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蕉,海上才子,狂名至大。身邊摯友亦多操行如俠士。白蕉為人重品德而輕名利,一生清貧,常“于黑墨白米之間每相為短長”。白蕉一生狂傲,他的狂是在藝術上不甘人后,有著一種縱橫上下、捭闔千古的豪氣;他的狂是自信,亦是不人云亦云,更是敢于講真話,但也正是這份狂傲與直率,令他一生受盡磨難。
一、狂傲名士論白蕉其人
2011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揮灑云間——白蕉書畫展作品集》,封面上的照片,白蕉一襲長衫,右手握扇,腳著僧鞋,坐在一把藤椅上,溫雅、自信。照片攝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那正是他人生意氣風發(fā)的歲月。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樓畫廳舉辦第一次“白蕉書畫金石展”后,聲名鵲起,王蘧常先生為此作詩贊曰:“三十出名動海陬,鐘王各教擅千秋。如何百煉成功后,傲骨難為繞指柔?!痹谥蟮膸啄觊g,白蕉又陸續(xù)在上海舉辦多次個人書畫展,時身邊所交,亦皆是海上才子逸士。而隨著白蕉聲名而起的,還因那份被人所議論的“狂傲”,時人稱他為“海上十大狂人”。據唐吟方《雀巢語屑》中說:白蕉早年舉辦展覽,在廣告語中即自稱當代寫“二王”第一人,而當時“物論殊不耳”? 。白蕉的好友徐悲鴻,很贊賞這位狂人的書法,并為他訂了第一張潤筆單,請其書就屈原《九歌》長卷。白蕉在《云間甲集》中云:“悲鴻先生去年來書委寫屈原九歌長卷,余以待病家中,鹿鹿未就,今半矣,乃始成之,計有真、行、草共計十紙。仙童樂靜,不見可欲,風猷非唐以后所能仿佛。恨丹麟不及見之也,壬申白蕉?!睍r年白蕉25歲,竟自謂“風猷非唐以后所能仿佛”,果然不負狂名。但對于這份“狂傲”,白蕉又自有拿捏,他說:“藝之使人傲也,此昔賢語。大概使人傲者,自視天下第一,視人皆二三等,或未入流也。余謂傲無不可,然宜在意而不在容,在意者必有成,在容者徒取厭?!?/p>
而陳巨來記在記海上十大狂人事中,又是這樣評價白蕉的狂名的,他說:“余久知其為一狂而懶之名士,報刊上亦時見其文字,小品文似專學袁中朗一路者。及見之后,覺和藹可親略無狂態(tài)也。至五六年十月,中國畫院籌委會成立,他為十委員之一,兼秘書長,聞為文化局科室調充者云云。時二個委員,一劉海粟、賀天健,均旁若無人,白反覺更和氣了。但余從不與之多談多話。及大鳴大放開始,白寫了一篇洋洋文章,論書法,竟認為中國無一人懂書法、擅寫字(隱隱以他自居為第一),最后一段云,反不如日本人有所得,‘吾道其東乎。遂被揪了出來,問以何故念念不忘日寇之用意所在。先已有劉海粟、張守成等,戴上右派帽子,最后召內兄、錢瘦鐵、陸儼少及余四人,勸自戴右派帽子,可以早脫云云。故吾四人同具名請自戴者也。初白與余二人同管資料室,后余至淮南,遂無消息了。及六二年余回院后,白已調去美校為教員或秘書矣。從此不相處一起了。至六六年后,又聞其與余等一樣作了牛鬼了。及去歲余回家后,始知白已逝世了。據徐生告余,當其斗爭最烈時,白所持手杖上貼了大字報,不準取下,走路以示眾,白不堪日被批斗,病亟之時尤如此,致某日回愚園路家中時,爬上樓頭,即倒地而死了。白狂名至大,但余覺得,并不如外面所傳為甚也。只他對沈尹默云云,似太對沈老過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懌?;蛘呒磽艘焕筛牌溆嘈埃俊睆年惥迊淼拿枋鲋锌?,白蕉的這份狂傲,確實也是“在意”而“不在容”。有傲氣,但無狂態(tài)。至于白蕉是否與沈尹默有隙,不得而知。但白與沈的相識,應該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之后了。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白蕉寫給姚鹓雛的信札中,有一封《去秋奉別》帖,在當中白蕉還詢問姚鹓雛:“尹默先生,頃在京抑在申?冀得承教,懇公為介耳?!毕胪衅浣榻B認識。所以在建國以前,白蕉與以沈尹默為核心的上海帖派中心圈的書家來說,是有一定距離的。唯嘗見其在1950年時寫得一本冊頁,對當時的一批書畫家做出了他獨到的評價,其中便有《沈尹默二首》。評沈氏之書“氣息強能接宋元”,聽起來似乎不夠恭敬。然而,白蕉言事,往往就是直來直去,無所顧忌。他真而直,當然就“狂”了。
白蕉在《云間隨筆》中,有這樣一段話:“余早歲臨池,夙以之自負。遇得意,自鈐《晉唐以后無此作》印,狂態(tài)可掬。然迄今未敢以此席讓人?!?白蕉一生狂傲,他的狂是在藝術上不甘人后,有著一種縱橫上下、捭闔千古的豪氣。白蕉的狂是自信,亦是不人云亦云,更是敢于講真話,但同時也是這份狂傲與直率,又令他一生受盡磨難。
白蕉出生的年代,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黎民倒懸之時。然而這種動蕩與不安,卻也激發(fā)出白蕉一生愛國的原動力。1926年,時年白蕉20歲。他與褚士超、李效文等創(chuàng)辦《青年之聲》半月刊,于張堰出版。宣傳進步思想,揭露社會黑暗腐敗。1927年,他參與迎接北伐軍進駐上海并擔任國民黨金山縣黨部青年部部長。1929年1月,所作新詩集《白蕉》由上海勵群出版社出版。該書內收白蕉1926—1928年所作白話新詩47首,書前附有白蕉手書序言,為白蕉現存最早的紀年墨跡圖版。是年十月,白蕉由金道一介紹至著名愛國人士黃炎培處,得到黃炎培的賞識,很快被提升為《人文月刊》的編輯主任。在此期間,他撰寫了《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一書,該書曾在《人文月刊》連載,后增訂成書,成為極珍貴的史料長編。白蕉在此書的緒論中說:“此篇蒐輯當時史料,述袁氏與民國關系,固不僅在論袁氏一人之得失,及明其于民國之功罪也,亦冀使后人而鑒之耳!”此書影射當局不要重蹈袁世凱的覆轍,切中時弊,受到柳亞子、黃炎培、葉楚傖等人的激賞。該書在1936年出版時,沈若嬰和黃炎培亦為之作序。抗戰(zhàn)爆發(fā)后,鴻英圖書館基金告罄。白蕉為了使圖書館得以維持,不遺余力,做了大量工作。他日夜作書畫畫,又四處奔波向各名書畫家征求書畫,展覽收入全部充作館中經費,使圖書館得以維持。陳寶鴻在致友人的信中曾提到此事,稱白蕉品格之高,于世可見。黃炎培亦為白蕉的才學和品格打動,特為他寫下“求是齋”匾額。在《人文月刊》工作的前后十年中,白蕉除了為《人文月刊》寫評論、掌故、史實等文章,還發(fā)表了個人專著和詩集。由于工作的需要,白蕉結識了當時上海不少的學者和社會名流。白蕉對其在人文社的工作,特別是那里濃厚的學術氣氛是十分留戀的,這多見于他的文字。正是這段不同尋常的經歷,成就了白蕉大家風范所必備的素養(yǎng)和氣質。
南社發(fā)源地之一的金山張堰,亦是白蕉的故鄉(xiāng)。南社發(fā)起人一共有三位,陳去病、高旭和柳亞子。白蕉少年時在家中書房里找東西,無意中發(fā)現幾張南社發(fā)起宣言的印刷品,署名的便是三位先生。后讀《南社叢刊》,在該書中又讀到柳亞子三個字,而《吳門游記》中,更是刊登了柳亞子十來首詩詞,白蕉認為柳亞子是真會作詩之人,很是佩服。對柳亞子在那一時期的革命活動,白蕉始終都很關注。1935年是蔡元培七十歲和柳亞子五十歲壽辰,友人們?yōu)橹?,并提議征集留念作品。白蕉以一首舊作《春日雜詩》為契,加入了南社紀念會。
在白蕉當時創(chuàng)作的詩詞中,觸目皆是反映現實社會,關乎民眾疾苦、國家興亡的詩句,直可以史詩讀之??箲?zhàn)中他有《亡命草中》三律,其一云:“問訊俱凄切,沿途聞炸聲??沾宀灰娙?,燒市偶逢兵。河闊欣能渡,程遙喘漸平。翻愁全性命,不勝亂離情?!闭鎸嵲佻F了當時中華大地在戰(zhàn)亂中滿目瘡痍的悲慘景象。1946年春,他寫了《思賢堂蕪園晚步二首》,其一云:“回首何須有淚痕,尚傳兵火蕩千村。懷居豈是平生志,抱膝非關世業(yè)存。卻為松長惜年事,還因梅放憶忠魂。夢邊未了綢繆意,要為蒼生作細論?!笨箲?zhàn)勝利了,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回首往事,斑斑淚痕,戰(zhàn)火中焚毀的何止萬家千村?“懷居豈是平生志”的胸懷和志向,令白蕉發(fā)出了“要為蒼生作細論”的呼聲。內戰(zhàn)時,難民饑寒交迫、陳尸街頭,上層統(tǒng)治者卻花天酒地,白蕉憤然作《悲上?!吩?,痛斥當局的腐敗。詩云:“買米聲喧動四鄰,關門米店空其囷。石米價高四十萬,弟家炊灶看生塵。陜中名城昨日下,魯南捷報紙上新。逃亡有命始寒餓,歸夢家鄉(xiāng)不見春。癡胖處處豪門犬,走死紛紛強國民。白骨委地收難盡,夜深路角飛青磷。噫吁嚱!從來帝子饑食肉,不見人間狗食人。”飽含血淚,讀來震動人心,宛如一幅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的難民圖。他雖為一介書生,卻位卑不妨懷高。
白蕉一生清貧,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故他自鐫一方閑章“線上人”。但這位“線上人”卻是非常清高自負的。新中國成立之初,白蕉賦閑在家,沒有經濟收入。1950年,柳亞子南下省親至上海,離滬回京時,白蕉送至蘇州。臨別時,柳亞子交與白蕉一信,請其找時主管華東軍管會文物處的兩位領導。然白蕉不肯憑名人托介而得工作,雖處于揭不開鍋的境地,卻將它夾在一堆書信里,沒有發(fā)出,直到他逝世后數年此信才被發(fā)現。而為高官達貴寫字作畫之事,白蕉更是不為,他一方“有所不為”的閑章,即是此意。一次,杜月笙做壽,叫人拿了一張精致的百壽圖紙,請讓他寫壽文,但他扔在一旁置之不理。他淡泊名利,安于清貧,故而能傲視權貴。
然而,白蕉又是慷慨熱情的,雖自己拮據清貧,但遇上有困難的人,只要自己囊中還有一分錢他都會傾力相助,他幫助蔣兆和兄妹在最困難的日子度過難關。直到文革后,其家人向白蕉夫人贈送畫集時,才知此事。而一位叫印世忠的俄語翻譯,也對白蕉的家人說起,自己在年青求學時遇到困難,是得到先生幫助后才有成就。白蕉曾幫助過不少有困難的人,但人們所了解到的他的善舉,均來自旁人,乃至受惠者的后人,而他自己卻從來不提。白蕉乃一窮書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每于白米黑墨間兩難”。所以,這些善舉從經濟角度而言,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這份雪中送炭的真誠帶給受惠者精神上的溫暖和鼓勵,卻是一種人間永遠都需要的仁愛。
白蕉有以天下第一自居的狂傲與自負,有不為達官貴人作畫寫字的清高。但他心中卻又充滿著大愛與謙卑,他說自己的書畫無價,只不過是有知音者、喜愛者撿去而已,如果能讓大眾都能感受到藝術的芬芳,自己辛苦些,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只為藝術而創(chuàng)作,為大眾欣賞而服務,然嘆其一生又頗多坎坷,他耿介、真率的性情令他如蘭蕙一般,因不適于污濁的空氣和敗壞的土壤而過早地凋謝了。
二、摯交三翁
白蕉一生交友甚廣,又多一時名流。前輩中有柳亞子、黃炎培、姚鹓雛、黃賓虹等,他們器重白蕉的人品與才華,白蕉與他們均有詩詞唱和、書信往來。同道中有徐悲鴻、蔣兆和、謝稚柳、來楚生、馬公愚等,他們常來常往,情誼深厚。然而,在白蕉的知交當中,與復翁性情喜好最為相投者,當屬此二翁:一既糞翁鄧散木,另一位,既是藥翁唐云。
白蕉的書畫、鄧散木的篆刻,在上世紀30年代,滬上被稱為“雙壁”。二人的脾氣性格也相近,都趨于“怪”——以清冷孤傲、落拓不羈著稱,對世俗的壞風氣都疾惡如仇,嬉笑怒罵,無所不為,所以世人都說他們是“怪人”“狂人”。但就是這兩個有“怪杰”之稱的白蕉和鄧散木,兩個孤傲之人卻彼此惺惺相惜。
白蕉在《愿為糞翁標榜者》一文的序言中,開頭幾句就毫不掩飾地說出了自己當年的傲氣:“白蕉摩挲金石,少好刻畫,世多俗手,遂長其傲,謂天下無英雄,王天下者當我?!笨梢娔茏尠捉杜宸?,這之前還沒有一個人,并自許為天下第一?!皻q庚申,東陽呂夢蕉來,言次及糞翁,將行,申后約于市樓者堅,以之遂識糞翁。酒行,糞翁遞書一大函,署三長兩短齋印存,都十余冊,啟視,朱朱白白,大大小小,長短闊狹,方圓歪扁,殆數百方,諦讀大駭,遽忘進酒,又竊窺其面,當四十許人耳,則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白蕉啟視,見鄧散木拿出的《三長兩短齋印存》后,不但“諦讀大駭,遽忘進酒”,既飲酣而歸時,又寄贈以詩。此后,兩人遂成莫逆之交,常常同桌而飲,同榻而眠,親似手足。在《鄧散木傳》中,對鄧散木的莫逆之交白蕉有這樣的記載:“白蕉原姓何,但他故意棄姓不用。他這個人頗有點除舊革新的思想,早年在家鄉(xiāng)與一些有志青年一道,創(chuàng)辦過《青年之聲》雜志,反對舊禮教,提倡新文化。后來,他獨自闖到上海謀生、求學,并且廣交社會名流。黃炎培先生十分賞識他的才學和人格,邀請他在黃先生主辦的“人文社”工作,很快又提升他擔任《人文月刊》的編輯主任。在這一期間,白蕉常常住在我們家,與老鐵同桌而飲,同榻而眠,親如手足。白蕉小老鐵十歲,但彼此心相通,習相近?!痹卩嚿⒛炯依锞幼〉倪@段時期,白蕉利用工余,廣泛搜集史料,埋頭撰述,寫成了《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一書。鄧散木得到白蕉的贈書后,馬上饒有興味地讀了起來并為書中寫得精彩之絕的情節(jié)、掌故擊節(jié)稱好。
鄧散木非常推崇白蕉的書法。他在寫給友人陸淵雷的一封信里說:“朋友中惟白蕉絕不輕許人,此公專攻二王,見地甚高(此信日期為一九三九年七月七日)?!倍捉懂嬏m,疏淡清秀,瀟灑出塵,畫如其人,深為糞翁所愛。經常的情況是,白蕉畫蘭,糞翁題詩。鄧散木在1940年寫的一首《題蕉上坐畫蘭》詩中,贊譽白蕉畫蘭:“士世人寫生惟寫貌,遺貌取神誰其倫?江左白蕉非俗士,筆端直挾湘蘭魂?!?/p>
白蕉則說:“自見糞翁每篆刻,吾不敢再握刀?!薄凹S翁素有怪名,予獨無所見。昔者杯水對飲,糞翁席間亦語予,往頗聞人言白蕉怪,何獨不見子怪。”若是作為一般朋友間互相推許,這些言辭倒不為奇。但對脾氣相似,常有孤芳自賞、不合時宜之僻的兩個“怪杰”來說,這樣的投契與相惜之情,倒顯得這樣的真切。
唐云,字俠塵,后更號藥翁,是白蕉早年就讀杭州浙江美術學院時的校友。他比唐云大三歲,比他高兩級。白蕉初學繪畫泛涉花卉蔬果,后見唐云山水、人物、花鳥、魚蟲、蔬果,無所不能,于是他決定專攻一物——蘭蕙。1926年白蕉轉至上海政法大學,之后二人一別就是十多年。直到抗戰(zhàn)時期,唐云來滬,久別重逢二人不勝欣喜。當時白蕉住在靜安寺愚園路,而這里原是蔣梅笙夫婦的住房,兩人移居外地后就把房子留給了白蕉,白蕉夫婦婚后即居于此處。唐云來滬,初在亭子間內落腳。后來白蕉與友人為他找到了江蘇路中一新村的一套住房,此后,唐云全家定居滬上。白家與唐家靠得很近,故而白蕉與唐云便經常一起飲酒、賦詩、談論古今、交流藝術。白蕉有應酬或文藝活動,必邀唐云同往,唐云身體魁梧,酒量好,但從不喝醉。白蕉量淺,稍飲輒醉,唐云常扶他回家。白蕉每次開展覽會,唐云總要為他的蘭蕙作品補上靈芝、竹石、假山等,故白蕉的蘭蕙作品中,二人合作的畫件最多。
抗戰(zhàn)初起的上海,動蕩不安的局勢,匯集在滬的許多難民更是無以聊生。1938年,白蕉與摯友唐云、鄧散木、若瓢、馬公愚、來楚生等于大新公司四樓舉辦了“杯水書畫展”,展品三百余件,為抗戰(zhàn)募捐。展覽售資全部交予上海國聯救濟會充購難民醫(yī)藥費用?;蛟S就如畫展取名“杯水”所喻,于驅除倭虜、救濟百姓而言,這點薄力雖然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它卻鼓舞了民眾抗戰(zhàn)的決心,它表達了這些中國文人對于祖國和人民最真切的愛與關懷。1943年,日偽方面指定白蕉與鄧散木等人出席所謂“中日文化協會”并作為華方的代表和發(fā)言人。白蕉、鄧散木接到帖,當場撕毀,不予理睬。而此時,日偽方面已發(fā)稿登報,難堪之狀不言而喻。聞之此事,許多人對他們油生敬重,稱道他們表現出正直、愛國的中國文人應有的民族氣節(jié)。
自古名士皆善飲。而白蕉的知己好友鄧散木、唐云,沒有一個是不善飲的。白蕉在當時以飲酒豪量出名,他的朋友、弟子均知曉往事。他吃酒不用菜,只要四五?;ㄉ紫戮?。這亦為晚年致病留下了隱患。他的夫人和子女為了他健康,經常勸他少飲,白蕉總是不以為然,有時還用打油詩來解嘲。據白蕉夫人金學儀回憶,有一次,她和孩子正勸諫時,忽然有朋友來找白蕉,白蕉在微醉中作打油詩一首:“不許爺(上海、江蘇一帶對父親的稱呼)多飲,嬌兒知愛爺。未諳飲中味,不獨吾兒差。”他寫完后,又在后面加跋云:“此幀飲余涉筆,戲與老妻對話之詞也?!卑捉稙槿酥L趣可見一斑。
白蕉愛飲酒,但酒量則遠不如散木和唐云。至于鄧散木的驚人的酒量,據他夫人說,“糞老”曾與人打賭,一下子喝了一壇黃酒,足足五十斤,嚇得別人目瞪口呆。他性烈如火,喝醉后常常針砭時弊,破口大罵,旁若無人。而唐云飲酒,赤膊上陣,坦胸露肚之態(tài)也是常有。一次,在徐悲鴻的邀請之下,白蕉、鄧散木等在酒樓,對酌談心。暢飲之后,痛斥國民政府,四座食客聞言膽戰(zhàn)心驚,紛紛避去,酒樓的招待對此也是大驚失色。
1942年,白蕉與金學儀結婚,好友們紛紛以禮賀之。唐云一幅鴛鴦戲荷圖喻一對新人恩愛幸福,有趣的是畫中的題字將結婚人的姓名、年齡、證婚人以及在何時何地辦婚禮都一一列出,白蕉夫人一直珍藏,配有鏡框,常掛不換。而鄧散木的賀禮則更有趣了。他在賀禮上面神秘、調皮地寫道“不要立即拆開”。白蕉夫婦強忍好奇,等客散禮畢拆開來看時,只見白紙層層包裹,褪去二十幾層方才“水落石出”。一對精工制作的牙印,放置在一精巧的印盒內。一方“大吉”,一方“花好月圓”。只可惜“十年浩劫”間,兩方印已不知去向。白蕉夫人金學儀每念及此事,還是惋然嘆之。
上海解放時,白蕉與鄧散木合作的鋼筆字范出版。1955年,鄧散木因工作調至北京,兩位摯交此后地北天南。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正式成立,白蕉任委員之一。時委員會主要工作即挑選畫師入院,因上海書畫名家特多,白蕉時任秘書主任,于畫師之選留頗費躊躇,無意之中亦難免得罪于人。以致有人寫詩,譏之為“梅園天下白家班”,以泄心中不平,意指畫院乃吳湖帆之天下(因吳湖帆齋號“梅景書院”,入選者多有吳湖帆之弟子),選留一班人員均為白蕉親故。事實上,畫院人事問題,均據各人實際情況綜合考量,集體確定,本非一人所能定奪。白蕉于此只能一笑了之。奈何此事后來竟成為白蕉劃歸“右派”的“罪證”之一。
1957年,“反右”斗爭開始,對于整風鳴放、批判中產生的一些現象鄧散木深感疑慮和不安,他不贊成“隨便下結論,隨便扣右派帽子”。由于他脾氣率真,又喜和領導申辯,很快他便被人戴上“右派”的帽子??鄲灥泥嚿⒛?,在這年11月4日,給在上海的老友白蕉寫了一封長信,詳細敘述了自己挨批帶帽的經過。在信中,他心酸地叮嚀白蕉:“你獨眼看世界,說話更要留點神?!彼麚闹妥约阂粯有愿衿獾暮糜?,也會招致相似的厄運。誰料,幾乎與鄧散木同時,白蕉也被打成了“右派”。此后,兩個同病相憐的“怪杰”,依然在逆境中不絕鴻雁,彼此在思想情感上獲得交流,取得慰藉。是年為白蕉一生境遇之轉折點,自此以后,白蕉身體及精神狀態(tài)均大不如前?!耙痪帕晷麓阂潦?,白蕉風塵仆仆從上海趕到北京來看望病中的莫逆,并帶來了一瓶茅臺酒。從白蕉抵京直至他回滬,前后十三天,始終與老鐵‘共飯與同榻(日記語)?!? 直到2月4日,鄧散木與白蕉相互依依不舍的送別后,他們都未曾想到,三十多年的莫逆之交,今朝一別,竟是永訣。
唐云也經常參加大鳴大放座談會。他總是坐在旁邊,嘴里叼著煙斗,這樣可以少說話。所以他既不鳴也不放。白蕉寫了一篇文章《我道其東》,要唐云提些修改意見。內容是講新中國成立之后,我們不再提倡和重視書法,如果我們再不給予重視,將來書法之道恐怕要向日本人去求了。唐云看完文章,即勸白蕉好好考慮,認為還是不發(fā)表為好。白蕉聽從了唐云的勸告。在另一次鳴放大會上,大家發(fā)言到了最熱烈的時刻,他就把這篇文章作為發(fā)言稿在會上講開了。這次鳴放會不久之后,白蕉果然被戴了帽子。“戴帽子”的當天晚上,唐云去看白蕉,兩人相對欷歔。
1957年,白蕉被劃成“右派”,降級、降職、降薪并下放至上海中國畫圖書館為管理員。在被打入另類、人人之避之不及、社會關系日益冷淡的日子里,白蕉留下這樣的文字:“抵掌傾杯,道故抒愫,散木千里,大石不晤。揉紙撕扇,心慘意答,眼橫美酒,淚下如雨?!睆闹锌梢?,最好的朋友鄧散木、唐云(大石)不能互通訊問,白蕉經常思念他們,深感“心慘意答”,只能把書寫的作品撕毀以解氣悶,面對美酒亦只能“淚下如雨”。至1961年,白蕉摘掉“右派”帽子。1962年,他被調往上海市美術??茖W校,任中國古典文學(詩詞題跋)及書法教員,與沈尹默、潘伯鷹等人積極開展書法普及、挽救工作,并在由沈尹默創(chuàng)辦的上海市青年宮書法學習班及靜安寺區(qū)文化館書法班執(zhí)教。1964年,白蕉應邀去安徽講學,帶去百件作品于安徽展出,展出結束后將作品全部留下。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開始,白蕉被批斗、抄家,被“從嚴處理”,扣上“地主分子”帽子,取消公費醫(yī)療。1969年1月31日,白蕉因昏迷而被家人送進醫(yī)院,又因病卡上被工宣隊強迫寫上所謂“地主”成分而遭多家醫(yī)院拒收,直至晚上重度昏迷方被華山醫(yī)院接納入急診室。2月3日凌晨3時30分,白蕉辭世,終年六十二歲。
結語
回望白蕉一生,因性情的狂傲與直率,令其一生頗多坎坷,但同樣也因為這份狂狷、真率的氣質個性,成為其書法品格獨特的根本原因所在。設非其人,絕無其藝。白蕉一生,將晉人超然物外的觀念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他的藝術,正是人與書全面貼向魏晉結出的碩果。
注釋:
①唐吟方《雀巢語屑》,金城出版社2010年。
②白蕉《云間言藝錄》,見《書法》2007年第12期。
③《鄧散木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5月第1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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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凰,女,壯族,畢業(yè)于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現就職于云南大學昌新國際藝術學院。研究方向:中國書畫創(chuàng)作與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