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山腳下住著一對夫婦,他們越來越老,也越來越糊涂。
是真的糊涂!
老頭兒對婆婆說:“咱們的家是不是變小了?老廚房有高高的煙囪,有許多人圍著大方桌子吃飯、說笑。過著過著,怎么只剩下一個小火爐,你和我趴在小圓桌上喝茶、發(fā)呆了?掉在地上的米粒,也沒見公雞和母雞過來啄一啄?!?/p>
婆婆也想不明白,糊糊涂涂地安慰著老頭兒:“人老嘍,就變成了老小孩兒。老小孩兒就是小孩兒,你和我也是小孩兒,還沒有大到住大房子的時候……”
老頭兒想起一些往事,氣呼呼地說:“咱們不是有大房子嗎?只是圖方便,才回到這間小屋子的。我還記得有人叫我爸爸,叫我爺爺,我坐在大方桌子的最上頭,你也坐在最上頭,許多人熱熱鬧鬧、嘻嘻哈哈,連狗叫的聲音都傳不進來。你說謊,我只是老了,不是小孩兒!”
婆婆慢慢地走到老頭兒身旁,輕輕地撫摩著他的后背:“你是老嘍,老糊涂了。叫你爸爸的是喜鵲,叫你爺爺?shù)氖茄嘧?。這屋子除了你和我,沒有別的人?!?/p>
老頭兒點點頭,又盯住婆婆看,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糊涂老頭兒,我是你的老妻。”
“不對,你剛才還說我們是小孩兒,還沒有長大。你說謊,就是有人叫我爸爸,叫我爺爺。”
“那……那……也是你昨夜做的夢!”
他們喜歡這樣爭來爭去,鬧出一些動靜。婆婆知道老頭兒不會真生氣,老頭兒也知道婆婆不會比他更明白。
他們住的地方既美麗又安靜。竹葉沙沙響,小鳥嘀哩嘀哩叫,再遠一些,流水淙淙地歌唱。沒有奔跑的羊群、歡騰的人聲,沒有看門的狗和打呼嚕的貓,也沒有商販和前來討一口水喝的過路人。
倒真有一對老公雞、老母雞。
它們覺得天天跟兩個糊涂老人打交道太無聊,也分享不到可口的食物,而且老母雞也老得下不了蛋了,于是它們經(jīng)常出門旅游,一起看瀑布,一起吃灌木叢里的小點心,一起回憶雞鴨成群的往昔。
它們越走越遠,可又同情起老頭兒和婆婆。有雉雞問它們是不是被主人驅(qū)趕出家門,更有一只臭鼬時隱時現(xiàn)跟蹤著它們。它們便懷著愧疚和害怕的心情回到了兩位老人身邊。沒過多久,它們又會心生倦意,悄悄地制訂新的旅行計劃。
老頭兒惦記著沒有雞過來啄食掉落的米粒,婆婆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記性來管太多事情。在他們家里,公雞早已不再打鳴,母雞也早已不再下蛋;掉幾粒米,自有螞蟻過來搬走。除了老頭兒,婆婆不想再關心什么,也沒有更多精力干這干那。
老頭兒跟她說,記得有人叫他爸爸,叫他爺爺,她也模模糊糊地記起有人叫她媽媽,叫她奶奶。可是那些叫她媽媽或者奶奶的人都到了哪里?她想了一遍又一遍,仍舊得不到答案。
那只能發(fā)生在夢中,或許他們并沒有過孩子,只是看過一些戲、一些故事,記住了兒孫滿堂的場景和情節(jié),才在老得糊涂的時候,混淆成了自己的經(jīng)歷。
想到這里,婆婆安下心,慢慢地在小火爐上給老頭兒和自己熬粥。她告訴自己衣服要盡可能洗勤些,不能讓它們真的變臟,否則她就真的洗不動了。
老母雞下的最后一個雞蛋,她曾保留著,又擔心它變臭,熏得老頭兒頭疼、睡不好覺,就悄悄地埋在了一棵桃樹下。這樣做也許沒有意義,她卻鄭重地埋在那里。
老頭兒常常望著高高的、已經(jīng)荒廢多年的煙囪發(fā)呆。
“是我的話,不會壘這么高的煙囪。家里只有我和我的……老妻,壘這么高的煙囪,如果一頓只做兩碗飯,不是很好笑嗎?”他喃喃自語。
婆婆也望著高高的煙囪,想給老頭兒一個得體的答案,免得他胡思亂想。她想啊想啊,一會兒覺得煙囪是一個巨人而不是一個小矮人變的,一會兒又覺得他們管不了房屋的事情,它想擁有一根氣氣派派的煙囪,不需要跟人解釋。房屋活得比人長久,人只是過來短暫地住一輩子,當一回過客,為什么要操閑心呢?
想到這里,婆婆笑起來,對老頭兒說:“老頭子,別再瞎想了。今天我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間廚房實在愛干凈,長了一根高高的煙囪,就是要嚇唬和趕走鳥兒哩,鳥兒便不敢把屎拉到它的房坡上?!?/p>
老頭兒想了想,覺得老妻說得很有道理,笑呵呵地瞅著她的眼睛說:“你說得沒錯,廚房的確比我愛干凈。我呢,正是沒有長尾巴,豎不起那樣高的東西,野鴉們才敢把屎拉到我的身上,我也沒有煙囪可以冒火氣,這輩子才只會對你發(fā)火。你呢,一邊抹眼淚,還一邊給我洗臭衣服。我現(xiàn)在才算活明白,你是真正對我好的人。這一好,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啊,這個老頭子,今天是假糊涂,還是真明白了呢?
婆婆愣愣地瞅著老頭兒的眼睛,心里卻有一些甜。很久以前,老頭兒帶她去蘇州,請她吃過雞頭米,此刻的甜便是雞頭米的甜。那是他們?nèi)ミ^的最遠的地方,所以她記得,不糊涂。
老公雞帶著老母雞回來了,看樣子它們玩得很好,吃得也很好。
老頭兒抬抬頭,扭扭頭,對婆婆說:“你看看,它們像不像你和我?”
婆婆仔細看了看老母雞和老公雞,卻說:“怎么會像?它們再糊涂下去,將來有一天就真的回不了家了?!?/p>
老公雞和老母雞的臉一下子羞紅了,打算今天晚上不再吃任何東西,就一直臥在星星下面,為兩個老人許一個美好而且能夠?qū)崿F(xiàn)的愿望。
第二天一大早,婆婆在小火爐這邊忙碌著,急得滿頭大汗。小火爐卻只顧冒煙不著火??磥硇』馉t也老糊涂了,不中用了。
只聽老頭兒在那邊怪聲怪氣地叫起來:“老婆子快來看,那個高高的、高高的煙囪冒煙了!”
多年荒廢不用的煙囪會冒煙?老頭子是真糊涂了。
可是她走出去一看,那個巨人般的煙囪真的在冒煙,不是嚇人的滾滾濃煙,而是裊裊飄蕩起來,又緩緩融進空中的炊煙,有一些白,也有一些青。
她眨了眨眼睛,心想:莫不是老頭子童心未泯,自己在老廚房里點了一把火,然后出來假裝意外逗她玩兒?
她不說話,直直地走進老廚房,低頭一看,灶膛里最后一把柴草剛剛燃盡。她又急忙揭開鍋蓋,里面竟然有四個白白、圓圓、鼓鼓的荷包蛋!
家里早已沒有了雞蛋,老頭子也從來不會做荷包蛋。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頭子,你看見什么從老廚房里跑出去了嗎?”
“哈哈!難道是田螺姑娘?”
“你說正經(jīng)話,”婆婆嚴肅地看著老頭兒,“咱家大鐵鍋不知讓誰刷得干干凈凈,里面還放著四個熱氣騰騰的荷包蛋?!?/p>
老頭兒又糊涂起來:“難道不是你刷的?可是四個雞蛋是怎么回事?咱家的老母雞只肯跟著老公雞游山玩水,是一只不再下蛋的老鳥兒?!?/p>
婆婆的肚子咕嚕咕嚕叫,老頭兒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叫。
婆婆還沒有弄明白,只管一人兩個荷包蛋,用白白凈凈的瓷碗盛起來,再撒進一點兒白糖,滴幾滴香油。老頭兒也只管端起瓷碗,跟老妻頭對頭,一塊兒趴在小圓桌上,呼嚕呼嚕地吃起荷包蛋。他邊吃邊夸獎荷包蛋煮得鮮嫩,湯水也甜絲絲,叫人喝了還想喝。
老頭兒擦了擦嘴,忽然擔心地問:“咱們吃的真是雞蛋嗎?”
婆婆抿了抿嘴,嘲笑老頭兒說:“你真是老糊涂,剛吃過雞蛋就忘了。我給你做了一輩子的飯,也不敢拿恐龍蛋做荷包蛋哪?!?/p>
老頭兒又想氣又想笑:“今天這頓荷包蛋,不是你做的,是狐貍做的。”
婆婆一瞪眼睛:“胡說!我倒想是田螺姑娘。老頭子,你今天糊涂得可真厲害?!?/p>
老頭兒也瞪著眼睛,挺了挺胸膛:“我怕嚇著你,才沒有說實話,剛才我真看見兩只狐貍從老廚房里跑了出來?!?/p>
“是兩只老狐貍嗎?”
“是哩,恐怕它們跟咱們一樣老了,不過狐貍越老越有法力。”他羨慕地說,“這兩只老狐貍是咱們的舊相識。”
“難道是它們?”
老頭兒點了點頭。
“咱們救過它們的命,你還喂過它們12個雞蛋。那時候,你和我多年輕哪,它們也年輕。它們剛結婚,只顧快活,好像滿世界都是它們的后花園,哪里都敢跑,結果掉進陷阱,雙雙受了傷。它們在咱家住了一個月。你呀,那時候也糊涂,一會兒抱抱這個,一會兒抱抱那個,好像狐貍也是貓兒,還給它們起了名,一個叫胡兒,一個叫胡線兒?!?/p>
婆婆不停地眨著眼睛,心里有些不高興:“你比我更糊涂,偏要救兩只聰明可愛的狐貍回來。那時候我還沒有養(yǎng)過雞,什么也沒有養(yǎng)過,才那樣喜歡它們,再說見死不救,你和我也不會安寧?!?/p>
老頭兒的眉頭低了下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那時候我太年輕,或許真不該救它們回來。它們傷好以后,不知怎么回事,自個兒學會坐到椅子上喝茶,吃飯的時候也趴到桌子旁。你給它們夾菜,我給它們剝買來的熟雞蛋,咱們過得就像一家人。你和我也知道,這種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人和狐貍不可能天天生活在一塊兒,你我也即將有自己的孩子。至少我不該再糊涂下去,我就變了一張臉,心腸也硬起來,在你面前說它們的壞話,明知道狐貍們都很驕傲,卻次次傷害它們的自尊心。你自然明白我的心思,也沒有多說話,只管照樣喜歡它們,照顧它們,直到我下了逐客令,要它們離開后永遠別回來……”
老頭兒說得夠清楚,婆婆卻在心里嘀咕:老頭子講的都是真的嗎?他不是老糊涂了嗎?怎么還記得許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它們回來開始幫助他們,她卻懷疑它們,真是不如年輕時天真心寬哪。
她走出門,重新望了望高高的煙囪。
老頭兒跟在她的后面,也抬起頭,好奇地瞅著剛冒過炊煙的煙囪。
陽光很好,然而時間凝固了整整一夜,只能等待它慢慢地化開。青草葉還挑著露珠,一縷縷陽光模仿著小鳥嘴兒,一下又一下地啄食著露珠。樹林那邊的群鳥叫得正歡,催促流水將一些好消息帶到遠方去。
“老狐貍也該子孫成群了吧。”婆婆說。
“是哩,我去收拾收拾大方桌。老狐貍怎么走,小狐貍跟著扭。咱們的小圓桌招待不了太多人,小狐貍們也要趴著吃飯,坐著喝茶?!崩项^兒激動地說。
婆婆卻又糊涂起來:“可是咱們的孩子呢?”
老頭兒拉住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不讓眼淚從那里流出來:“咱們生養(yǎng)的都是候鳥,他們翅膀硬了,飛得越來越遠。但是,總有一天,候鳥也會回來。”
老公雞帶著老母雞走近老頭兒和婆婆,聽到他們真的回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卻又不太放心,決定今天夜里再對著滿天繁星許下一個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