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廷芳

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袖珍之國”瑞士做了幾個月的訪問學者，其間去國際名城日內瓦逛了逛。在日內瓦湖濱欣賞完噴水柱的風采以后，便去附近的旅游商店看看。其中一只約七英寸長的臥伏的雄獅，面向左側，表情充滿一種劇烈的痛楚和無可奈何的悲郁。再一看，喲，它的腰間正插著一枚劍戟的殘余，說明它中戟時進行掙扎，以致把那致命的武器都折斷了！多么驚心動魄！它立即吸引住了我的目光。讓售貨員拿來看了看，沉甸甸的，知道是用聚酯材料制作的，堅實得很，便當即買了下來。

過了約一個月，有朋友約我去小城盧塞恩（一譯琉森）一游。我問：那里有什么名勝？曰：除了小城的精致，還有湖中廊橋，巖龕里的石雕——傷獅?！皞{？！”我立即興奮起來，“莫非我書架上的這頭傷獅真有原創(chuàng)？”“當然！”他說，“這是供小孩玩兒的，我要帶你去看原件，那才是藝術呢！”我說：“盡管只是玩具，也能讓我畫餅充饑，可以想象它的原作的震撼力！”

于是等到周六我們一起去了盧塞恩，匆匆走完了湖上的廊橋，我就催促著快去看傷獅。朋友說：“別急，很快就到！”果然，沒走多遠，朋友說：“就在這里！”我以為，走進這公園大門，還得走一段路才能到達目的地。想不到，這公園就是單為這石獅而設的！

剛一走進大門，隔著一泓池水，只見一頭威猛強健卻在垂死呻吟的雄獅向我撲面而來;它那王者的威嚴與垂死的無奈同時作用于我的大腦，我一下子百感交集，心靈震顫。這第一視覺沖擊真是氣勢非凡！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吧，我想。我再定睛細看，哦，除了刺入腰間的那枚醒目的劍戟殘余外，頭側有一面豎著的標有瑞士國徽“+”的盾牌以及長矛、砍斧等武器;頸下則壓著一面法國王室的緞徽！

作者肯定不是表現(xiàn)一只野生動物界最勇猛獸類被獵獲的悲哀，而是哪位瑞士民族英雄或是哪一場民族戰(zhàn)爭失敗的寫照？只見那位朋友抿著嘴巴想回答卻又沒有回答，而是走到一邊取來了一張說明書。我一看，原來是紀念瑞士雇傭軍的！“雇傭軍也值得紀念？”這是我頭腦里第一個反應。還是再看一下說明吧！它首先解釋壁龕上面那一行大寫的拉丁文，譯成德文是：“獻給忠誠和勇敢的瑞士”。壁龕下面寫的則是戰(zhàn)事發(fā)生的時間：1792年8月10日和9月1、3日。

那時我還沒學電腦?；靥K黎世后趕緊去圖書館查閱有關資料。原來在歐洲歷史上，至少在近幾百年的歷史上雇傭軍是個常見的現(xiàn)象。而那時并不富裕的瑞士，甚至把提供雇傭軍作為國家一筆重要的收入。據(jù)稱一共有200萬瑞士人先后當過雇傭軍。雇傭軍的宗旨是：不看國別，只認雇主;誰出錢，就給誰賣命。于是在歐洲戰(zhàn)場上，瑞士人打瑞士人的現(xiàn)象就不鮮見了，尤其像17世紀的歐洲大戰(zhàn)——“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那樣的年代！

但作為一種職業(yè)，瑞士人是很尊重自己的職業(yè)榮譽感的，打起仗來并不怕死！因此瑞士雇傭軍的英勇和忠誠在歐洲還贏得了頂呱呱的口碑。至少有兩次表現(xiàn)是可歌可泣的。

一次發(fā)生在文藝復興后期：1527年夏，西班牙人兇猛攻入天主教圣地梵蒂岡，其他國家的雇傭軍統(tǒng)統(tǒng)逃散，唯有忠心耿耿的瑞士雇傭軍189人，留下42人為教皇護駕，其余147人進行掩護，最后全部戰(zhàn)死疆場！

再一次是1792年，法國大革命期間，義民們沖進路易十六國王所在的王宮，守衛(wèi)該宮的1100名瑞士雇傭軍英勇奮戰(zhàn)，最后戰(zhàn)死786人，其余皆成傷殘，可謂壯懷激烈！

這兩大事件震撼著整個瑞士的國民。難怪，經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的國際公約和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確認為中立國以后，1848年瑞士國民議會再次以憲法形式宣布瑞士為永遠中立國，同時，也宣布除了梵蒂岡衛(wèi)隊，瑞士永遠廢止雇傭軍制度。170年來，瑞士全體國民對這一莊嚴的決定和國際承諾從來沒有反悔或動搖過。可見瑞士人的反省精神和守信態(tài)度之真誠，之堅定。由此我們可以想象：為什么瑞士的中立國地位受到全世界的一致尊重，以至連當年氣焰萬丈的納粹都沒有敢染指它;為什么瑞士的國際信譽那么高，誰都愿意把錢存到瑞士銀行去。這些都與當年瑞士的雇傭軍身上所體現(xiàn)的忠貞與誠信精神相一致。

瑞士人有一雙勤勞而靈巧的手，他們生產的許多精密儀器在世界上遙遙領先;他們制作的手表與某些精密機件可以說世界上無人敢于挑戰(zhàn);我曾買過兩把分別為食指和拇指那么大的軍刀，它們分別藏有16件和32件小型利器;甚至連他們制作的槍炮都精致得像工藝品一樣令人贊賞不已！還有，瑞士的巧克力也是國際上首屈一指的！就是這數(shù)百萬（現(xiàn)為854萬）聰明、憨厚、耿直的瑞士國民，在告別雇傭軍的生涯以后，僅僅用了百十來年時間，到20世紀中期就一躍而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之一，其人均收入在世界上一直名列前茅！與此相關，瑞士的環(huán)境也是保護得最好的，其眾多的湖泊未見一個有污染現(xiàn)象。

在瑞士期間，還有一個現(xiàn)象讓我感動——瑞士人的淡定態(tài)度或曰包容精神。大家知道，瑞士國家雖小，卻是個語言最不統(tǒng)一的國家：60%的人講德語;30%的人講法語;9%的人講意大利語;還有1%的人操古老的羅曼語。但是自瑞士立國七百余年來，從來沒有一個大語種地區(qū)的人站出來說：瑞士講德語的人最多，應以德語為瑞士全國統(tǒng)一語言;或者法語乃世界最美語言，故瑞士應以法語為唯一國語……于是，一張不足二指寬的薄薄的電影票竟印上了四種國語！更有甚者，國會開會，也分別以四種語言發(fā)言。這不是太不和諧了嗎？不，他們表現(xiàn)了一種更高層次的和諧，一種多聲部的和諧，一種一般國家難以企及的和諧！

《傷獅》的作者是丹麥著名雕塑家貝特爾·托瓦爾森，系丹麥杰出的新古典主義雕塑家，與法國大畫家大衛(wèi)、安格爾等同屬一種藝術風格或流派。他尤其信奉18世紀德國古典主義美學家溫克爾曼的美學信條“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筆者曾在德國斯圖加特觀賞過托瓦爾森的席勒雕像，確實具有高貴、端莊、凝重的神韻，而且線條流暢，雕工嚴謹、細膩。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幾百尊人物雕像，留下不少極品，如少女像《埃貝》、科學家 《哥白尼》以及神話《加尼邁德為化身為鷹的宙斯喂水》等都堪稱稀世珍寶。在他的動物雕塑中，獅是他最喜愛的題材之一。除《傷獅》外，《斜蹲的獅》是他的另一同類題材的杰作。

《傷獅》創(chuàng)作于1821年。作者利用動物界最高貴、最威武的雄獅的致命傷情狀來象征瑞士歷史上這支民族精英的這一悲劇性遭遇，可謂神來之筆，與卡夫卡利用一只甲殼蟲來表現(xiàn)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難怪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哀傷、最感人的石雕！”他的這一評價引起各地觀眾的普遍共鳴。以筆者的觀感而言，托瓦爾森的《傷獅》不啻是一首宏偉的、悲壯的民族史詩——它的哀傷訴說著不堪的過去，它的威猛體現(xiàn)著其永恒的生存。

（摘自《文匯報》）