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言
清冷的早春,冰雪消融。一滴水滴落松枝的瞬間,電話響了,來自老家的陌生號碼,讓她心驚,快二十年了……也許不是他們,也許只是司空見慣的推銷電話。
深呼吸,接起電話,她沉默,對方也沉默。正當她準備掛斷時,對方好像聽見了她的心思:“別掛,是我?!?/p>
“你是?”
“舟飏,”又是一陣沉默,“媽不行了,她想見你。”
她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這么多年了,他們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媽怎么會不行了,記憶中那個美麗精干的女人,永遠充滿活力,她怎么也無法想象她奄奄一息的樣子。
“她怎么了?”
“喉癌,晚期?!?/p>
再次深呼吸,她把身子緊靠在窗臺上,支撐自己不至于倒下。
“我會回去的?!?/p>
“要盡快,不然怕來不及了……”
掛斷電話,抬頭看玻璃外頭頂?shù)奶炜?,湛藍高遠,一片云細若游絲,緩緩地飄,她緊張的心便跟著它飄回了十五歲。一片密密潮濕的樹林,他們赤腳踩在青苔上,踩在樹葉上。一陣涼意浸透全身,她打了個冷戰(zhàn),多不愿回想的當年。店里的事交給前臺,多年來,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本來應(yīng)該盛裝回家,至少開著她的新車,可是她沒有。她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變化,只想讓她為自己的離開保持內(nèi)疚。
火車里擠滿的人群吵吵嚷嚷,車外大片的原野飛速后退,她感覺像在夢里。母親在她心里是永不衰敗的石像,冰冷而堅硬。她怎會不行了?怎么也無法把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與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暗淡的光線,母親站在鏡子前涂口紅,她是個美人,自己也心知肚明。她要出門打牌,每天,家里剩下舟飏和自己。于是,她的世界總被舟飏占有,被他填得滿滿。他們總在爭吵,她總趁母親不在,惡作劇地惹他哭。
那天,他們?yōu)橐患∈麓蟠虺鍪郑虻阶詈?,他們互相扯著對方的衣服,誰也不松手。她頭發(fā)不聽話地跑進眼睛里了,她眨巴著眼睛,又癢又痛。這時,抓著她衣服的舟飏松開手,把那縷頭發(fā)卡在她耳后,再回到原來的姿勢抓住她,兩個人便一起笑。她亦在車廂里淺淺地笑。
站在這座離開了快二十年的小院前,她幾乎想掉下淚來,半生的光陰都到哪里去了?房子尚且舊了,人何以堪?
房子里靜悄悄的,她幾乎以為家里沒人,猶豫再三,終于推門進去。家里的陳設(shè)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布滿了灰塵,一切都陳舊了,一切都在光陰里流失,包括自己。
“你回來了?”樓上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她抬頭,沒有看見舟飏。離開時,他也只有十五歲,他們是雙胞胎,雖然長得一點也不像。二十年過去了,他會變成什么樣子?“你上來吧,我不太方便?!表樦鴺翘葑呱先?,她看見逆光下坐在輪椅里的男人:“舟飏?”
“是我?!?/p>
“你,你的腿怎么了?”她驚訝地瞪大雙眼,舟飏在她心里還是那個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如今,眼前這個坐在輪椅里羸弱的男人怎么會是舟飏?
對方沉默許久,終于沒有回答她的疑問,劃著輪椅帶她去到母親房間。這個躺在床上虛弱的老人正睡著,眉宇間還能辨認出母親的神態(tài),可是,這個人真的是母親嗎?她看上去那么陳舊,像堆在角落的一堆破布,顯得多余,又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縷哀傷。她黯淡的臉上像抹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她真想伸手擦掉那些灰,讓她回到過去。
“怎么不在醫(yī)院?”這時她才仔細打量了舟飏,他幾乎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只是多了些滄桑和成熟。
“在醫(yī)院住了半年,上周醫(yī)生讓回家護理?!彼f得很小聲。
“兩個都是我的孩子啊……你這是要我的命啊……”她耳邊突然響起母親的哭嚎,可她怎么也不能把當年的母親和眼前這個灰蒙蒙的老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她一眼瞥見,床頭的椅子上,放著一個并未填寫的信封,還有一條正在縫紉的紅裙子。
紅裙子!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她只得坐在床沿上,環(huán)顧四周。對,窗子還是那窗子;對,衣柜還放在那里。她看見自己,偷偷潛進媽媽房里,穿她的衣服和高跟鞋,抹她的口紅和粉底液,然后對著鏡子扭來扭去,學(xué)著電視里的樣子,走模特步。
她本來應(yīng)該一直在這座小院里長大,穿著媽媽的高跟鞋,在日光下咯噔咯噔,無憂無慮地讀書、考試、戀愛、結(jié)婚、生子……可是,她終于在一次際遇里,選擇了離開。
母親醒了,一眼看見了坐在床上的她,渾濁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很快,淚水沿著縱橫交錯的皺紋緩緩流下。她舉起顫巍巍的雙手,想去抓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才把那雙蒼老發(fā)黃的手接過來,輕輕握住。她們相對無言,或者無話可說。只醒了一會兒,她再度睡去。
窗外,一輪殘陽緩緩西沉。
在夕陽的余暉里,她仿佛再度赤腳踩在松軟的落葉上?!敖憬?,快過來,這里有好多紅蘑菇。”提著籃子跑去舟飏身邊,果然,地上一大片紅紅的蘑菇,他們高興極了,一會兒便采了滿滿一籃?;厝ィ依锟帐幨幍?,媽媽還在打牌。
“姐姐,我肚子好餓啊?!?/p>
“別急,媽媽很快就回來了?!?/p>
“可是我真的很餓?!?/p>
“那我們找找家里有啥吃的?!?/p>
“找過了,啥也沒有。不是有蘑菇嗎?你給我做蘑菇湯吧?!?/p>
“好,做蘑菇湯。”
不知是蘑菇?jīng)]熟,還是本身有毒,媽媽回來時,他們趴在地上,已經(jīng)不省人事。不,嚴格說來她真希望自己不省人事,可她沒有,她只是動彈不得,卻能聽見媽媽和醫(yī)生的對話。醫(yī)生說情況緊急,必須立刻洗胃。
“求求你,醫(yī)生,快救救我的孩子,”
“醫(yī)生都下班了,只有我一個人值班,兩個孩子先救哪個?”
“都要救,都要救?!?/p>
“不能再耽誤了,趕緊選一個,先救哪個?”
“兩個都是我的孩子啊……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哎呀,別啰唆了,一會兒兩個都救不了?!?/p>
她聽見母親的抽泣,她也在等著那個答案,在弟弟和自己之間,母親到底會選擇誰?
“先救弟弟吧。”終于,母親細若游絲的聲音判了她死刑,她的心沉入谷底,她真希望就這樣走了,再也不要醒來??伤龥]走,她醒過來了。母親是那么僥幸,那么高興。記憶中,她從未見她這么高興過??伤男膮s從此沉在谷底,被冰凍,被塵封,她感覺自己與他們隔了一層堅硬的冰,永遠也不能交融了。
“姐姐,我們?nèi)ド嚼锿妗!?/p>
“不去?!?/p>
“為什么?”
她轉(zhuǎn)過頭去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個死人?!?/p>
弟弟卻哈哈大笑,“我也是,我也是死人?!?/p>
她狠狠盯了他一眼,走進房間,反鎖上門,把他關(guān)在外面。
“吃飯了?!敝埏r的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她跟著他的輪椅走出門去。原來,樓梯上加了兩塊專供輪椅上下的木板,她剛剛沒有注意到。飯是簡單的炒飯和紫菜湯,弟弟吃得很快,她想象這些年他們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房間里,餐桌前,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這些年,你在外面干啥?”
“先是在工廠打工,然后和同寢室的姐妹一起去學(xué)美容,再找了一家美容店打工,又半工半讀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開了家美容店?!彼f得非常輕巧,似乎說的是別人。
“挺好,我一直跟媽說,不用擔(dān)心你。”
“你呢,在干啥?”
“畢業(yè)以后就一直在家,殘疾人,能干啥?”
“你的腿,到底咋回事?”
“吃飯?!?/p>
“她呢,她吃啥?”
“她已經(jīng)吃不下東西了,待會兒喂她一點牛奶?!?/p>
她突然有點難過,這時她才真的相信,母親可能就會永遠離開了??伤€是不能原諒她,所以她也無從知道這難過的由來,大概是對命運的感慨吧,僅此而已。
“還剩一個雞腿,你們說該怎樣?”雞腿是她和弟弟的最愛,不知為何,說這話時媽媽總是像個巫婆,臉上的笑總讓她害怕。
“讓給弟弟吃?!彼÷暤?、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天知道,從一開始的反抗哭泣,再到接受,她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和掙扎。
母親再度醒來,渾濁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她那么虛弱,舟飏一勺一勺喂她喝牛奶,她卻抬起沉重的手指著她?!八胱屇阄埂!薄拔襾戆伞!苯舆^碗,她喂她喝牛奶,咽下去的寥寥無幾,大多順著脖頸流到衣服上了,潦潦草草。她努力喝著,努力吞咽。她的手抖得厲害,從未想過生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母親抬起顫巍巍的手,想摸她的臉。她故意忽視那只向自己伸出的手,直到它輕輕垂下。
突然,她說話了:“舟飏,你出去?!甭曇艉艿停偷锚q如地上不能揚起的塵土。
她心里一驚,臨走前夜,母親也是這樣對舟飏說:“舟飏,你出去?!比缓缶従忁D(zhuǎn)過臉來對著她:“你說,你最近到底是咋了?”
“沒啥呀。”
“你中邪了嗎?從醫(yī)院回來,你整個人都變了,你有啥事你說,不要一個人憋在心里?!?/p>
“我沒啥好說的。”
“你竟然這么跟我說話,我生你養(yǎng)你,還虧欠你了?”
“呵呵?!彼湫?。
“你這是啥態(tài)度?”
“你,你沒資格做我的媽媽?!彼K于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她終于哭著喊出了所有的委屈:“你心里有我嗎?你只愛弟弟,就算我快死了,你也只救弟弟。我算啥,我連狗都不如!”
“你,你這是說的啥話?”母親的手顫抖起來,但眼睛里充滿虛弱。
“那天在醫(yī)院里,我都聽見了,你以為我昏迷了,一定聽不見吧,不,我告訴你,不,我都聽見了,你親口說的,先救弟弟?!?/p>
母親緩緩放下舉在空氣里的手,轉(zhuǎn)過身去,全身顫抖,似乎要倒下去。那一次,她一定無地自容,一定無話可說。這個好強的女人,在那一刻沉默了。
沖出門去,把這個女人扔在已經(jīng)凝固的空氣里。夜變得稠密,這個家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和她已經(jīng)打開天窗說亮話——徹底撕破臉了。這座小院、小院里的一切,一點都值不得眷戀,她只想離開。
夜,安靜得有些奇怪吧,潛入母親房間,打開她的錢夾,運氣真好,有好多錢呢,大概有好幾千。她把所有的錢全部拿出來,藏進枕頭底下,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錢夾??墒撬ε?,從未一個人離開過,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就這樣想著,她竟然睡過去了。
“回來了好?!彼讯錅惤淖欤犚娏诉@幾個字。
“嗯。”
“我……看看你?!彼n老的手再次伸出,終于挨上了她的臉。那手似乎從不知何處伸來,充滿死亡的味道。
“好看?!?/p>
“呵呵,都老了。”
“好看?!?/p>
那句話仍在耳邊回蕩:“先救弟弟。”她將她的手拿開,放回被子里,“好好睡覺吧?!?/p>
“唉,就要死了……”
她心里突然一緊,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她想問她怕不怕,但她沒問。
“你……為啥不……結(jié)婚,生……孩子?!?/p>
“不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有做母親的資格,我怕,也不相信自己?!彼f。她似乎有些失望,有些驚愕,眼睛慢慢黯淡下去,艱難地、緩緩地把頭轉(zhuǎn)到一邊。
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說出那些話。原諒一個人就這么難?為何來自親人的傷害,更讓人難以釋懷?
“我的錢呢?哪個拿了我的錢?”她被母親的驚呼吵醒,錢就在枕頭底下,她突然很害怕,心跳急速。咋辦?她找不到錢會怎樣?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拿了錢,絕對不能!
透過門縫,她看見她氣急敗壞,四處翻找。她爬起來,把錢抓起,想把錢從門里扔回去,但她還在房間里翻箱倒柜。情急之下,她跑進舟飏房間,他睡在床上,有輕微的鼾聲。她像賊一樣,把錢放進了掛在墻上的那個書包,想想,又轉(zhuǎn)回去,取出幾張,揣進兜里,再偷偷摸摸回到床上躺下,假裝睡著。
她進來了,翻她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她像舟飏一樣打鼾。
她總算出去了,去了舟飏的房間。她側(cè)耳偷聽,她終于在舟飏的書包里找到了錢,“你這個賊,說,為啥偷錢?”
“我沒偷?!?/p>
“錢都在這里,你還抵賴?!?/p>
“我沒偷,就是沒偷?!?/p>
“你說,你偷錢干啥,你拿這些錢干啥?”
“不,不是我偷的!”舟飏大聲哭嚎。一記清脆的耳光響起,一切靜下來,似乎一切也結(jié)束了。但她知道,那是暴風(fēng)雨前片刻的寧靜。她很想沖出去,說錢是自己拿的,與舟飏無關(guān);可她不敢,事到如今,一切已經(jīng)失控。她聽見舟飏奪門而出,母親也追了出去。家里只剩下她。一直難以下定決心,終于讓自己堅定了,趕緊離開,離開這座小院,離開這個眼里只有兒子的女人。
她走了,沒和任何人告別,一走就是二十年。
此刻,母親躺在寬大的床上。風(fēng)掀起白色的窗簾,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春光。可她再也走不出去了,衰老和疾病將她與世界徹底隔離,每一樹花都不再為她而開。如今,茍延殘喘的她,是否覺得自己很渺小、很微不足道,只是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她伸出那只顫巍巍的手,要去拿那件尚未縫好的紅裙子。
“媽,你干啥?”舟飏來了。
那只手與紅裙子之間,似乎隔著千里萬里,拼卻一切都不能到達。
“你還縫啥裙子,好好休息吧。”他將她的手接住,放回去。
“生日……”
“還早,是深秋?!?/p>
“先喝點牛奶?!彼簧滓簧孜顾饶獭K龔堥_麻木的嘴,喂進嘴里的牛奶幾乎全部流出來。一切都已淪為形式,完全多余。
母親有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能做出世上最好看的裙子。曾經(jīng),母親做的每一條裙子都是她的夢想,特別是那條紅裙子,可她從未為她做過,她只為自己做。她無法感動,即使她終于為自己做裙子了。
母親醒醒睡睡,他們輪流守在床邊,有些可疑地等她死去。夜里十二點,她再度清醒過來,這一次,她居然很有力氣,話也說得清楚明白:“你去把舟飏叫過來,我有話跟他說。”
舟飏沒有睡,一個人坐在輪椅里,望著窗外繁星點點的天空,“媽讓你過去?!?/p>
“你出去一下?!蹦赣H望著自己說。她真想冷笑,直到現(xiàn)在,你心里果然還是只有弟弟。她沒想到,這么多年了,她還是這么在意自己的兒子。她躲在門外偷聽,看她到底會說什么。就讓自己的心徹底冷了吧,連那一點點憐憫,連那件還沒縫好的紅裙子,都冷了吧。
從門縫里偷偷往里看,母親的眼睛時不時盯向門口,似乎在尋找什么。
“舟飏……我快不行了。”
“媽,”舟飏泣不成聲,“你別胡說?!?/p>
“你別哭……媽不怕……媽就要解脫了?!?/p>
“可是,我舍不得你?!?/p>
“人都會死……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事,媽,你說?!?/p>
“你……先答應(yīng)我?!?/p>
“好,我答應(yīng)?!?/p>
她屏住呼吸,覺得她將要說的話,一定與自己有關(guān)。母親的眼光再次射過來,射向門口,射向躲在門外的自己?!坝肋h,永遠不要讓你姐姐知道……你的腿,是因為她離家出走那天……你跑出去……出了車禍。”
“可是……”
“答應(yīng)我……求求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
“好,我答應(yīng)?!?/p>
她瞪大了兩眼,這些話頓時把自己掏空了。舟飏的腿,是因為自己?
她再次看見自己穿著睡衣,赤著腳,把錢偷偷塞進他的書包。她走了,母親和舟飏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突然,一種感覺迅速將她抓住,使她喘不過氣來——她知道自己會偷聽,以她與她的相互了解,她一定知道自己躲在門后;她尋找的,正是自己。她故意以這種方式讓自己知道,舟飏的腿與自己直接相關(guān)!
春夏之交的午后,她和舟飏在同學(xué)家看動畫片,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洋娃娃,要拿過來向小伙伴炫耀。一路小跑回家,上樓,走到母親門口,推門進去,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同時驚慌失措地看向她。
“你跑回來干啥,一聲不吭,你啥意思?”直到自己成人以后,她才明白她當時的慌亂。但從那以后,母親似乎變了,對她充滿警惕。
“去,叫你姐姐進來。”
她趕緊去到走廊那頭,拍拍臉上僵硬的肌肉。
“姐姐,媽叫你進來?!?/p>
母親溫和地看著她,“我走以后……弟弟就要麻煩你了。”
“放心吧,我知道?!?/p>
“謝謝……我的,好女兒?!?/p>
凌晨兩點,她停止了最后的掙扎,他們與她一起徹底解脫。給喪葬公司打了電話,一切都有人操持,她和舟飏只需接待前來送葬的親友。
從此,她看向弟弟時,再沒了從前的自在。她偷偷觀察他的眼睛,想看到對她的仇恨和鄙視,可他總是不動聲色,偶爾目光相遇,也只輕輕一笑。難道他不知道錢是自己放進去的?不可能,不用想,他也清楚。
“吃飯了?!敝埏r叫她。跟他下樓,一起吃飯,是面條。
“跟我一起走吧?!?/p>
“不,我只能留在這里。”
“你一個人,不方便吧?”
“不,沒問題,你看,我還能照顧你?!彼淅涞匦ΑK媸且驗樽约撼龅能嚨?“吃完飯,我們?nèi)チ肿永镛D(zhuǎn)轉(zhuǎn)吧?!彼嶙h,她默然?!皠e擔(dān)心,輪椅已經(jīng)是我的腿了?!?/p>
她笑著,推上他走在滿地的落葉上。天陰沉沉的,一團烏云低低懸在樹梢,似要下雨了。
“姐姐。”還是孩子的舟飏跑在前面,“姐姐,快點,快點啊。”而今,輪椅里的他再沒了當年的活力,已經(jīng)是斷了翼的天使,而他的翼,是因自己而斷的?
“姐姐,你長大了想做什么?”
“做歌星,你呢?”
“我想做宇航員。”每個男孩子好像都想做宇航員,大概因為人沒有翅膀,才更渴望飛翔。只是他的夢,早早就破碎了。正如她的夢,從母親說出救弟弟那一刻起,她再也不能歌唱。所以,弟弟的腿,更應(yīng)該責(zé)怪的是母親,而不是自己。
“你還記得嗎?從前我們總是到這里來?!?/p>
“記得,當然記得?!?/p>
“這些年,你想家嗎?”
她沉默,怎么會不想,只是想起的都是痛。走到發(fā)現(xiàn)紅蘑菇的地方,他們停下,兩個人都沉默,看著眼前那塊空蕩蕩的空地。沒有蘑菇,還不到雨季。
“就是這里。”
“嗯?!?/p>
“到處都是紅蘑菇,像花兒一樣?!?/p>
“嗯,我也記得?!?/p>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蘑菇……”他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如果不是因為那些蘑菇,后來的事情都不會有?!?/p>
她驚訝地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怎會知道是因為那些蘑菇?
“你一定以為我不知道吧?!?/p>
“什么?”她故作鎮(zhèn)定。
“那年在醫(yī)院,你以為我不省人事,你以為我沒有聽見……其實,我都聽見了,我知道,你也聽見了?!?/p>
“什么?”
“當時,我希望媽媽選擇的是你,而不是我。”
“可是……為什么?”
“如果選擇的是你,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p>
他們陷入沉默,過了許久,他接著說,“因為,那時候我最在意的人是你,躺在病床上,我只擔(dān)心你,你怎么樣,你會不會有事,我愿用我的命去換你命……可是,媽媽說先救我,那時,我多想爬起來,沖她吼,讓他們先救姐姐,可我沒有力氣,我拼命掙扎,身體怎么也動不了……如果媽媽讓醫(yī)生先救你,我絕不會有任何怨恨?!?/p>
她萬萬沒想到,弟弟也聽見了母親的話;更不曾想過,如果母親要醫(yī)生先救自己,弟弟會不會像自己一樣,至今耿耿于懷?
她忽然想起母親盯向門口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用意,以及最后時刻對舟飏的告誡——不要告訴姐姐,你的腿是因為她……
她不寒而栗,舟飏和母親,似乎早已結(jié)成同盟,他們要讓自己背負永遠無法擺脫的愧疚。為了這筆無法償還的良心債,自己將擔(dān)負舟飏的一切,直到最后,直到永遠。
舟飏一直扭頭看著自己,充滿期待。她忽然明白,他把自己領(lǐng)到這里,其實需要自己說出那筆錢的真相。
這是一次審判,舟飏手握一切證據(jù),她必須在證據(jù)面前低頭認罪。
她呼出一口氣說:“你出車禍那天,把那些錢放進你書包里的人……是我?!?/p>
她低下頭,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更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真的,相信我,我不是有心要陷害你?!?/p>
她故意不去看他,小心翼翼地等待宣判。但舟飏不出聲,似乎她的供述與他無關(guān)。難道這還不夠?難道他和母親需要的不是這些,或者不止這些?
噢,我明白了,他們需要我自己對自己宣判。
“和我一起走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彼f。
他還是不說話,但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去。片刻,輪椅緩緩滑動,像碾過她的身體一樣,碾過地上的落葉,碾過這條野草浸漫的小路,向那座已經(jīng)老去的小院滑去,像一葉歸舟。
她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舟飏竟然拿出一瓶酒和兩只杯子,斟滿酒,看著她。她從這有些朦朧的眼神里,讀出了舟飏的意思——這杯酒,不知是為你洗塵,還是為你送行?
她不禁有些輕微的慍怒,真想朝他怒吼,我已經(jīng)說了,你是個殘疾人,我會管你一輩子,難道還不夠嗎?
夜里,躺在床上,她努力想把一切好好理一理,但越理越亂,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似乎徹底混淆在一起,根本無從分辨。
不知何時,一縷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那條尚未縫好的紅裙子上,閃閃爍爍,充滿疑問。
她一驚,紅裙子怎么到了自己的房間?一定是舟飏!
母親是個舞蹈家,她穿著紅裙子翩翩起舞的樣子,曾使很多人為之傾倒。母親最大的夢想,是通過自己的舞蹈,跳出這座偏遠的小城,跳進一個更大的世界。無論何時,每當她看見母親穿上親手縫制的紅裙子,無論在家里,還是在臺上,她都會驚訝,甚至有些忌妒。她希望自己也有一條紅裙子,希望自己也像母親一樣驚艷,一樣被注視、被追捧。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說:“媽,今天是我生日,能把這條裙子送給我嗎?”
那是一個清涼的深秋,小院里落葉疏疏。她剛好上中學(xué),剛好明天要參加校慶,她也想像母親那樣,穿上紅裙子翩翩起舞。
“不行,明天是文藝匯演,我要穿?!蹦赣H的話不容商量,甚至有些決絕。
她轉(zhuǎn)身走了,走出這座落葉似雨的小院。但那條紅裙子卻像飛不盡的落葉,始終在眼前飄舞。
第二天一早,她悄悄起來。母親打了半夜牌,還沒起床。她有些竊喜,潛進母親房里,偷偷把那條裙子拿走,穿去了學(xué)校。在校慶晚會上,她的驚艷她的優(yōu)雅,使所有人驚為天人。她終于找到了與母親可以相提并論的美感。
她知道,另一場以母親為中心的晚會也在上演。她必須趕在母親回家前,把這條紅裙子還回去。
當她急速沖回小院,沖進家門,她看見母親坐在客廳一角,像一枝忽然凋謝的花,所有的明媚鮮妍丟失殆盡。
她遠遠站在門口,不敢過去,穿在身上的紅裙子像永遠不可抵賴的罪證。她等待呵斥,等待謾罵。但母親一臉麻木,始終一言不發(fā)。
她怯怯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閣樓,脫下紅裙子,悄悄放回母親房里。
半夜,母親像一個影子,來到自己床前,忽然一把抓住她頭發(fā)罵道:“你這個魔鬼,你穿走我的表演服,你知道我錯過了什么嗎?”
母親歇斯底里罵了一氣,然后雙手捂面,跌坐地上,終于哭訴起來,“我咋這么苦命,養(yǎng)了你們兩個,我這輩子完了,完了!”
她也哭訴,“難道一條裙子比女兒還重要?難道在你眼里,我還不如一條裙子?”
母親終于忍不住,拿起掃帚,狠狠打了她一頓。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扔在垃圾桶里被剪成碎屑的、憂傷的紅裙子。
過了許久,她才知道,母親因為自己穿走了那條紅裙子,只好借了一條又短又小的紅裙子,或許因為缺少自信,那個被她跳了無數(shù)遍的舞蹈,徹底失敗。母親由此失去了跳出這座小城的最后機會。
紅裙子成了她和母親共同的傷痛。從此以后,母親對自己充滿懷疑,更充滿怨恨。
拿起這條裙子,穿上,鏡子里的自己,雖然因為裙子尚未縫好而不乏缺陷,但依舊美麗,酷似當年的母親。
母親為自己縫這條裙子,一定想把母女間的隔閡徹底縫合。這是妥協(xié)嗎?可惜母親最終還是敗給了時間,她沒能把裙子縫好。她想拿起針線,把母親留下的遺憾縫上,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只好放棄。
她坐在床邊,心里一片空白。忽然,門被輕輕推開,舟飏的輪椅停在門口。他舉著那個信封說:“差點忘了,這是媽給你的信?!?/p>
她微微一愣,起身過去,把信接過來。舟飏的輪椅立即掉頭,輕輕滑走,無聲無息。
信封仍未填寫,但似乎早已封口。母親到底要通過這封信告訴我什么?
飄:
你能看到這封信嗎?不管怎樣,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不在了。我就快不行了,你會回來看我嗎?舟飏說他會找到你,真希望他能找到你。二十年過去了,你會是什么樣子?我忍不住去想象你長大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我知道你恨我,當我說出救弟弟的時候,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很多事,我不想告訴你,可是我就快要走了,這些話不說出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當年,我在醫(yī)院生下你,是深秋,天已經(jīng)很冷了。那天夜里,我們抱著你回家,走到醫(yī)院外面的大槐樹下,突然聽見嬰兒的哭聲,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孩子,裹在白底藍花的小被子里,小臉哭得通紅。我抱起他,他突然停住了哭聲,腦袋拼命往我懷里鉆,他在找奶吃。老實說,從懷孕開始,我就很害怕,所以直到生產(chǎn)我都沒有體會到為人母的喜悅。可是那個孩子在我懷里找奶吃的樣子,使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動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個母親了。我想,很多事,冥冥之中都安排好了。我大喊了幾遍是誰的孩子,都沒人回應(yīng),又坐在槐樹下直等到深夜,最后也沒人來找他。我明白了,他是個棄嬰,是個被人丟棄的孩子。
我不能把他留在那里,那么冷的天,他肯定會凍死的,不凍死也會餓死。于是我把他抱回了家,說你們是雙胞胎,你明白了吧,那個棄嬰就是舟飏,其實只有你才是媽媽親生的孩子。
那年,醫(yī)生問我,兩個孩子先救哪一個,我選擇舟飏,只是因為他不是親生,我怕對不起他……
她雙手顫抖,思緒更加混亂。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母親怎么能隱藏得那么好?
她突然覺得,自己根本一點都不了解她。
一切太過戲劇,太不可思議,也太讓人懷疑。既然隱瞞了這么多年,為何要在這時告訴我?為何要用一封信,而不是面對面?
種種一切,到底用意何在?難道想用不可避免的愧疚,用舟飏的寬容以及母親的高尚,來綁架自己,使自己為舟飏負責(zé),為自己的過失負責(zé)?
但自己與舟飏是姐弟,母親去世了,一切責(zé)任無可推卸地落在自己肩上,何必多此一舉?
她忽然有所明白,母親并不相信自己,正如此時此刻,自己不相信母親、不相信舟飏一樣。
走到窗邊,夜還很深,月光分外明亮,小院里浮著一層深不見底的朦朧。她知道,曾經(jīng)開滿鮮花的小院,而今已經(jīng)荒蕪,猶如一座香火斷絕的古寺。
記得有一天,小院里繁花怒開,母親對著滿院春色,一邊喝茶,一邊充滿自豪地說,當年,你父親就是靠這座他親手建起的小院,打敗了所有人,把我娶了過來。
那時,父親已經(jīng)過世好幾年了。
為了母親,父親在小城盡頭,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建起了這座小院,并且栽滿花樹。一個百花齊放的春天,父親把母親帶到小院里,指著滿院花木說,這是你的。
母親哭了,毫不猶豫地隨父親一起住進了小院。
面對這座月光里的小院,她想象著自己在花木下像母親一樣喝茶,像母親一樣一天天老去……
可是,舟飏怎么可能不是母親親生的孩子?她不信,絕對不信。她再次想到母親以她自己的方式,讓她得知舟飏車禍的事,以及那封信,多像一個處心積慮的預(yù)謀。
要弄清真相,其實很簡單,帶上舟飏的頭發(fā),去做DNA 鑒定。
然而,有必要如此嗎?有必要跟已經(jīng)死去的母親如此較真嗎?
是的,母親知道自己不會,知道自己其實不敢去面對所有的真相。真是知女莫如母。一切只能在永遠無法厘清的混沌中了。
這是母親希望的,她胸有成竹,不亂絲毫。
她決定去月下的小院里坐一坐。經(jīng)過舟飏的房間時,明顯感到他就躲在門后,悄悄注視自己。她真想說一聲,你放心,我不走了。
但她沒有,她只想把月光下的小院,當成自己最后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