、一些紅色的鹽巴啦、幾塊龜甲啦——總之,無論什么東西,拿到大街的集市上,總能換來我們需要和目前并不太需要的一些物品,漸漸的,我們有了幾只大罐子、幾塊厚實綿密的毛毯、一些陶碗以及許多衣裳、糧食和腌肉,我們把家盡量收拾得和我們在家時一樣——是的,我想起草原上有親人的那個家了,但我們只是想一小會兒,就盡快地把話題轉(zhuǎn)到我們眼下的日子上。要不然,我們會思念起死去的祖父母、父母和叔叔們,思念失散的兄弟姐妹,思念不知道因為什么沒有跟著祖母回家的大姑姑。我和小姑姑,都無法猜測祖母按照怎樣的原則送走了那些年幼的孩子,但看我們走過的路,似乎又每一步都在祖母劃就的橫橫豎豎上。
我就要死了,就要見到祖母了。我想我見到她時,她站在帳篷前,先端一碗羊奶給我,說走了那么遠的路,快喝碗熱奶力氣就長出來啦。她身后是我們家緊靠在一起的幾座帳篷,遠處是蜿蜒的河流和深深淺淺的山丘,帳篷旁邊的圍柵里空空蕩蕩,木欄桿外面有黃的和紅的野花,我不會問其他的親人在干什么,因為我知道他們有的去放羊了,有的帶著羊皮去了山那邊找皮匠,還有的在帳篷里縫制衣物,還有的在河邊空地上晾曬儲存起來到冬天吃的木耳和蘑菇,我的兄弟姐妹都在河邊的草地和樹林里玩耍,我能聽到他們或尖細或沙啞的聲音——我突然想,我到那邊見了他們,或者到了下一世,還認得出嗎,會不會都變了樣子,相遇不相識了。
我問黃四娘,我說你說的人死后要喝孟婆湯,是真的嗎?真會把這一世遇到的人和事,全部忘光嗎?黃四娘給了肯定的回答,并且讓我不要傷心。她說,今世的親友,往前數(shù),一定有一世半世或者許多世的緣分,來世,還會遇見,只是,你可能不知道,誰是哪一個了。我盯著微微搖晃的燈苗,心里難過。我讓她在我死后,在裹纏尸首的白麻布上用朱砂寫上我的名字、我親人的名字和故鄉(xiāng)塔爾曼河間草原的名字,朱砂不會腐朽,我在來世,也許會憑著這些字跡想起我是誰。黃四娘將我喝光的空陶碗舉在眼前慢慢轉(zhuǎn)著,說,那也沒用,別人不會寫上字的,只你自己寫上,有什么用。再說,等你投了胎,說不定,這些布,早就都成泥了。你看,她說著把陶碗舉在我眼前說,這只碗,說不定,是哪個人的成了泥的骨肉燒成的呢,我們和它,也算有了深切的緣分,說不定,來世會做成夫妻,會做成好姐妹,可是,成了仇人也說不準啊。所以,緣分這回事兒,是好事兒,可有時候,可能也不那么好
——你快再睡會兒吧,你看,天都要亮起來了。黃四娘把碗放在幾上,揉了揉眼說。
四
雞已叫過多時,天就要亮了。
外面起了風,巷道里貓嚎得兇猛,老鼠的吱吱聲絕望而尖細,半刻,又只剩了風聲。我在擁進屋中黎明前的潮濕中想著一閃即逝的殺戮,想著貓一口咬斷耗子的脖子,血腥氣正在巷道里氤氳,想著耗子險逃,躲進洞里瑟瑟顫抖,想著見證這一切的天和地,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托著街道和房屋,托著山和樹,托著我奄奄一息的殘軀。什么生啊死啊、水銀啊溫先生啊,多么荒唐的事。我過了今世,還要來世,一世世地承受人間的艱澀和苦痛,承受生的不安和正在死去的恐懼,這一切是為了什么?想起這些,我?guī)缀跸刖痛碎]了眼,就此長長久久地安息。
但聽到外面的雀子一叫,我又感覺渾身有了力氣。我坐起來,靠在墻角喘勻了氣,穿衣下了床抹把臉,開始打掃房間。
今日是個大日子,六年前,我付了溫先生定金,約好今日帶著我定好的東西來驗貨。
溫先生大名溫儒敏,是長安城里公認的醫(yī)術(shù)高明的仁人君子,傳說他冒著丟命的危險,幾次拒絕了皇帝召令,堅持在民間行醫(yī),貴胄與百姓相請,他一樣的和氣與麻利。他的醫(yī)館,在城東南角,門楣上“仁厚堂”的匾牌是受惠的鄉(xiāng)里給予他的厚意。
當我決定找一位可靠的大夫并打制一套自己專用的器具,第一時間想,這當然得是溫先生,我三番五次地琢磨過,帶著定金登門拜請。前八次,他都讓徒弟把定金和我特意請崔憲在外面托人寫好的名帖送回了前堂。我一再提高定金的數(shù)量,但第九次,崔憲才從小徒弟的口中得知溫先生拒我,與錢無關(guān),只是介意我的身份。
我立時癱坐在蒲團上,捂起臉,平生第一次感覺無顏見這天地。
崔憲扶我起來往外走,安慰我說再尋好大夫,我甩開他的手,有氣無力地吼他,這天底下,何處還有比溫先生更好的大夫。崔憲搖搖頭,先一步跨到門外,我扶住門框,回首這飄滿了藥香的醫(yī)館,一眼一眼地看那些貼著墻的年深日久的藥柜,被無數(shù)渴求生命的手磨出亮光的柜板,立柱上掛著的干艾草,慨嘆其實在我十來歲時,早已與溫先生錯了緣分。我正了衣襟,深深一揖,心底升起無盡悲涼。但再抬頭時,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長衣冠發(fā),正站在通向內(nèi)庭門口的陰影里看著我。
當我聽到小徒弟說這就是溫先生時,我涌出兩行熱淚,只是因為他肯在門邊看我一眼。聽到他問我來的緣故,我一下子眩暈起來。
上天看我生得奇苦,要讓溫先生來渡我了吧。
那一日,我結(jié)結(jié)巴巴,道出具體的要求,我看得出,溫先生沒能很好地掩飾住內(nèi)心的驚噩,盡管大半天工夫,他一句話沒說。我愿意將我畢生的積蓄,酬溫先生的勞煩,但這樣的話,我是再也說不出來了。最后,我盯著館中立柱越發(fā)淺淡的影子,聽到溫先生緩緩地嘆了口氣,說,眾生實苦。
今日,將是我生前最后一次活著見溫先生了。
我要請溫先生把準確的日子告訴我,也是在今日,我必須把邊邊角角的事兒再確定一次。我只有親耳聽到溫先生把他那些寫在木犢上的清潔、剖割、沖洗、干燥、防蟲防霉腐、扎裹、裝扮,還有裝殮次序,有先有后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給我,我才放心。我還要詳細跟他說好我的顱腔里放入最大的那塊瑪瑙,口中放入蜜蠟,眼窩里放白玉石珠(我窮,沒錢買哪怕最小的一顆珍珠),心臟的空洞處填上雞血石,下腹膛縫進去藥水浸泡過的苧麻團,將兩片云母分別貼在我的腳心,用煮過晾干的棉絮塞住我的七竅八孔,外面用和了砒霜的樹膠封住。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在咽氣之前,喝下一罐水銀;在我彌留之際,溫先生在我的左胸開小孔,用一根葦管將另一罐水銀注進去,它將隨著血液流遍我的全身;最后一罐,注入胸腹部的孔隙處——還有呢?還有什么我沒想到呢?
細想這一切,耗費了我太多力氣。黃四娘在我猛烈的咳嗽中翻了個身,把手搭在頭上,對著墻壁嘟噥了一句:嗯,嗯,立秋也好。
老姊妹呵,你睡得真香,但我是等不到立秋了,我要在這個炎熱潮濕的夏季去了,一想到將死在發(fā)霉的日子,我心里對溫先生更多了些歉意,但這是命呢,就算他是長安城里最好的大夫,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
這一件一件的,我說起來雖然也要費把子工夫,但比溫先生做起來,又是不足道的事了。溫先生又是那么認真的人,這多雨的天,唉,夠他受的了。想到這里,我把掃帚立在墻角,替溫先生喘了好大一會兒氣。最后我想,好在他還有個徒弟,看著聰明伶俐,希望能幫他一把。
天色在我的掃灑中漸漸亮起來,麻雀在屋檐上啾啾地跳,巷子里響起賣棗糕的梆子聲,一聲聲那么清脆,我知道,他的挑子上,冒著熱氣,我打開門,初露的朝色灑在石板地上,巷道墻腳的牽?;ㄅ郎蠈γ娴拇皯?,長蔓在風中搖曳——活著多么好,我對這世間是多么不舍,但是,卻又向往著趕緊死去,好變成一具完美的尸體。
是呀,我得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要不然,溫先生的小徒弟也許會為我變成了個邋遢不堪的老嫗而輕看我,在我身后也不再盡心了,他隋慢了,會影響溫先生精細的手藝,那我可真是閉不上眼啦。
黃四娘發(fā)出男人般的鼾聲。我盡量輕手輕腳,不驚擾她。我倒了水,洗干凈抹布,仔細地擦拭桌榻、柜子、花瓶和各種小物件,早起的鄰人路過門口,進來睄我一眼,打個招呼,我小聲地回應(yīng)著,把身子靠在門框上喘氣,來日無多,來日無多,我看了眼熟睡中的黃四娘,恨不能一把把她揪起來,趕緊讓她出去為我找水銀,我自己看來是再走不了遠一點的路了。
近午,黃四娘到巷子口望了五六回后,溫先生騎著一匹灰騾子來了。
崔憲揪住韁繩,把騾子穩(wěn)在門前,溫先生踩著黃四娘早就放在門口的矮凳下了騾子。崔憲和小徒弟把騾子屁股上搭的兩只木箱子搬進屋。我倚住門框,舍不得將目光在箱子上拿開。溫先生站在門口,問候了我后,捻著胡須,瞇了眼望著巷子口,望巷道和墻,望屋頂,望了好半天,才轉(zhuǎn)身踱著方步進屋。我拿了蒲團放在箱子邊上坐了,迫不及待地要欣賞下不日我就要用到的物件。
溫先生洗凈手,拿白紗布細細揩凈。跪坐在蒲團上,耷拉著的眼皮朝小徒弟一撩。小徒弟,這幾年小徒弟也長成大小伙子了呢,去關(guān)了門,接著在箱子旁蹲下來,用一塊羊皮墊著手,掀開箱蓋。
——這大概是我此生見識過的最精美的物件了。
左邊的一箱,是烏鐵刀具和鉤具。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直直彎彎的刀啊,一把挨著一把,刀背朝上,齊刷刷地插在黃綢布襯里的刀孔中,閃著又黑又冷的光,我本能地伸出的手,想撫摸一下,被小徒弟擋住了。溫先生朝我歉意地欠了欠身,看我明白后,他幽長地吸了口氣,小徒弟說這是溫先生按照我的要求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設(shè)計出來的,找了長安城最好的鐵匠花了整整三年才打制出來,用三倍厚的爐、最亮的火炭,每年三九天里,用剛化出來的冰水淬三次火,每一把,都用最細的磨刀石細細打磨過。呶,小徒弟說著,溫先生伸出雙手,幾乎是顫抖著取出離我最近的一把又薄又細的刀,一道淡藍色光閃過,榻邊的墻上立時出現(xiàn)一道光暈,小徒弟沉聲說,這是開胸的,你看,再也不可能有比這更薄更鋒利的刀了,咝一下劃開——崔憲抖了一下,扭頭看著我——溫先生把直刀放回,又取出一把開環(huán)形的刀展示給我,我看刀,也看墻上淡藍色的環(huán)形光暈,小徒弟朝我再次點頭說,這是剜心的,這個弧度,從打開的胸膛前伸進去,這樣,轉(zhuǎn)大半圈兒,就切斷心臟周圍的一切血管和筋肉,保證最快,傷口最小,無比順滑,隨后用苧麻絲團壓緊,不讓水銀回流——這一把是取肺的——說起來是好幾件事,但刀快,就一眨眼的工夫,不等水銀從開口滲出,就縫好了。旁邊盤腿坐著的黃四娘,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我卻周身舒暢,感覺這些物件,已經(jīng)在我胸膛里滑溜溜地走了一圈,取走了里面涌堵的物什,放入干燥防腐的苧麻和水銀,傷口用滑石粉抹平,就像沒打開過一樣。這樣想著,我心生欣喜,喘氣也順了許多。
展示完刀具,溫先生又將并排的鉤子一一展示給我,極細而帶著三個彎的,是清理顱腔的,能保證把最后一滴腦漿刮出來時還是溫熱的;直把帶著半圓形彎鉤的,是專用來取雙目的,在眼眶里游一圈兒,放入玉石,眼白處用生石灰粉充嵌,小徒弟在旁邊說,你放心吧,這眼亮得和你十八歲時一樣。溫先生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小徒弟不安地低下頭,再說話小聲了許多。還有取苦膽的、取胃的、取腸子的、取舌頭的——我全身上下的贅物都被割除了,幾乎如一只小鳥一樣輕快和自由,我看到了死后的我,像初降嬰兒般安適,圣潔得像塔爾曼草原上初春第一股泉水。
溫先生打開右邊的箱子,把里面幾卷木簡拿出來,小徒弟站起來打開門。
于是,我看著門外墻上的牽?;?,聽到了世上最華美的文章。
——彌留時,以長針入百會,周身類木,以五毒吊其氣,不使絕斷,角刀入鼻竅,成孔道,疾入連鉤——心既出,細苧絲掩創(chuàng)處,斜鉤入側(cè),固其肺,尖刀斷肺根,速鉤出——防臟腸連綿,耽時泄氣,既凈,石灰粉拌苧絲充之,水銀補漏——石粉涂蓋,既止,體無傷色,溫軟如綢,去百會長針,盡余氣,藥油遍涂,細麻裹纏——七七四十九日,觀之,恬然如繭,待吉刻,化蝶而舞——
小徒弟合上箱蓋,放上一只手墊,我將手腕亮出放上,溫先生食指和中指摁住我的脈搏,片刻,點點頭。
三日后,我來。
溫先生說。
屋里,霎時靜了,我兩只耳朵里滿是自己的心跳,不知是因害怕還是喜悅。我似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該說什么,我忍住盈眶的淚眼望向房梁,那兒不知何時新長出一片蛛網(wǎng),一只長腿黑蜘蛛盤在中間,氣定神閑。墻上,有我剛剛掃過的帚印,門口的光束中,塵埃如蚊蚋,團團飛舞,門外行人或步履匆匆或蹣跚躑躅,有個七八歲的女孩,手牽著四五歲的弟弟走過,一人頭上頂著一只大荷葉——
我終于想起已過了午,慌忙讓崔憲到巷口邊的酒館取飯菜,崔憲還未起身,溫先生說,餐食不必了,只是,茶要喝一口呵。
我才聽到,墻角的火爐上,水在咕嘟嘟空沸騰,一大早洗好的茶壺、備好的茶葉,被我忘記了。
溫先生竟然向我討一碗茶,這是多大的榮耀。
五
溫先生帶著三只箱子回去了。三伏天,太潮,放在我這里,難以保管妥當。我更不想為此影響了溫先生精湛的技藝。多出來的一只,是我們提前付了他三日后的所有費用,是我攢了一輩子的,除我身后事外的所有積蓄。
崔憲送溫先生回來的路上,買了兩條鯽魚,卷起袖子凈了手,就著火爐烹制起來,我雖然聞著腥味兒就想吐,但還是感動了。是的,崔憲,從我這里,是得到了好些溫暖和快慰,但是,那是很久以前,我年輕的時候了。這些年,我人老珠黃,漸漸的,七病八災(zāi),我以為,崔憲會和跟我廝纏過的其他男人一樣,早晚必然要如空氣般消失。長安人都說,婊子無情,來了許多年后,我才琢磨出里頭的滋味兒。一開始,我不明白,在長安,做人處世,竟有這么多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我是到死都不會搞明白這些的。但是,長安人的眼神兒,讓我很快就清楚,我是個敗壞而淫蕩的女人,這是我在草原上從來沒有意識到的事。長安的男人,是不會輕易對一個淫蕩的女人付出什么真心的,樂呵一下可以,當了真,就會讓人看不起。久而久之,我也收了要跟哪個人生出情誼的心思,而原本我對每一個眷顧過我的人,是抱著或深或淺的情誼的。好吧好吧,你要你的花柳樂趣,風流倜儻;我要我的一日三餐,溫飽日子,兩廂情愿,互不糾纏,相逢溫言軟語,一扭頭互不認識。
然而崔憲,是個例外。
我其實早已忘了他是什么時候走進我家門的了。也忘了好些個和他在一起的漫漫長夜和短暫的淺夜。一開始,我從不問他和我交往之外的情況,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家在哪里,都有什么親人,操何樣生計。黃四娘常說,這是規(guī)矩,長安城,容不下不守規(guī)矩的人。后來,是他在醉酒后,說起他的爹娘,說起他家的地和棺材鋪子的生意,說起他的三房妻妾和八個子女,說他的盲父親脾氣火爆,常常在飯時砸了飯碗,說他最小的女兒三個月,屁股蛋兒上有塊柳葉兒形青色胎記,還說他小時候的冬季掉進冰窟窿差點丟了小命,說他最小的妾室是因娘家的田地太洼,一連幾年遭了澇災(zāi),無奈才把女兒給了他,換了來年的糧食種子——那一晚,崔憲好像對我說盡了他的前世今生,最后我終于支不住眼皮,第一回先于男人睡著了。后來,他自己不說,我仍不問他和我以外的事,我牢牢記住黃四娘的話,不要壞了規(guī)矩。但在我心里,早把他當成了,怎么說呢,說情人吧,他每回離開前,都會在幾上留下或多或少的錢幣,說是和其他男人那樣胡混吧,他最長十天半月,也會來看我一回,大多時候,帶著像樣的禮物。漸漸的,我事無巨細,也和他商量,每回,早晚的,都能得到他周到可行的主意。穿戴打扮上,他潔凈樸素,講話做事有板有眼,我時常想,如我為良人,也許能得他為夫,只可惜——我看著小心守著爐火一頭大汗的崔憲,感覺上天對我仍存著憐惜。
我取塊線帕,擦擦崔憲頭上的汗,黃四娘哼了一聲,讓我趕緊給她些錢。這個天天吆喝著規(guī)矩規(guī)矩的人,出去為我找水銀了。崔憲把一塊木柴扔進爐膛,恨恨地說,臭糟糟的婆娘。天底下,我最相愛的男人和最要好的姐妹從第一眼看到對方起就互相憎惡和仇視,是一對天生的仇敵。這對仇敵,因我卻時常碰在一起,互相壓著心里的仇憎,你說,我這該有多大的臉面和福氣。
只是,我要走了。
榻邊幾只木箱里,最大的盛滿細麻布,四年前就備齊了。還有一個盛著陪伴著我的各種玉石、金銀首飾、苧麻細絲團和僅有的一罐水銀,另一只里,放著十幾年前就繡制完成的大小薄厚四套壽衣,我把這些視為長安對我的饋贈,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死去的人,是不穿活人用的這些襟袖齊全的衣裳的。我入棺時穿那套黃綢緞長袍,另外三套,往后三年,黃四娘在我的祭日,都會給我燒一套。黃四娘還說,要給我燒好多紙錢,讓我在那邊過得闊綽,無憂無慮。這些,都是我的家鄉(xiāng)不曾有過的規(guī)制,我比我早就逝去的親人富足得太多。無論現(xiàn)世,還是將來。
更何況,崔憲還送了我一口香樟木棺材,他說,楠木太貴重,他送不起,香樟木,不夠好,可是香啊,躺在這樣的棺材里,從頭到腳都美得很啊。他還說往后每次去給我燒紙,進了山,不用看路,聞著味兒就走到了?,F(xiàn)在,這口棺材就停放在里屋,上面罩著紅綢布。崔憲說,紅綢布,能沖喜??墒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想早一步美美地躺進去啊。
我坐在榻上,強忍著惡心,拼上命,連著喝了三大碗魚湯,喝得頭上出了和崔憲一樣的大汗。這次是崔憲給我擦汗了,我說,甭擦了,趁活著,流點汗,挺好的,死了就撈不著流了,你打開榻腳的壁龕,把里面的東西拿給我。
崔憲拿給我一只銀頭釵,我說不是這個,他又拿給我一把檀木梳子,我說也不是這個,不要拿你送我的,拿我自己的。于是,崔憲在他送我的香荷包、玉石茶盞、銅粉盒和一些七零八碎女人用的東西下揀出一只小木匣。
崔憲說,這該不是我送你的了吧。
是的,這不是他送的,而是我要送給他的,這是我的房契。
聽我說完,崔憲愣了,很快,他連連擺手搖頭,說這萬萬使不得,你有兒有女,何況,兒子還是——我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說,何況我兒子還是個傻子,根本不具備謀生的能力,再把這房子給了他,我兒子只能四處浪蕩,生死由天了——這些,我都想過無數(shù)次了,我生養(yǎng)了王亂,雖是個傻兒,但對他,比對我的眼珠還愛惜千倍萬倍,但及十幾歲,模模糊糊地懂了些事,受街上一些人的惡意挑撥,相信了自己是王侯的種血,就一心要奔了去。一開始,我把他鎖在家里,任由他滿屋拉撒,尖叫怒罵,這不是長法兒,但我想他畢竟是傻子,時間一長,也就把這事兒忘了。更何況,他真莽撞地尋了去,小命就難保了。
顯然是我過于樂觀了,屋子里的臭氣和黑暗好像更堅定了他的決心,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地喊著王霽的名字,一口一個爹地嘶喊,整條巷子,都聽得清楚。我倒不是嫌丟臉面,我早就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在長安這種地方,根本沒有什么臉面可言。我怕這樣下去,早晚一天傳到王霽耳朵里,我們娘倆的命,就算到頭了。我沒辦法,只好把他放出來,他帶著滿身的屎尿臭氣,一溜煙兒跑去城西北,等我追到那兩只石虎跟前,沒看到王亂的影子,才松一口氣。一連幾天,我提心吊膽,擔心一有他的消息,奔了去,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我失去了太多親人,我嚇破了膽。
后來,還是崔憲救了我。他在城南的荒地里遇見王亂,把他摁到河水里洗凈了帶回來。我求他想個辦法,救小兒一命。崔憲想了半天,對王亂說,他是典客王霽的門客,受王霽之托,讓他記住,對誰都莫要說起他的身份,直到他干出一番大事,他自會前來,帶他入宗祠,明身份,還給他娶個俊媳婦。
在我聽來這些可笑的無稽之辭,我的傻兒子竟然點頭如雞搗米。當即就求崔憲教他識字。當然,他識不了字,并且當天晚上,又跑了出去,我出去找到過他幾次,每次帶他回來都將崔憲騙他的話囑托一遍,每次,他都一邊扒著飯,一邊信誓旦旦說,忘不了,不敢忘。只是,他越跑越遠,我很難找他回家了。自病后,再無力滿城跑著去尋他了。
這樣的兒子,留給他房子,又有什么用。就像我祖母說的,只能是死得更快一些罷了。
我將我祖母的道理說給崔憲,崔憲嘆了口氣,說無論怎么樣,他接受了我的房子,他成什么人了。我說那這樣吧,你收下房子,哪天看見王亂,你給他碗飯吃,算是還了我的情誼。這對他、對我,算是上天眷顧了。
我又說,你難道非要一個就要死的人,跪下來求你嗎?
崔憲終于把房契掖進衣袖。
六
天一下子就黑了。
崔憲掌起油燈沒多會兒,黃四娘回來了,我一眼瞧見她懷里抱的那兩只瓦罐,不相信是真的。
我說這一小會兒,你難道入了宮,搶了皇帝老兒。
一小會兒——
黃四娘張大嘴,好長工夫只瞪眼不說話,后來把罐子放到地上,翻起手肘擦著額頭的汗說,你不問問我吃飯了沒,要餓死我了。說著揭開鍋蓋,在崔憲鄙夷的眼神里盛了一大碗米粥,從草笸籮中抓了只餅子掰碎泡進湯,呼啦啦一氣倒進肚里。
還一小會兒,我還當——
黃四娘的話被崔憲揚了揚手打斷了,崔憲試試探探地說,你,都睡了兩天了——
睡了兩天,我盯著崔憲躲閃的眼神,有些明白了。但一看那兩只瓦罐,我渾身是勁兒了,都有力氣趴在榻上伸出手去打開蓋子了。
兩罐明晃晃的光,把我的心都耀碎了。我小心地蓋上蓋子,打開柜子,讓崔憲把它們和我買的那一罐放在一起。黃四娘抹著嘴說,放心了吧。也許是適才的激動,耗費了我太多氣力,我翻身躺下,感覺從頭到腳都累,連嘴唇都要癱了。我想問問黃四娘為我墊了多少錢,這該是一筆大錢,她沒能力為我墊付,我猜,她可能真是賒出來的吧,她從年輕就好干這樣的事,不過這一回,賣家該是給了她多大的信任和面子啊。但我太累了,我的眼皮像塊石頭一樣壓在我的眼珠上,我閉上眼說,我要睡了。
我真睡了,長長久久地睡了。朦朧中,我聽到我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出氣,我微張的嘴中,發(fā)出沙沙之聲。下腹部生疼,我想喊黃四娘和崔憲扶我坐起來,卻喊不出聲,想伸出手去揉揉,怎么也抬不起手。他們一個在將洗鍋碗的泔水潑到門邊的陰溝里,一個在整理冠帶正欲離去。我感覺我的身體無比沉重,一大股熱流從我胸膛涌到下腹,我咬著幸存的牙齒,屏住呼吸,把腹部的東西拼命往外排擠。
啊,是個女孩兒。
我又聽到我小姑姑歡快的聲音。
我睜開眼,看到草稈的屋頂,紅泥土的墻,一大塊滿布著手持石斧的小人兒的掛毯上落著很多蒼蠅。我正臥在使我從一個少女變作娼婦的小土城中的小房子里,我頭邊是一只盛著熱水的瓦罐,我小姑姑正從里面撈出一些布片,擰干水,擦拭一個血糊糊的嬰孩。
是的,我認出來了,她是我的大女兒,斯諾羅卡娜,后來,我們叫她卡娜。
她正尖聲啼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等小姑姑把她擦拭干凈,放到我懷里,她就停止了哭聲,張開小嘴,貼在我的胸前到處探試,已經(jīng)生了一個男孩的小姑姑說,她是在找奶吸。
我腋下,生生地疼起來,我知道,那是我的血液正在歡樂地往我的乳房里聚集,迫不及待地變成奶水,我學著小姑姑剛生產(chǎn)時的樣子,側(cè)過身,托起一只乳房,將腫脹的乳頭塞進她的小口中,旋即,一股強大的力量像要將我身體深處的一些東西往外吸,我聽到咕咚一聲響,奶水流進了她的肚子,她貪婪地吮吸,張開的小手朝自己的臉抓了一把,隨即抱起眼前的乳房,大口大口吞咽著,我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擊中了,邊擦著嬰兒臉上的奶滴邊歡實地哭了起來。小姑姑說,哭吧,哭吧,我們有多久沒有流過幸福的淚水了呀?
小東西沒來得及吐出乳頭,就睡著了。我喝了些肉湯,閉上眼,回想哪個男人,才有可能是我可愛的女兒的父親呢?
這個問題,其實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之后,就想了無數(shù)遍了,沒有想出答案并未使我沮喪,因為我想,等孩子生出來,看看他(她)長得像誰,就知道了?,F(xiàn)在生出來了,我還是不能確定,第一眼時,我想起前一年深秋黃昏細雨中走進我們屋的男人。男人從遠方來,路過這個小城,倚在墻角睡了一覺后發(fā)現(xiàn)馬丟了。他甚至禮貌地敲了門,得到允許后進來,把右手放在左胸前施了禮,問我們有沒有見到他的馬。是黑色的,很肥壯。他說。
小姑姑先笑出聲來,她拿手掩著嘴,咯咯咯地笑夠了,說,黑的沒見到,白嫩嫩的——小姑姑看著我說——白嫩的倒有一匹。男人看上去有點慌亂,扯了下自己的紅頭巾,焦急地轉(zhuǎn)身朝外看了一眼,小姑姑說,急什么,它自己會回來的。男人聽完低頭拽了下衣角,我就牽了他的手到我的榻上。
我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抑制不住地與他溫存的渴望。一次完結(jié)之后,我感覺他在我耳邊的呼吸是那么遙遠,好像永遠也不可能再觸摸到他淺褐色的臉龐和溫暖和胸腹,這種感覺讓我惶恐,只有在他把我緊緊抱在胸前才讓我安心一些,確定自己沒有飄走、消散或墜落,但轉(zhuǎn)眼間他進入我的身體,我又感覺,我與他永遠也不可能再分開了,就像我們一出生就長在一起??珊芸?,我又發(fā)現(xiàn)我們又離得那么遠,仿佛從來不曾碰觸過他有力的腿和手臂。我落入了他的粗暴和柔膩的洪流,不再想掙扎,不再想喘氣,想這樣一直沉下去……黎明時他聽到他的馬在街上咴鳴,忙亂地穿了衣裳跑出去。我昏昏沉沉地在近午醒來,渾身酸軟,嗓子里要噴出火苗。小姑姑拿五根手指在我臉前晃了又晃說,哇呀,眼珠兒動了!哎呀,樂呵得連正事兒都忘了呀。我才想起,這個男人,竟然連根絲線都沒有給我們留下。我很累,喝了口水接著睡著了。
傍晚,出乎我們意料,這個男人又回來了,馬上馱著一座小山包。他把馬拴在我們門前的樹上,從馬背上卸下木板油氈和零碎東西,說要幫我們修補房頂。小姑姑很詫異,繼而感動了,小姑姑后來說,這幾天來了這么多男人,就他記著我們的房頂漏雨。
接下來的幾天,這個男人爬上爬下,叮叮當當?shù)孛β抵詈蟾嬖V我們,屋頂修好了。最后一餐飯時,他對我們說,他是個建筑師,這次出門,是要到漢國的長安去學習建筑技藝。又一個男人對我說起長安了。這個男人,目光篤定,干凈斯文,忙碌的時候微微皺著眉頭,神情有些憂郁,每次我把飯和奶茶遞到他手上,他都會用言語和眼神感謝我。我真想跟他走,去長安好,去別處也好。我跟小姑姑說,如果他向我開口,我想也不想就跟他走。小姑姑抱一罐水小心放到地上,看了看我,沒說話。
最終,男人沒有開口請我跟他走。
我送他,一直送到城外的樺樹林,看著他躍上馬背,拽著馬原地打了個圈,朝我揮揮手,說如果有一天我也到長安去,說不定會再見面。說完,打馬而去,馬蹄踏起的塵土被風呼啦吹散。我看著他進了樹林,邊往回走邊無聲地流淚。
我在欲盛開的季節(ji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擁有春天了。
小姑姑安慰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你和他的,不同,所以,走不到同一條路上。
我不知道我的方向,我想問問小姑姑,但沒有問,我想,只要和他不是同一個方向,別的,都是讓我傷心的方向,有什么可問的。
當天晚上,我看著爐灶燒水,看著水花漸漸翻滾,隔著騰騰的熱氣看著小姑姑在爐灶另一邊抱著他的兒子哼著低沉的調(diào)子,邊哼邊不時叫一聲孩子的名字時,我突然想起,我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他沒告訴我,也沒問我的名字——我們歡愛了那么多次,卻互不相識。想到這里,我的眼淚一次又一次盈滿眼眶,我生生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最終沒有忍住。我看著淚滴嚓嚓嚓落到面前的柴草上,恨自己當時為什么不勇敢些,問問他可不可以讓我陪他一起去。
我說我真想買匹馬追他去。
小姑姑停下拍打孩子的手說,這也倒是個辦法,可是,是不是有點晚了?
我終于放聲大哭。
但當天夜里,我才知道失去這個男人,不是最糟的。最要命的是,我不再愿意同別的男人干那件事了。賣迷迭香粉的男人是我的老相識,原來,在眾多男人中,還是挺喜歡他的,但這一次,我再也喜歡不起來了,我厭惡他身上讓人作嘔的香味兒,聽到他像豬一樣喘起粗氣,我胃里一陣陣翻騰,在他奔向快樂的巔峰,用手抓住我的乳房時,被我粗暴地打開了,最后,他癱軟下來想像往常那樣在我身邊睡一會兒,我說,你滾開,離我遠點。一開始,他以為我只不過是換了種方式與他調(diào)情,愈加迷狂,但終在我最后一句話里清醒了,于是在怒火中穿了衣裳和靴子,惡毒而又鄙夷地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爛貨。
接下來的幾天讓我更加確定,我討厭他以外的一切男人。我不死心,還把那個讓我成為女人并給了我們住處的瘦男人找來試了一次。我看到他時,他正站在街邊與人交談。我放下手里挑選好的兩只蛇皮果喊了他一聲,他見是我,朝身邊的人點點頭走過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很想你了。他看看四周,低聲說,今天晚上。我說,就現(xiàn)在。他說,你要干什么?我想我不用對他撒謊,說,我好像干不了那事了。他有點詫異,繼而笑起來,說,這個,不在你們女人。
但很快就證明,這個,也有些在我們女人了。一開始,他對怎么也進入不了我的身體有些納悶,后來,在艱澀的行進中,我努力地調(diào)動情緒,但無論怎樣盡心,都不似從前了。我睜著眼,看著他額頭上的皺紋和左頰上的一顆肉瘤感到那么難以忍受,這個我心懷感恩的男人此刻是讓我多么作嘔啊。他有些不情愿地抽出來,穿戴整理好衣衫,看著我的眼睛說,你這是有了心上人了。
我撲到他懷里,歡快地哭起來。
我站在門外,看瘦男人走遠,我拿不定主意還去不去買蛇皮果,幾只小雀在半空里旋繞幾圈,落在我們家房檐上,啾啾地叫著,跳啊跳啊。小姑姑抱著她的兒子從南邊的一叢黃蒺藜邊走過來,走近了看了看我的臉色,回頭點著她兒子的小鼻子說,小東西啊小東西,你吃不了幾天奶了。
——小姑姑很長時間沒和男人在一起了。一生下小孩,她就說,如果再懷孕,就沒有奶了,過早喝牛羊奶,小孩兒會喝出病來的。
但是,我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又會餓肚皮了。
我想起小姑姑對我的愛護,心里虧欠。我說,放心吧,我不會讓這小東西沒奶吃的。小姑姑憐惜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求天神地神山神河神都保佑我吧,千萬別讓我看上哪個男人呀。
我看著起起落落的那幾只雀子,心想,人的痛苦,有時候真不是因為短缺什么,而是因為擁有了什么。
我知道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我想,要么,我去死,要么,要學會過沒有他的日子。
是日子本身幫我選擇了后一種,因為,我一直沒有去死。我想了個辦法,和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緊閉上眼睛,拼命想是在和他恩愛。但是,我心里是多么難過呀,幾次嗚嗚地哭了起來,有個有心的男人停下用手擦去了我的眼淚,問我怎么啦,我為了回報他的好意,說,你讓我太快樂了。
有一天早飯時,我看著碗中骨頭湯上飄的油星,一陣陣干嘔,有了經(jīng)驗的小姑姑當即斷定我懷上了孩子。我自己卻感覺,我可能是病了,要死了。并且,我為自己在死前再也見不到他難過得心里一陣陣絞痛。
持續(xù)的嘔吐和鼓凸的小腹,讓我終于相信,我真的懷孕了,我就要成為一個母親了,和小姑姑一樣。我說,一定是他的。小姑姑說,嗯,一定是。我們說著誰也不相信的話,熬著日子。一天過午,我想著他,倚在門邊曬太陽,賣毛皮的鄰人牽著駱駝路過,駝背上搭著捆成卷的毛皮,左肩上架著一只灰隼,我微笑著和他打招呼,他揚手在半空里甩響了鞭子,喊道,斯諾羅卡娜就要來啦!
誰是斯諾羅卡娜?我朝毛皮商販喊了一聲,小腹底突然一陣猛烈抽搐,我大叫壞啦、壞啦。小姑姑應(yīng)聲跑到門邊,看著胎水已濕透我的衣裙和身下的毯子,說,哎呀,你這是要生啦。我說生了?怎么辦?小姑姑說只要你咬緊牙關(guān),別怕死,拼上命往下用力,很快就會生出來。
但我剛憋好氣,攥緊拳頭想努力,小姑姑又說,先別急先別急,讓我先煮一鍋熱水吧。于是,我又松懈下來,忍著痛縮起肚子等小姑姑一邊奶著小孩一邊點火煮水。
我腰也疼,頭也疼,腹底有重物往下沉,劇痛,我說太疼了,我不要等你煮水了。小姑姑再說什么我沒聽見,我耳朵里轟轟響,坐起來后退倚住墻,雙手卡住腰,閉上眼,把周身的力氣運在肚皮上,我感到了下身像被什么東西撕開,尖銳的疼痛讓我渾身抽縮起來,下身一陣熱流,眼看著,我的腹部憋塌下去——
水開了!
小姑姑歡快地說,哎呀,生出來了呀,啊,是個女孩兒,我的天哪,這么多血!
七
我渾身的重量,像隨著氣息消失了,我想此刻,我若忽閃一下雙臂,準就能飛起來。
但我不想飛了,我累了,只想好好休息。我微張著嘴,一絲一絲地吐氣。一只淺綠色夜蛾飛到我手上,摩擦著翅膀轉(zhuǎn)了個圈兒,弄得我有點癢癢。黃四娘把洗凈的碗放在幾面上,嘭的一聲,震得我差點又把眼睛睜開,她總是這樣,粗手笨腳的。崔憲在門口猶豫,向門外望一眼,又轉(zhuǎn)頭看著黃四娘,終于邁出門去。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崔憲已經(jīng)這么老了。他腳步踉蹌,佝僂的腰背在淺灰色薄衫里晃晃蕩蕩,頭上的白發(fā),在月下映著一堆繚亂細末的光。街邊草木中蛐蟲爭鳴,有信使打馬飛馳,驚得崔憲躲向街邊,在亮汪汪的大街上像只被浪尖顛簸著的木船。
崔憲扶上一棵槐樹喘了會兒氣,向身后踅摸一眼,轉(zhuǎn)身踏進一條小巷,巷子窄而深,兩邊高低參差的墻頭把巷道逼成一截艱險的山谷,走無可走時,崔憲推開右手邊的一扇黑漆木門,吱呀的門軸一聽就和崔憲一樣上了年歲,有燈如豆,幾張舊門板搭成的案幾擠擠挨挨,燈影下,頭戴黑布帽的老者在收拾案幾上的碗筷,順手把泥壺中的殘酒一仰脖倒進嘴里。崔憲與老者各自嗯了一聲算打了招呼后走向最里面的角落,把豎在墻根的一卷被褥放倒伸開,躺上去,倚住墻,駕起腿,把雙手墊在腦后。
不剩幾時了吧?
老者嗡嗡地說。
崔憲不說話,眼盯著房頂。
嗯哼——老者放下手中的營生走過來坐在崔憲對面。
崔憲臉朝了墻,不說話。
老者嗯了一聲,喃喃地說,悔了吧,唉,我早就說,什么臉面不臉面的——
崔憲坐起來,從袖筒中掏出我的房契,老者抓過來,湊近燈盞看了好一會兒,張大嘴想說什么,終閉了嘴把房契塞給崔憲,一扭頭繼續(xù)把碗筷放進一只篩子里。
角落里傳出啜泣聲。
等我明白是崔憲在哭后,嚇了我一大跳。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能飄在這個又破又臟的小酒館屋頂上,并且我又想起,剛才我為了把崔憲看得更清楚,貼在了崔憲頭頂?shù)膲ι稀?/p>
我已經(jīng)死了。
突然明白后我心痛欲絕。比這更讓我傷心的,是我看到崔憲這般處境。一駕駕往事的馬車,在我眼前、在小酒館中轔轔而過,我貼在房頂上,俯視著我漫長而多舛的一生,在車輪的閃光中,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后悔跟著崔憲來了酒館,雖然我想不明白,我是怎樣一路過來的。死去的世界,失去了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像一截截斷流的河床。這一段和那一段之間,永恒地隔絕了。我望著崔憲微微顫抖的頭顱,一下子明白了生活的真相。
——生活的真相,就是不必追尋真相。
就像我生下第二個女兒后,漸漸明白探究誰是她們的父親是件極其無意義的事一樣。
對于真相的追問,只不過是一種病,一種自私和自大。一棵樹不問它的父親是誰,一塊石頭也不問。雖然,根據(jù)上身的日子,小姑姑推算應(yīng)該是那個匈奴部隊的將軍,因為那段時間,他帶兵屠城,把我們小城中大部分成年男子都殺死了,包括那個賣香料的和給我們房子住的干瘦男人(后來我們認識了他的五位夫人,一個比一個美麗動人)。堅固漂亮的房子中都住滿了兵士,我們憑著將軍對我短暫瘋狂的迷戀,也擁有了十幾間帶著大院子的房屋。直到我的腹部如鼓,這個胡茬滿臉、把砍頭剖腹作兒戲的將軍搓著手,害怕弄壞了我肚皮之下的嬰兒,找來了新的女人,一揮手把我們趕到旁邊的小院子里,可是,比原來的已經(jīng)大了許多許多,我們很滿足。匈奴人的殺戮讓我們失去了那么多親人,現(xiàn)在,倒是因為他們,我們的生活處境比先前好了很多。
如果這世上有道理的話,那最大的那一個,就是活下去。
匈奴人,像冬季草原上濃重的黑云,用鮮血把這個小城潑濺一遍,在第二年春天,隨著漸起的春風,不見了蹤影。他們的離開,是因一場嘩變,幾個酒后臨時起意的衛(wèi)士砍掉了將軍的頭后被其他衛(wèi)士捅死,隨軍的薩滿早就認定這座叫央茲烏察喀的小城是不祥之地。他們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帶走從別處掠來的牲口和財物,被幸存的居民一眨眼搶得精光。十幾具尸體橫在院子中,我抱著肚子想去看將軍最后一眼,被一伙搬著馬鞍和毛氈的人擠出門外,一剎那絕了念頭。
那是我記憶深處小城中唯一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其實草原上少陰雨,即使在夏季,也不像長安三天兩頭陰雨連綿,但不知為什么,記憶中那座小城總是烏蒙蒙的。這個僅有的陽光耀得人睜不開眼的日子,被匈奴人內(nèi)訌的鮮血映得透著殷紅。那天我縮回自己院子后閂緊大門和房門,與小姑姑趴在窗邊聽外面的響動,瘋搶財物和牲畜的人們打斗起來,謾罵吼叫,中間夾雜著棍棒撞擊和牛羊慘聲,后來有人縱火,我們跑到院子里,看隔著一條街的將軍駐處上空冒著濃煙,整個下午,我們看著煙漸漸消散,斷定大火不會漫過街道燒到我們這邊了,才松了一口氣,而后又討論這個院子是不是還能住下去,接下來,我們一直惴惴不安,怕房屋原來的主人也許會突然回來,把我們趕走,甚至會殺死我們。這樣的恐懼持續(xù)了四五個月,直到駐兵的院子里那些燒得焦臭的尸體被野畜分食干凈,門前重新有了行人,不見有人上門驅(qū)趕,我們才有心力收拾了一下,重新打開門過日子。
那年的第二場雪后,我把二女兒生在了潔凈溫暖的房子里,為了紀念,給她取名阿瑪爾哲,意思是美麗的院子。我們宴請了新的鄰居們,用奶茶、黑漿果和肉湯確定了我們在小城里的老居民身份。
那天,小姑姑送走客人,開心地在院子里的冷風中轉(zhuǎn)了幾個圈說,真好啊,我們的家,我們的城。
我想,如果不是王霽,我們會一直在小城中生活下去,看著兩個女兒長大,找到好女婿,生兒育女,我將白發(fā)蒼蒼倚著拐杖坐在街邊打盹時死去。我的后人們,會把我葬在城北的山腳下,那里,春天開著一片又一片黃紫相間的蝴蝶花,夏天,蛇蔓蘿串串白花穗在風里雨里搖曳,牧羊人偶爾會在山腳下過夜,對著星空,拉起迷溜溜的弦子。
我飄在屋頂上,都聽到弦子聲了。
崔憲在睡夢中飲泣。老者就著燈火,啜一碗濁酒。他把酒喝進嘴里,鼓起腮,含在口中老大一會子,然后慢慢咽下去,埋在黑影里的臉,看不出啥表情,只額頭上的幾滴汗珠,在燈下一閃一閃的。
更聲起,外面過去了夜行人。一只蝠子,撲進半開的門扇,在房梁上掛了一下,直直朝我撞來,我躲閃不及,呀的一聲跌落下去——
—哎呀,可醒啦!
黃四娘拍著我的臉說,我還以為——
我努力睜眼,黃四娘的臉像浮在半空的水里,一圈圈地漾。
喝口水么——是不是有話要說——哎呀——你說呀——你可別嚇我——天哪,天哪!
蝠子。
我說。
我的眼一合上,就又趴到小巷深處的屋頂上了。幾條街巷,好遠的路呢,在死去的人這里,眼都眨不完一個的工夫。
——唔——崔憲突然坐起來,看看四周,聽聽窗外,老者托著腮坐在燈下,入定了般,聽到崔憲的動靜,一絲絲地拉開眼皮,回轉(zhuǎn)身。
誰在說話?
崔憲問。
老者又一絲絲地合攏了眼皮,慢慢回轉(zhuǎn)身,托住腮,入定了般。
崔憲疑惑地又打量一遍屋里,抬頭看看屋頂,終于看到了他頭頂上方掛住檁條的蝠子。崔憲歪著頭,盯著屋頂看了好久。
不好——
崔憲站起來,躍過幾張矮幾,在門口與撲進來的黃四娘撞個滿懷。
是不是——
崔憲扶住黃四娘的肩膀把她穩(wěn)在門邊。
嗯,黃四娘點了點頭。
兩個人,疾步朝巷子口而去。
邊走邊打著官司:
什么時候知道我住這里?
一直知道。
沒和她說起過吧?
沒說。
為啥不說?
為啥要說?
知道你厭惡我。
嗯,其實,也沒那么厭惡。
為啥?
你也不比別的男人更差。
這是什么話?小心有水洼。
實話。我又不瞎。
好,你先回去,我去找溫先生。
崔憲停在路口。
哼,不找也罷。
黃四娘停住腳別著頭。
什么話?
實話。
什么實話?
不信你去找。
是啊,不要去了,沒用的,我上前抓住黃四娘的胳膊,我的手指,竟然從她胳膊上穿過去了。但她只顧扭頭朝前走,并不理我。我又一次意識到,我死了。死了的人,什么都抓不住。好在崔憲已經(jīng)往南走了,我心里抱歉起來,你看,天還沒亮,要打攪溫先生了。
我拿不準主意是跟著崔憲還是跟著黃四娘,但最后,感覺還是跟崔憲去最好。雖然溫先生看不見我,我能當面朝他施個禮,致個歉,心里也舒坦一些。其實,是崔憲走得太疾,帶起的風更多一些,把我?guī)У煤退宦妨恕?/p>
五更了吧,夜幕漸稀了,白天的溽熱已被晨風吹薄,街兩邊黑的屋灰的墻,講究的人家門前有石鼓和花草,破落戶柵欄上掛著舊韁繩,早起挑水的人清著嗓子,如嗤啦啦的鋸,一心要把殘夜劃開,有貓從這一邊的墻上躍下來,又騰地跳到對面墻上,冷不丁嚇人一跳。
崔憲越走越疾,邊走邊把長衫前擺抓起掖進腰里,露出打著補丁的中褲,到了長魚道口,他停住腳,一口緊似一口地喘氣,皺起眉頭東西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突然忘了路,好在,最后他躊躇再三,向西轉(zhuǎn)了,在一口石沿高突的水井邊再向南,望見仁厚堂的門匾。
門外兩側(cè),有栽種在一溜兒舊木樁挖槽里的花草,已過花時,葉子在槽邊披著,崔憲窩腰扶住門板喘著氣,扣那葫蘆狀的門環(huán)。
很久,無人應(yīng),再扣時,出來一個沒好氣的家仆,年紀十三四歲呢,哈欠連連,崔憲作著揖,說快請溫先生。童仆哼哼嘰嘰地說,昨夜,哎呀,還昨夜呢,是前日夜里,溫先生出診,摔破了頭,人事不省的,抬著到南邊山里找他師傅去了。
天哪,怎么會?崔憲摸摸額頭說,啥時候回來?
回來?這時候童仆清醒了許多,人還不知道怎么樣呢,回得來回不來,都說不好!
崔憲往里探了下頭,問,那先生家里人呢,那他的徒弟呢?
都跟著去了。童仆不耐煩地向后瞧了一眼說,后頭空了,就留了我一個人兒。
崔憲搓起手,南邊的山里,是什么山,在山的哪一邊,你說清楚些,有要命的事要找他。
我剛來沒幾天,啥也不知道。
門哐地扣嚴了。
崔憲又扣了回門環(huán),沒再見童仆出來。
崔憲朝著門里攤手跺腳,團團轉(zhuǎn)了一氣又一氣。直到晨光忽閃忽閃地浮蕩上來,才無可奈何地往回走。我怕曬化,鉆進崔憲的袖筒,等到了家,悶得頭昏腦漲。
我家門楣上,裹上了一塊白麻布,我的床榻,已經(jīng)被黃四娘移到屋中央,我身上,已經(jīng)穿上第一層壽衣。
進了屋,我從崔憲袖筒里鉆出來,坐在我胸口上,看他們準備我的后事。
黃四娘正在擦拭鹽水罐,擦完在里面撒了半把鹽粒,放在我頭旁邊。墻角灶里,晃著細細的火苗兒,鍋壁上,貼著一圈兒面餅,我知道,那是給我?guī)У拇蚬凤炞?。按黃四娘的說法,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兇犬、猛鷲、刀山火海、翻騰的油鍋,聽她說時,我是多么害怕呀,可是此刻,我不怕了。
黃四娘將面餅翻了個個兒,對崔憲說,挖墳的人,一會兒就回來了,抬棺的人,一會兒就要來了。
崔憲點了點頭。黃四娘又重復了一遍。崔憲又點了點頭。
黃四娘轉(zhuǎn)身盯著崔憲說,都得要錢。
崔憲愣了。
黃四娘見崔憲不說話,關(guān)上門,朝著閣樓上努了努嘴,崔憲會了意,爬上去,把我藏在一堆雜物中的最后一些銖幣取下來。
黃四娘說,你啥都知道。崔憲點了點頭說,她不背我。黃四娘哼了一聲。
八
我籌備了半生的葬禮,不到半天工夫就完成了。
香樟木棺材被四個壯漢晃晃悠悠抬到城南河邊的荒草地里,往早挖好的墳坑里一放,推上土,起了個淺淺的墳包,黃四娘準備的幾樣貢菜置在墳前新土上。我去得突然,找不到王亂,當然,我的兩個女兒自然也沒法去報喪。我躲在墳邊一篷蒼耳叢陰影里,突然想我的兩個女兒了,我后悔生前沒有去看看她們。一起了這樣的心思,我就盼著天快黑下來。
崔憲蹲在墳前,長吁短嘆,說我準備了這么多年的身后事。就這么黃了。黃四娘祭奠完成,將酒灑一圈兒,把貢品、酒盅收拾妥當。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般。不過呢,黃四娘又說,就算遂了她的心愿,又能怎么樣呢,人死如燈滅,什么魂啊魄的,還不都是唬人的。
崔憲瞪大眼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她?
黃四娘站起來,圍著墳轉(zhuǎn)圈兒踩實新土,不說話。崔憲悶悶地說,對,你說她也不聽。但這溫先生——黃四娘哼了一聲,說,什么先生后生,我看就是個畜生。
崔憲又瞪起眼,但想了想沒讓話出口。
很奇怪,我心里竟然一點兒也不難受,好像他們說的不是我,而是素不相識的人的故事。我聽得越來越累,最后竟然扎進泥土縫里,睡著了。
等我醒來,星輝滿天。
河水嘩啦啦流得歡實,我能聽到河水中魚兒們在小聲說著,躲著花鰱,躲花鰱。甲殼蟲們磨著翅膀,與遠方的伙伴們交流明天的天氣,我旁邊草叢中的這只在說,午后刮風,午后刮風,遠方的一只在呼應(yīng),也難說,也難說。幾只飛蛾在草間盤旋著,聲音細細地唱著一支有關(guān)冬天的傳說,凍掉鼻子凍掉牙齒凍掉耳朵凍掉大腿,為什么非要活到冬天,多么辛苦——
這個世界,竟然這般快樂。這是我活著時,從不知道也從未想過的。
我用手理理頭發(fā)和衣裳,也不知道理到了沒有,開始往城里走,但其實是飄。好在這個季節(jié),刮南風,不一會兒,我就到了大女兒的宅邸,我生前從未到過她家,但當看到門口幾棵銀杏樹蠟質(zhì)的葉子在月下泛著零碎的光時,就知道是她的家了。
我在銀葉樹上逗留了一會兒,從墻上飄進院子,穿影壁,進了西跨院,過一攏丁香樹,在一只竹椅上落了落腳,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耳朵上邊梳著兩只圓髻,挑一只燈籠,在掌著燈的寢房門外逛悠,渾然不覺燈籠里的蠟燭歪了,我真擔心她一不小心就燒爛燈籠罩子。我貼到寢室窗臺上,喘了口氣,找了個縫兒鉆進去。
屋里,大女兒和二女兒盤腿坐在床榻上,斯諾羅卡娜,啊,我終于叫她小時候的名字了,她在燈下,縫著一件小娃娃的兜肚兒,臉比離開家時更圓了,眉眼間流露的是少婦特有的溫媚,讓我想起我剛生下她時快樂的日子。二女兒阿瑪爾哲在理一團亂的絲線,屏著氣兒抽出一根,用尖尖的手指肚兒從腿彎里幾色的線穗子上撿起同色的,纏上去。兩個女兒,手中的活兒都輕盈嫻熟??磥恚蹯V說得對,她們在他家里,經(jīng)他夫人的調(diào)教,早和我這個風塵生母,不是一個世道上的人了。
這姐妹倆,誰也不出聲兒,各自干著手中的活兒。我從窗臺上飄下來,在榻沿兒上踮了下腳,落在阿瑪爾哲膝頭,被阿瑪爾哲松開手落下的淺藕色線穗兒砸憋了。我拼上命扭動身子,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在針線笸籮旁邊的細花褥子上翻了個跟頭,跳起來貼上斯諾羅卡娜的臉龐,我太想親親她的臉了,她從小臉就肉嘟嘟的,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人,都會伸出手,捏捏她的小臉蛋兒。
哎呀!
我的嘴,剛要貼上她額頭,被她驚悸地打開了。
怎么了?
阿瑪爾哲剛從線團中抽出一根靛藍的絲線,停住手問。
斯諾羅卡娜看了一圈兒,懊惱地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個東西要撲進我的眼睛里,嚇死我了。
她說著,將手中未做完的衣片小心放下,打了哈欠,哎呀,縫不完了,哲兒你明日帶回去,自己繡完這邊的花葉兒吧。說著,下榻穿了鞋往門口邊走邊說,我再去瞭一眼,明天帶的東西齊備了沒有?
阿瑪爾哲拉住她,趴在她耳朵上說,不用去看,就是個意思,只要禮數(shù)到了,就成了。別看我們爹爹到現(xiàn)在也沒發(fā)話,但要盡不到禮數(shù),怕是要另眼看我們了——更不能周到了,夫人會生心思。
斯諾羅卡娜怔了片刻,接著徹悟地點點頭,低聲說,嗯,還是妹妹想得周到,就按你說的,起個早,悄悄去,悄悄回,麻溜溜兒的。說著打開門招呼丫頭回屋。
我吊在燈籠底下,晃晃悠悠跟著往前走,過了跨院垂花門后,被一枝桂花擋了下,跌到地上。其實,我也不想往前走,我想不出要去干啥,遂趴在地上歇了會兒,沿著地面七拐八拐地出了門。逆風而行,很快就看見城東南的河面汪亮汪亮地泛著月亮了。
我是跟著幾只烏鴉回到墳?zāi)沟摹?/p>
墳包大開,白天抬棺的兩個漢子,正在罵罵咧咧地打算往回填土。墳邊的草上,放著崔憲送我的香樟木棺材,旁邊的草地上,散落著黃四娘黎明前為我穿上的繡花壽衣。他們詛咒著我和為我善后的人,后者的吝嗇,讓他們費了大半晚工夫,只得到一副棺材、一套壽衣。
這能干什么呢,賣也不賣不到錢的。說話的漢子滿臉胡茬里發(fā)出哼的一聲,真是晦氣。
死心眼兒,這棺材,曬兩天,就沒味道了,打磨打磨一上漆,跟新的一樣。這衣裳,扔到河水里洗掉味道,拿回家,讓屋里的改成兩套娃娃衣裳,兩壺酒錢是夠了。另一個說,哎,你看我們這傻掉頭皮的,還填什么填!
兩個人停了手,拿鞋底蹭掉镢頭上的黏土,掀開棺材蓋兒抓起草梢兒上的衣裳扔進去,拿兩條繩子兩頭一纏,穿進杠子抬著離開了。剩下我光溜溜的尸身在夜風里泛著腥臭。我的大腿根部已經(jīng)被扯掉了一塊皮,喜腥的爬蟲兒歡快地聚了過來。
我一點兒不著急。
像看著毫不相干的人的尸體。
是的,不但是尸體,這個世界都和我無關(guān)了。我離開肉身,無比輕盈澄明,愈加熟恁地隨心來去,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里過去的現(xiàn)在的、將要發(fā)生的事,我一目了然。
比如我轉(zhuǎn)個身,看到河邊一排柳樹下,長出了一大片空地,接著長出一條長街、一座城,慢慢拉近的,是我們的小院子,一個衣不遮體、頭發(fā)亂草般的男人從街角轉(zhuǎn)過來,一瘸一拐地前進,不時回望身后,神色慌張地推開我們家院門擠進去,反手把門閂上。
那時,我們正在用晚飯,我一只手抓著飯團往嘴里送,另一只胳膊和手托著阿瑪爾哲喂奶,斯諾羅卡娜和小姑姑的兒子爭一只繡花布駱駝,這些年,我一直記得爭的是一只布老虎,原來,一直都記錯了。
是小姑姑聽到了門響站起來到地毯邊穿上鞋走了出去。
我們只聽到小姑姑在院子里問話,卻聽不到有人回答。我納了悶,放下阿瑪爾哲提起燈出去,走到門口,看到小姑姑小聲請求一個滿頭滿身血污的男人趕緊出去,以免嚇壞了孩子們。男人蜷縮在門垛后面,抬著頭,雙手合十,我們都明白是在請求。小姑姑打開門,請他出去,男人有些著急,撲到門邊把門倚住,用我那時還聽不懂的語言重復著一句話。當年的我在這句話里,只聽懂了“長安”兩個字。
我說,留下他吧,說不準,是個戰(zhàn)敗了的英雄。
英雄哪有戰(zhàn)敗的。小姑姑說。
男人可能看出了我的通融,從地上轉(zhuǎn)向我,雙手合十,不斷點著頭。小姑姑則冷著臉,望向剛剛掛上東天的半個月亮。我犯了難,既不想幫小姑姑打開門趕他出去,也沒有膽量私自說留下他。也許,我的小女兒阿瑪爾哲感受到了我心里的震顫——很多年,我都堅信那是命運的召喚——哭了起來,小姑姑妥協(xié)了。后來,她給出的理由是,我們畢竟是女人,如果太堅決,激起男人的怒氣,說不定會傷害我們。
男人掃光了我們毯子上擺出來的所有吃食。
小姑姑早帶著孩子們到了她的房間,我也感覺既然是我留下了他,那照顧或者說監(jiān)視他,就必然該由我負責。
我看到當年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帶著受傷的男人到她們院子后邊的房間擦洗干凈身體。然后端來油燈和藥粉,用布條幫男人包扎大腿和背部的傷口,最后男人用毯子把自己裹住,女子則到院子里,按他的意思燒掉了他穿來的衣裳。
我是從長安來的,是漢國的使臣。
女子看著火光漸弱,扔掉手中的撥火棍到男人呆的房間與他說晚安時,男人突然用女子的語言說。
正想打開門離開的女子詫異地瞪大眼睛,問男子剛才為什么不說她們聽得懂的話。男子倚住墻,兩條腿從毯子里伸直,說,因為你的姐姐并不想收留我,后面有追我的人,我必須盡可能拖延時間,這關(guān)乎我的生死存亡。
男人的話,讓女子想起了那個聲稱要到長安學習技藝的建筑師,他們身上、話語中,有她、她身邊的人從來不能夠擁有的東西。我想,要說她一直沒有忘記建筑師,也不錯。
長安來的,使臣。
女子嘟噥了一句,重新關(guān)上門,從墻角的雜物堆中拉出一塊羊皮鋪在男人面前坐了下來。男人吹滅燈,說,這樣安全一些——你是不是有很多事要問我?
我立在一棵青青菜葉刺上,傷心地想,這個傻女子,在這個男人面前,就是一塊水晶。在門口時男人就一眼把她看透了。
女子在他們的黑暗中點點頭,我想知道長安有多大、有多少條街、有多少店鋪、都住著什么樣的人——我想,我想,到長安找一個人。
女子越說越急切,連呼吸都快了很多。男人閉著眼,把頭靠在墻上說,啊,你可把我問住了,長安太大了,這些,還真不好說,不過,找人么——男人頓了頓說,我說不定能幫得上忙。
于是,女子也閉上眼,把她記得的建筑師的一切,說與男人,連他衣襟上一道纏絲花紋都沒落下。
是負心人么?
男人問。
女子痛苦地搖了搖頭,如果有燈光或在月下,男人就會看到她眼里淚光閃爍,哦,不,女子說,如果是的話,我該是多么幸運??!
我答應(yīng),一定帶你到長安去,男人點著頭說,我如果能活下來的話。
女子站起來,兩只手捂到胸前,你一定會活下來的。
當天夜里,我與小姑姑吵了起來。這是我們生命中第一次爭吵,小姑姑聽說我要跟著這個男人到長安去,且拒不聽她勸阻,氣得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個圈,最后在毯子上坐下來,望著身旁一只陶罐說,也許,我們姑侄的緣分盡了呢,只是漢國的皇帝,會派一個誠實的人來這么險惡的地方嗎?
我看到那個傻女子朝著自己的小姑姑梗起脖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需要他的誠實,只需要他記得回長安的路!
九
我想要去長安的心太虔誠了,連神都在夢里幫我。
此刻,多年前深夜里那個噩夢,幽藍色的夢境,隔著輕紗,流淌在月光下。我看到那個女子尖叫一聲坐起來,摁著自己胸口,風刮著窗幔,啪啪作響,女子在寒冷的夜中想了一會兒,穿上衣裳,悄悄地沿著墻根摸進后院柴房。
石板地面冰涼,女子在墻角拖出一塊舊氈毯,在男人身邊躺下來。男人睡得很沉,呼呼的鼾聲像極了草原上的大風鼓蕩一只老牛皮口袋。一只黃鼠狼,在墻角剛鉆出頭,又縮了回去。女子聽著風聲,想著到了長安,見到建筑師,他還能認出她來嗎?女子心里長嘆一聲,就算認出她,也未必還會愿意再續(xù)前緣吧,不會的,一定不會,會的話,她送他的時候,他會留下話的。不過,也許呢,也許他離開后,再想起她,為錯失了她悔恨了呢,哦,不,她哪有那么好——可是,哪怕再看他一眼呢,一眼就行,涌出眼眶的熱淚很快在臉頰上變得冰涼。女子拿手指刮出臉上的淚水,想著建筑師恬淡的笑和修長的手指,迷迷糊糊睡著了。
黃四娘說我的小姑姑是個特別的女子。
要我說,在我們塔爾曼草原上的風雨中長大的姑娘,個頂個狂放豪邁,對情人像盛夏的太陽一樣熱辣,對仇人像惡狼一樣兇狠。倒是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做事思前想后,如河邊碎沙礫間的絆子草扯扯拉拉,像一頭永遠翻不過山坡的綿羊走走退退。
我不是塔爾曼的好女兒。
小姑姑才是。
看吧,小姑姑穿著短衣裳,打著赤腳,緊握一把匕首出門了。她知道她的侄女有多么喜歡那個聲稱要去長安學習建筑技藝的年輕人,同樣知道這是一場連四月里的微風都能刮得一干二凈的幻夢。這個落魄的異族男人,顯然是一眼看穿了她侄女的心思,她不允許他利用她的單純善良,有他在,她的侄女,就如迷途的羔羊,時刻準備著迎向他閃著寒光的屠刀。
赤腳的小姑姑貍貓般鉆進雜物房,匍匐向前幾步,朝鼾聲發(fā)出之處連刺三刀——
有兩刀,刺在我的右肩上,另一刀,刺進我的肋間。
——我?guī)缀跏窃趬衾镘S起——等男人完全清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小姑姑早已跑到前邊房間,帶著她的兒子和女兒出了院門。
小姑姑自此住進她的香料店鋪,在我離開小城前再也不肯回來,即使王霽登門道歉,稱贊了她的勇敢,并保證不會傷害她。小姑姑告訴王霽,她不回來,不是因為對他的恐懼,而是因為傷心。她請王霽帶話給我,讓我答應(yīng)她養(yǎng)好身體再起身。還說如果長安不留人,讓我及早帶著兩個女兒回來——但是如果我肯把女兒留給她撫養(yǎng),那是她的榮幸。
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他叫王霽,做使者離開長安前,是漢國行人署的譯官。
譯官王霽,說我受傷的那一晚,是他多年來唯一一次安眠,并說這源于我給予他的溫暖。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知道他話里的真假,但是,那一刻,我是多么感動,為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世上,竟然有這樣重要的價值。
這樣,兩個受了重傷的人,互相照護著過起不像日子的日子。好在,我的大女兒斯諾羅卡娜已經(jīng)懂事,能跑到街上的店鋪為我們買一些食物,并在我的指導下做些零星的家務(wù)了。
沒過多久,我對小姑姑離開的憂懼被王霽描繪得過于美好的未來圖景覆蓋了,并使我相信我去長安的迫切并不是因為建筑師,而是長安這座都城本身。王霽說,我保證,一旦到了長安,你連那個建筑師長什么模樣都會忘得一干二凈。還說,一個人怎么能跟一座城市相比呢,一座城市可以造就無數(shù)建筑師、無數(shù)高官貴胄、無數(shù)風流男女,一個小小的手藝人,算得了什么呢?還說,你想想,如果那個建筑師去的不是長安,是別的地方,你還想去找他嗎?
我仔細想了想,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
我想起了索洛巴切,想起了他對小姑姑描繪的長安,那時,還是個孩童的我,感覺長安是云彩里的城堡,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地方。眼下,我只需把身體養(yǎng)好,經(jīng)得起一路顛簸,就能起身踏上去長安的旅途了。
不得不說,來自長安的王霽,像能鉆進人心里。我把這樣的話說給他,他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聰慧,不久后,你到了那里,是要比長安人更通透一些吧。我喜歡他這樣的腔調(diào),盡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他說的那種通透的人。
我對長安的向往讓傷口愈合得很快,枝葉間的蟬未來得及鳴叫,我就感覺有了力氣。但王霽說再等等,還不能走。他沒有對我解釋不能走的原因,只是在傷好后晝伏夜出,凌晨回來坐在桌前念念有詞,用一支狼毛筆在羊皮或粗麻布上寫寫畫畫。這一切,都是我理解不了的事,我很好奇,但我知道不該問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那些畫滿了符號和彎彎曲曲線條的羊皮和麻布卷成幾卷,裝進牛皮口袋放在榻邊的壁龕里對我說,好啦,只要——他指了指外面——只要風口沒那么緊了,我們就上路。
第二天,他出門后,我想去看看那些羊皮上的東西,卻找不到那只牛皮口袋。
于是,我知道他并不信任我,也開始害怕他不辭而別。
必須想個什么辦法,讓他保證能帶我一起去長安。
仲夏的一天,傍晚下起了大雨,我知道他夜里出不去了,就做了幾碗好菜,讓卡娜去打了些酒。我們對著窗外的大雨喝醉了。他迷離地看著外面,說這個時候,在他的老家,會約三五知己,吟詩論勢,好不快意。說著長嘆一口氣。我趁機說,那不如現(xiàn)在就動身去長安吧。
他又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跪坐起來,直視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你放心,我會帶著你們一起走的,不是因我的高尚,言出必行,不是的,是因為,我需要你們,我們要偽裝成一家人,才不會引起匈奴人的注意——你和我,是相互需要,但我更需要你,你可以不去長安,但我卻不能一輩子待在這里。也可以說,是命運把我們綁在了一起。
我說,你是個誠實的人。
他聽后,慢慢搖了搖頭,說,誠實,多好的兩個字,可惜和我沒有關(guān)系。
那天,他說了好多有關(guān)親人的事,他的夫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他的父母,還有一房妾室。原來,我從未跟他發(fā)生什么情愫,這個雨天,看他說起家人時瞇著眼,傷感的樣子,我心里竟然生出好些愛意。和對建筑師的那種不同,不是那種激烈的、焦灼的渴望,是一種緩慢浮上心頭的溫和感傷的東西,我就是想對他好,可能是想讓這個異鄉(xiāng)人在這個雨天,眼神里少一些哀傷吧。
我們像一對生活了好多年的老夫妻,遲緩又不失溫柔地做了那件事。事后,他摟著我的腰,讓我緊貼在他身體上,說,傻女子總是事先報恩的。
我說,不是,是我有求于你。他說,是我連累了你,但接下來,我們就相依為命了。
這一夜,我懷上了王亂,在我們秋天起程往長安去時,我的肚腹,已經(jīng)高高凸起,像扣著一只陶鍋。王霽擔心我經(jīng)受不住遠路的顛沛流離,想等我生產(chǎn)之后再上路。是我用堅定的語氣打消了他的顧慮,我說在我的家鄉(xiāng)塔爾曼草原,足月的婦女都能騎著快馬在山巒上奔馳。
我去街上香料鋪和小姑姑告別,小姑姑沒有見我,只讓他的兒子送出一包干肉和金幣,已經(jīng)長得比我還高的伊力布說話的口吻和小姑姑一模一樣,他擁抱了我,眨著清亮的大眼睛說,姐姐,我們只有這么多了。
我想起了祖母為我們腌制的羊肉,想起了和小姑姑那些艱險的歲月,灑下好多熱淚。我對伊力布說,你快長大,長成個威武的男子漢,保護你母親和妹妹。他朝我很用力地點了點頭,表情嚴肅,像個真正的大人似的說,姐姐如果改了主意留下來,我也會保護好你們。
伊力布的話,讓我心里呼啦一熱。很快,我擦擦眼淚,向店鋪里揮手,把他們從我生命中抹去了。
十
遠遠地看見長安時,是盛夏的黃昏。
雨后天晴,我們的馬迎著落日,踏開灌木荊棘,枝葉間的雨水啪啦啦甩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腳上,我們都有些疲憊了,急切地想找塊平整的草地下馬休整,我哈欠一個連著一個,眼淚都流出來了。一路的艱辛自不必說,在荒漠和草原上走這么遠的路還在喘著氣,已屬英勇,長安在我心中早已變成了一個傳說。當我們狼狽地避開匈奴人,在一片矮松林間的節(jié)節(jié)草地上生下王亂,我甚至想,在草原上這樣流浪,倒也不是最糟的生活。有幾次,卡娜和阿瑪爾哲發(fā)起燒,幾天連干凈的水都找不到,恐慌中我對王霽說,要不我們返回吧,回那個小城,我的小姑姑一定在等著我們回去。這些時候,王霽表現(xiàn)出了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擔當和沉著,他張開懷抱,把我們摟在懷里,說都是他做得不好,讓我們受委屈了。當然,我們都知道,他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一路靠漁獵供養(yǎng)我們吃食,不可思議地與來往于樓蘭和漢地的商賈馬隊周旋,在三四種語言間游刃有余,并且?guī)缀蹩偰軓闹械玫胶锰?。有很多次,我感覺我已經(jīng)深愛著他了,但一想到等待他回家的妻子兒女,我的心又一點一點涼下來。我的這些心思當然瞞不過他,有個夜里,在一個水洼邊,我們吃過了烤熟的野兔肉,洗了澡,洗干凈了衣裳,在星空下柔軟的草地上聊起到長安后的生活。王霽說會安頓好我們。他的原話是:到了長安,就是好日子,放心吧,我會安頓好你們的。
是阿瑪爾哲首先發(fā)現(xiàn)了長安,她坐在卡娜懷里,一把扔了韁繩,指著遠處地平線上迤邐的建筑物暈廓,喊叫起來:
——看,看哪,長安,長安,一座大城!
王霽,卻一言不發(fā),勒住了馬。
絢爛的晚霞在西天涌動,像河流沖刷過的流沙,像大風扭旋著的野火,金黃的余暉從云層間透出來,為鋪展在天邊的那座大城鑲上明亮的光暈。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連自己都聽得出聲音里的顫抖。我說,長安,啊,我們真的到長安了嗎?
王霽端坐在馬上,抿起嘴唇,瞇起眼,過了好長時間,輕聲說,我好像不認識她了。我抑制不住地興奮,我說,怎么會不認識?多么美,我感覺剛剛從那里出來。走吧,快走??!
我打馬向前,卡娜也打馬跟上。很快,我聽不到后面有人,轉(zhuǎn)頭回看,發(fā)現(xiàn)卡娜早已返回去了,與王霽并馬站在枝叢里。
我有些失落。
回想起來,在這時,我就應(yīng)該意識到卡娜或者說孩子們,通過一路的相處,或者說一路上王霽對她們的教導和影響,她們信賴王霽,已經(jīng)勝過信賴我了。但當時,長安近在眼前的興奮覆蓋了一切,我想也不想打馬回去,大聲吆喝他們快點走,王霽卻從馬上下來了,卡娜也跳下馬,把阿瑪爾哲接下來,站在王霽身邊。
王霽從馬背上抽下兩塊黑氈,卷成筒放在草叢間,囑咐我們坐在原地等他。他說,放心吧,這里附近都是村莊,沒有猛獸,夜半之前,我就能回來。
我突然害怕起來,怕王霽一去不復返,就這樣把我們留在城外。阿瑪爾哲比王霽更快看出了我的憂慮,看了看我,轉(zhuǎn)頭對王霽說,去吧,我們不會亂跑的,就在這里等你回來。
我提醒他把身后馬背上的東西卸下來,這樣就輕快些,但王霽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打馬奔遠了。
我對阿瑪爾哲說,我的孩子,你剛才的口氣,像一個大人,像一個比我更大的大人。
阿瑪爾哲昂了昂頭,長長的睫毛下的瞳仁里映著落日的光輝,說,我不是大人,我只是個比較通事理的孩子,就算是大人,不明白事理,也不會得到別人尊敬的。她說完,很有深意地瞄了我一眼。
阿瑪爾哲的話讓我既欣慰又感嘆,一路的風霜,讓她擁有了和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這還是那個依在我懷中又哭又笑的黃毛丫頭嗎?我一下子想起了比她大一些的我和小姑姑的流浪歲月,心里難過了好半天。在接下來我們娘仨無話后,我看著綁在胸前布袋里的王亂鼻孔一張一合,心里說不出哪里有些不舒服。
我坐在氈卷上,在盛夏雨后的淺夜,感覺冷得打戰(zhàn),盡管兩個女兒一左一右依偎在我身邊。我極目越來越低垂下來的夜幕,想把剛剛看到的西南邊的山包看得更清楚,它們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草原,但我的家鄉(xiāng),卻沒有更遠處那樣巍峨而神秘的大城,我想,不管王霽今夜回不回來,不管以后他管不管我們,我們一定會進入那座大城,在那里扎下根,一生一世生活在那個人們隔著大街互相施禮的大城。在這里生,在這里死,葬在這里。我想起河邊的那五具裹著白麻布的尸體,想起祖母和母親狼狽的生和死,想起躲在香料鋪里不肯送我遠行的小姑姑,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見到他們,會親口告訴他們,我在長安,活了一輩子——王亂一泡熱尿澆在我懷里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死死地咬緊了牙齒。
兩個女兒,靠著我睡熟了,我不想驚醒她們,忍著一懷濕噠噠的尿水,盡量坐直、挺立在滿天繁星之下。曠野上安靜極了,白天落在枝葉上的雨水正在啪嗒啪嗒往下落,一些不知名的蟲螻唧唧咕咕,遠處有猛禽在獵捕什么小動物,撲撲拉拉地好一陣抓纏。
我突然想起王霽對我說過,他愿意帶我們來長安,是因為要裝作一家人,掩人耳目。早已入了玉門關(guān),我們早就沒有用了——一種懸空的惶亂讓我心狂跳起來,我叫醒兩個女兒,說不能再等了,現(xiàn)在還是往長安去吧??茸炖镞磉淼夭恢勒f了什么,阿瑪爾哲先是說肚子疼要大便,蹲在旁邊的草叢里好半天不出來,我催了多遍,她窸窸窣窣地磨蹭過來,小聲說,你還記得一句話嗎?郗匡瀆職腰斬于市——
我怔了。
又一次在氈卷上坐定后,我無比慚愧,是的,和王霽當時說的一樣,我早已不再常常想起那個建筑師,而是滿心焦灼地想早一刻進入那座大城,把王霽多次說起的守衛(wèi)城門的將領(lǐng)中曾經(jīng)有他一個叫郗匡的知交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王霽尚在長安時,郗匡在守衛(wèi)城門期間,收了賄賂,私放三個自稱是油脂販子的胡人進了城,三個胡人進城后在宮門外刺殺入宮城朝拜的龜茲王子不成,被逐入宮城旁邊的一條街巷,眼見退無可退,縱火燒了兩條巷子,死百余人。
“郗匡瀆職腰斬于市?!?/p>
這是王霽的原話,阿瑪爾哲記得一字不差。
沒有王霽,我們即使看見了長安,也只能在城外的野地里徘徊。
我捧著腦袋,拼命想我們對于王霽還有什么用處。想來想去,只有王亂,王亂是他的兒子,他不應(yīng)該扔下不管吧。這時,我想到我的三個孩子中,我只確切地知道王亂的父親是誰。盡管這個父親,不知道怎么看待他這個兒子。
黑夜從四周一寸一寸涌上來,把我們淹沒了。
十一
晨色在東方山巒上洇開,一聽到遠處村子里雞在叫,我就鉆進墓穴里被翻開的新土里,曲曲彎彎地順著一道縫隙躲到我的身下。須臾,又不得已返回到土縫里——團團裹裹的我從來沒見過的蟲子,正在蠶食和翻掘我的身子,嗤嗤嗤嚓嚓嚓,有群黑乎乎的甲殼蟲,邊拿兩根鉗齒撕咬我的皮肉邊唱著:無磚無瓦無夯土,無石無木無麻布,一口咬下一塊肉,又香又軟油滋滋——一只肥胖的蛆蟲攢足了力氣,一頭扎向我的腳心,被閃了一個跟頭,旁邊幾條正想往我小腹中鉆的黑花蛇嗤之以鼻,扭起頭佯裝嘔了幾聲,說,鄉(xiāng)巴佬。
吵得我頭疼,我蜷縮成一團,正打算好好歇歇時,聽到我的兩個女兒走近了。
兩個女兒,坐著竹轎,竹竿和竹椅在行進中吱呀吱呀的響聲,很清脆。漸起的晨風搖落著枝葉上的露水,啪啪嗒嗒地落到更低的草葉上,落進松軟的泥土里,早起的鳥兒們已經(jīng)在啾啾地唱,我知道此刻長安城上空夜霧正在消散,太陽正在爬上東邊的山尖,要將第一道金光搭上宮城和城中鱗次櫛比的樓館店鋪,街巷和住家,搭上早起趕路的每一個人的頭頂?shù)募绫郏以僖膊荒芨惺艿角宄筷柟獾暮挽愫兔骺炝?,只能躲在黑暗的巢穴里,我尚在人世的女兒們,尚在人世的人們,好好感受這種上蒼無比深厚的恩寵吧。
啊——
驚叫的是卡娜,我聽出來了。
緊接著一陣亂糟糟的吵嚷——來的人都發(fā)現(xiàn)我的墓被掘開了。聽聲音,不下十來個人吧。兩個女兒,確實都過上了好日子。
快去看看。
阿瑪爾哲一貫地沉著冷靜。
我聽到有腳步聲靠近,緊接著,又走遠了。
被盜了——嗯——嗯——都翻出來了——
天哪!
卡娜說,這可怎么辦?
別愣著,趕緊回,回去再商議。
阿瑪爾哲低聲做了主。
當姐姐的沒有說話,竹轎又吱呀吱呀地響了起來,漸漸走遠了,說話聲也聽不見了。
幾只烏鴉不知道從哪兒飛過來,不用看,我就知道它們落在我身上,開始嘎嘎叫著啄食我身上的腐肉,有些躲閃不及的小蟲子,發(fā)出絕望的尖叫。太陽曬得泥土開始潮熱,頭都要曬得發(fā)昏時,我聽到了夠兒夠兒的隼叫聲,烏鴉撲啦啦飛走了。近正午時,我的墳坑中一陣又一陣咚咚咚、嗤啦嗤啦嗤啦,那是隼們帶著鉤的喙將我的皮肉剝啄干凈,碰在我的骨頭上發(fā)出的聲音。等兩個中年漢子帶著鎬頭將我重新埋起,罵罵咧咧地筑起墳包,我都睡過好幾覺了。就像王霽來接我們時一樣。
是馬蹄聲把我們驚醒了,未等我站起,卡娜和阿瑪爾哲已經(jīng)坐到馬背上,王霽和隨他一起到來的男人把毛氈卷和零碎的物品重新裝到馬背上,我們蹚過兩條小河,走過大片大片黑黢黢的農(nóng)田,進入了一個村子。
王霽把我們暫時安頓到村子里,一個人馱著兩大簍畫滿符號的羊皮卷先走了。
后來我知道,他那是先一步進長安,到宮城中的皇帝面前復命。后來聽王霽說,皇帝對他盡受萬千磨折而不辱使命、不喪國威特別震驚,對那些畫著山川洼地和要塞的地形圖非常滿意,對他帶回來的植物種子(其實是路上與商隊周旋時得到的食物)大加贊賞,對他效忠皇帝和漢國的赤誠十分感動,封為典客,位列九卿。
聽他說這些話時,是在他新府邸跨院的水井邊上,我以奴婢的身份搖著轆轤打一桶水,而王霽特來告訴我,他與夫人商議過,留卡娜和阿瑪爾哲在家里養(yǎng)護,讓我和王亂即刻出府。
放心,已在別處置好宅院。
王霽說著拿手折斷了一根竹枝。
他的理由是,我和王亂在他家里,不合規(guī)制。但在我想連兩個女兒一起帶走時,他又請我再思慮。他說,女兒嬌貴,留在府里教護更好。
說實話,早就受不了連邁個步都要講規(guī)矩的日子啦,我抱著王亂來到新住處,說是宅院,其實只是一處臨著巷道的逼仄小房子,收拾得倒干凈齊整,比無家可歸好得多吧。
我安頓下來,到他府上要領(lǐng)回女兒時,就連門都進不去了。我拍著門扇哭,守更的家仆在門檻上磕著鞋里的沙子說,識眼色就快走,大人是最容不下有人在門里門外喪喪氣氣了。門里出來兩個年輕的半大小子,用手里的棍棒杵得門口的石板地鏘鏘作響,我只好又回來了。
多年以后,黃四娘費了好大工夫才讓我明白,那么好看的女兒,會為典客大人結(jié)兩家好親家,這在長安可是至關(guān)重要的事,但兒子么,是要分他家產(chǎn)的,甭說是他夫人,就是他自己也是想起來就肝疼的事。
他有三個兒子,對典客這么大的官來說,足夠多啦,黃四娘說,再說啦,你這么個異族女人,在外面過個安生日子,總比不明不白死在典客府里強,長安城的水井,哪一口里,沒幾個屈死鬼喲。
過午,下了一場雨,把土坷垃縫兒澆得嚴實,把我在睡夢中悶醒了。黃四娘曾經(jīng)說過,鬼魂睡得再死,也聽得到頭遍雞叫。我沒聽到雞叫,想必還沒到晚上吧。我在潮熱中等著,聽著周遭喀喀嗤嗤的蟲子們在鉆掘泥土,當?shù)谝还汕逍碌目諝饬魈蔬M來,附近村莊里的公雞們哦哦地叫起來了。
我順著小蟲們鉆鑿的孔道來到地面上,看到雨后的荒野異常熱鬧,獾鼬歡快地奔跑,倉鼠將白天藏進洞里的豆莢拖到幾棵蒼耳棵下享用,螢蛾在半空飛舞,螞蚱從一片葉子跳到另一片葉子上。更多的人鉆出地面,遠遠地打著招呼,我向他們作揖致意時,一個穿著皂色長袍的人說,咦,怎么有個——韃子?最后的兩個字他說得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當他挑著一面猩紅色小旗從我面前走過時,瞄了我一眼說,嗯?一個新人。
我想這里住的,都是長安人吧,不像我們草原上,兩個從沒見過的人碰了面,吆喝幾聲就算認識了,不過,不急,日子長得很呢。
我往一處土坡下的人群那里走,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要到那里去。我過了一片黍子地,在一叢篷草前駐足看一只狐貍在伺機獵捕一只兔子時,聽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看到崔憲站在幾株槐樹下。
你怎么來了?
我說。
可別說了,崔憲說,我聽說當鋪的吳掌柜要買房子,我就揣著房契去問他,他看了好大一會兒房契,我問他怎么了,他識字兒么,我說不識,他想了想,說讓我下午再去,他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你為什么要賣?我打斷他的話。
我是想,他這么窮,連個存身的地方都沒有,為什么還要賣房子。
我——我是想——我念著黃四娘照護你辛苦,想賣了房子把錢分她一半。崔憲說。
哦——那怎么到這里來了?我很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啊,崔憲說,過了午我去當鋪問他到底要不要買時,突然從后門沖出幾個大漢,說我盜竊了典客府的房契,不等我辯解,一通亂棍,打得我到這里來了,我的尸身,還在當鋪后院的井里泡著呢。
我點了點頭,朝崔憲揮手作別。
崔憲緊跟了我兩步,問我這么著急去哪兒。
一句話脫口而出——
我聽到自己說,我去那邊問問,看有沒有人見過一個從草原上來的建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