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冬
老鸛河
這條在體內奔流半生的暗河
到了中年,緩慢下來。
是時候了,必須重返那個叫古木窯的村子。
必須在那里接受北風吹。進村之后,大雪封山
必須在母親的土炕上患一次重感冒
在高燒不止中喊你的名字。
回去。自己牽著自己,亦步亦趨。
只帶回自己,帶回在塵煙里熏壞的嗓子
在小學操場上,對著四面山脊
重唱一回蘭花草,重吼一把信天游!
可是,那些活蹦亂跳的童音呢,風一樣奔跑的紅領巾呢?
這些年,村里人陸續(xù)外出
帶走的何止書聲瑯瑯,還有冰雪覆蓋的河面……
小時候,村里只有課堂,沒有澡堂。
整個冬天,姐姐騎著自行車載著我
到三十里外的湯河溫泉,洗露天浴
就著嗖嗖冷風,一個個小小的美人魚在騰騰熱氣里顯現(xiàn)原形。
只有夏天來了,河水泛著濕漉漉的金光
一只只青蛙光著屁股從高高的石臺上跳進去
“啪”濺起漣漪。
如今,村子空蕩蕩的。
雪融化時,滴答聲,比貓叫聲更讓人驚懼。
偶爾幾聲狗吠,反而讓慣于失眠的人安心。
一個土生土長的人,忽然疑心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
……父親的遺像近在咫尺
一個聲音,自時間深處
捶打過來。
該以什么樣的姿勢重新回到你們中間呢?
我的,不再生機勃勃的村子!
我決定從一棵椿樹開始進入。
小時候過年,天不亮姐姐便帶我去搖椿樹
有人說,這一天搖椿樹能長高
我仍記得,當初搖動它時
它發(fā)出嘩嘩嘩的掌聲。
三十多年過去了
我已沒有勇氣再去請求一棵樹給我福祉
但我慶幸它還在那里。
它龜裂的樹干
像我缺水的中年。
……我還要從一堆木柴開始。
準確說,那是一棵棵曾經(jīng)年輕的樹。
它們看上去干透了
紋理清晰,結構密實,香氣沉郁
多像遠方那個人,安靜,溫暖。
我久久端詳它們。
抱進灶房。舍不得燒掉。
最后,還是殘忍地將它們一根根塞進灶膛,
任它們在火焰里翻騰,痛快地喊叫。
也有一兩根至死不肯燃燒,翻起濃煙。
原來它們骨子里還有水分,還有韌性,
這讓我想起,我悶頭走過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