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佃
檐頭上站著一只麻雀。
灰色的麻雀,呷呷的叫聲。
紅瓦,水泥檐板,湛藍的天空,黛黑的連山。
我坐在屋廈子下吃飯,我就著炒白菜吃煎餅,煎餅渣子掉到地面上,幾只麻雀從檐頭的電線上,或是從南墻角羊圈的柵欄上飛下來啄食。麻雀的眼神極好,隔著那么遠的距離,卻能看見我腳下細碎的煎餅殘渣。我看見檐頭上麻雀偷窺的眼神,我只是裝作不見。麻雀可能認識我,麻雀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屋廈子前的檐頭,它們能分辨地上的煎餅渣子,要說它們不認識我,沒有道理。
那些家雀兒,和我們一起生活許多年。我們和麻雀過著各自的日子,按照各自的規(guī)律作息。我和家人把門一鎖,把整個的院落留給了麻雀。院子里所有的物什都歸了麻雀,麻雀可以隨心所欲地玩耍跳躍。那些物什上留下它們許多的糞便,你足可以讀出它們玩嗨了的模樣。
村子里有多少只麻雀,誰也說不清,也沒人調查過麻雀的戶籍。麻雀和村莊里的一棵樹一株草沒有什么兩樣。哪一只麻雀住在誰家的檐頭,我們更拿不準。在我們眼里,都是一個模樣的麻雀,一樣的體形,一樣的羽毛,一樣的叫聲。麻雀自己能分辨得出,麻雀能準確地飛回屬于自己的檐頭。
我和很多只麻雀住在一個屋檐下,誰是房屋的主人,不知麻雀是否心里有數??绰槿该刻炜鞓酚崎e的樣子,或許把我看成了房屋的寄宿者。
我們沒空去關注一只麻雀,我們可能從心底瞧不起一只麻雀,就像我們永遠不會看重草間的一條爬蟲。
一只幸運的麻雀會活十多年。我陪伴過很多只麻雀的成長,卻從不清楚一只最普通的鳥兒的年齒。一只麻雀從我身邊飛過幾千次,和我從一棵老樹旁走過幾千趟,沒有什么區(qū)別,我記不住一只鳥,樹不會記住一個人。
我們根本不理解一只麻雀,我們連自己生命的源頭都搞不清楚。我們復雜化了生活,卻會賤視一只麻雀。麻雀守在我們的檐頭,麻雀最清楚我們走過的歷史。我們自詡的進化和文明,在麻雀眼里,說不定就是一場曠世的悲劇。離開我們共同的檐頭,麻雀還是史前的麻雀,我們卻無法回到人類的童年。
人沒有麻雀活得簡單,麻雀不需要我們的公路和橋梁,麻雀不用操作使用各式各樣的工具,除了屋檐和墻洞,麻雀只是占據了村莊的天空。麻雀再多,我們也不感到村莊的擁擠。
一群麻雀圍在豬食槽前啄食,豬退鳥進,豬進鳥退,進退之間,麻雀和檐上的炊煙一起攪動著宅院的空氣。我們把麻雀叫做家雀,家禽家畜家雀,我們早已在心底把麻雀看成了自己,不知道麻雀是否這樣想。
我的幼年,時常置身在麻雀的鳴叫聲里,我一直對那些麻雀充滿好奇。敢和人一塊兒在屋檐下居住的,除了燕子,就是麻雀。麻雀膽大,人前人后地飛舞嬉戲,快樂的叫聲里,看起來是對人的信任,也或許是麻雀看透了人。我們討厭一只偷食的麻雀,麻雀卻和我們如此貼近,說不定是麻雀一直在警示喚醒著我們什么,只是我們早已經喪失了和一只鳥兒對話的能力。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這是從《詩經》的詩句里走來的麻雀。誰說麻雀沒有嘴?怎么啄穿我房屋?作者借麻雀起興,說的是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的譴責和詰問。不論麻雀在上古的戲文里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在文學的看臺上,麻雀畢竟上鏡很早。
李白在《空城雀》中寫道:
嗷嗷空城雀,身計何戚促。本與鷦鷯群,不隨鳳凰族。提攜四黃口,飲乳未嘗足。食君糠秕馀,嘗恐烏鳶逐。恥涉太行險,羞營覆車粟。天命有定端,守分絕所欲。
最后兩句,李白的意思是說,天命自有定數,安守著自己的職分,不得不屢屢斷絕自己這小小的欲望。李白自己的志向不得伸展,又不想屈節(jié)鉆營,只能過著悲苦的日子,憤懣與無奈中,拿麻雀說事。李白搞得麻雀很尷尬,麻雀不一定會這么想,不過,“天命有定端”一句,麻雀或許會應該擊節(jié)贊同。
蘇軾說: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蘇軾筆下,疏籬之上排滿攢動的麻雀就詩意多了,那些麻雀,棲喧寒枝,就能感知融融春意。蘇軾的麻雀,禪意濃濃,境界高雅,全無我筆端眼里的麻雀那樣灰頭土臉。
童年的時候,我攀上檐頭,我掏一個麻雀窩。我把手伸進檐洞里,探手摸出幾只毛茸茸的小麻雀。我摸過很多次麻雀,我知道檐洞里有沒有小麻雀,我能根據老麻雀喂食的頻率,猜度窩里小麻雀的大小。夜間的麻雀眼盲,它們習慣了日落而息,夜間睡得一塌糊涂,我打著手電筒,很容易捉獲它們。
我將捉住的麻雀放在父親用荊條編織的鳥籠子里。我無心害它們,我好飯好水伺候它們,最終我還是害死了它們。它們不吃不喝,我把米粒塞進它們的嘴里,它們都不吞咽。有的養(yǎng)不過夜,有的起先拼命撞擊鳥籠,幾天下來漸漸沉默,直到干瘦伶仃地死去。
捏死一只爬蟲,弄死一只麻雀,是我幼年時制造的死亡。我把死去的麻雀扔進狗窩,然后若無其事地去上學。多年以后,我還是想起了麻雀將死時的眼神,它們一次又一次費勁地睜開圓圓的小眼睛,最終還是茫然無助地合攏。
每一只麻雀都倔強執(zhí)拗得要命,它們的骨子里滿是剛烈和不屈。麻雀代代相傳的一成不變的灰褐色里,包裹著寧折不彎的性情。
麻雀不住空宅,我南溝子的老宅早已空了許多年,老宅前后,都是成片的空宅,家門不鎖,房門不關,也很少看見麻雀。剛離開的幾年,室內塵土上,尚能看見麻雀留下的爪印,后來幾次回老家,地面上再也看不見麻雀走過的痕跡。
一只死去的麻雀,靜靜地躺在宅院夾道的椿芽樹下。
它的羽毛隨風散開,軀體腐爛得只剩下骨架。它緊閉著嘴巴,靜臥在瓦礫間。它應該是從屋檐墜落,或許它是從別的地方飛來,生命倏然終止在角落里。
一只麻雀的死亡,和一個村人的逝去其實沒有什么兩樣。人最終歸于泥土,歸于自然;一只麻雀的歸宿,歸于村莊,歸于山林,歸于風。一只鳥兒在枝頭歌唱,啄食樹葉草間的蟲兒,生命的最后,優(yōu)雅地從枝頭跌落草間,把自己的所有,交付于養(yǎng)活自己的山林。和人相比,山林和土地更愿意接納一只死去的鳥兒。
我們用石頭和樹木搭建了一個村莊,我們卻用那些蟲鳥花草來思想。我們所有的思想都能在它們身上找到依托,我們沒有達到的思想境界,它們早就參透。我們畫一幅蟲鳥畫,我們拍一組花草的照片,看似都是我們的思想,其實都是借用了那些蟲鳥花草的寓意。我常常想,我揣摩一只麻雀的思想,麻雀肯定也在猜度我的心思。
不論我讀再多的書,那些文字和故事都不會擠對走一只麻雀。不論我認識再多的人,那些人都無法替代一只麻雀在我心中的位置。
在我少年時的某一天早上,我突然發(fā)現,我和一只麻雀有著一樣的生活色彩,麻雀土里土氣,我灰不溜秋。麻雀在我的生活里飛翔,我在麻雀的翅膀下勞碌,它從檐頭飛到豬食槽上,我從大門口磨蹭到田間地頭。我們看似各行其道,其實我和麻雀不過都是在溫飽線上掙扎。我試圖離開麻雀,我試圖離開村莊,那天早上,麻雀或許會看出我的心思。
我開始敬畏一只麻雀。一只麻雀闖進屋子,在玻璃上碰撞,我會打開窗戶,讓迷途的麻雀離開。我娘活著的時候,榆樹窯的谷地里招引了很多的麻雀。父親想撒上農藥,我娘不肯,她說,麻雀吃剩下的才是我們的。佛祖剜肉喂鷹,我娘舍谷喂麻雀,看來,我娘早就讀懂了麻雀。
潘家溝南邊毗鄰的村莊叫岔峪,麻雀沒有地域的界限,麻雀不會背負村民義務,麻雀可以從潘家溝的檐頭飛到岔峪的屋脊,沒有人指責。不一樣的村莊,一樣的麻雀。我們都和麻雀相安無事,我們都把麻雀看成了自己。
我每次回到潘家溝,都會在麻雀的叫聲里行走。
我中年的腳步愈發(fā)沉重,我站在潘家溝橋頭的身影開始變得臃腫,家門口梧桐樹上的麻雀,還是一如既往地翩飛鳴叫。鳥兒不會蒼老,最起碼鳥兒沒有蒼老的心。
我不如一只麻雀。
我念叨的故鄉(xiāng),一直都是麻雀堅守的老家。
本欄責任編輯:王玉玨? 李?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