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秀平
早晨,牙醫(yī)候診室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和一個正在墻角處修理地板的工人。
窗外雨霧蒙蒙,我便把目光收回,去觀看那個正在勞作的工人。
只見他正彎曲著巨大的身軀,努力地把地板與墻壁接縫處的裝飾板粘貼上去。螺絲刀在他手里像繡花針一樣,小小的釘子仿佛頭發(fā)絲般被他的大手“繡”到木板上。
他的工具包在不遠處放著,一頂奶油色的牛仔帽放在上面,格外醒目。這是美國德州居民的標配。
門開了,匆匆進來一個戴著牛仔帽的警察。
我的心立刻無故地提到了喉嚨口。
可警察并不理會我的心在何處安放,而是徑直走向那“繡”地板的工人。
望著警察的背影,我那剛要放下去的心又被重新提了上來,因為我不想目睹血肉橫飛的警民大戰(zhàn)。
于是,我緊緊地盯著警察的手以及他腰間別著的槍。我的手心在冒汗,狂跳的心快速盤算著,如果他倆打起來,我該去幫誰才比較合理又合法。
警察垂著手輕輕地走近工人。他先停下來,再引右手向上,但這手直接越過腰部,高舉過頭……是的,他沒有摘槍,而是摘下帽子,躬身向那工人問安。
不但如此,警察還繼續(xù)謙卑地弓著腰,耐心地等待那人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把一個釘子仔細地釘進地板之后,他才又輕輕地吐出了另一句話。
再看那工人,他停下手里的活兒,卻頭也不回地對著面前的地板和空氣回了句什么話,就又繼續(xù)埋頭苦干。
警察并不惱火,干脆單腿跪地蹲下來,一邊看著那人干活,一邊與他竊竊私語。
一定是怕我聽見。
我發(fā)現(xiàn),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警察又敬畏又仰慕地望著那人的臉,不停地點頭,還在小本上記錄著什么。那人則一副長者面孔,像是在家中調(diào)教親生的兒子一般。當然,看樣子,警察應該是別人家的兒子,因為他們的膚色都不一樣。
他們談了一會兒,警察站起身來,揉了揉跪酸的腿,對著那人千恩萬謝之后,就戴上帽子,走了。
此時,我的心臟雖平靜地跳著,可我的腦海卻又翻騰起來。眼前這一幕完全不按好萊塢大片的思路推進,徹底顛覆了我對美國警察的敬畏又恐懼的印象。
都說美國德州民風彪悍,可話又說回來,我也算是德州老居民了,現(xiàn)在見到警察,仍然莫名其妙地心慌氣短出虛汗。估計還要再多住幾年,才能逐漸地彪悍起來。
活干完了。那人把所有的工具都裝進包里,又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毛巾把他干活的那一片地板擦拭干凈。估計他馬上就要離開。
這時,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向前去,撿起地上的一顆釘子遞給他說:“你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p>
他聽后,竟然安靜如初,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樣子,而是繼續(xù)收拾他的東西:“何以見得?”
我說:“那個警察好像很懼怕你,并且還向你討教問題?!?/p>
他無言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他大概七十多歲的樣子,深邃的眼神與滄桑的臉膛上寫滿了秘密?;ò椎暮有藜舻皿w,但在兩個嘴角處的胡須卻編成了小辮子。他說話的時候,小辮子們搖來晃去地助威。
他見我用粉絲般幼稚的眼光望著他,又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就說:“我們德州人,一般情況下不麻煩警察,也不打911,有事自己解決?!?/p>
說完,他把牛仔帽扣在頭上,準備走路。
此刻,我突然冒出一個強烈愿望,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警察對他如此敬畏。憑感覺,他應該是一個真正的德州牛仔,一個有故事的人。機會難得,要和他聊聊才好!
為了留住他的腳步,我趕緊顛三倒四地對他說:“我……來自中國的牛仔之鄉(xiāng):山東梁山。很希望和美國的西部牛仔交流一下?!?/p>
我知道,這話說得又夸張又過分,既不貼切更沒學問??墒?,這是我此時此刻唯一能拿出的招。
果然,他眼睛一亮,收住腳步,放下工具包,并搬來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細聊。
而且,他還收起了與警察說話時的威嚴,取一副鄰家大叔的模樣,慈祥地看著我。
我估計,他是見我個高人帥,又來自好漢故鄉(xiāng),一時搞不清楚我的來路。
接著,他和藹又誠懇地表示,他很喜歡中國武術,看過李小龍所有的功夫電影。他也略知華山論劍與少林武僧,可這“梁山牛仔”卻是從來沒聽說過。
我不能告訴他實情,因為這“梁山牛仔”一詞剛剛在我這里誕生。
我極力裝出內(nèi)行的樣子告訴他:華山與少林是以功夫見長,英雄們多孤膽闖江湖,或比武或報仇,演繹出千古絕唱。但是,梁山好漢卻是一百零八將共進退,俠肝義膽,疾惡如仇,出沒在八百里水泊,堪比美國西部曠野成群的牛仔。雖然梁山上缺牛少馬,但他們卻以水為路,縱橫馳騁,殺富濟貧,仗義行俠。
我火速地把兒時讀過的“水滸”上中下三冊壓縮進幾分鐘里,先向他介紹了被逼上梁山的宋江、武松、盧俊義。然后,又從阮氏三雄的“打漁殺家”,講到扈三娘的日月雙刀,還有顧大嫂的旅店與孫二娘的酒吧,以及浪子燕青與李師師的戀情。
我講得繪聲繪色,他聽得如癡如醉。最后,我還低聲吟唱了一段“好漢歌”來壯威,并告訴他,這就是中國的牛仔之歌。
從他的表情上來看,我認為,梁山好漢完勝德州牛仔。
我唱完便停下來。等他回過神來,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連續(xù)用了好幾個“Wonderful!”來恭維我們的好漢。
我見時機成熟,就請他也講一下德州牛仔的故事,或者解釋一下今天早晨在這里上演的這一幕正劇。
他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
他雖然年紀有些老邁,可從他的眼神中仍然可以看到年輕時英俊瀟灑的身影:一個地道的西部牛仔,在德州曠野上自由地馳騁,狂風梳理著他的黑發(fā),野花親吻他的馬靴,草地在馬蹄下開裂,躍馬向前。
后來,為了他愛的人,就放馬歸山,解甲歸田。當他離開曠野,德州牛仔的陽光不再耀眼如前。
隨后,他經(jīng)營了一個家庭維修公司,安居樂業(yè)。當年在酒吧里回眸一笑便把他從馬背上拉下來的妻子美麗依然。
他還告訴我,在德州,現(xiàn)在仍然有一些人愿意去過牛仔一樣的生活。他們自生自滅,也悠然自得。一般不麻煩警察,警察對他們也視而不見。
可是,最近有兩伙牛仔為了爭奪一個美女而大打出手,不但傷了人,還鬧得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雞犬不寧。這時警察就不得不管了。
可是,當警察摻和進去以后,調(diào)皮的牛仔們居然合成一伙來斗警察。當然,警察被搞得焦頭爛額,顏面掃地。
這不,快要過國慶節(jié)了,這事必須盡快解決。所以,負責處理這件事的警察小組長親自登門,懇求這位昔日牛仔大佬出面調(diào)停。
我問他:“你準備親自出馬,去蕩平那些小牛仔的巢穴嗎?”
他搖搖頭,用手摸著嘴角邊的胡須小辮子說:“在這國泰民安的年代里,我的槍已經(jīng)吃素了。讓兩隊牛仔到我老婆的酒吧去喝一杯,就什么都擺平了?!?/p>
我說,真想也去那酒吧喝一杯。
他說,很希望去山東悼念一下梁山好漢。
然后,我們就像美國西部大片中的牛仔一樣,嚴肅地握了握手、碰了碰拳,成了好朋友。
他臨走時,說要去車里拿張名片,以便我可以順利地去找到他老婆的酒吧。
我跟著他來到了他的大型皮卡車旁。這個遍布泥土的舊車,在車頭前面裝有一個巨型的牛頭骨標本,牛角左右伸開,幾乎與卡車一樣寬,讓人倍感敬畏與蒼涼。
在他開車門的瞬間,我看見一支長槍橫在駕駛室上方。當他弓身在車里找東西的時候,我還看到了他牛仔褲側兜里的短槍。
這是我第一次離真槍這么近,但并沒有恐懼的感覺。
他在車里翻騰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烏黑生銹的鐵片子。放在我手心里,他便立即與他的皮卡一起消失了。
我握著那片破鐵回到牙醫(yī)診所。仔細觀看,原來是塊陳舊的馬蹄鐵,就是釘在馬蹄子上的東西。但是,在這個U 形鐵片的腹部,做成了德州的標志,孤星的形狀。
我拿衣服角用力地擦拭那塊馬蹄鐵,發(fā)現(xiàn)上面有字:John Bird 。再后面是數(shù)字,應該是電話號碼。
牙醫(yī)出來了,當他看到我手中的馬蹄鐵時,口罩都驚掉了:“你怎么會有這個東西?它可是赫赫有名的牛仔大王‘草上飛’的名片,很難搞到的。”
我得意地笑了。
我問牙醫(yī),去過“草上飛”家的酒吧嗎?
他說,遠著呢,在德州與墨西哥邊境交界地區(qū)。
牙醫(yī)忽然回過神來,不解地問:“你一婦道人家,問這個干什么?”
我沒有回答。而是一邊跟著他乖乖地進去洗牙,一邊低吟:“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