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醒來,已是成都
東大明宇豪雅飯店的一只紅蘋果之外
是無窮盡的樓宇叢林
錦江渾濁,翠柳依舊名為依依
市井,一碗藤椒抄手的熱騰
熊貓,則炫示胖嘟嘟的和平主義
摘去黃金假面、青銅假面
成都的臉龐芙蓉花開
大盆地,一座活的三星堆
飄忽、游離的第一人稱
漸漸匯入舒緩而熾熱的人流……
——《醒來,已是成都》
在成都醒來,一個隆重的頒獎儀式,一些年輕的臉龐,小說,非虛構(gòu),關(guān)于歷史與現(xiàn)實、云時代、文學(xué)精神等等。行李和我們一起轉(zhuǎn)場近三百公里,一個半小時的高鐵,富庶而廣袤的盆地、平原,然后駛?cè)氪锨鹆辍⒋ǖ崆唤缣帯R速e,萬里長江第一城,三江交匯(岷江、金沙江、長江)。翠屏山,真武山,十八平方公里的五糧液廠區(qū),七十五米高的鄉(xiāng)土氣息酒瓶樓,三萬兩千口酒窖,六百多年的古窖池……當(dāng)我們站在夕陽西下的日月宮前,空氣里滿是好聞的酒香,未飲,已醉。
白酒在歷史上是奢侈品,大概三斤糧食才能釀出一斤酒,直到今天,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和西北一些漢人在給客人敬酒時,自己是舍不得喝的,因為酒是糧食精華、稀有之物。喝茅臺五糧液,對于今天的百姓大眾來說,仍是奢侈的,而能夠到五糧液酒廠喝五糧液,則是此生的有幸、有福,在酒徒們眼里,不亞于一次“朝圣”。
每一種白酒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五糧液的今生已到第八代,也就是1909 年晚清舉人楊惠泉將“利川永”酒坊的雜糧酒更名為“五糧液”后的第八代。而前世呢,需要追溯、辨認(rèn)、厘清。五糧液人已將酒之身世追溯到宋代黃庭堅筆下的“姚子雪曲”和老杜喝過的“重碧春酒”,甚至有人將它追溯到南北朝時期彝族的咂酒,以及更久遠(yuǎn)的僰人、獠人釀酒法。
最早的酒,都是自然發(fā)酵而成的,有點像今天南方的醪糟酒、西北的稠酒和中亞的木塞萊斯,古人稱之為“醴”“鞠糵”“麯糵”等。在云貴高原,民間有“獼猴造酒”的傳說,說明久遠(yuǎn)的原始時代已有酒。在中國,白酒(蒸餾酒)的發(fā)明是在漢代之后,考古發(fā)掘出土的最早的蒸餾器則是宋代。以前有觀點認(rèn)為,中國的白酒是外來文化,是蒙元時期由蒙古人征服的中亞、波斯地區(qū)傳入并普及開來的,而這個地區(qū)又受阿拉伯人古老的蒸餾技術(shù)影響。但九世紀(jì)的成都詩人雍陶已有“自到成都燒酒熱,不思身更入長安”的詩句,同時期成都人田錫的《曲本草》中說:“暹羅酒以燒酒復(fù)燒二次,入珍貴異香,其壇每個以檀香十?dāng)?shù)斤的煙熏令如漆,然后入酒,蠟封,埋土中二三年絕去燒氣,取出用之?!闭f明這個時候燒酒、蒸酒已在蜀地出現(xiàn)。據(jù)此,我們可以把中國白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
蜀地有好酒,不僅僅是五糧液,郎酒、瀘州老窖、劍南春等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放啤.?dāng)然,五糧液是其中翹楚。同行的散文家蔣藍(lán)認(rèn)為,白酒起源于四川盆地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是大平原良好的自然環(huán)境有益于糯、稻、小麥、玉米、高粱等作物的生長,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烈酒代表了一種精神氣象、一種迷醉和激蕩,是來自青藏高原的原始生命力與蜀地燦爛文化對沖、交融的結(jié)果,是天地之精血對這片土地的恩賜。蔣藍(lán)向我推薦漢代揚(yáng)雄的《酒箴》,這是中國人關(guān)于酒的第一篇詩賦:
子猶瓶矣。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而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滿懷。不得左右,牽于纆徽。一旦叀礙,為瓽所轠。身提黃泉,骨肉為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
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fù)借酤。常為國器,讬于屬車。出入兩宮,經(jīng)營公家。由是言之,酒何過乎?
揚(yáng)雄貌丑、結(jié)巴,但博學(xué)多才,也善飲,是“漢賦四大家”之一,被譽(yù)為“漢代的孔子”。《酒箴》狀物作賦,借器喻人,寄寓深遠(yuǎn)。翻譯過來的意思是:
你,多像陶制的罐。所處的位置,就像被懸掛井口邊。處于高處,面臨深淵,動一下便有危險。你肚里裝的不是酒而是涼水,不能左右晃動,并被拴上繩索懸掛高處。一旦繩子被掛住,被井壁碰斷,便會拋入黃泉,粉身碎骨。你的用途只限于此,還不如裝酒的皮囊。
裝酒的皮囊盡管圓滑,肚子卻大得像壺。整天往里面裝酒,還可借它來買酒。它被視為貴重之物,常放在皇帝出行時隨從的車上。它還出現(xiàn)在皇帝和太后的宮中,在官府里奔走謀生。由此來說,酒本身又有什么過錯呢?
當(dāng)北方用青銅爵作為酒具祭祀時,南方已用鴟夷(皮囊)來盛酒、飲酒。這是南北文化的一點差距。
今天,中國已是世界第一白酒消費(fèi)大國。中國人每年要喝掉兩百三十億瓶白酒,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每年要喝十瓶左右的白酒。換一種說法,每年都要喝掉一個青海湖。含蓄的東方人愛上了烈性的白酒,富有行動感的西方人卻沉醉于浪漫的葡萄酒。這是一種有趣的文化反差和文化悖論,也許在民族心理上,是缺啥補(bǔ)啥的需要和表現(xiàn)。經(jīng)由酒達(dá)到的快樂、自由精神以及巔峰體驗,在東方人和西方人那里,其實是相通的。在一個酒鬼遍地的時代,喝酒的方法和境界也是花樣繁多、靈動莫測的。窮人喝窮人的劣酒,富人喝富人的好酒,達(dá)到的境界可能是大同小異的。像大湖那般深的憂愁、痛苦和不幸,也很快會被人類喝干的。喝干了這個大湖,還有新的苦痛盈滿其中……酒在中國圓桌,酒在風(fēng)月場,酒在溫柔鄉(xiāng),酒在人情里,酒在朋友中,酒在愁眉間……酒,是人們克服地球引力的精神力量,能為呆板單調(diào)的塵世生活插上翅膀,它是迷狂的梯子、夢幻的駿馬,所以波德萊爾才會寫下“以酒為馬,直上蒼穹”這樣的句子。
西方有酒神節(jié)、酒神精神,希臘的狄俄尼索斯、羅馬的巴克斯是一個葡萄酒神。而我們,有酒鬼、酒徒、酒仙、酒圣,沒有酒神,沒有酒神節(jié),也沒有一種與之匹配的酒神精神。我們每年要喝掉一個青海湖的白酒,但沒有為白酒設(shè)立一個像模像樣的節(jié)日,這是很大的文化缺憾。在五糧液文化分享沙龍上,小說家田耳說,追溯白酒的身世,只講故事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要把故事講成神話。我深有同感。我們大可以從莊子逍遙游、魏晉風(fēng)骨、李白詩篇中提煉出我們的酒神精神,五糧液也完全可以以青藏高原、四川盆地、長江、三星堆、蜀文化為依托,設(shè)立一個有中國特色的酒神節(jié)。
宜賓的稻土、新積土和紫色土生長出優(yōu)質(zhì)的五谷雜糧,岷江的古河道里汲取甘泉般的釀酒用水,芬芳、醇厚、甘美、凈爽、和諧,“清而不薄”“厚而不蝕,甘而不噦,辛而不螫”……這些是五糧液最大的優(yōu)點。然而令五糧液人最為自豪的是,他們擁有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唯一還在使用的地穴式曲酒發(fā)酵窖池群,也是世界上唯一結(jié)構(gòu)保存完整的古窖池群。六百五十多年來,這些明清窖池從未間斷發(fā)酵,是國內(nèi)十分罕見的“活窖”,每一克古窖泥含有幾百種、約十億個參與五糧液釀造的微生物,被譽(yù)為“微生物黃金”,古窖泥則是名副其實的“黃金泥巴”。2005 年,國家博物館將明代“長發(fā)升”地穴式曲酒發(fā)酵窖池中的古窖泥永久收藏。醞釀、發(fā)酵、蒸餾、窖藏、勾兌……五糧液是時間的產(chǎn)物、手藝和耐心的產(chǎn)物。寫作,何嘗不是這樣的過程和產(chǎn)物呢?寫作,就是在塵土和爛泥中尋找那一小克寶貴的“黃金泥巴”。
翠屏山下,我們一天飲酒四次:中,晚,下午茶,沙龍。這使我們的交談、漫步、發(fā)呆有了陶陶然、熏熏然的儀式感。在成都醒來,在宜賓醉去,再次醒來,希望自己仍在宜賓,仍在酒香彌漫的翠屏山下。我們的白天,也適宜夢見一小克五糧液的“黃金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