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劍川舉子馮碩雖很有才情,但家境貧困,湊不出進京趕考的高昂路費,他也不想到處借錢,給家里造成負擔(dān),就到一家私塾去教書了。
這天,他的好朋友林明知找到他,跟他商量進京趕考的事。馮碩搖搖頭,說出了自己的困境。
林明知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你家不富裕,幫你找到了一條順風(fēng)船!”原來,和他們同一期考中舉人的吳鳳家里比較富裕,特別雇了一條船,送吳鳳去京城。林明知聽到信兒,跑去問吳鳳,能不能帶他二人一同前往。吳鳳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們兩個人只需帶上干糧,就可同行了。
竟有此等好事,馮碩頓時興奮起來,回家收拾了行裝,準備了干糧,等到了黃道吉日,就跟著吳鳳出發(fā)了。
吳鳳很仗義,他說能有二位才子同行,必然能學(xué)到許多東西,這是拿多少銀子都買不來的,所以在船上的一應(yīng)吃食,都是他供著。三個人探討學(xué)問,倒也融洽。
這日午后,小船行至一個鎮(zhèn)外。這里江流舒緩,兩岸繁花似錦,遠山如黛,景色很是怡人。
馮碩站在船頭賞景,忽然聽到岸邊有人急切地喊救命。他循聲望去,見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正站在那里焦灼地喊叫。他忙著問道:“咋啦?”丫鬟指著江里喊道:“我家小姐掉到江里了!”
馮碩聽罷縱身跳進江里,向那丫鬟所指的下方游去。很快,他就游到近前,一個女子正在水中掙扎。馮碩過去抱住了她,慢慢地游上岸來,女子已經(jīng)昏了過去。
馮碩自小在江邊長大,知道要先倒背著她吐出腹內(nèi)積水。他就捉住小姐的腳踝,讓她倒貼在自己背上。隨著他一跑一顛,小姐也跟著他顛顛動動,腹內(nèi)的積水就一口一口地吐了出來。不一會兒,她就叫出聲來。馮碩知道她醒了,就放下她。
吳鳳也讓小船靠了岸,上來看那小姐。
小姐緊緊地抱住馮碩,驚恐地喊著:“水鬼,水鬼!”馮碩安慰她道:“有我在呢,不要怕!”
丫鬟忙著過來叫她:“小姐,小姐———”小姐驚惶地看著她,卻使勁往馮碩懷里鉆,仍是叫著水鬼。馮碩只得讓丫鬟帶路,送小姐回家。
小姐名叫宋菀兒,她爹是當(dāng)?shù)氐母粦羲螁T外。宋員外只有這一個獨生愛女,現(xiàn)下得了這種瘋病,急得不行,請了名醫(yī)來看,但宋菀兒的病就不見好。馮碩若在身邊,她就比較安然,馮碩不在了,她就嚇得縮在墻角兒。
吳鳳對馮碩說:“你救了人,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了。治病的事,就交給郎中吧。咱們也該走了,不然,就要誤了今年的考期?!?/p>
馮碩心軟,仍是放心不下宋小姐,說道:“我一走,宋小姐就會病情加重,她這一輩子就毀了。我多耽擱幾日,或許她就會好了。”吳鳳和林明知等不得,便坐船走了。
宋員外知道了這事,急得直跺腳:“這可怎么好!我家女子,要耽誤公子一輩子啊!”馮碩就安慰他:“我到了京城也不見得能考上。倒不如在這里,游山玩水呢?!彼螁T外對他很是感激。這日,天晴日朗,宋員外帶著馮碩和女兒去大覺寺上香拜佛。
宋員外經(jīng)常給寺里贈香火錢,算是寺中的貴客。老住持聽說他來了,慌忙迎出來。他見到馮碩,很是驚愣了一陣子,然后對馮碩深施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先生一來,頓讓小寺蓬蓽生輝呀?!?/p>
宋員外和馮碩都是一愣。馮碩笑著說道:“高僧怕是認錯人了?!?/p>
住持認真地說:“不會認錯。老衲這里有些藏書,先生必定喜歡,先來看看吧?!?/p>
住持拉著馮碩來到藏書閣。馮碩一看,眼睛不覺一亮。那些書籍,都是些名貴書籍,有的甚至是難得一見的絕版書。他興致勃勃地翻看了半天,直到宋員外拜完佛就要走了,馮碩這才離開。住持要送他兩本,他覺得這些書籍太珍貴了,執(zhí)意不要。
住持笑一笑,說道:“那老衲先代為保管了。”
又過了五日,宋菀兒的病漸漸地好了。馮碩看考期已近,現(xiàn)在趕去怕是會錯過了,就想回家。宋員外去給他雇船,半路上遇到了大覺寺的住持。兩人說起這事,住持興奮地說道,有位客商今日到寺中去拜了佛,說明日一早上路,趕去京城呢??蜕痰呢浳锱聺?,要走旱路,就是馬車了,當(dāng)比船快,或許還來得及。
住持帶著宋員外急急忙忙趕到客棧,拜見客商。那位客商名叫周煥,乃是京城望江樓飯莊的掌柜,這次入川,是專門來買調(diào)料的,現(xiàn)在貨已備齊。聽到馮碩的事,他滿口答應(yīng):“好人做好事,咱不能寒了好人的心啊。帶他,一定要帶他。明日天亮就出發(fā),爭取在考期前趕回去?!彼螁T外興奮異常,連跑帶顛地回到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馮碩。馮碩也很高興,連忙收拾行李。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馮碩就隨著周煥出發(fā)了。
周煥怕誤了馮碩的考期,一路疾趕,當(dāng)真是曉行夜宿,風(fēng)塵仆仆。不知不覺間,過了十幾天。這天晚上,來到一個小鎮(zhèn),周煥和伙計們吃完飯,就回房睡了。馮碩出了客棧,到鎮(zhèn)上去溜達。他還是第一次到北方來,想多看看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
馮碩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了幾圈兒,什么都看得仔仔細細,直到入夜風(fēng)起,他才回到客棧。忽然刮過一陣狂風(fēng),把車上的苫布刮開了。接著,一道徹天徹地的閃電,緊接著就響了個震耳欲聾的驚雷。這是要下暴雨??!馮碩連忙撲到車邊,拽過苫布,正要去拽繩子,一陣風(fēng)又把苫布刮開了。他忙著又拽過苫布。這時,空中又響過一個霹靂,然后暴雨傾盆而下。
馮碩拽住苫布,大聲喊著,但他的喊聲被雨聲淹沒了。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見周煥披著蓑衣來查看貨物。原來,剛才那兩個霹雷把他給震醒了。他放心不下貨物,這才過來查看。轉(zhuǎn)到車后,這才看到馮碩緊緊地拽住苫布呢。他忙著把那根松了的繩子拉過來,捆住了苫布,又在車下系牢,這才拉著馮碩跑回房去。
馮碩早被淋成了落湯雞。周煥讓他脫了濕衣裳,給他擦干身子,讓他鉆進被窩里。周煥嗔怪地說:“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啊?這調(diào)料貴,可也沒你的身子貴呀。你要是被淋病了,誤了考期,豈不折煞我了嗎?”
馮碩淡淡地笑著,說道:“大伯,我早就誤了,還著什么急呀。你千山萬水買回這些料,一澆上雨就全完了,多可惜呀。再說了,我這身體也不是泥捏的,哪能一淋就壞了?你看看,沒事!”周煥看他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卻是關(guān)系重大,不過就是想安慰自己罷了。他贊許地點了點頭。
馮碩淋了一場雨,倒真沒得病,周煥心中稍安,自此,更是快馬加鞭趕路。
趕到京城,竟還真沒誤了考期。但馮碩來得晚了,官府提供的住處里沒了地方,馮碩就住到了望江樓飯莊。飯莊從早熱鬧到晚,實在不是備考的好地方。周煥想給他尋個安靜的客棧,馮碩堅決拒絕了。能有個地方安身,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
林明知聽說他來了,匆忙來找他,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說這就是今年考試的題目,讓他快快準備。馮碩驚問道:“京試的題目,你竟能找來?”
林明知拍了他一巴掌:“什么叫找來?是重金買來的。你趕緊做兩篇文章。一篇給吳鳳,一篇你自己用?!?/p>
馮碩說道:“你們都上當(dāng)了。這是假題目?!绷置髦泽@地問他為什么會這么說。
馮碩說:“泄露考題是要被判入獄的,錢再多,又怎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換?不過是看你們著急,隨便出了個題目,敷衍你們一下罷了。”
林明知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馮碩不肯寫,他也不能按住馮碩的手來寫呀,只好悻悻地走了。下午,吳鳳又趕過來,對馮碩說道:“那題目是我重金買來的,不會有錯。你寫兩篇,好的給你留著用,差些的給我。只要能求得個功名,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事成之后,我給你白銀一千兩。如何?”馮碩卻搖了搖頭,說道:“買題賣題都是大罪,我不會惹火上身的。你還是另請高明吧?!眳区P氣得直跺腳,但也沒有辦法。
接下來的兩天,馮碩異常懊惱。吳鳳花重金買來了題目,當(dāng)不為假,馮碩看過了題目,不自然地就往上面去想。這樣考出來的卷子,又和作弊有啥差異?但自己千辛萬苦來到京城,若說不考就回家,似乎也說不過去。馮碩想把那個題目從腦子里趕走,但卻揮之不去。
轉(zhuǎn)瞬間,已到了開考的日子。這天一早,馮碩起了身,梳洗干凈,然后來向周煥辭行。周煥房里空著,住在隔壁的周煥的女兒鳳靈也已起了床,聽到敲門聲,就對馮碩說,她爹在庫房呢。
馮碩進到庫房里,卻見周煥暈倒在地。他再一聞那濃重的麻椒味,馬上就明白了,周煥是吸入了太多的麻椒味,竟被塞了心肺,要想救他活過來,就得讓他吸入新鮮空氣。馮碩背起周煥,往外就跑。
馮碩記得,望江樓往北,有一個海子,海子邊上綠柳成蔭,那里空氣才新鮮呢。他背著周煥跑到海子邊上,為周煥寬衣扇風(fēng),過了好長時間,周煥終于長舒一口氣醒了過來。馮碩也已累得倒在地上。周煥醒過來,一看馮碩累得那樣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跪倒就給他磕頭,感激地說道:“多謝你救了我一命啊?!?/p>
馮碩想制止他,卻沒力氣。這時,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打此路過,看到這一幕,驚奇地問道:“周掌柜,你這演的是哪一出???”周煥就把事情講了,然后嘆息著說:“我是把他給誤了。這都啥時辰了,他還得去參加京試呢,只怕已然晚了吧?!瘪T碩喘著粗氣說:“周大伯,你可別說這樣的話。還有什么能比你的命更重要?咱們得想一想,你怎么會暈過去,想清楚了,以后就省得再有此遭遇?!?/p>
中年男人問馮碩:“你叫什么?”
馮碩答:“馮碩?!?/p>
中年男人點點頭,沒說啥,走了。
馮碩緩過了勁兒,趕忙去檢錄,遲了一個時辰,人家已關(guān)了門,不讓他進了。馮碩心下倒坦然了,回到望江樓,準備打點行裝回家。周煥心有不忍,告訴馮碩可以到吏部報名預(yù)備,若有空缺,沒準兒還能招到他呢。馮碩就趕到吏部報了名。
十天后,京城爆出了一個大事件:科場作弊,本科主考官員把試題重金賣給了幾個考生?;噬险鹋扇藝啦?,吳鳳和林明知都被抓進了大牢。還有人供出馮碩,官員一聽就怒了:“他都沒來參加京試,要那考題何用?若有了考題,又怎能不來考試?”
一個月后,馮碩接到通知趕去吏部,得知他被委任為合州縣丞。給他發(fā)告身和官印的,正是那日早上遇到的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后來他一打聽才知道,這人乃是吏部侍郎。馮碩明白,自己能有這么好的運氣,是那吏部侍郎暗中相助。他本來想去感謝一番,但現(xiàn)下因賄考一事已鬧得人心惶惶風(fēng)聲鶴唳,他也只得作罷。
縣丞雖然是個不入品的小官,但馮碩已經(jīng)很知足了。更何況,跟那些深陷大牢的同窗們相比,他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他領(lǐng)了告身和官印,辭別了周煥,高高興興地去履職了。
馮碩到了合州上任后,得知宋菀兒還在一心一意地等他呢,就和菀兒成了親。這天,他又來到大覺寺,老住持笑呵呵地說,早就在等他了。馮碩問其緣由,老住持只說是天機不可泄露。他協(xié)助知縣,把合州治理得很是富足。多年之后,合州的百姓仍然記得他的好。
大覺寺中有塊青石碑,就記載著他的事跡。當(dāng)?shù)匕傩展苣菈K青石碑叫“好人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