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有了手扶拖拉機的參與,我們隊的麥收很快結(jié)束了。
大隊和二隊的手扶拖拉機外出忙著掙錢去了,我們的手扶拖拉機的拖斗還沒有送來,外出拉活是不可能的了。
我和三寶把手扶開到河邊,沖洗著沾滿麥芒和黃土的機頭。我們計算著拖斗到貨的日子,盤算著以后如何掙錢的事情。
這時楊家洼大隊的書記走過來了。說起楊家洼大隊,在關莊公社三十二個大隊里,人口最少、面積最小、耕地最少,人口不足百人。
書記和三寶是親戚,私下里和三寶說過能否幫助他們大隊碾麥子的事。
我們的麥子都分到了各家各戶,楊家洼大隊的麥子還在場院上。書記看見我們就走過來直奔主題。
我們大隊的麥子還沒有打哩,你們看能幫著打一下嗎?
我們兩個倒是能了,就看隊里同意不?
我們大隊商量了,社會上咋個價,我們出咋個價。就是不曉得現(xiàn)在是咋個價?
現(xiàn)在行價是一場十五。
十五就十五,你倆愿意我找你們隊長說去。書記說著就起身找隊長去了。
打一場小麥十五元,可是個好價錢。當時娶個媳婦一百塊錢就可以把婚宴搞得熱熱鬧鬧的,這么一比較就知道了十五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晚上,隊長通知我和三寶明天早上去楊家洼大隊打麥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開著手扶拖拉機,拉上碾麥子用的大碾子,向楊家洼走去。
到了楊家洼,太陽還沒有照到麥場上,我們把手扶停在場院,隨著書記去社員家吃派飯。
來到院前,土窯洞門外放著幾個剛剛編好的籃子,制作得非常的精致。
我們走進窯洞,這家的年輕婆姨正在炕上打掃衛(wèi)生,灶臺上的鐵鍋冒著蒸汽,旁邊切好的面條足有好幾斤,均勻地放在面板上。很快面煮熟了,年輕婆姨把剛剛煮熟的白面面條盛在碗里,澆上辣油,端上炕來招呼我們吃飯。
我們端起碗筷正要吃飯的時候,門簾掀開進來一個老漢,右手拿著馬扎,左手扶著炕欄,彎著接近九十度的腰,岔著兩條腿緩緩地走了進來。老漢五十多歲,身體精瘦,雖然殘疾在身,但兩眼有神,氣質(zhì)上與憨厚的老農(nóng)有所不同。
書記給我介紹說,老楊是我們大隊的老紅軍。
接著指著我說,這是張家河的北京學生,和三寶一起來碾麥子的。
老漢把馬扎放在灶臺后面的角落里,慢慢悠悠地坐定,接過年輕婆姨遞過來的盛滿面條的大碗,獨自吃了起來。
撂下碗筷走出窯洞,太陽已經(jīng)照進場院,均勻攤鋪在場院上的麥子泛著耀眼的金光。由于場院上攤鋪的麥子還有潮氣,不具備碾場的條件。我們索性坐在窯洞外的院子里和楊老漢拉起話來。
你這腰是咋整的?我有些好奇地問楊老漢。
坐在馬扎上,正在用荊條編籃子的楊老漢,放下手里的活說道:嗨!這就是早年間打仗,隨部隊去解放榆林時,凍出的毛病。我當兵最初是在八路軍的新四旅,民國三十六年初冬,我們新四旅整編成解放軍西北野戰(zhàn)軍六縱隊。我當時當班長,部隊由綏德向榆林開進……
我這么一問不要緊,這楊老漢打開了話匣子。反正干不成活,接受一下老紅軍的傳統(tǒng)教育也挺好。我聽楊老漢講著他的光榮歷史:
榆林城可不是好打的,整編前我還在新四旅的時候,就打過一次榆林。也是民國三十六年,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們圍了榆林城好幾天,攻城死了不少人,最后沒有打下來就撤了……
這是我們第二次攻打榆林城了。從綏德到榆林都很順利,很快就把榆林城圍了。這次我們圍著榆林城打了半個多月,幾乎每天都向榆林發(fā)起攻擊。死的人比第一次攻打榆林城還多。有一天我?guī)ьI的班和我們連一起要率先發(fā)起攻擊榆林城,連長命令我?guī)ьI全班,在部隊發(fā)起進攻時,從榆林城的下水道摸進城,然后不惜一切代價打開榆林城門……
那是冬天,我們都穿著冬裝,雖說沒到三九天,但是也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了。軍令如山誰敢違抗?我領著全班帶上槍支彈藥,在部隊發(fā)起沖鋒的時候,順著下水道進入榆林城。進到城里,我們不顧一切冒著槍林彈雨,迅速地沖向城門,雖然我們班死傷過半,最終還是打開了榆林城門,完成了任務。雖然最后部隊沒有拿下榆林城,西北野戰(zhàn)軍還是給我記了大功,發(fā)給了我一枚金質(zhì)獎章。
楊老漢說到這里,我不由地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張瘦長的臉上滿臉皺紋,干瘦的雙手全是老繭,面色黑紅腰桿彎曲接近九十度不能直起腰的老漢,竟然是第一個進入榆林城,獲得過大功金質(zhì)獎章的英雄。
楊老漢接著說:我們進入榆林城的時候,衣服全都濕透了,打仗的時候緊張不覺得,撤下來后衣服都結(jié)了冰,可凍日他了,渾身骨頭針扎似地疼,接著發(fā)高燒難活了好幾天,最后退燒了腰就成這號了,再也直不起來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這西北黃土高原上,這么偏遠,這么貧窮,這么落后的貧瘠的土地上,生活著這樣一位用了半條生命換來了大功金質(zhì)獎章的英雄。
老漢看我在發(fā)愣忙著補充道,我可不是逃兵,我是因為落下殘疾,起了殘疾證明后,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批準復員回來的,還發(fā)了額復員證呢。
我并不懷疑楊老漢講述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而是沒有想到為新中國建立做出了貢獻的英雄,竟然默默地生活在這里,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驚詫。
書記上來了,叫我和三寶到場上看看是不是可以碾場了。一路上書記說,楊老漢人倔強,身體殘了上不了山,什么做不成。好在能編一手好活,大隊照顧他給他三分半,編多少也沒個數(shù)數(shù),好歹能抵個糧錢。
來到場院,攤好的麥子干的差不多了,我開著手扶開始碾場。手扶拖拉機拉著特制的大石碾子,在麥場上跑著圈,后面掀起摻雜著麥芒和黃土的粉塵。我在想:我生長在部隊大院,從小接受傳統(tǒng)教育,見過的聽過的戰(zhàn)爭英雄多了去了,沒聽說沒見過一個像楊老漢這樣的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英雄……
麥子一場一場打著,時間一天一天過著。不知不覺中先收割回來的火麥打完了,也分到社員家里。陜北地多人少,種小麥不敢種單一品種,怕的是同時成熟了收割不回來。我插隊的那幾年,一半種早熟品種,老鄉(xiāng)叫火麥;一半種晚熟品種,當?shù)亟欣消?。陜北山地分陽坡和陰坡,同樣品種陽坡成熟早于陰坡,這樣一來麥收的時間就拉長了,有效地解決了地多人少的問題。
第一場老麥上場了,那天驕陽似火,非常炎熱。麥收時節(jié)也是雷雨最多的時候,大家都預感到將有雷雨到來。楊家洼大隊的社員和我們都不敢怠慢,抓緊時間拼命干,想在雷雨到來之前碾完這一場麥子。當我們停下手扶拖拉機,社員們剛剛把帶著麥葉的麥子堆在一起的時候,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大家趕緊用麥葉和麥秸蓋住堆在一起的麥子,大雨接著下了起來。大雷雨打濕了場院,一時半會干不了,帶著麥葉的麥子只好堆在場院里。
天快黑了,社員們都收工各自回家,各家各戶紛紛生火做飯,土窯洞的腦畔上冒出了縷縷炊煙。夜幕降臨社員家里的昏暗油燈一個接一個的熄滅了,山溝溝里死一般的寂靜。
第二天天剛亮,書記就來到我們睡覺的窯洞,跟我說,日他媽的,不曉得哪個不開眼的狗慫,偷了場上的麥子。
在陜北偷東西可是個大事,尤其偷糧食更是大事中的大事。那個年代糠菜半年糧,糧食比什么都金貴。
我說,你先別著急,坐下來咱們慢慢地合計合計。
好你了,我來尋你就是想叫你給我想個法子。
我說,其實這事不難,叫大隊社員都過來開個會,說清楚誰拿了大隊的麥子,主動交出來就沒事了。如果沒人承認,就挨家挨戶地查,查出來是誰干的,大家定個辦法看咋處理。
我非??隙懿槌鰜?,是因為當時早熟的火麥麥粒顏色發(fā)黃,而晚熟的老麥麥粒發(fā)深黃色。丟失的是剛第一次上場的老麥,楊家洼大隊還沒有分過老麥,誰家有老麥就是誰偷的。
你真格能查出來?書記問我。
放心,只要查一定能查出來。我肯定地答復他。具體咋個查法?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沒有告訴他怎么個查法,但我已經(jīng)胸有成竹。
書記走了,站在鹼畔上吶喊,噢!——全體社員都到場上開會了!都快些兒過來,咱大隊丟麥子了!
楊家洼本來就只有十幾家人,住的也相對集中,書記一吶喊大家很快就到了場上,畢竟這丟麥子可是一件天大的大事。人聚攏了,大家在一起議論著。
聽我說,今天一早額發(fā)現(xiàn)場里的麥子丟了。誰家拿了現(xiàn)在承認了,我也不追究了,拿了多少今天分麥子的時候扣掉就能行了。書記說到這停了下來,觀察著場院里社員的反應。社員們在一起開始議論著,接下來日娘唾老子地一通亂罵,就是沒有人站出來承認偷了麥子。
過了一會兒,書記大聲的說,今個請了北京學生幫忙破案,查出來是誰干的雙倍的懲罰,大家說能行不?
能行!能行!……社員們紛紛表示同意。
我說,那就好,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必須挨家挨戶的查,查到誰家不要攔我。查出查不出的都不要怪我。
在書記陪同下我開始一家一戶地檢查,走了不過十家我就查到了隊里丟失的老麥。
當我當面指出偷盜老麥的那戶人家時,當事人死不承認。
我笑了笑,當著書記和尾隨過來的社員的面說,隊里啥時候分過老麥?你家的老麥是哪里來的?
我這么一說,書記社員都明白了,偷了老麥的社員低下頭來不言語了。
就這樣,我順利地找到了偷盜老麥的人,找回了丟失的麥子。
楊家洼大隊的麥子很快打完了,我和三寶準備回去了。
臨走前,我們又來到了老紅軍楊老漢家吃派飯。我來到院前,楊老漢招呼我坐在他的馬扎上,指著編好的籃子說,自己挑上兩個走時帶上。吃罷飯到我的窯里來,我有話跟你說。說完老漢回到了自己的土窯里。我真的很喜歡老漢編的籃子,挑了一對大小差不多的,放在了一邊。窯洞里做飯的婆姨招呼我們回窯里吃飯,我和三寶應聲進去。吃罷飯,三寶帶上我挑的籃子先下去了,我進到了楊老漢的土窯洞里。
這窯洞比一般的窯洞略小一點,進深也淺了不少,黃泥加麥葉抹的墻皮,不少已經(jīng)脫落了。老漢坐在掌炕上,雙手捧著一個灰色土布包。楊老漢見我進來,招呼我上炕。我依著炕欄坐下。老漢把布包放在我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露出了兩個小紅本本和一個金燦燦的獎章。你看這是我的復員證,這個是殘疾軍人證。老漢把兩個證件遞給我。我接過證件,老漢翻到有毛主席朱總簽名的那一頁,對我說,你看這是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簽名。
我仔細地看了看,復員證上還真有毛主席朱總司令的簽名。
老漢把大功獎章遞給我說,這是我的大功獎章,你看上面的編號和獎狀上寫的一樣。
說實話,聽英雄的故事和報告多了,還真沒有見過金質(zhì)的“大功獎章”。獎章是黃金制作的,并不精細,后面有獎章的編號。
我想問你,你家是在北京吧?離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住的地方遠嗎?你知道他們的家嗎?老漢一邊收著證書獎章一邊問我。
我說,我家在北京,離毛主席住的中南海有十幾二十里。中南海我進不去,毛主席朱總司令住在哪里,我不可能知道。
我也聽說毛主席朱總司令住在中南海。你能尋見嗎?
中南海誰都能尋見,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進去的。
你看你什么時候回北京帶上我,把我?guī)У街心虾iT口,我自己去找毛主席朱總司令。我要問問朱總司令,當年他答應給我的傷殘津貼,現(xiàn)在還做不做數(shù)?從公社革委會成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領到傷殘津貼了。如果是國家停了我甚也不說,如果是公社革委會哪個龜孫子克扣了,老子非要不可。
我萬萬沒想到,老漢的傷殘補助居然還會有人克扣!不管是哪一級,不管是什么原因,老紅軍殘疾軍人的活命錢被克扣,永遠是傷天害理的事情。
我看著楊老漢期待的目光,一時真不知道該怎樣答復他。答應他,我做不到;不答應他,不忍心撲滅他的期望。我只好說,我最近不回北京,等什么時候回上了,咱們再商量。撂下了這么一句不會有下文的話,我離開了老紅軍楊老漢的小土窯洞,離開了楊家洼大隊,心情無比地沉重。
王子敏,北京翠微中學73屆高中畢業(yè)。1974年到延川縣關莊公社張家河大隊插隊。1977年參軍離開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