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魯】里卡多·蘇馬拉維亞
范童心 譯
我的父親一直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太多。但那幾個經(jīng)常來我家拜訪的,總是對他尊敬有加,也很看重他多年來市政官員的身份。禮尚往來,父親自然也同樣善待他們。所以,有人專門前來告知菲利克斯先生去世的消息,也就不奇怪了。他們說,他是在卡拉巴亞街自己的印刷廠門前被一輛車撞死的,當(dāng)時他正跟工人們一起往出走?!疤馔饬?”——這些人不住地重復(fù)著,一會兒看向父親,一會兒面面相覷,仿佛剛從一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役中幸存下來。他們又說,菲利克斯先生是在被抬進(jìn)印刷廠時斷氣的。叫來的救護(hù)車只能在等待當(dāng)班警官的過程中,給躺在操作臺上字模和紙堆中間的人開出死亡證明。
幾個人對我父親說,介于他們曾是朋友,他被指派為通知盧西亞太太和孩子們的人。菲利克斯先生的家人就住在臨街的盡頭,一道上坡路的最高處,那里是一個小小的廣場,正對著桑塔安娜教堂。父親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又很有禮貌地請在場的幾個人先離開。我和母親看到他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再出來的時候套上了一件藍(lán)色的夾克。我的母親沒有哭,但明顯很難過。兩個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父親拉上夾克拉鏈的時候向我走來,命令我也準(zhǔn)備出門,跟他一起去盧西亞太太家。我母親想阻止,說這不是個好主意;但他已經(jīng)走到我家的棕色大門邊等著我了。我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跨出門之前,母親用手幫我順了順頭發(fā),跟我說別和盧西亞家的孩子打架。我點了點頭,追上父親,他已經(jīng)走出去兩米。
盧西亞太太有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兩個人都很胖,喜歡唱歌。出奇的是,大一點的女孩唱得更好。另一個是男孩,雖然年紀(jì)小些,但體格發(fā)育得有些過度了,聲帶也沒有自己的姐姐那般出色。兩個人都戴著粗黑玳瑁框的大眼鏡,這并不是那些年孩子和年輕人常用的款式,無疑是他們的母親選的,因為她自己也戴了一副一樣的。盧西亞太太并不像兩個孩子那樣過胖。她身形圓潤,風(fēng)韻猶在,一頭長而直的栗色頭發(fā)。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她臉頰上密密麻麻的雀斑,集中在顴骨下方。
父親和我停在兩扇大門的正中間。那座房子的入口是一座古老的棕色木門,已經(jīng)被蛾子咬得斑駁不堪。不過,因為夠厚,又被重新粉刷過,依然堅固無比。門上面并沒有門環(huán),只能用手掌拍。我發(fā)現(xiàn)父親抿濕了好幾次嘴唇,好像為了能把話說清楚,抿多少次都不夠。他又低了兩次頭,不知喃喃自語了些什么,估計是在演練怎么開口。正是在他第二次低頭的時候,盧西亞太太突然打開了大門,驚訝地一動不動,盯著我的父親。
她的身后是兩個孩子。大些的辛西婭正在一絲不茍地用粉紅色衣角擦拭眼鏡,對她來說,震驚應(yīng)當(dāng)更為巨大,因為沒戴著眼鏡,根本認(rèn)不出來我們是誰。我又看了看她的弟弟艾里亞斯,他似乎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一臉無所謂地看著我們。
父親立刻站直了身子向朋友的家人問好,我在一邊看得十分佩服。他一邊說,一邊向院子里邁進(jìn);而盧西亞太太和她的孩子們則同時后退著。我記不清他具體對那女人說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人都穿過庭院,一起走進(jìn)了一道窄門后的客廳。她應(yīng)該是很痛苦的樣子。
院落雖然不大,卻極好地延伸了房屋的規(guī)模,里面裝點著幾個一樣大的花盆,栽著大葉子植物。有好幾扇門,都是棕色的,環(huán)繞在院子四周。每一扇都通向不同的空間——客廳、廚房、浴室和幾間臥房,估計是艾里亞斯、辛西婭和他們父母的。
當(dāng)院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時,大家都沉默了。父親的造訪對姐弟二人貌似無關(guān)緊要。辛西婭僅僅在一剎那間嘗試了用近視眼穿透客廳的窗戶,也很快就放棄了,接著她轉(zhuǎn)向了我。我以為她會對我說些什么,盤問我們?yōu)槭裁吹竭@里來,不過事實并非如此。她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我,把我緊緊箍了起來。我完全無能為力,而且喘不上氣來。我試著把頭往后仰,但還是能感覺到她炙熱而急促的呼吸。我被箍得很緊,完全懵了,根本掙脫不開她的手臂。我之前完全沒想到辛西婭的胸部已經(jīng)發(fā)育得這么厲害了,特別是對她的年齡而言?;蛟S是好奇占了上風(fēng),我暫時放棄了掙扎。這時我聽到辛西婭咯咯笑了一聲,好像老鼠在吱吱叫,接著又把我越抱越緊了。
艾里亞斯突然命令她把我放開。聽到弟弟說話的那一刻,她的手臂才開始松動,直到終于放開了我??吹轿抑孬@自由,艾里亞斯抓住了我的頭發(fā),用盡力氣猛地一拽,我直接摔在了浴室門旁邊。我本能地掙扎起身,看他正走過來,就毫不遲疑地飛速躲進(jìn)了浴室,還插上了門閂。浴室里面一片漆黑,但我完全不想開燈,或許這樣更安全些,還能躲過那屋里的鏡子必將反射出的荒謬表情。我還記得,從排水溝中散發(fā)出的刺鼻氣味越來越濃,跟肥皂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我也不想走出去,我已經(jīng)徹底驚呆了,頭很痛,很想哭。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想聽聽他們有沒有逼我出去,卻什么也沒聽到。不過,我卻聽到了一些別的動靜,還發(fā)現(xiàn)了射進(jìn)屋里的一小束光,那是一個小小的孔洞,讓我能窺探到他們在外面做什么。這一看,讓我的驚嚇和疼痛都消失了。目睹院子里正發(fā)生著的一切讓我平靜下來,我只要默默觀察他們,等待父親叫我就好。
洞口只能讓我看到兩姐弟中的一個。有時候他們看上去正在爭吵,有時候又像是在講和。整個過程完全沒人往浴室門的方向看。幾分鐘過去了,辛西婭走向幾扇門中的一扇——應(yīng)該是她的臥室吧——靠在上面開始唱起歌來。她的聲音低沉、婉轉(zhuǎn),仿佛在為后面放大招做準(zhǔn)備。突然,我也聽到了艾里亞斯的聲音,雖然他并不在我的視野里。他的嗓音有些尖細(xì),但他明顯知道怎樣發(fā)聲更好聽。兩個人練習(xí)的是一首他們經(jīng)常在我父親和菲利克斯先生舉辦的朋友聚會中演唱的歌。那一天是星期六,辛西婭和艾里亞斯跟隨想象中的指揮歌唱著,卻是在為他們自己而唱。他們唱出了難度極高的音調(diào)和旋律,我只能看見辛西婭,只見她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估計艾里亞斯的狀態(tài)也差不多,應(yīng)該也正靠在自己的門上。兩人時而合作,時而輪番獨唱,歌聲一直無與倫比。
我?guī)追昼姾蟛乓庾R到,辛西婭通紅的臉上掛滿了淚珠。她時不時用手背抹著眼淚,歌聲卻從未間斷,也沒有跑調(diào)。她唱出的旋律散開了一層薄薄的紗,在無比漫長的一秒停頓中,才能留下片刻沉寂讓人得以聽到客廳里傳出的急促喘息聲,我父親和盧西亞太太正在那里。那些聲音變得愈加不安,還總被聽不清楚的呢喃聲打斷。
薄紗又鋪開了。辛西婭的歌聲繼續(xù)流淌,越來越動聽。我努力集中精神思考著這一切,想弄明白父親和盧西亞太太到底在做什么。突然,浴室另一側(cè)傳來一聲悶響,我不得不豎起耳朵。一切都是漆黑一團(tuán),我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響動是從哪兒傳來的。窗子竟然開了,我眼看著艾里亞斯探身進(jìn)來,身手敏捷得難以置信。我聽得到他雙手掛在窗框下時的喘息聲。他快速地蹬動雙腿,想找個能支撐的位置,卻堅持不住了,摔在了浴缸邊,嘴里還怪異地咒罵了一聲,像個惱怒的小動物。這時我嘗試著從屋里逃出來,但動作太慢了,已經(jīng)被他抓住衣領(lǐng)。他打開浴室門,把我拉到了院子中央。他還在大口喘著氣,很驚訝地看到自己的姐姐竟然還在唱歌。他沖她大喊,讓她閉嘴,可她根本不理睬,繼續(xù)唱著。這時她已經(jīng)連眼淚都不去擦了。艾里亞斯把我拽到辛西婭身邊,用另一只手去抓她。我的衣服被他拉得更緊,辛西婭也被他拉住了。后來他總算放開了我,辛西婭也剛剛停止了歌唱。我們?nèi)齻€人一齊向客廳的門望去,看到盧西亞太太和我父親走了出來。盧西亞太太的雙眼在那副厚厚的眼鏡后面顯得格外小,它們因剛剛大哭過而紅腫,盯著地面。那時候的我并沒有意識到她目光中的羞愧。兩個孩子走向她,一邊一個拉住了她的手,用痛楚的眼神盯著她看。隨后,他們又都望向我,仿佛我才是那個該為發(fā)生的事情做出解釋的人。見我不做聲,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又不屑地看看我。
父親說該走了,沖我做了個準(zhǔn)備離開的手勢。
我們走了出來。站在院外街上,能聽到盧西亞太太在跟她的孩子們說話,但聽不清楚說的什么,只看得到他們的臉龐都大汗淋漓。隨后,即使有些費勁,父親還是從外面把院門關(guān)上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一
躺在厚厚的青草地上,四周是五彩斑斕的群山,我和我的女兒決定暫停休憩,去最近的鎮(zhèn)上吃個午飯。她一下子就跳起身來,又拉住我的雙臂,讓我快點。身處新的氣候之中,女兒的雙頰泛出一片動人的光澤。她堅持要快點走,我卻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仿佛隨便在哪里都能睡著。我總會在出門前這樣逗瑪麗貝爾,她會更興奮的。我的職責(zé)是,她放假在我身邊的這段時間里,竭盡所能保護(hù)她。她母親在她每次過來之前都會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但我最終能記住的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唯一因數(shù)次重復(fù)而清晰保留在我腦海中的是,瑪麗貝爾的過敏藥。我也曾經(jīng)有過相同的過敏,更久以前,我的母親也有過。我開車的時候,女兒又提醒我一次她的用藥量。她說這些的樣子認(rèn)真而篤定,還用滑稽的手勢強調(diào)著。
一路上,她指了三個餐館給我看,但我都不想進(jìn)去。還沒到鎮(zhèn)上,我可不想跟一幫卡車司機一塊用餐,特別是瑪麗貝爾在身邊的時候。又開了幾公里,我們在第四個餐館停留了幾分鐘,只買了一瓶桃子汁。因為吃藥的時間到了,她媽媽堅持說要按時服用。二十分鐘過后,我們接近了一個小村莊。令我意外的是,這里有一家鄉(xiāng)村餐廳,里面滿是旅途中的家庭在就餐?,旣愗悹柫ⅠR發(fā)現(xiàn)了滑梯和秋千,高興極了。我們剛走進(jìn)去,她就問我能不能上菜之前去玩。我同意了,她很快就和其他的孩子打成一片,還把他們劃分成小隊,開始玩另一種游戲。從我的桌子能看到餐館里的每一個區(qū)域,透過窗戶也能看到我女兒正在和她的新朋友們瘋跑。就餐區(qū)由三個呈U形排列的寬敞大廳組成,中間是廚房。服務(wù)員很快就把飯菜端上了桌,但我還不想叫瑪麗貝爾。菜看著很誘人,也還有點燙,如果現(xiàn)在就命令她上桌,瑪麗貝爾肯定有的抱怨。于是我叫了一杯紅酒,等著她自己發(fā)現(xiàn)我面前的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碗盤,過來開吃。
我花了幾分鐘時間,觀察其他桌子上的人。我有個習(xí)慣——在人群中尋找與我的朋友相似的面孔,這樣不管在哪里都不會不自在了。很快,我就找到了一個挺像瑪麗貝爾的小女孩:臉蛋一樣紅撲撲的。我朝窗口望去,想看看女兒在哪里,但滑梯和秋千上都沒有。我沒有站起來,只是盡量直地挺起了身子四處搜尋她的身影。原來在那兒呢,一個小坡的邊緣,類似一道山崖的底部,正準(zhǔn)備往一個高高的茅草堆上跳。她一躍而下,輕輕落在了草堆上,我仿佛聽到她往下掉時的笑聲了。我又看著她站起身,用手摘粘在毛衣和褲子上的干草。她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顯得少有的嚴(yán)肅,又讓我心頭一軟。接著她突然不弄衣服了,又往坡上跑,估計想再跳一次。
我想再叫一杯紅酒,于是舉起手臂向服務(wù)員示意,卻沒有一個人看到。我聳了聳肩膀,自我打趣地垂下目光(每次發(fā)生類似的情況我都會這么做)。不過剎那間我停住了,因為發(fā)現(xiàn)有一個短頭發(fā)女人正定定地看著我,至少那一刻我認(rèn)為她正在看著我。她跟一個小胡子方臉龐的男人坐在一起,那人正憤怒地注視著她,好像在等待某個答案。我向一邊挪動了一下身體,以確認(rèn)她是否真的是在看我;不過答案是否定的,我不過是恰好處于她空洞視線中的一個點而已,我的動作也讓她有了反應(yīng)——她打了個激靈,面向這邊的目光變得有了焦點。隨后她轉(zhuǎn)向自己身邊的人,兩個人開始爭吵,仿佛是在繼續(xù)一場很久以前早已開始的爭執(zhí)。從我的位置聽不到他們具體在說些什么,他們很小心地不去發(fā)出太大的聲音,但從克制的肢體動作不難看出兩人的怒火。她甚至把指甲掐進(jìn)了那男人的手臂,對方?jīng)]有動,我覺得應(yīng)該是在勒令女人松開。我有些尷尬,就不再去看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瑪麗貝爾身上。我女兒剛剛又往下跳了一次??戳怂粫?,我站起身離開桌邊去帶她過來——我有點擔(dān)心,往干草堆上跳這么多次會不會受傷。
二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不用逼著女兒吃飯。我從未經(jīng)歷過那種父母與子女之間為了一勺湯爭個不休、討價還價的煩人場景。我的母親也曾說過,她也很省心,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總是很乖地把自己的盤子吃得干干凈凈,而她覺得世界上有這么多挨餓的人,確實不應(yīng)該剩飯。我到現(xiàn)在都不清楚,那么做是為了順從、憐憫還是極度自私。
吃完飯以后我們上了車,瑪麗貝爾坐在前座,又開始安靜地從毛衣上往下摘粘住的干草。我發(fā)動了車,往后倒到餐館入口,看了看剩下的幾輛車,暗自琢磨著哪輛才是那短發(fā)女人乘坐的。隨后我很順利地開上了高速,往塔爾瑪?shù)姆较蝰側(cè)ァB飞吓畠鹤屛遗闼犃撕脦状嗡囊槐P磁帶,里面是一部卡通電影歌曲,我都已經(jīng)會唱了。有時我會跟她一起唱,有時則會陷入短暫的神游,其中的我身處一個故事和幻想之中——我失蹤了二十年,杳無音訊。歸來后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她或許會在面頰上給我一個吻,再獻(xiàn)上一個擁抱,我們一起追憶往昔——那時候回憶必定已是古老而斑駁的了,卻難忘而永恒。
我們在午后回到塔爾瑪,與計劃中一樣??隙ǖ萌タ纯次腋绺鐒跔?。幸運的是,他全家人當(dāng)時都在,我的侄子侄女和瑪麗貝爾久別重逢,特別開心,天黑之前一直在一起玩,唯一的間斷只有晚飯和瑪麗貝爾找我要過敏藥的時候。孩子們玩耍的時候,我、勞爾和他的妻子塞爾瑪坐在舒服的沙發(fā)上聊天,開始說起家里的瑣事。塞爾瑪不失禮貌卻絕對八卦地問我,瑪麗貝爾的媽媽怎么樣了。不得不說,我坦率的回答都令我自己驚訝:“她很好呀,在新家和新工作都挺開心的?!蔽疫@么說,內(nèi)心也確實是這么想的。我又看了看瑪麗貝爾,仿佛她就是證明。勞爾對我會心地笑了笑。我又說,第二天我們會去尼諾度假村,在農(nóng)莊里待幾天,好好休息一下,瑪麗貝爾也可以在那兒好好玩一玩。我的嫂子換了一種緩和些的語氣,勸我說,得重新開始我的生活了,或許該重新組建一個家庭,一切都會好的。我看到她把手臂朝著我的頭伸過來,可能是想捋一下我的頭發(fā),就像對待她的孩子一樣。我卻本能地猛然向后一靠,閃開了,都沒來得及克制自己。我瞬間覺得有些尷尬,想都沒想就轉(zhuǎn)向了哥哥。他正在慢條斯理地點一支煙,完全沒意識到周圍的一切,只專注于那即將熄滅的微小火苗。
三
前一天在餐館見過的短發(fā)女人拉住了我女兒的手,幫助她站起身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時我正在全神貫注地擺弄膠卷,打算給瑪麗貝爾在塔爾瑪?shù)闹行膹V場拍一張照片。女兒正往回跑,卻在中間滑倒了。當(dāng)我沖到他們身邊時,瑪麗貝爾已經(jīng)很平靜了,甜甜地看著我。那個女人主動幫我們拍了好幾張照片,我和瑪麗貝爾擁抱在一起,還擺了很多其他姿勢。我本來以為小胡子男人會隨時出現(xiàn),但時間一點點過去,并沒有他的影子。不過,每隔一會兒她就會朝廣場的一角瞥上一眼。不止一次,我們的目光同時向那個方向掃去;更多的時候,我們對視微笑。
拍完照片以后,瑪麗貝爾在廣場的花園里奔跑著,我們開始聊天?;蛟S是我無欲無求的樣子吧——我的朋友總是拿這點取笑我,將其稱之為“傾聽的耐心”——因為總有剛認(rèn)識不久的人主動把一些自己的私密事告訴我,這個女人也不例外?!拔铱蓻]想過和她組建家庭?!蔽掖蛉さ貙ψ约赫f。她那次講給我聽的故事,我記得很清楚。
她叫珍妮。她對我坦白說,自己很喜歡在很多個再生紙做的本子上做筆記——我家里現(xiàn)在也有好幾個這樣的本子了。珍妮說,她下筆之前,會先把要寫的東西都記住,積攢了很多回憶之后,再分別記錄在不同的本子里。就好像一個喜歡收集各種大大小小盒子的孩子,總覺得自己肯定能把它們很快都填滿。她的數(shù)段回憶中我最感興趣的一個,是和一個夢有關(guān)的。夢里面有兩個女人——準(zhǔn)確地說,是兩個少女——坐在一個石頭水池邊,里面的水滿滿的。水池位于一個大廣場的正中央。珍妮認(rèn)出了其中一個女孩,但也意識到了那其實并不是她——她對我說,因為外貌過于相似,應(yīng)該是那人的妹妹或女兒。另一個女孩則很不一樣,歪戴著一頂鴨舌帽。后來,與很多夢境中一樣,珍妮已經(jīng)不是旁觀的人了,而是變成女孩們中的一個,戴帽子的那一個。她很喜歡變年輕、變瘦、頭發(fā)變長、動作或許更淑女的感覺。另一個女孩把手指浸入池中的水里——伸進(jìn)去,拿出來,甩一甩手,又伸進(jìn)去……就這么不停地重復(fù)著,滿不在乎的樣子。兩個女孩都沒有說話,只感受著輕輕的風(fēng)、池中冰冷的水、從經(jīng)過廣場周圍狹窄街巷的車輛傳出的馬達(dá)聲、漸漸西沉的太陽,以及所有自然而然來到她們身邊的一切。珍妮想說些什么,想趁著水池再許個愿。她不記得自己在夢里有沒有來得及許愿了。兩個女孩都笑著,開始奔跑起來。珍妮看著另一個女孩,有些驚奇,也享受著這似曾相識的感覺。
就這樣,她結(jié)束了自己的回憶和夢境,也是她筆記本上的一頁。她把一只手伸向提包,在上面拍了拍。
“我總會隨身帶一個本子的。”
說完這句話之后,她轉(zhuǎn)換了話題,開始問我女兒的生活習(xí)慣,還跟我說,她看起來非常聰明。這當(dāng)然讓我很開心。我確信這時候應(yīng)該不會令她難堪了,于是問道:
“您有孩子嗎?”
“有一個?!彼卮?,“跟他爸爸住在一起,在國外。已經(jīng)八歲了,但我們有五年沒見過面了?!?/p>
后來她轉(zhuǎn)向其他話題。最后,看到瑪麗貝爾拉著我的外衣求我?guī)タ磸V場一側(cè)的木偶戲時,她也開口與我們道別。是很簡單的告別,她對我說,自己在等人,指了指遠(yuǎn)處的長椅,又伸出手跟我握了握。她往前一步想吻一下瑪麗貝爾的臉頰,但我女兒做了個奇怪的鬼臉,就跑向了已在搭好的臺子邊排起隊準(zhǔn)備看表演的其他孩子。
“可以給我呀,如果愿意的話。”我有點過意不去地對她說,試圖把難堪的一刻掩飾過去。
“下次吧。”她回答,走向其中一張長椅坐了下來。
她看上去很堅定,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等要等的人,沒打算離開。半個小時之后,餐館里見過的小胡子才出現(xiàn)。他開著一輛紅色的汽車,按著喇叭叫珍妮。她坐上后座,車馬上就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