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本名陳健,福建福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廣西文學》《散文天地》等。
閩地各種方言里的番薯,不知為何一經(jīng)普通話講來立馬改口成地瓜?僅僅是在土里結(jié)出的球莖外形呈瓜狀,刨去鮮皮“咔嘣咔嘣”立馬能啃進嘴去?偏偏還與另一種比較鮮見的同類植物名姓撞車,便將人家冠名白地瓜。還好番薯表皮除了紫紅便是黃赫,其肉也非紅即黃,還沒見過里外通體一色白的。況且,白地瓜肉質(zhì)細膩、甜爽多汁,那是水靈靈的水果好不好。
對我這種食物匱乏年代出生的人而言,從懂事起,地瓜就和我們這代人關(guān)系緊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國人口糧定量供應,可以填飽肚子的地瓜,在我們居住的那座閩西山城里,卻連雜糧也沒算上,無需定量?!肮喜舜钡拿麊卫铮闶亲钬浾鎯r實的果腹之物了。
那個年代,逢上夏天,圍墻外的居民就會借機關(guān)大院的籃球場曬地瓜干,切片的煮熟的生曬的都有。遇上嘴饞,大中午覷看守瞌睡的當口,小手迅速抓一把塞進口袋,無論生熟,都能安慰一下饞嘴。初一那年,去遠郊的學校農(nóng)場學農(nóng),農(nóng)基課老師手把手教我們種地瓜。在開荒后整成畦的山坡地,斜插上地瓜藤,一天澆一次水,幾天后,看著它抽芽長葉,漸漸茂盛起來。
黃皮地瓜芯偏白,破口處會沁出乳白黏汁,因為淀粉含量高,糖分少,入口粉澀噎喉,是做地瓜粉的好材料。紅皮地瓜芯黃或橘紅,直接蒸煮和碳烤,綿軟甜糯。那些年里,飯不夠地瓜湊,吃多了,口冒酸水腸脹氣,屁多。
每到收獲季節(jié),縣城小溪邊的河埠頭旁,排滿直徑近兩米寬的大木桶,倒入機器粉碎的地瓜,于水里攪拌。然后,有人搭架高坐木桶上,另一人舀起地瓜漿沖進竹簍架好的甩漿袋里,然后收口擰緊,擠壓出水分……沉淀幾個小時后,舀干水,白白的淀粉已在桶底鋪了厚厚一層,一塊塊鏟起,捏碎曬干,它便是雪白的地瓜粉了。
地瓜輕輕一個轉(zhuǎn)身,已然完成華麗蛻變,從而被賦予了新的價值和意義。地瓜吃多了,讓人膩口嘔酸反胃,地瓜粉做成的食物,卻總是引誘我們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一旦想起來,就會兩頰異常,口舌生津。
夏天,只要衣袋里有幾片當當響的毫子,一定會沖街邊的仙草凍擔子奔去,兩分錢是小碗,五分錢是大碗??促u仙草凍的人揭開木桶蓋子,用笊籬從沁涼井水里撈出墨綠色的仙草凍塊,潷干水一倒,蹦跳著跌進瓷碗,一塊塊晶瑩剔透、彈性十足,盯著人家撒白糖滴薄荷水。這期間,口里饞蟲已經(jīng)被滅了一次又一次。雙手捧過瓷碗時,感覺喉嚨口伸出無數(shù)小手,“哧溜溜”一窩蜂全滑進肚,渾身涼颼颼的,爽到了心窩里??偸且猹q未盡,暗自掏一把衣袋,還有兩枚一分錢,再來一個小碗。這一回得控制住局面,不能再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了。先吸幾塊入嘴含著,舌頭撥弄過癮了,突然一頂,軟滑緊實的仙草凍登時碎化成屑,宛若一群滑溜溜的鰻魚,紛紛從齒縫閃將出去,滿口腔亂竄,草香和薄荷的清涼感染全身,暑溽和干渴頓消。
不知從誰那里打聽到做仙草凍方法,星期六從圩市一毛錢買回一把仙草,在鍋里熬爛,冷卻后紗布一濾,再把那深褐色的黏滑稠汁煮開,沖到已經(jīng)液化的地瓜粉里,一人沖一人用飯勺往一個方向攪勻,凝結(jié)出一盆黑褐色膠狀物。其后用小刀劃成等距小塊,再浸入冰涼的井水里。偌大一盆,邀上鄰居家的孩子們,飽食一頓,狠狠過了回癮頭。可惜當年找不到?jīng)鲟侧驳谋『伤?,和仙草凍擔子的比,總是缺了點什么。
后來才知道,仙草還是一種草藥,也叫涼粉草,含有豐富的可溶性多糖類物質(zhì)。做成的仙草凍,各地客家人叫法也不同,叫仙人凍、仙水凍、仙人飯的都有。這種食物,客家人的傳統(tǒng)習俗是入伏那天才吃,這樣整個夏天不會長痱子。仙草和番薯粉是強強聯(lián)合,它們的食療功效基本一致,都有清熱利濕、消暑涼血、生津止渴的功效。
還記得一件事,初一那年寒假,父親下鄉(xiāng)搞中心工作時帶上了我。結(jié)束回城,好客的農(nóng)民殺了雞,以過年的禮數(shù)歡送。主食煮粉皮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把芹菜、姜蔥煸香,加入雞血、雞內(nèi)臟爆炒,舀進雞湯再擱切成條狀的野生香菇,最后投入掰碎后在熱水泡軟的粉皮。熱氣騰騰的稠湯里,粉皮香滑味道好。
我看過農(nóng)民做粉皮。把碾碎的地瓜粉融化在清水里,用肥臘肉把鋁盆內(nèi)里擦一遍,接著舀入地瓜漿,薄薄一層,搖勻恰巧蓋底。鋁盤擱熱水鍋中燙,看地瓜漿固化,繼而將整盤浸入滾水里,一變透明馬上出鍋。把固化成片的粉皮攤在長竹笪上晾曬,干后便成了一張張半透明的粉皮。
客家人的地瓜粉美食還有很多,中華名小吃的大卷是端午節(jié)的主食,豬肉、蝦米、胡蘿卜、長豆角、水發(fā)香菇、切丁香蔥等,在油鍋里爆香,倒進搗碎的豆腐,最后再澆入濕地瓜粉,翻炒到半稠時,熟透的地瓜粉包卷起各種食材,便可裝盤。舀一調(diào)羹入口,細軟滑嫩。同為中華名小吃的松圓子,也是把大同小異的切丁食材炒熟,起鍋與豆腐、地瓜粉攪拌,捏成丸子下滾沸的湯里煮熟。吃起來松軟滑潤,這是客家人立春和大年初一必吃的食物,寓意新一年的日子輕輕松松。
福州市中心的烏山風景區(qū)有座“先薯亭”,紀念把地瓜引種閩地的長樂僑商陳振龍。話說16世紀末的一天,陳振龍將功同五谷的甘薯藤絞入海船的吸水繩中,瞞過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者,冒死從呂宋島帶回福州培植。后來閩中大旱,五谷歉收,甘薯陪伴閩人度過恐怖的饑荒。福建各地方言都把這種來自番地的舶來品叫番薯,就是鑲嵌于這一歷史事件上的注腳。在漢語語系里,它還被稱為金薯、紅薯、白薯、朱薯、山芋等等。反思起來,叫番薯一定最妥,它承載著一段特殊歷史,讓人對這種神奇的食物敬意肅然。
地瓜是一種既高產(chǎn)又對環(huán)境適應極強的農(nóng)作物,投入少產(chǎn)出多、抗災能力強,是我國繼水稻、小麥、玉米之后的第四大糧食作物。明代以來,地瓜、玉米、土豆、花生等農(nóng)作物相繼傳入中國,土地的承載能力大大提高,這才有清代人口火山噴發(fā)似的增長。如今,中國的地瓜種植面積和總產(chǎn)量已占世界首位。
福建沿海耕地少,所產(chǎn)糧食養(yǎng)不活多少人,人們跨洋過海討生活,故僑鄉(xiāng)多。為了活命,貧瘠旱地上廣種地瓜,福清、連江諸縣把地瓜刨成細條曬干叫地瓜米,所烹制的菜也離不開地瓜粉,還因此成了地方風味。
先人造字有意思,“羹”從羔從美。黃河流域的人主食羊肉,羊羔為上品,便以羔、美來會意味道的鮮美。西晉衣冠南渡,中原漢人懷念故土,把居住地泉州地區(qū)最大的河流命名為晉江。入閩漢人帶來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shù),也帶來了中原地域的飲食文化,其中古樸的“羹類”烹調(diào)方法迄今保存,在晉江市名目繁多的小吃里,蠔仔羹、鯧魚羹、馬鮫魚羹、牛肉羹、豬肉羹皆為當家花樣。它們都離不開地瓜粉包裹,淀粉的凝膠劑能鎖住海鮮水分,使得肉潤味鮮湯稠。這種羹類食物,福州叫滑,莆仙叫熗。
最典型的還屬惠安縣,沿海一帶,土貧石多,自然條件惡劣,地瓜彌補了主糧的不足。在當?shù)?,閩南地區(qū)所有的地瓜類食品一樣不缺,別人沒有的它還有。
湯頭透亮,漂著翠綠芫荽,嵌附于地瓜粉團上的葷素配料深淺不一,咬下一口,軟彈里鮮香一層層透出,滑溜可口,韌道有嚼頭。這是惠安的薯粉捏。地瓜粉里加入五花肉、墨魚干、魷魚須、丁香魚、炒熟花生、花菜、鮮蒜等等,這些材料因年景或季節(jié)不同,有則多無則少。切細后,它們和地瓜粉一起被放進搪瓷盆,用熱開水攪拌均勻,揉捏至半透明狀,此時地瓜粉團已經(jīng)半熟。如果不這樣下鍋,外層地瓜粉遇熱產(chǎn)生凝膠封嚴,滴水不滲,里面的地瓜粉永遠呈白色,熟不了。把捏成團的丸子順著鍋沿下到湯里,待浮起即可食用。
這碗薯粉捏,寒冬時節(jié)吃感覺最好,稠乎乎的一股溫暖通過喉管、食道,蜿蜒滑進胃里,那種抑揚頓挫的感覺,就是一闕婉約派的宋詞,它撫慰著五臟六腑,讓人感慨生活的溫暖和美好。
拌薯粉是惠安農(nóng)村辦婚慶、喬遷等喜事時必吃的一道食物。為了討到好兆頭,辦喜事的人家,當天一大早起來就要開灶。在空埕上架起大鐵鼎,燒起猛火,下油潤滑鼎底,再把加入鹽的地瓜粉和水攪拌好了,倒入鼎里,幾個人輪換上陣,馬不停蹄用木棍翻攪,只有這樣,鼎里才不至于黏煳燒焦。加熱后的地瓜粉漿開始是乳白色的水,慢慢成膠狀。純度高的地瓜粉凝膠效果特別出色,越攪越黏稠,越攪越耗力。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地瓜粉已經(jīng)變得色深透明,這時,投入炒熟的花生米和蒜葉再攪拌均勻,一鍋香氣四溢、口感柔韌的拌薯粉就算大功告成了。
拌薯粉可是個技術(shù)活,力氣必須被約束使用,手中的木棍勻速朝一個方向攪拌。這和打魚丸一個道理,能使物質(zhì)的分子結(jié)構(gòu)排列整齊并延長,這樣就產(chǎn)生了韌性和彈性。木棍要懸在地瓜粉中,基本不觸碰到鼎底。這事通常由女人家站鼎操棍,男人蠻勁十足,把鐵鼎捅破的倒霉事時有發(fā)生。拌薯粉雖說耗體力,卻是一件快樂的活計,很有表演性。在眾目圍觀下,幾個孔武有力的女人,你上我下,說東扯西里就把事給辦妥了。
在她們坐下歇息的當口,別的女人馬上把黏糊糊的拌薯粉舀進碗里,給前來賀喜的賓客先填一下肚子,隨后才入宴席。還得繼續(xù)拌,沒有幾大鼎成不了大事。村里每家每戶都得送上一碗,傳承了數(shù)百年的意思是這樣的:黏住別人的嘴,在大喜日子里,讓他們沒機會講不吉利的閑話。
還有薯粉團、薯丸子、薯干湯、地瓜酒……這些直呼其名的惠安地瓜食品,明顯烙有溫飽年代的印記。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連續(xù)三年的自然災害時期,省城福州也是缺魚寡肉瓜菜代,細糧不夠粗糧替。甚至有國營飲食店推出了以地瓜為主料的“番薯宴”,什么番薯荔枝肉、番薯注油鰻、番薯炒肉片、番薯肉片湯……清一色借其名仿其形過一把嘴癮的菜式。
現(xiàn)在輪到說福州宴席上的一道甜食、傳統(tǒng)名小吃炒肉糕了,那是本地人端午節(jié)非吃不可的一道食物。舊時,福州一帶農(nóng)家娶媳婦,新人進門第一天下廚,婆婆考的廚藝就有炒肉糕,要是這個做好,為人媳婦也算是合格了。
炒肉糕的做法是這樣的:地瓜粉和清水一比三混合成漿,再調(diào)入適量紅糖,鍋中豬油燒到六成熱時,將粉漿倒進鍋里,鼎鏟朝一個方向不停歇翻炒,開鍋后退中火再退到小火,待粉漿轉(zhuǎn)色凝結(jié)、無白點、呈半透明膏狀時,撒入切碎的粒狀馬蹄,拌勻,起鍋倒入四周擦過豬油的方形容器中。其后,在表面撒上炒香的白芝麻,結(jié)凍冷卻,增加韌爽口感。最后切塊裝盤,撒上炒制的花生碎、瓜子仁和椰蓉、葡萄干什么的。酒席吃到最后端上桌,夾一塊入嘴,齒感綿密彈牙,馬蹄粒清爽多汁,解膩醒酒一流。
全盤不見一丁點肉末,憑什么叫炒肉糕?裝盤的炒肉糕晶瑩透亮,細軟滑潤,手晃一下盤子,糕塊會像肥肉似的微微顫動起來。何況,用豬油炒制,當然肉香濃郁啰。
還有,福州著名的魚丸和肉燕,地瓜粉沒有一定分量,你怎么把那肉餡包進去,你再怎么把那燕皮搟到薄如紙張?地瓜粉成為福州人飲食的重要食材,福州菜對地瓜粉可是飽蘸情感,喜歡的人說福州菜用活了地瓜粉,并發(fā)揮到淋漓盡致;不喜歡的人說,福州菜肴使用地瓜粉到了喧賓奪主的田地,進而以“黏黏糊糊”相譏。
不講地瓜粉對食材上漿掛糊,加保護膜使菜肴形體飽滿而不易散碎,鎖住鮮香,滑潤肉質(zhì)并受熱均勻;不講菜湯勾芡,減緩熱量散發(fā),使菜肴具有保溫性,以利進食熱菜;也不講由于淀粉糊化后,形成的膠體光澤使菜肴色澤更加晶瑩透亮。這里,就單講閩菜里的海味,因為珍稀難求,即便古人也不舍暴殄天物,所以,福州人吃海鮮,最常見的方法就是生灴白灼,撈一撈拌一拌,講究原汁原味,唯恐丟失了上蒼賜予的鮮美。這很像閩人手里的田黃石,不敢圓雕不敢透雕更不敢鏤空,只能挖空心思施以薄意之技。
當然不會是一味的原汁原味,在此基礎(chǔ)上,廚師還要追求可口和變化,這時就斷斷少不了地瓜粉來做勾芡汁了,煸炒各種輔料,加入高湯和濕地瓜粉,制成有黏度的各種芡汁,或薄或濃,或酸甜或葷鮮,或醬色或透明,泊附于白灼或焯水后稍稍顛炒即熟的食材表面,均勻包裹的芡汁,平添菜肴滋味并使肉質(zhì)更為滑腴和鮮嫩。
燕鮑翅參這類高檔海鮮,在閩菜里,缺了勾芡汁基本寸步難行,還有很多菜品都必須經(jīng)過勾芡方能成菜,譬如:荷包魚翅、翡翠珍珠鮑、八寶開烏參、全折瓜、松只瓜魚、白炒竹蟶、蔥爆魷魚……
在閩地廚師眼里,地瓜粉黏性大,加熱后晶瑩透明,幾乎是一種萬能的烹飪食材。在中醫(yī)眼中,它早就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中藥材。關(guān)于地瓜的食療功效,《本草綱目》《本草綱目拾遺》等古籍文獻中已有提及,地瓜有“補虛乏,益氣力,健脾胃,強腎陰”的功效?,F(xiàn)代科學研究也證實,地瓜使人長壽少疾,大凡長壽者,吃地瓜都不比常人少。
我們曾經(jīng)以為土得掉渣的地瓜,我們?yōu)榱嘶蠲炔坏靡压沟牡毓?,如今成了好東西。上個世紀到處都是的地瓜粉,市場上已經(jīng)賣到了二十塊錢一斤,偏偏煮菜時,下了很多還不見黏稠,是不是其中又多出了什么添加劑呢?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